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二十章 时间在这个地方停滞了
昌静沉溺于网络,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连亮亮她都懒得搭理。饭碗筷子一放就钉在电脑前,直至深夜,通宵达旦亦不少见。乌去纱感到电脑是潜伏在他家里的一个魔鬼,如果爱情算是上帝,那这个上帝早被魔鬼打败,跑得无影无踪了。
乌去纱收到高中母校的来函,邀请他五月二十日参加母校建校五十周年的盛大庆典。在来函中,乌去纱被母校冠之以“为社会作出了卓越贡献的著名校友”。信是打印的,每一位收到来函的校友都会得到这样的称誉。即便如此,乌去纱依然对母校的肯定心怀感激,也不觉对上个月的升职深存庆幸,好像升职是专为这次校庆准备的。平时他不在乎这种职位,恰逢母校五十周年大庆,无数校友衣锦荣归,他作为在母校读书时的佼佼者之一,能有点看得见的成绩回报母校的教诲之恩,心里要踏实很多。
而从乌去纱内心来说,参加庆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回到母校这一行动本身。这么多年来,奔走忙碌,在岁月的河流上随波逐流,嘴上常说起母校,心里常记着母校,偶尔也想回去看看——那里的老师、校舍,那里的一草一木,可从没付诸过行动。毕业十多年,除了大一那年暑假为找吴盈盈回过一次,此后再没跨进过母校的大门,哪怕每年有好几次回脱甲昌静家,必定要路过,也是在客车上遥望一眼,倏忽而逝,仿佛那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地点。是因为找不到吴盈盈,所以避开这一伤心之地,还是因为自己平庸的生活愧对母校?不排除有这些因素,似乎又不全是这样,更多的可能是一种麻木、单调的生活状态所带来的怠惰,使他的心灵渐渐失去弹性。
这个时候,母校的来函就不是一封普通信件,而是对远方(虽然物理距离并没有多远)游子的一次召唤,是对麻木心灵的一次激活,它加快了乌去纱周身的血液流动,增强了乌去纱身上细胞的活跃程度,让他从精神上向自己的高中年代跑去。
唐宏伟因要处理一桩重大诉讼案,回不来。周万年和柳志平说,天塌下来也不会缺席。周万年打趣:“哎呀,我们乌大记者这回好热心,急着回母校是想见一个人吧。”乌去纱答道:“没抱那个希望,她不会去的。”周万年说:“据我所知,我们班去的人不少,即使她不去,也会有知道她下落的。”
乌去纱坐在周万年的车上。车子行驶在一条熟悉的路上,但他们仿佛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充满期待又让人忧心忡忡的地方。车厢内略感压抑,没人愿意开口说话,不像平时有说不完的话。周万年专心扶着方向盘。乡下虽然路窄,但车少,比在城里好开多了。周万年这时的专心便像是一种假相。而乌去纱故作平静,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说一两句“田荒得越来越多”“过了春华镇就是大鱼塘”“这个水文站快废弃了”等,不着边际。周万年顶多抽出眼睛瞅瞅,也不搭讪他,或者没有来由地笑笑,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到了高桥镇,乌去纱挺直身子,大声说:“高桥镇前面那个陡坡不见了!”周万年这下忍不住不说了:“我看你是想吴盈盈想蠢哒,你坐的不是大客车、大货车,是价值二十万的豪华小轿车!这样的车,上哪个陡坡不是如履平地?”
高桥茶厂近在眼前。乌去纱每次来往脱甲,路过这里都会聚精会神地看看,每次看到同样的景观,大铁门和它右下方的小铁门总是关着,只有一次大铁门是开着的,能清晰看到里面原来那条渣土路变成了柏油路,这是他发现的这个厂子十来年唯一的变化。烟囱、自来水塔、宿舍楼、白杨树,包括它们组合在一起所表现的闲适姿态与所散发的恬静气息,一如从前,不知始终。
时间在这个地方停滞了,可它让乌去纱感受到的不是欣慰,而是沧桑。时间是不是也像人一样,有一个个自己的王国,高桥的时间、橘洲的时间、北京的时间,更远的话,赤道的时间、极地的时间……都是不同的,它们在不同的环境中,产生关于时间的不同故事。它们固守着自己的那方神圣领土,同时也觊觎别的时间的领土。于是,强大起来的时间试图侵略、吞并那些弱小的时间,时间的战争便爆发了。比如橘洲的时间向高桥的时间发动进攻,其目的就是要把高桥的时间给剿灭;北京的时间又向橘洲的时间发动进攻,它的目的是要扫荡橘洲的时间。现在,北京统治着中国,北京时间也统治着中国的时间。不过,统治并不是置换,虽然橘洲、高桥都叫“北京时间”,但高桥的时间自有它特殊的步点和意境,呈示出与北京、橘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风味。
