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十九章 爱你一万年
乌去纱到了城里,感觉过年的氛围很淡,像喝一杯加了水的牛奶,既不是平常日子的味道,也不是过年的味道,似乎是第三种日子的味道。如果说,平常日子像走路——悠缓,过年的时候像跑步——热闹,这第三种日子就像是竞走——不急不慢,这种节奏不是由人控制的,而是由时间本身控制的。你想跑,跑不起来;想停,停不下来。看上去,你不是在和时间赛跑,而是在和时间比慢,但又不能停歇,因为时间一刻也没停歇过。外面总有鞭炮炸响,伴以孩子们高声的欢叫。他想起亮亮,现在肯定在外婆家里炸鞭炮、串门子、吃“换茶”,没心没肺地疯玩。他儿时就是这样,哪想过自己二十岁、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那时看见一个三十岁的人,他会认为这是和他完全不搭界的两件事物,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长到三十岁,他不知道若干年后“他”就是自己。
这是人生的悲哀,还是人生的幸运?
或许,这是一个很弱智的问题。对于自然规律来说,根本没有悲哀与幸运之分,只有生长与死亡,存在和消失。如果说一只小鸟因为它生命的活力是幸运的,那岩石会不会因为它的持久而幸运?如果说亮亮因为年幼不懂得三十岁生活的复杂是幸运的,那当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过了三十岁,而每天都面临着不可分解的复杂情况时,他会不会为曾经的年幼无知感到悲哀呢?
心潮澎湃。此刻,脆弱像一只在潮水中摇晃的船,它时而覆没于水底,时而昂立于浪头,天空、大海、星月以及世事万物,都眼睁睁地看着它挣扎,但无一伸出援手。万物是联系的,又是隔断的,它永远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又永远是一个个各自独立、生死由命的个体。每个人必须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生活,无论你只活了三十岁还是活到八十岁,无论你从事哪种职业或是没有职业,无论你地位高低收入多少情绪好坏,都不能怨天尤人。“天”和“人”管你不着,也不会管你。不要说其他人,子女又能管得了父母多少?血浓于水的骨肉情,三代以后,就稀释殆尽。乌去纱在罗岭是人人称道的孝子,可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早逝的爷爷奶奶的大名,也没想过要去问问父母。说到底,一切都是聚合少离散多,热闹少冷清多,亲和少孤寂多。他心里一阵阵热浪往上涌,正待打个电话去脱甲,跟岳母和儿子说几句话,手刚伸出去,像心电感应似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没想到是李美超。赶紧跟总编拜年。李美超在那边笑着说:“看见你回来的,一个人,昌静和亮亮呢?”乌去纱说:“他们去外婆家了,我赶回来有点事。”李美超说:“过年有什么事,春节的事就是过年,两口子吵架了?”乌去纱只好坦白:“我们俩,这是常态,习惯了。”李美超说:“你是卫生报的名记者、资深编辑,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吵架是夫妻间的一项卫生运动,经常吵吵,把不良情绪消化掉,这是一种卫生。吵得多,不伤和气,说明你们两口子的卫生状况不错。”乌去纱说:“你说得是,但如果不吵也能保持卫生该多好!”
李美超的笑声在那头像珠子一样地蹦,这在她是很少见的,但乌去纱脑海里能真切勾勒出她现在的姿态与表情。出神之际,李美超说:“你等等,我过来。”说罢,挂了电话。
乌去纱迟迟没有放下话筒,他一时没理解李美超说“我过来”的意思,还以为是一句惯常的客气话,回味了一会,才省悟,哦,等会总编要到自己家里来。他急忙把放在玻璃茶几上的碗筷收拾好,把卧室床上弄得抻抖点,把下午回来洗澡后的换洗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里……门铃响了,还有很多细节没处理,但顾不上那么多了,乌去纱冲过去打开门。
李美超穿着休闲的牛仔裤和大红高领羊绒衫,脚上的白色平跟鞋是旧的,看上去没作任何装饰和打扮,一身便装就过来了。乌去纱初到报社时,认为她矜持冷艳,不容易亲近。这可以理解,她那么有气质,还是年轻有为的杨副厅长的夫人,太和蔼可亲怎么应付得过来。随着在工作中加深了解,乌去纱的看法逐渐改变,也不是说李美超就如何可亲了,她的矜持没变,照样那么有气质,只是乌去纱发现了李美超身上更多的东西,比如她作为一名女性的细腻,作为一名优秀女性的坦诚,作为一名处于领导岗位的女性兼身为一名领导夫人的大度。
经过缜密观察,乌去纱找到了李美超气质的源头,那就是真纯。他认为,真纯与纯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纯真乃因纯而真,是少年未经世事的明丽,纯真极易受到污染,受到损害,像瓷器那样是易碎品。真纯是因真而纯,是由于真诚而产生的纯洁,真纯具有极强的自净能力和免疫力,敢于承担,因此它是一种钻石般的宝贵品质。
以前,他喜欢汤仕宏的随和,有些忌惮李美超的冷艳。现在,他越来越喜欢李美超寓冰于火的气质,反而与汤仕宏挟带着油滑的随和拉开了一段距离。