想到这里,乌去纱把头伸出窗外,目光使劲逡巡着,仿佛在一堵风的墙上雕刻着时间的记忆。
到了连续的“之”字形大转弯,再加上陡坡,周万年价值二十万的豪华小轿车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微微喘起气来。两边耸立着高峭的山壁,茂林深木,阴翳有如幻影,这里的时间又格外不同。到达至高点,俯瞰山底宽阔的原野,延伸到前方的另一片山脉,那片山脉不再是绿色,而是被大量云朵染成了白色,好像是砌在天边的一堵护墙。看上去,山那边应是无可穷尽的虚空。但他心里明白,山那边是脱甲,脱甲那边是平江,平江那边是江西、湖北,真正的虚空还在更远的地方。或许,根本没有真正的虚空。茫茫宇宙,除了生命,还有非生命;除了白云,还有黑洞;除了物质,还有反物质。
“你发呆了?”乌去纱被周万年从沉思中唤醒。他调整坐姿,拧开农夫山泉矿泉水,喝了一口。“到了。”他说。
从橘平公路上看母校,仍然是20世纪80年代的母校。校门和围墙粉刷一新,看得出是为五十周年庆典下的功夫,校门两侧的对联重新上了油漆,红联白墙,衬以黑瓦青砖,煞是动人。进了校门,周万年把车停在操场的那棵大樟树下,乌去纱还记得,他曾在这里与穿白色连衣裙的邱雁雁有过一场舌战。那个和男生在菜园里偷偷接吻的调皮女生,今天会不会碰上面?看来得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乌去纱伸伸脖子,抖落风尘,抬头望着老樟树,满眼盈绿,阳光企图透过来,被它丰硕的躯体挡了个严实。
校园里面,变化还是挺大的。操场北面的篮球场由两个变成了四个,篮球场西边新建了两栋各五层的教师宿舍,那里曾经是一口大水塘的位置。大水塘本来在校园外面,可见学校面积扩张了不少。乌去纱他们住的学生宿舍楼拆了,原地新建了一栋学生宿舍楼,由两层变成了四层,由砖木结构变成了钢筋水泥结构。不知怎地,乌去纱总是把它看成原来那栋两层的红砖房,他要取下眼镜,擦一把眼睛,哦,才看清是一栋四层的、带阳台的混凝土大楼。
教学楼还在。教学楼前面山坡上那栋平房,老师办公室兼单身老师住房,也还在。教学楼是这次庆典的接待中心,人流如织,各三五成群地高声谈笑。柳志平先到了,他开的是警车,快。乌去纱看见歪脖子班主任,兴奋地跑过去,歪脖子班主任也兴奋地迎上来,两人握着手,久久没有松开。乌去纱简单汇报了自己在报社的情况,递给班主任一张名片。班主任歪着脖子仔细审视,好像批改一篇作文,随后表扬道:“当主任了,有出息!”乌去纱说:“母校有出息的学生多,我们不算什么。”班主任的眼睛还在名片上:“当官的、做生意的都多,人才不少。不过你这是做文化,做文化的不多。编辑部主任相当于什么级别?”乌去纱答道:“应该是科级,我们报社是处级架子。不过现在自负盈亏,企业化管理,所以不讲级别了。”班主任低调地说:“这比当官好,不在意级别可以更专心业务……”话没说完,涌上来好多人,抢着跟班主任握手,看上去都是在乌去纱后面毕业的。他悄悄退出来,周万年和柳志平早没影了。他忽然看到师母站在远处的食堂门口,望着他笑。他过去喊了声“师母”。师母老迈多了,她个矮,走上前,仰视着乌去纱的脸,一笑便露出标志性的虎牙。相比以前,师母的笑容里多了很多慈祥,让乌去纱倍受感动。保护和照顾歪脖子班主任多么不容易,可师母用一辈子专心专意做这件事,她值得所有人敬重。
有人拍他的肩膀,一看,竟是医务室的老胡,就是校长(老校长已经退休,听说出国带孙子去了)说过的“我们学校的华佗”。老胡是他所见过的最没有变化的人,和他在这里读书时简直一模一样,没少一根头发,没多一条皱纹,令人惊叹。老胡一眼认出了他,乐呵呵地摸着他的手问:“还怕打针不?”乌去纱回道:“打起来还是怕。”老胡仰头哈哈大笑,又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你怕什么,你把针头都吃进去了。”乌去纱说:“幸亏有您华佗,谢谢您。”他想尽快走开,不知是对十多年没有变化的人心存畏惧,还是真的对打针心有余悸。
乌去纱朝自己班上走去,看见几个同学围着历史老师。昔日的包菜头变成了波浪发,十多年后,乌去纱终于看到她脸上除鼻子和嘴巴外的其他部分。其实,老师的五官搭配得还不错,可惜的是,她年轻时用包菜头把漂亮遮住了,现在把五官亮出来,又老了,只留下一处漂亮的遗迹,供人凭吊。她是不是现身说法,来表明“历史”的深刻含义呢?