问题是,李美超的便装潜伏了让人致命的美学要素。红、蓝、白,再加一头披肩黑发,这样的颜色搭配固然有过年的喜庆在内,但无疑只适宜于人多热闹、赢得超高回头率的场合。若是两人相对,那仿佛在跳动、燃烧的暖色群就会迸发出非同一般的杀伤力。此刻,乌去纱显然已在这一暖色群的杀伤范围之内。大红羊绒衫把一个高高耸立的胸部送进对方视野,牛仔裤勾勒着身体下部分美妙的曲线,腹、臀、腿、脚,无一处不妥帖,组合起来实在是美不胜收。乌去纱极不自然,面红心热,四肢僵硬,他面对的却是再自然不过的李美超,于是,他的不自然只会露出笨状,而不会变成丑态。他笼罩在美的光环之中,心甘情愿地享受着它的照耀。
李美超手里提着几个盒子,一个个打开,全是她亲手做的菜:炖土鸡汤、韭黄炒腊肉、红枣焖肚片、粉蒸肉、八宝饭等。“昌静几时回来?”她一边把菜盛到乌去纱拿出来的碗里,一边问。“不晓得。”乌去纱一边看着李美超白皙、修长、灵巧的手指,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杨厅长呢?”他想说点别的。“他值班。小两口吵架要看时候,过年吵什么吵。我记得你们去年这个时候也吵,不要搞成惯性了,搞成惯性以后会不好收拾。明天初二,你得去岳母家拜年,塞红包,再把昌静和亮亮接回来。”乌去纱没作声。
“听见没?”李美超加重了语气。乌去纱点点头。
“昌静脾气是不好,你呢,常常端着个臭书生架子。书生架子大部分时候可爱,有时候也很可气可恼。”
乌去纱赧颜一笑。李美超没作太多停留,提着几个空盒子告辞走了,乌去纱把她送下楼梯。
坐在沙发上,乌去纱想,如果那些天他半夜起来,看见沙发上躺着的是李美超而不是昌茜;如果那天在油铺巷,请他上二楼的是李美超而不是宋小卫,会不会是同样的结果?他在脑海里不停地转换、剪切、比较,好像一架复杂的机器程序被弄得稀乱,无法回到正常状态,恨不得有一把大锤劈空砸下来,才能让疯狂无序的机器戛然而止。他双手捧着脑袋,揉搓着头发,最终瘫倒下去。他承认,他会被打败。或者说,他已经败了。他是一个男人,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而已。他活跃的情绪里充满了无限的沮丧。
第二天,乌去纱去了脱甲。他把李美超送过来的菜,一个个打包,用保鲜袋装好,全部带到了岳母家。昌静很高兴,问哪里来的这么多菜,乌去纱迟疑一会,说了实话。昌静拿着筷子不停地夹菜往嘴里送:“看不出,李总能做这么好吃的菜!”她觉得,李美超送菜是对乌去纱未能如期升职的一个最好补偿,似乎这样一来,她没什么意见了。她不停地吃,一是表示对菜味道的赞美,二是想让这一补偿达到极致,她应该尽可能多吃。
到岳母家得到的最好消息是,昌茜除夕晚上打电话到家里,说她在东莞打工,叫家里不要担心。乌去纱忙问:“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没有?”昌静说:“她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记了没用。”乌去纱又问:“她在那边做什么?”昌静不耐烦地答道:“她没说,做什么由她去,哪个管得了!”乌去纱没再往下问。
初六,他正好坐周万年的车回城。亮亮坚持要在外婆家多玩几天,昌静便留下来陪着。天气明亮而暖和,太阳很早挂到天上,挑逗着沉静、蛰伏的万物。万物就像被无端的兴奋搅扰得通晚睡不着觉的孩子,在广袤的大地上翻来覆去,心神不宁。周万年叹道:“冬天这么暖和,怎么得了!好像连续两年没下雪了。”乌去纱说:“自作孽,埋怨谁?北极冰川融化,珠穆朗玛峰雪线上移,过几年马尔代夫就成水下宫殿了,现在地球是一个大温室,人类总有一天会自己玩死自己。”周万年半开玩笑说:“你这么悲观,还那样老实?明知世界末日不远,要尽情玩乐啊。”乌去纱笑着说:“人人尽情玩乐,岂不是加速自杀。”周万年笑得更厉害,他说:“我喜欢尚能,也喜欢你,碰到你们这样纯洁可爱的男性动物,真有味。但你晓得不,人类好比一桌子菜,占主导地位的是占着桌子中心的那些大菜、荤菜,比如政治家、富豪、权威等等;旁边像辣椒炒肉这样的下饭菜是次中心,比如商人、企业家、公务员等等;最后上的一两样爽爽口的小菜就是你们,精英中那些为数极少的纯洁可爱分子。”
一提到纯洁,乌去纱即刻想到大年初一晚上他和李美超见面的情景,讷讷地说:“你这是抬举我。”周万年大声说:“不是抬举,我确实喜欢你们,但那些中心和次中心的菜未必高兴与你们为伍。宴席散场之后,你只听到别人打着饱嗝,扳着指头数,今天吃了五步蛇、中华鲟、天鹅肉、娃娃鱼……他不会说,瞧,我吃了黄芽白、莴苣尖,是吧?”乌去纱没上心地附和道:“那是。”
周万年叹了口气,脸上严肃起来。他说:“老乌啊,很多人说商人不义,我经商十来年,承认这一条,这年头也只有不义才能发点财。但你晓得不,真正不义的不是商人,是吃公家饭的那些人。商人要讲究诚信,不然的话你到哪里都是一锤子买卖,做不起来。吃公家饭的人毫无诚信可言,如果你关系硬扎,一找一个准,要是没有关系,说一箩筐话他们也当你是放屁。你当了多年记者,比我有见识,无需我多讲,我是扯开了。别看我平时跟他们称兄道弟,点头哈腰,那是没办法,要赚钱,其实心里才瞧不起他们!所以你呀,做个书生也好,当官混到一定级别,会成人渣。哪天你做记者做得不耐烦了,我们合伙做生意去,我时刻欢迎你这位纯洁可爱的人。”
乌去纱想,以前听周万年说话,胡天海地吹的多,现在填了很多扎扎实实的感喟进去,好像一个气球变成了篮球。他问周万年:“我记得你在师大参加过马列主义小组,你的经济头脑是不是那个时候培养的?”
周万年答道:“我那时想从政,就参加了那个小组。你说得对,我的思想是马克思启蒙的。他是旷世奇才,一眼看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质是人吃人。但很多人误解了马克思,以为他的吃人理论是从经济学而言,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错了,马克思认为意识形态才是吃人的,政治思想是最为吃人的利器,经济只是手段。因为政治划分阶层,造成了人的不平等,是先有政治的不平等,然后产生经济的不平等。所以,马克思主张发动革命,只有通过革命改变政治地位,才可能真正解放自己。你看乡下有多少家庭,穷得要命,咬紧牙关送一个孩子上大学,毕业分到政府机关,几年后当上科长处长,境遇全变。反之,考不上大学,只能出去打工的,对不起,永远在低层翻不得身,受自然灾害有你,讨工钱有你,没钱看病有你,出医疗事故有你,甚至出个车祸你都跑不了。”
乌去纱又问:“后来为什么没去从政呢,是改变主意了,还是没有机会?”
周万年松开方向盘,两手一摊:“我没那个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性情散漫,管不住嘴巴,不适合从政。因为无论做多大的官,总有上级,而且总有很多层上级。经商不一样,我当老板,我说了算,自由度大得多,我更适合这种状态,所以一不小心做了剥削员工剩余价值的人。不过,我对员工还不错,在别的公司拿八百的,到我这同一岗位能拿一千。”
“你这是要挖别人的墙脚呀。”
“一举两得。我得了,员工也得了,何乐而不为!”
过会儿,他们说到尚能。“尚能和他那位周亚军小姐爱得要死要活。”周万年说这句话时,直摇脑袋。乌去纱说:“尚能本是死心塌地的浪漫主义者,像徐志摩。”周万年说:“浪漫也好,理想也罢,都离不开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硬碰硬。浪漫主义好玩,经不起碰。理想主义好看,更经不起碰。尚能这回够呛。他是多么聪明能干有水平的人,如果不谈恋爱,不碰上周亚军,他是人中之龙;可一谈恋爱,一碰上周亚军,他就是一条虫。现实中只有丛林法则,一物降一物。”乌去纱说:“爱情不存在降不降一说吧,如果双方相爱,降了又怎么啦,你想打我愿挨的事。”周万年说:“你又开始纯洁了。所以,我一贯认为,男人如果不多接触些女人,不多尝尝女人给他们的甜头和苦头,只守着自己老婆,不会有出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可以相信公主和流浪汉的故事,可以相信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三四十岁的男人如果还相信那一套,那是白痴。”乌去纱说:“尚能总不是流浪汉级别吧,周亚军也未见得有公主的档次。”周万年右手离开方向盘,在空中指了指,表示对下面他所说的话的强调:“尚能是名牌主持,牛啊!但老乌我告诉你,跟有钱人比,他就是流浪汉,现实就有这么残酷。那个周亚军我见过两次,都是在饭桌上,我断定他们搞不拢,女孩比尚能高五六公分,高跟鞋一穿,十公分往上走,外表就不像一对。还有,尚能的儒雅我们都知道,周亚军虽然长得漂亮,但讲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连起码的礼仪都不懂,她的心思我一看就明白。据说,有个香港富商追她追得很紧,尚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乌去纱问:“你提醒尚能没有?”周万年说:“第一次跟周亚军吃饭,我把尚能喊到洗手间谈了我的观点,尚能以为我啤酒喝多了。第二次,我说这女孩可能更适合那个香港老板,尚能骂我不讲义气,言下之意我对他有嫉妒之意。老乌啊,不瞒你说,只要肯花钱,周亚军这种姑娘五星级宾馆多的是,我嫉妒他干什么,我根本不会讨这种姑娘做老婆!我买过单就走了,他要自讨苦吃,随他去。”
沉默一阵,空气有些凝固。周万年往音响里塞了一张唱片,刘德华的《爱你一万年》,唱得撕心裂肺,好像一万年是一座怎么也爬不上去的高山。周万年关小音量,说:“听到没,这就是文人、艺术家的痴妄,爱你一万年,可能吗?典型的自欺欺人!”乌去纱说:“爱你一万年固然夸张,但爱总是存在的。尚能既然那么爱周亚军,他又是名人,应该有希望的。”周万年说:“正因为尚能是名人,周亚军才摇摆不定。名人效应可以增加摇摆幅度,但不足以决定胜负。”