历史老师旁边,站着曾经每天帮他冲麦乳精的城里女生和到寝室门口拿脏衣服的矮个圆脸女生。她们看见乌去纱,都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惊讶与喜悦。冲麦乳精的城里女生在市水电局上班,她自豪地说,她的老公就是管她的副处长。矮个圆脸女生则就职于橘洲县经济开发区。“你老公呢?”乌去纱问。她腼腆地回答:“他做点房地产,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乌去纱一边和老同学打招呼,寒暄几句,一边在教室里转转,看看前面的课程表和后面的黑板报,课程表上写着“高112班”。他在这间教室读书时是高60班。他仿佛看见时间那双隐形的手,轻轻把数字“60”抹去,写上“112”,这一抹就抹掉了十多年。
走出教室,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教学楼前面那片长20余米、宽不到10米的小坪。刚才他已经走过,但坪里站满了人,他没作停留就进了教室。现在好了,人群散开,小坪短时间恢复了它的安宁,仿佛一个浓墨重彩的演员演完戏后卸了装,静静地坐在后台的木椅上休息。
轮到乌去纱同学表演了。他揣摸着中学时代的从容风致,走到从左往右数第四株、从右往左数第三株的玉兰树下。这株玉兰树依然是最大的,比乌去纱读书时长得更大了,像一个发胖的贵妇人站在那里。乌去纱斜倚树干,恰似靠在贵妇人的怀里。
脚下少了什么东西?一低头,哦,以前那株车前草没有了,而且看不到任何这里曾经长着一株车前草的痕迹。看来,那株车前草终究逃不过被十几届高中生折磨致死的命运。一株卑微的草,能开出淡黄色的花。一个美丽的生命,用它的一生,安慰了无数心里紧张与失衡的少年学子。也许无从达到那样的效果,但它终归是牺牲了。它的牺牲当得上那句伟人的话:“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乌去纱平视着对面的坡壁,赤裸的土质加深了颜色,焦黄的表面更加光滑,锄头与铁锹的印迹已难以找到,偶尔有一些散落各处,更像是雨水的车间里制造出来的产品。
要转身了。以最潇洒的姿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出那种姿势,那毕竟是少年情怀,现在做起来是不是显得矫情作态呢。他有些犹豫,最后决定冒冒风险,反正二楼没有那双眼睛了,好比不打分的考查,只要做做试卷,尽可以放下包袱。他定定神,左手用一个幅度较大的手势,缓缓取下眼镜。他不敢肯定,这个动作从后面看像不像周润发做的,多半不像,他的相貌气质比周润发可差得远。管他,做下去吧。随后,他抬起右手,伸开手掌,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庞,脑袋稍微右倾迎合着手掌,当五个手指盖住两只眼睛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稍稍停顿,再抬起头来。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上面竟然有双眼睛在望着自己,像是早已安装在那里的监视器,把他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全部拍了下来。
周万年在上面探着肥肥的身子笑他。他正好站在吴盈盈当初的位置,他眼里调侃与戏谑的意味,跟吴盈盈目光中含着忧郁的淡定,相隔十万八千里。乌去纱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对周万年说:“走,我们去校史陈列室看看。”
周万年下了楼,他们一起去设立在教学楼南端附楼的“校史陈列室”。校园里多处竖立着去校史陈列室的指示牌,有的打着直箭头,有的打着弯箭头,箭头形状不一,指向却是相同。与箭头的热闹相比,陈列室里人不多。陈列室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学校的历史沿革与各项成就,另一部分是校友捐赠给母校的各种物品,有立功奖章、获奖证书、专利认证证书、职务任命书、发表论文的样刊、自费出版物等等。其中有一本红黄双色封面的诗集,叫《月下看你》。周万年说:“作者是比我们高四届的一位诗人,擅长写爱情诗和乡土诗,我曾在一场大型聚会上见过他,又矮又瘦,如果用四号字在他的正面写诗,我担心稍微长点的句子,一句都写不下。”乌去纱弯腰看了看诗集上诗人的名字说:“眼熟,很可能在我们副刊发过文章。”他告诉周万年:“我曾经起过当诗人的念头呢。”周万年回应:“你理性气质太浓,不是块诗人料子。”乌去纱说:“所以很快就梦醒了。”周万年笑道:“只怕不是梦醒,是梦碎哦。”
另一位老校友,把他退休时上面发的红头批复文件复印了捐赠给母校,文件上他的名字后面注明:享受正处级待遇。他特意在“正处级”三个字下面用红笔画了一条规整的波浪线。周万年问乌去纱:“你认为这种人是可爱,还是可恶?”乌去纱联想起自己接到校庆邀请函时对刚刚升职的庆幸心情,淡淡地说:“可爱处在认真,可恶处也在认真。凡俗之人,两面都有,一笑了之吧。”周万年说:“你真有包容心,很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了。”他顿了顿,装出一副悲戚的面容说:“吴盈盈和邱雁雁双双缺席。这还不算惨,这种状况大家猜得到,最惨的是其他同学没人知道她们的下落……”
另一种声音盖过了周万年,学校广播在用一种全部是卷舌音的普通话喊道:“请校友们到操场就座,用餐。请校友们到操场就座、用餐。请校友们到操场就座、用餐。”周万年边模仿边戏谑:“‘到超场就桌、用搀’,谁还吃得下啊?”乌去纱打了一下他的手,故意绷起脸说:“这是母校,严肃点!”