周万年大概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接着问乌去纱:“你难道一直没去找过吴盈盈?”若在以前,乌去纱会回避这个话题,自从寻找昌茜这件事以后,他对周万年的印象有了很大改变,所以坦然说了实话:“去找过,她不在有机化工厂了,我去之前她刚刚辞职。”周万年说:“她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再帮你打听。”乌去纱笑着说:“你打听你的,不要说帮我,这件事我没请你帮过。”
周万年踩刹,放慢车速,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一辆货车与一台轿车并排发生刮擦,看上去像是轿车想超车,货车不让,于是挤在了一块。过了这个场面,周万年继续说:“你呀,死要面子。不过话说回来,吴盈盈就是个子矮点,她那种清纯气质,比周亚军不止强一百倍。”乌去纱说:“我特别喜欢她那双眼睛。”
于是,他简要地和周万年讲了楼上那双眼睛的故事。周万年听得出了神,眼睛眨巴着说:“还有这事?不过,我喜欢这个故事。”双方又都陷入沉默之中,似乎在回味什么。过一会儿,
周万年说:“你发现没,她那双眼睛有时像盲人的眼睛,泰山塌下来她都不眨一下,外界对她不产生任何影响;有时却像一双千里眼,深不可测,她要是望着你,你觉得身体都被她望穿了。这也是那么多男孩子喜欢她却不敢追她的原因,没那么大的胆子。”乌去纱试探着问:“她大概也早结婚生孩子了吧?”周万年回答:“听说她老公是一名电工,其他不详。”
乌去纱的手机响了。一看,手机上显示的是外地号码,响几声后息了。乌去纱自语:“可能打错了。”过几秒钟,手机又响,还是那个号码。他接了。一个女声在那边焦急地问:“您是乌去纱老师吗?”乌去纱说:“我是。你是谁。”
“我是玉兰,鞠安仁家里的玉兰啊!”
“哦,我说号码这么熟悉,玉兰新年好!”
“乌老师,鞠安仁昨天被公安局抓去了。我们没有别的朋友,您在省里,能不能救救他?”
乌去纱吓一跳,手机差点掉下来:“玉兰,怎么回事?抓鞠安仁,没道理啊,还在过年呢!”
“呜呜,乌老师,鞠安仁他搞坏了十几名女生,被家长告了。昨天,他在学校给初三学生补课时,公安把他带走了。乌老师,我一个农村女子,安仁的事全拜托你了!如果要钱打点,您直管说。”
乌去纱把手机往座位上一扔,仰天长叹:“不可能!不可能啊!不是在做梦吧?这个电话不是真的!”周万年说:“一切皆有可能,你说什么是不可能的?你刚才分明接了那个电话,我就在旁边,你能说那不是真的。你朋友出状况了?”乌去纱有气无力地说:“一个读书无数、过着世外桃源般生活的书生,他怎么会搞坏十几个女生?谁干这事我都信,说是他干的,打死我,我也不信!”
周万年嘴一嗤:“我说你纯洁你还有意见,我告诉你,坏事往往是最看不出坏的人干的,这些人欺骗性强,出手隐秘,加上道貌岸然,他想骗的人总容易上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乌去纱说:“大学里交的朋友,除了你和尚能,就数他了。”
周万年猛打一把盘子,随后一脚刹车踩到路边上,把车停住,问明鞠安仁的基本情况,马上打电话给省公安厅一个朋友,请他过问这一案情,随时联系。然后,他对乌去纱说:“这事你不知道也就罢了,你知道了不找我也罢了,可是,他老婆打电话给你,我又正好在你旁边,我们两人就脱不开干系了。你报社没急事吧?”乌去纱说:“没有,初八上班。”周万年说:“那好,我们去滨湖。滨湖市卫生局的领导你认识不?”乌去纱说:“我去采访过,手机里有他们刘局长的号码。”周万年说:“你马上给刘局长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他不可能没本地公安局的熟人,你说我们下午三点左右到滨湖。”
果然,刘局长与公安局的任副局长是高中同学。他要乌去纱直接去滨湖大饭店,他在那里安排他们住下,晚上,他约任副局长一起吃晚饭,商量如何处理此事。最后,乌去纱打电话给玉兰,叫她不要着急,他们正往滨湖赶。周万年在一旁说:“要她也到滨湖大饭店吃晚饭,她到场,商量的余地更大。”乌去纱马上转述,玉兰说好,她到大饭店找他们。
到滨湖,快四点了。在滨湖大饭店大厅见到刘局长,他把房卡交给乌去纱,乌去纱连连道谢。稍事安顿、休息,正聊天时,玉兰过来了,她眼睛肿得像桃子那么大,头发蓬乱,脸上的光泽被泪水一冲泡,溃不成军,但到处遗留着光的碎片,有时像一块刀片刮过来,挺瘆人的。乌去纱在心里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真的把那个意气风发、容光满面的创业女性,还原成祥林嫂般的农村妇女了。
任副局长来了。在餐桌边,他先谈了案件的具体情况。事情的起因是滨湖市一中初三一名女生,成绩一落千丈,情绪极不稳定,要不火气冲天,在家里甩东西,要不一个人突然哭泣。家长开始以为是学习压力太大引起的,因为寒假一直在补课,春节只在除夕和初一、初二放了三天假。但除夕那天,班上有三四个女生来到该女生家,她们躲在房间里,抱着哭成一团。家长觉得事有蹊跷,第二天,他们趁女儿出去玩,进入她的房间,撬开抽屉,翻开了一个日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鞠安仁对她们哄骗和侵犯的全过程,仅这本日记中涉及的女生就有五六个。昨晚,我们对鞠安仁录了口供,他承认做这样的事情始于三年前,一共大约涉及十二名女生。这十二名女生中,被诱奸的三名,均已毕业,其余九名被猥亵。乌去纱问:“三年,十二名女生,怎么没一名女生告诉学校和家长呢?”任副局长说:“从我们所获得的信息分析,这里面有几个因素。一是鞠老师在学校很有名气,学生都喜欢听他讲课,很多学生把他视为偶像,他对学生说的话很有诱惑力。比如,他跟一个女生说,古代那些杰出的女学生都要和老师身心合一,才能最大限度地得到老师的真传。屈原身边长期有两个女学生,跟他寸步不离,服侍他;李白也是,到哪里都有一群女弟子争着邀宠献媚,但他只选最优秀、最聪明、最有前途的。还是初中的女孩子,少不更事,一听就心软了,把老师超越常规的爱抚当作对优秀学生的特别待遇。但不久,她们发现老师对其他女生有同样的爱抚行为,又感到很失落、伤心。第二个因素是女生胆小,怕丑,她们中间有的事后也感觉不好,认为这是不应该做的,甚至知道受了老师的骗,但都不敢说出来,害怕因此失去学业。第三个因素是,现代社会非常开放,影视、网吧的色情成分较浓,助长了某些女生的好奇与大胆,认为这只是一种游戏,是紧张学业之余的一种发泄和放松,没什么大不了的,等等。各种因素造成了鞠安仁这一案件的复杂性和严重性。”
乌去纱说:“鞠安仁是我的好朋友,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夫人玉兰是个好姑娘,她打电话向我求助,所以,我和周总立即赶来滨湖。我请教任局长,案件反正已经很明白了,以目前这种案情,有没有一个办法,在不违法违规的前提下,能对鞠安仁从轻处理?”
任副局长答道:“看来这个案件牵涉面很广啊,今天中午省公安厅也有领导打电话来过问。”听到这里,乌去纱望了望一直没有作声的周万年,周万年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来,乌去纱就继续听下去。“既然省厅领导打了招呼,鞠老师又是乌记者的朋友,我们肯定会慎重处理。但案件的确比较严重,被侵犯的女生有十几名,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诱奸未成年少女,无论从法律、从道德上来说,都罪不容赦。现在是信息社会,什么都保密不了,案件一发生,社会上就传得到处都是,人们的眼睛望着你,谁敢拿法律开玩笑去胡闹啊?我看,如果想从轻处理,你们得主动跟法院进行协调。”
玉兰坐在一旁,哭得像个泪人。乌去纱后悔叫她过来,让她一再受到这件事的折磨。周万年这时开口了:“任局长说得非常在理,公安厅那位打招呼的领导也是乌记者的朋友,我们时间紧,乌记者初八上班。能否请任局长出面,让市法院某位领导来商量对策,制订一个可以实施的初步方案。”
任副局长说可以。不一会,一位法院的副院长来了。他早已听说此事,对案情了如指掌。他说:“法院对一个刑事案件的轻判取决于两点,一是犯罪人的态度要好,二是被侵害一方(包括受害人家属)的态度要好。犯罪人态度好是轻判的前提。被侵害一方态度好,对法院的轻判没有异议,不提出上诉,这是关键。现在,犯罪人的态度问题不大,关键在于能否安抚被侵害一方。我也不绕弯子,直来直去吧,得花些钱。由法院与受害人家属、犯罪人家属进行协商调停,确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数目,当场签订协议。不知道犯罪人家属愿不愿意?”