操场上摆了约莫百来张方桌,每张方桌四方各放一条长板凳。站在台阶上一看,蔚为壮观。更壮观的是,上千人坐下来吃饭,要是一架飞机碰巧从上空飞过,也许会吓得掉下来。搞这么大的场合,确实难为了母校,每张桌上都是些清汤寡水,吃不了什么名堂。乌去纱不忍心去夹那点可怜的菜,索性吃了两碗光饭,只在距自己最近的那只碗里像抓壮丁,抓了两片黑乎乎的香干。
吃完饭要离开母校了,他特意去和歪脖子班主任告别。本来只准备打个招呼,嘱他多保重之类。忽然,班主任的歪脖子往脑袋中心用力弹了两下,乌去纱觉得这表明班主任有话要说,他朝旁边走了几步,以示脱离人多地带。班主任歪着脖子跟过来,压低声音问他:“你和吴盈盈还有联系吗?”乌去纱的心里面,像发动了一台拖拉机,兀自怦怦怦地猛跳起来。他坦白道:“没有,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您见过她?”
歪脖子班主任抬头望天,好像一台收音机扯起天线搜索频道一样回忆着:“大约,大约是去年11月份,对,11月份。”然后语速加快,不望天了,而是盯着乌去纱说:“哪一天,不记得啦,正好在校门口碰到。她喊我,我没认出来。她提起你,我才记得那回事。我问她在哪里高就,她说在黄花机场,回学校开个什么证明,我没听清。她还问我和你有没有联系,我说联系不多。一个男的骑摩托车拖着她,她没介绍,估计不是她老公,也可能是一辆摩的。她扬扬手,就走了。”
乌去纱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但这个消息着实让他喜出望外。坐到周万年车上后,他一直有一股把这个消息说出来的强烈冲动,那些话有如玻璃弹子圆鼓鼓地滚到嘴巴上,都被他一咂巴悉数咽了回去。他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思,为什么不说,是想独享这一秘密的快乐,还是怕周万年笑话?另外,他对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的程度也颇感意外。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平静多了,事实却不是这样。
很容易就筹划了一次去黄花机场的行动。六月初的一天,他在蔡锷北路坐111路公交车到火车站,在火车站广场坐中巴去机场。中途要经过一个叫榔梨的古镇,去年乌去纱来这里采访过,原因是镇医院出了一次重大医疗事故,给一个高中女生割阑尾,结果把她的子宫给割掉了。
事故令人痛心,但这个古镇十分迷人。著名的浏阳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很大的弯,河两边的樟树密密麻麻,藏着成千上万只鸟,那是一个丰富多彩的鸟的世界。庞大的樟树枝遮盖着河沿的吊脚楼顶,甚至垂到窗前,它是吊脚楼里所发生一切故事的见证者,它的每一片叶子、枝上的每一句鸟语,都是发表故事的媒体。因为故事越来越多,所以枝叶愈益稠密,鸟群愈益繁盛。出镇医院右拐不到三十米,有一座超过千年历史的道教圣地陶公庙,祭祀的是晋代名臣陶淡叔侄。据说,陶淡的肉身不腐,直到“文革”时还在庙里受到供奉,却被具有大无畏精神的红卫兵扔进了浏阳河。
总之,这个地方清明景和,宁静冲淡,你绝对想不到是出那种事故的地方。然而,经验又告诉我们,既然有胆大到把陶淡肉身扔进浏阳河喂鱼的红卫兵,也就会有愚盲到割掉少女子宫的庸医。它们看上去是那么不搭界的两件事,实则有着内在、必然的联系。
中巴沿浏阳河堤往东南方向,逆流而上。半小时后,乖离堤道,向着一片沃野扬长而去。这时你如果再以为天上有一个庞大的鸟群,那就错了!这些“鸟”不会唱那些欢快的歌,只会发出轰隆隆的机械声音。它们不会上下翻腾,只会沿着一个方向疾驰。它们更不会比翼齐飞,只会按照一定的时间间隔和空间距离,各飞各的,互不相亲。它们没有血脉、肺腑和眼睛,但有一个黑匣子。它们不会消化青叶、稻谷、肉虫,只会把一群群人从这个地方吞进去,再运到另一个地方吐出来。
乌去纱拿着记者证,从机场的航运楼、办公楼、迎宾楼,一路问过来,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没有叫“吴盈盈”的人。