“我愿意倾家荡产来做这件事。感谢各位领导帮忙!各位领导都是我的大恩人!”玉兰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一晚上,乌去纱和周万年都睡不着。乌去纱心里搁着这事,放不下来。周万年则是到了生地方,睡不踏实。乌去纱问:“你经商到处跑还怕生地方?”周万年说:“所以我赚不到大钱,只能把生活弄得潇洒点,你不要看我平时乱弹琴,其实我最恋家里那张床。”乌去纱问:“嗨,吃饭时你怎么跟任局长讲,公安厅领导是我的朋友,明明是你的。”周万年说:“你傻,这个时候所有优质资源都要集中在你身上,让他们看得起你,觉得你来头不小,他们才会铁心帮你做事,否则,你一走茶就凉了。”
清早,有人敲门。是玉兰,她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塞给乌去纱。乌去纱忙说不要,不要。周万年伸了一个懒腰说:“要了,收下来。”乌去纱奇怪地看着周万年。周万年坐起来,对玉兰说:“乌记者是你先生鞠安仁的好朋友,我是乌记者的好朋友,我们来帮你,不会要你任何报酬。这两万块钱,你送来得好,不是我们要,而是要交给刘局长,由他去打点公安局和法院那帮人。这个钱不花不行。要人家帮我们,得给人家一个理由。我和乌记者帮你,理由是乌记者是鞠老师的好朋友。刘局长、任局长他们帮你,乌记者固然是个理由,但这个理由可能不足以办成这件事,因此必须给他们更多的理由。”他把钱往自己手掌上一拍,“这就是最过硬的理由。”
玉兰说:“我明白。我会把房子、猪场全卖掉,我老公害了人家女孩子,补偿是完全应该的,我恨不得加倍补偿。他们喊什么价,我都认。”说着,又抽泣起来。
吃过早饭,乌去纱将两万块钱交给刘局长,委托他全权处理此事。刘局长一口应承:“你乌记者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力争取最好的结果!”刘局长说完,问要不要去看守所见鞠安仁一面。乌去纱想了想,鞠安仁在洞庭湖边朗吟《离骚》的情景便跃入脑海。他干脆地说:“不要了。”
滨湖至益阳一段正在修路,车子开得慢。乌去纱昨晚几乎没睡,加上事情办完了,身心松弛,再加上车子像摇篮似的晃荡,出城没多远他就脑袋一歪栽,睡过去了。
车子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忽而向右,忽而朝左,不一会儿竟没有路的痕迹了,到处是堆成谷垛那么高的沙石堆,像一座迷宫。周万年骂了句“他娘的”,但毫无气愤的口气,舒缓的调门仿佛小提琴的弦音。车子加快了速度,也许是没有路的限制,反而走得更加欢畅。但乌去纱有些担心,毕竟目标是回家,而不是旅游。他问周万年:“这路,有把握吗?”周万年诡秘地回答:“这哪是路,这是碾在时间上。”乌去纱说:“时间有这么不平吗?”周万年说:“突发事件出现的时候,就是不平的时间,有人过得了,有人过不了。从来没有绝对平整的时间。”乌去纱说:“越是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越喜欢玄乎。”周万年答道:“两千多年前,老子不是说过,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我们马上要进门了。”
车子拐了一个大弯,再上坡。天啦,这哪是在公路上,分明在爬山,湖区哪有这么陡的山路。乌去纱问:“我们走错了吧?”周万年没吭声,好像也在思索,车子的速度却没有慢下来。不知怎地,乌去纱心里起了一种恐惧感,但他也没吭声,他怕把这种恐惧感传染给周万年。车子两边都是树,又高又密的树,在车子前面时,它们一条缝隙也不露出来,像一队严整端肃的士兵。车子开过来,它们极快地分开,又像一条剧烈扭动的蟒蛇,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车子刚刚过去,它们就在车后迅速自动合拢,坚守着固有的秩序,仿佛亘古以来便是这个样子的。
到了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那边好像有个亭子,好像又没有。亭子边上放着一个盒子。木的,也许是铁的。漆成浅绿色,也许是深灰色,跟树木的颜色相似,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树木的颜色,因为所呈示的状态截然不同。盒子敞开着,如果树林在顶端圈住的那一小片天掉下来,正好会盖在上面。天没掉下来,那盒子便始终敞开着。周万年把车停在盒子旁边,乌去纱下了车,好奇克服了恐惧,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盒子里装着什么。他刚站到地上,盒子里倏忽站起一个人,乌去纱没来得及看清楚,甚至连惊讶都没来得及,那人就像一抹影子消失在树林里了。
嘭。车子一抖,乌去纱醒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周万年骂了句“他娘的”,一块烂砖头刮了车子的底盘。他下车查巡,幸无大碍。乌去纱告诉他刚才做的那个梦,周万年说:“梦棺得官,这是好梦,你要升官了。”乌去纱说:“你尽迷信。这梦真奇怪,在梦里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倒是做完醒来,心里有些害怕。”周万年说:“人生不也是一场梦,梦里不怕就好,梦醒时已经见到马克思了,怕他个屌。唉,总算把那筒烂路熬完了,还有十分钟到益阳,上高速,一鞭子就到岸了。”
乌去纱看着周万年,梦的余波未息,又翻卷着另外的激动情绪,他对周万年既佩服又感激。昨天玉兰打电话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和周万年在一起,他多半会安慰几句后,委婉地回掉。他虽然对鞠安仁的事很痛心,也很想帮他,但他下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橘洲离滨湖太远,他离公检法这些部门太远。他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好朋友,钻山打洞去想办法。在滨湖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要归功于周万年的强力援手,而周万年帮鞠安仁,仅仅因为他是乌去纱的好朋友,他至今都不知道鞠安仁长个啥样。乌去纱略略体会到了商人的“义利之道”,尽管疲惫不堪,但他深为这两天的工作感到自豪,深为有周万年这样的朋友感到庆幸。
乌去纱回来倒头便睡。傍晚时分,门开了,昌静带着亮亮,拎着大包小包,跌跌撞撞进了屋。乌去纱从床上滚下来,说:“怎不打个电话给我,去车站接你们。”昌静板起脸,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亮亮勾着爸爸的脖子,悄悄在爸爸耳边说:“不要惹妈妈,她和外婆吵架了。”乌去纱一愣,看昌静的样子,架吵得不小,连忙上前抢过她手里的东西,鸡蛋、红薯、凉薯、土豆、黄芽白……一一放进厨房。
昌静跟着进了厨房,她扯开乌去纱:“等我来,快去穿衣。”乌去纱心头一热,下一句就让他凉了,“只晓得做样子,感冒了还不是我来伺候。”他穿好衣服,进了亮亮房间,检查他的寒假作业。
晚上,亮亮睡了,昌静正在上网。乌去纱说:“睡吧。”昌静就把机子关了。乌去纱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昌静说:“没事。”脸上的回答却不是这样。乌去纱不再细问,他感觉昌静今晚有想法,虽然外表冷冰冰的,但分别多日让她积攒了足够的能量,理性从正面支配着她对乌去纱爱理不理,感性则让她从背面对乌去纱产生本能的顺从与亲近。如果说男人喜欢口是心非,那么女人喜欢口非心是,嘴巴上批量生产刀子,内心里往往是一间豆腐作坊。作为男人,既要身板子硬,挺得住刀子,还要内心柔软,才不会把豆腐搅得稀巴烂。
乌去纱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心得颇为得意,便将这两天在滨湖的经历像讲故事一样说给昌静听。他讲得眉飞色舞,冀望昌静也跟着热烈起来,不说被视为英雄,至少把他乌去纱当成一名义士,牵扯出一缕崇拜心理,为后面的鱼水之欢作好铺垫。昌静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对她无疑是一件新鲜事。然而,乌去纱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脸上多了一抹浅笑,那根本不是崇拜,而是嘲讽,是不屑。糟了,这是昌静最容易拿出来的表情。果然,她用一种冷得让人打战的口气,那声音仿佛是从冰上滑过之后,飘进乌去纱的耳朵里:“你认为自己做得好,是吧?”乌去纱反问:“难道不好?”
不料昌静撇开这个话题,先往他头上敲一棒子:“我以前就说过,你那些朋友没一个好家伙!鞠安仁不是你说的最老实、最喜欢读书的人吗?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他要作践自己,未必怪我?”
“他作践自己不怪你,但他作践自己、伤害人家那么多女孩子,你们还去帮他,那就要怪你了。”
“玉兰打电话给我,他们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她那么可怜,能不帮吗?”
“我就不信他们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但我相信在鞠安仁犯法的时候还能去帮他的朋友,只有你一个。玉兰可怜,那十几个女学生可不可怜,她们的父母可不可怜?乌去纱,你书读得比我多得多,但都读到粪坑里去了!你帮鞠安仁,就是帮他去害那十几个女学生。你说周万年如何义道,商人有几个讲义道,还不是想用这件事拴牢你,让你对他死心塌地。”
“他拴牢我有什么用,他没从我这里得过一分钱。他纯粹看在我和鞠安仁是好朋友的份上,出手帮忙。我帮鞠安仁在法理上也许不对,在情理上没有不对,不然要朋友干什么?周万年掏心掏肺帮我,是你对他成见太深。”
“成见是怎么来的?第一印象不好,第二印象还不好,就成了成见。我对周万年从没有过好印象,你总有一天会被他带坏去。”
“妇人之见!你上网天天跟别人聊天,我才担心你会变坏。一坐五六个小时,半夜不睡,通宵达旦。面都没见过的人,哪里有那么多话讲!虚拟世界陷阱更多,别人说是帅哥,没准就缺鼻子少眼儿。”
“再缺鼻子少眼,也不会像你缺心眼。我懒得跟你讲!”
昌静从床沿一步跨到电脑旁,重新揿开机子。在这场争论中,乌去纱本来落处下风,昌静说他们做得不对,不能不说有她的道理,他没有想到过那一层,法理被朋友义气遮蔽了。他气的是昌静对周万年的反感,因为从这件事的过程来说,周万年帮他的确不遗余力。不仅仅是这件事,所有事都可以说明,他不能失去周万年这个朋友。昌静上网聊天是乌去纱的一块心病,他听说过网上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也曾试图偷偷查阅昌静的聊天记录,但昌静做得很严密,一下机就把记录全部删除了。昌静一不读书,二不看新闻,能把它捆在电脑前好几个小时,里面一定有让她上瘾的东西。刚才乌去纱眼看招架不住,把上网的事一搬出来,便削弱昌静不少底气,这让他心里稍微平衡之余,更是疑窦丛生。