是不是去飞机上做空姐了?不太可能,她的身高不达标。是不是在机场下面的某个公司里?机场人事资源部一位工作人员声气粗犷地说:“我们下面几十个公司,哪里搞得清。有本事,你一个个去跑吧,好多公司不在机场这边,市内有,望城、宁乡、株洲都有,而且各个公司人员进出频繁,我们不认识几个。”乌去纱现在终于明白,当他喜出望外地从歪脖子班主任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后,为什么忍着没有告诉周万年,不是要独享,也不是怕笑话,而是他潜意识本能地感应到,这次寻找又会是一场空!虽然他不甘心,还是要找一找,潜意识里却早已对这次寻找作出了结论。
他疲惫地上了一辆中巴。临近中午,车上没几个人,到处是果皮、烟头、碎纸、瓜子壳、熟食包装袋。一个卫生报记者,坐在这样的车上,连中巴都自嘲地笑了。它笑的时候车门鼓凸,露出一条缝,人要侧着身子才能进入它的腹内。车窗开一半、关一半,活像老人掉光了牙齿的嘴,一张嘴只看见满口牙龈。
司机坐在驾驶室抽烟,头发蓬乱,面色阴鸷。售票员看上去还是一个少年,斜挎着人造革包,靠在车门边,手上打着响指,嘴里哼着一支走调的流行歌。乌去纱选了窗边一个位子,旁边靠过道的位子上放着一张《潇湘晨报》,刚才垫过屁股,折叠好的报纸凹了下去,大概那是一个不太干净的屁股,或者是被多个屁股垫过,报纸凹下去的地方明显脏污了,磨损也较为严重。看来一时难以开车,乌去纱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那张报纸读起来。这一叠只是该期《潇湘晨报》的一部分,五至八版,大多是社会新闻。几分钟后,几版报纸就翻完了。还没有开车的迹象,他继续捡起报纸细看。读着,读着,电光石火般,第七版左边中间的一条报道击中了他:
南郊洞井铺有重大考古发现
本报讯(记者贾文武报道):5月25日,南郊洞井铺古墓群揭开惊人的考古发现!这个拥有数个坟茔的古墓群竟然没有任何墓葬迹象,在接近二十米的地层深处的所谓墓穴里,全部是曾在史书上若隐若现的金银珍宝。这些珍宝和大量的木炭、陶器混杂在一起。古墓群保存完好,没有发现被盗痕迹。据文物专家初步鉴定,这批珍宝很可能是七百多年前著名抗元将领李芾留下来的。有野史记载,1276年深秋,李芾下令将橘洲城内所有金银珠宝集中深埋于地下,然后率领全城军民奋勇抗击元兵,以身殉职。元兵攻陷橘洲后,屠城报复,致使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值得一提的是,三年前,住在天心区倒脱靴街道的一位楚姓老人,曾投书本报,说他通过对橘洲市电话黄页企业篇多年的潜心研究,认定在南郊洞井铺地下埋藏有古人留下的大量金银珍宝。当时,本报记者、编辑读了无不笑翻天,有好事记者特意到倒脱靴访问这位老人,回来后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一名典型的精神病人。
由于编辑部没有留存老人的那篇投稿,而老人已于去年八月不幸去世,家人将他的所有物什付之一炬。因此,老人究竟是如何研究电话黄页,得知洞井铺藏有珍宝的,已成不解之谜。
电话黄页企业篇!真有这样的稀奇事?乌去纱恍然感到庸常的人生总被一种奇异的东西牵着,让它不至于下坠,也难以上升。奇异的事物给予时间奇异的平衡,否则,时间在它均匀的流逝中,要不坠入深潭,要不升为浮云。但现在我们看到,时间演化为人间,演化为大千世界。在一个以平庸为常态的水平面上,却汇演着一幕幕无奇不有、无物不奇的戏剧。看来,人生这出戏,人只是道具,时间才是集编剧、导演与演员于一身的最大赢家。如果人是导演或者是主角,也许睡觉就不会做梦,现实生活中就不会有楼上那双眼睛,更不会出现通过电话黄页企业篇找到古代宝藏的咄咄怪事。日常中隐含着荒诞,仿佛人身上的发肤、泪水和胃液。乌去纱找不到吴盈盈,对于乌去纱来说,自然算得上失落与挫败,但对于永恒的时间而言,顶多只是掉了一片头皮屑。
一阵巨响,中巴车发动了,整个车身抖索个不停,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但好歹开动了。
乌去纱前脚刚进办公室,单洪涛后脚跟了进来。他脸色黑沉,像端进来一盆卤菜。单洪涛一屁股坐在饮水机旁的沙发上,手撑脑袋,侧身对着乌去纱,恻然地说:“老乌,我惹上麻烦了。”乌去纱莫名其妙地回一句:“是不是盗墓被发现了?”单洪涛立起身子,恼火地问:
“盗墓?盗什么墓,你该不是讽刺我偷人吧?哪里是我偷她,是她偷我啊!我根本不想跟她做那事,只想先谈谈,拉拉手,抱一抱,顶多亲个嘴。老乌你了解我的,我不是那么猴急的人。我三十老几了都没结婚,我急什么急,我从来不急。才第三次见面,她就先到宾馆开好房,请君入瓮。我以为还像前两次一样,她爸爸的秘书、她的朋友,都在,大家凑个热闹。兴冲冲跑到宾馆一看,一间大套房,只有她一个小不点。人还在外面,浓浓的薰香味就把我给引诱进去了,卧房内暗无天日,灯影迷离,正中铺着一张超过两米宽的大床,床上温褥细软,像瑶池仙境。老乌,你不晓得,我这十来年谈过多少恋爱,见识也不少吧,但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我下面立刻来了反应,那个时候,只要对面是个雌的,无论老少、美丑,甚至人畜,你都会扑上去。那不是干女人,简直就是他妈的干环境,干一种氛围。”
单洪涛说着说着涎笑起来,似乎仍陶醉在那种“干一种氛围”的氛围里。乌去纱说:“你这是享受,何来麻烦?”单洪涛换成一副苦脸:
“你不晓得,做完那事,身上还没擦干净,小梁说最近几天去领结婚证,要我安排。我当时云里雾里,懵懵懂懂答应了,可一出房门,还在宾馆二十六楼的走廊上,我就后悔了。香消灯灭,眼前人整个一变了形的肉包子,我看着想吐,哪里消化得了!”
“你的意思是不想和她结婚?”
单洪涛点头如捣蒜:“如果不是在宾馆的豪华套间,我连跟她亲嘴、拥抱的兴致都没有。”
乌去纱想笑,没笑得出来。他继续问:“那你干吗和她谈恋爱?”
单洪涛右手往外一指,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要跟她谈,是她要跟我谈,我只是想交个朋友,通过这个关系增加点人脉资源。她爸的势力你是知道的,有个这样的人撑腰,咱们兄弟俩都不愁啊。”
“既然想要梁副主席为你撑腰,做他的女婿,总比做他女儿的一个普通朋友要强得多。”
“咱们兄弟,实话实说。小梁你见过的,丑得让人难受,而且跟她越熟越受不了。她要有小赵那样子,我早就毫不犹豫了。这上帝造人,真是滑稽,人家梁副主席相貌堂堂,他夫人虽逊色不少,也算得上端庄。他们生的儿子,就是小梁的哥哥,帅气十足,身边美女如云。可这小梁,上帝再无聊也不能这样子糟蹋她啊。老乌你想想,我要是和小梁结婚,弄出来的后代会有多惨?”单洪涛把身子移向乌去纱,压低嗓音,“再说,梁副主席三年后退休,这三年他家里荣光,我可以逼着自己想通。日后,他们成了普通人家,小梁不再是政协副主席的女儿,这事儿就没有逻辑性了!”
乌去纱郑重地提醒:“你前面说的,我能理解,我想别人也能理解。但你最后那几句话,可千万不能跟其他人说。不要丑女,还可以说是人性使然,干人家老爷子三年后退休何事?”
“对对,当然。我们是兄弟,掏心窝子说的。”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从宾馆出来第二天,小梁就打电话过来催着去办证,我借口到了发行旺季,一时抽不开身。你不晓得,我天天往各社区的发行站跑,不敢回办公室,她蹲点守候。后来见找我不到,她爸爸的秘书叫汤社长打电话给我,命令我今天上午去了政协办公室。那个秘书前一向还对我百般逢迎,左一声涛哥右一声涛哥,他以为我会做他主子的女婿。这回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就像一条狼狗。他要我自己定去办结婚证的日期,否则,他会跟我们厅领导打招呼,说单某作风败坏,玩弄女性,小梁连证据都保留了,她要让我永世不得翻身。老乌,你是兄弟,又是智多星,你帮我出出主意,如何能逃过此劫。”
乌去纱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借此理清思路:“这祸闯得确实有点大,关键是你动了人家。”乌去纱又喝了口水,问道:“你见过梁副主席本人吗?”
“没有,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第一次和小梁见面,也是在那家宾馆,是她爸爸的秘书张罗的,小梁的妈妈、姨妈和介绍人都在场,围了一大桌子。她爸爸始终没露过面。”
“还有介绍人?”
“和小梁认识是我一个同学的姑妈介绍的。我同学的姑妈与小梁的姨妈是同学兼好朋友……”
“好啦好啦,你没见过梁副主席可能是件好事,也许能帮你。它说明梁副主席始终没有直接掺和这件事,但他不可能不知道。梁副主席位高权重,又只有三年要退休了,我想他本人肯定不想在这三年里搞出事端来,影响他全身而退。所以,我建议你直接跟梁副主席写封信。一是表明自己对他的敬重,放肆恭维他,清正廉明、刚直不阿、大公无私、与时俱进……能够找得到的美词都用上去;二是谈谈和小梁的问题,不要避讳你和她发生了关系,但要表示真诚的歉意。现在男女青年谈恋爱尝尝禁果,也不稀罕。她不是处女吧?”
单洪涛用力摆着手,好像这个问题不该问似的。
“那还好。如果她是处女,你小子活该被毙掉。没别的,我不是说处女情结,而是女孩子第一次献身,和她以后做那事,心态会有很大不同。”
“对,她们第一次守身如玉,以后就会看得像瓦片一样。”
“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办卫生报,这类文章见得多,你也清楚。如果小梁不是处女,或多或少会降低处理的难度系数。真诚道歉之后,你要解释为什么不能和小梁恋爱结婚,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你不能说他女儿丑,人家是掌上明珠,要不就说你出生农村,家境贫寒,双方差别太大,在和小梁交往这段时间,明显感到自己心态失衡,恐怕日积月累,会破坏小梁的幸福生活。因此,毅然决定安于卑微,固守清贫,请您予以成全,等等。梁副主席为自己女儿的幸福着想,也为他自己的平安退休着想,也许会饶了你。”
单洪涛使劲握着乌去纱的手,好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临出门,乌去纱赶上来,特别交代:“你得拿着信去省政协蹲点,千万不能交给秘书或其他人,那样他可能看不到。你一定要等到梁副主席本人出现,直接交给他,请他亲自过目。”
这次谈话后,乌去纱把单洪涛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很想知道单洪涛最终的做法,以及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可单洪涛再没来找过乌去纱,他们碰面很少,乌去纱感觉单洪涛在有意回避他。他想,应该圆满解决了,单洪涛怕碰见他时不可避免地提起那件受吓的事,所以暂时少见为好。于是,乌去纱一颗石头落了地,不再为单洪涛担心。
就在乌去纱要忘掉这件事的时候,报社陡然传开单洪涛与小梁散伙的消息,而且一传则势头很猛。乌去纱发现,单洪涛经常不见人影,而新提拔的编辑部副主任骆明明对这件事说得最来劲,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乌去纱联想到骆明明与单洪涛曾差点是一对恋人,她对他有比一般人更深的了解。何况骆明明家与小梁家的社会地位半斤八两,她可能有更准确的消息渠道。
“单洪涛上了小梁,又不跟人家结婚,还写了一封鬼信给梁副主席,说自己‘安于卑微,固守清贫’,呸!单洪涛是安于卑微、固守清贫的人吗?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太不安于卑微了,才会出这样的事!你们知道吗?这次,至少赔偿人家五万块钱,还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以后真的只能安于卑微啦。”
骆明明说得兴起,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油光发亮,鼻尖仿佛嵌了一枚钻石,随着她头的摆动,放射出刺眼的强光。
一周后,报社召开社长、总编和中层干部会议,没有厅领导参加,也不见单洪涛,汤社长说他出差去了。会议开得很短,通报一个决定:报社为了适应越来越紧迫的市场化需要,学习国内外媒体先进的经营理念,增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决定把广告从发行部中拿出来,筹备成立单独的广告公司,实行全市场化运作。广告公司的成立表明,厅里和报社对广告经营这一块非常重视,由汤仕宏社长亲自挂帅,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任命单洪涛为副总经理,不再担任发行部主任;任命骆明明代理发行部主任,不再担任编辑部副主任。
调兵遣将完毕,报社出现一派新气象,每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所激发,有着使不完的劲,好比一架停滞已久的机器,突然间加速了运转。可好景不长,这种场面持续了十来天,乌去纱发现情况不对头,而这次不对头俨然与自己脱不开干系。所有同事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他着了魔,好像他身上有禽流感或非典病菌。下属的编辑、记者送稿子给他看,刚把稿子放到他桌上,拔腿就走,生怕被他逮住了。有时他认为某篇稿子还要修改,把编辑、记者喊过来,他们一律心不在焉,口口声声说好,其实没听进去一句,全部心思放在如何尽快离开上。汤社长、李总编很少来找他,有事叫其他员工顺便传个口信,碰了面用手势打个招呼,脸上的笑尴尬得仿佛没贴好的墙纸……这一切说明,他们有事瞒着他,而这事一定是跟乌去纱有关、对乌去纱不利的。
究竟是什么事,找昌茜的事?不可能,昌静都不知道呢,何况我和昌茜没有任何问题!找吴盈盈的事?难道周万年在搬嘴弄舌,可能性也不大,除了我乌去纱,报社其他人周万年不认识一个……终于忍不住了,他命令去年招聘进编辑部的小朱到他办公室来,严厉地问:“小朱我把你招进来没亏待过你吧?”小朱眼珠子老往外扫,嘴上说:“谢谢乌主任,你对我很好。”乌去纱喝道:“那你说,是什么事?”小朱怯怯地问:“什么什么事?”乌去纱把桌子一拍:“别装蒜,我对你好,你们对我好吗?别人在后面说你们主任的坏话,你们兜着、瞒着,让他蒙在鼓里。好吧,如果你今天不说出来,要么我不当你们主任,要么你不做我的部下了!”
小朱没见乌主任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面如土色。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们也不信,但发行部和广告公司那边的人传得很起劲,说得有鼻子有眼……”乌去纱打断他:“告诉我,不管什么都给我倒出来!”
“他们说,李总编是你的梦中情人,你经常做梦骚扰她,是你亲口承认的。还说,你曾借采访的机会去找小姐,被公安局抓了,搭帮你有个同学在局里,最后是罚款了的难。还说,你偷看姨妹子洗澡,把姨妹子气跑了,她从此失踪,现在还没找到。”
小朱停下来。乌去纱问:“讲完没?”小朱说:“讲完了,就这些。”乌去纱说:“你回吧,谢谢你,好好工作,不要有压力。”小朱一溜烟走了。
乌去纱以风雷般的步伐冲到李美超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问:“你听到关于我的那些流言吗?”李美超淡淡一笑,飘出一朵红晕。“你坐下。”她轻声说。乌去纱没有坐下,李美超的冷静加重了他的火气。他恼怒地说:“他们都在传,你们肯定听到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我都快干不下去了!”李美超问:“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事,那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这个问题给了乌去纱一记敲打,他气消了不少,委屈地说:“好像没有人相信我,每个人都在传,领导也没有个说法。”
李美超起身走到乌去纱跟前:
“小乌,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稳重、淡定的人,看来还是稍有误差。你对利看得很淡,把名看得很重。我说的名不是功名的名,而是声名的名。这种人生态度很好,既少了物欲,又有名誉感。但任何事都不能偏执,你要是太计较别人如何说你,尤其是背后如何说你,那你永远不得安生,永远会烦恼透顶。”
“所有人都鬼鬼祟祟,躲着我像躲瘟神,编辑部是这样,领导也是这样,叫我如何工作?”
“你呀,搞两下书生气就来了。谁躲着你啦,我和汤社长这段时间忙得没有插针的缝,汤社长在创办新公司,我要为全省卫生工作会议起草省长和厅长的报告,哪有时间理会你这些空头事?编辑部是这样,你来找我?你是编辑部主任啊,编辑像躲瘟神一样躲着编辑部主任,你当主任的不好好反思,还冲着别人高声大气,这算什么话!”
乌去纱语塞,喉咙里堵着,心里却空荡了,李美超这番话搬走了他心里很多东西。
“你说领导没有个说法,你要领导怎么给你说法?是不是要我和汤社长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告诉他们,经过周密调查,得出如下结论:乌去纱没有去找小姐,乌去纱没有偷看姨妹子洗澡,乌去纱……”
李美超蓦地停住,脸上又飞出一朵红晕,乌去纱却扑哧笑出声来。他笑自己幼稚,笑自己沉不住气,他觉得自己这时就是一个孩子。李美超看着他,但他不敢对视,他的头抬了抬,马上又低下来,仿佛一支强光压着他。就在这低头的瞬间,他豁然明白,“稳重、淡定”的他之所以大发雷霆,是因为这些传言中有一点没有错,那就是他曾公开在别人面前承认过的那一点。虽然当时喝了酒,但他没有醉,心里很明白,他完全可以不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却说了出来。
倘若是彻头彻尾的流言,纯粹无中生有,他才懒得理会,更不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可见,同事们躲他如瘟神,他的确有瘟神附身,那个瘟神就是心虚,是被击中之后的懊丧与崩溃。乌去纱发出自嘲的笑声,聪明的他敏锐地感到,更加聪明老练的李美超早已洞若观火,于是他的头愈加低了下去。
“抬起头来,一点这样的小事,还不敢面对?”
乌去纱勉强抬起头,眼睛望向李美超的办公桌。桌上简洁明净,各类材料整齐堆叠,一只鲜丽明艳的大红瓷茶杯是最大的亮点,杯盖摊放在旁边。杯沿隐约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冒出,飘向仰视着的杯盖,好像它们也在谈话。李美超再上前,低声问:
“那句话,你跟谁说的?”
乌去纱一怔,右脚尖在地上打了个旋。他感到一切都脱落了,心灵通透,眼神轻快。他直视着李美超,抱歉地说:
“跟单洪涛说的。那天喝多了酒,只有我们两个人。”
“哦,人家是想转移对他的注意力,一个小伎俩而已,看把你急得……记住,理直气壮工作,堂堂正正做人。你刚才提到领导,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领导信任你!”
“谢谢。”乌去纱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
这时,李美超半开玩笑加了一句:“允许你做梦。”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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