春天到了,芽黄草绿,万木生发。四月的一天,乌去纱接到滨湖市卫生局刘局长的电话。刘局长说,按鞠安仁的案情,至少要判十五年,倘若碰上以前的“严打”,判无期和死刑都有可能。最终市法院判的结果是六年。被告不再上诉,此案就算结了。乌去纱立即拨玉兰家的电话,无人接听。两个小时后,玉兰打了过来,她说,在法院的调解下,给每个原告赔了两万元,加上打点工作人员,前后共花去三十多万元,把猪场卖了,还借了不少钱。她感谢乌老师和周总的大恩大德,愿做牛做马相报。乌去纱宽慰她:“我们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好好生活吧,经常去看看鞠安仁,好好开导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玉兰说:“我想把孩子放到我父母那里,自己去广东打工,一边赚钱还债,一边等鞠安仁出来。我把你们帮他的事都告诉他了,他痛哭流涕,一个小时没停,差点休克过去。自己造孽自己受,让他痛痛也好。”
放下电话,乌去纱眼眶里含着泪水。一个人犯了罪,他的亲人、朋友都要分担他的罪过,都要代他对这个世界怀着歉疚,都要用自己的代价偿还这个人无法还清的孽债。谁也脱不开干系。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其他人紧密相连。快乐或许不一样,罪孽却无不祸及他人。所以,做好自己就是承担人类的命运。倘若每个人都做不好自己,那整个世界就会变成一座牢狱。人间的牢狱,神界的地狱,佛学的恶道,都是生命难以摆脱的陷阱,是欲望的五彩光芒背后无边无涯的沼泽。
从这件事上,乌去纱看出玉兰的确是个好姑娘。鞠安仁犯下这么大的事,丑恶不堪,让他的亲人颜面丢尽,但乌去纱自始至终没听到玉兰骂过一句鞠安仁。她和昌静都是乡下土生土长的女孩,也都有过在城市打工的经历。可见,修养与身份关系不大,乡下多泼妇,也有玉兰这样的贤惠女子,城里女孩比较知性,但撒起野来同样令山河失色。
困顿过后,便有好消息传来。厅里下发了任命乌去纱为《南方卫生报》编辑部主任的通知。之前,汤仕宏和李美超找乌去纱谈了话,鼓励他好好干。乌去纱没有受宠若惊,好像去银行取一笔钱,银行告诉他,折子上没那笔钱,他知道那笔钱一定在上面的,经过查实,他还是把钱取到了。现在,他就是那位取到本该属于自己那笔钱的顾客,银行并没有多给他一分钱。
单洪涛听到消息后,比他自己当上主任还高兴,他连蹦带跳地跑到乌去纱办公室,又是击掌,又是拥抱,倒弄得乌去纱受宠若惊了。单洪涛先是嚷着要乌去纱请客,后来改口说:“我来请,这回你一定要答应我!”他的语气越来越坚定。乌去纱只好被他挟持到了新开张的和喜酒家,点菜,要啤酒,欢腾的气氛一直不落。乌去纱受了感染,幸福指数大涨,两人揎衣捋袖,直欲大干一场。
几杯啤酒下肚,两张红脸像是新买的家具,光彩夺目。这光彩掩饰了他们的很多不同,让他们面貌相似,表情相似,语言相似,连心理活动都相似起来。无论多么不一样的机器,如果能同频共振,它们看上去就会是一样的。比如,一只猫和一只狗同时同地跳同样的舞,观众就很难看出它们是一只猫、一只狗,而会认为是两只猫或者两只狗。
单洪涛手里的筷子一个劲地比画着,说话时眼睛眯成一根线:“老乌,你是很有能力的人,能说会写,还沉得住气,心态好。你最大的问题是结婚早,影响你的前途。你家小昌,虽然长得清秀,可一个乡下姑娘,不可能对你有多大帮助,不拖后腿就是好的了。”乌去纱说:“我图个安静、稳定,没别的想法,老婆是个伴,孩子是条根,早弄早安心,人生没得福享,安心就是享福。”单洪涛的脑壳摇得像货郎鼓:“你消极,这个不对,老乌,人在社会上的尊严取决于他的位置,这是铁律。最底层的老百姓人见人欺,哪有尊严可言。你在报社,当不上主任你也急吧,为什么急?位子在那里,你不坐别人就坐了。你想想,要是比你后来的编辑当上了主任,你还能在报社干下去?即使干下去,你会干得舒服?我是讲真话,不中听,可我不听你的假话。咱们是兄弟,掏心窝子。”乌去纱频频点头,表示默认。单洪涛接着发言:“你结婚早,把这条路堵死了,后面遇到更好的只能徒呼奈何。”乌去纱说:“老婆这家伙,是个女的、过得去就行,有什么好和更好的区别,除非是我们李总编那样的女人,那还有些想头。”单洪涛贴上来说:“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碰上李美超那样的女人?完全有可能啊!李美超又不是神,他和杨厅长结婚的时候,杨厅长不也是个小科长!所以,要耐得烦,要学会等待,要心明眼亮。”
乌去纱突然意识到不妥,酒后失言了,幸亏单洪涛也喝得迷离惝恍,想必不会出什么乱子。于是,他牵萝挦蔓,尽量把话头往远点扔:“你和小赵的事呢,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啊。”单洪涛出乎意料地回答:“哈哈,那永远也喝不到,小赵一个乡下姑娘,和她哪有共同语言?她追我,我是看在赵厅长份上,怕她伤心,就谈一阵,恋恋爱,热热身。”乌去纱傻眼了,正在这时酒力发作,他头晕目眩,便提出回家休息,并抢在单洪涛前面把账付了。
没多久,单洪涛和小赵告吹的消息传开了。奇怪的是,大家都说是小赵瞧不上单洪涛,嫌他年纪大。单洪涛比小赵大了整整十岁,也是实情。究竟是单洪涛和乌去纱一起吃饭之前他们已经告吹,还是那次吃饭之后吹的,乌去纱想不明白。当然,这也不重要。对于一对注定不能结合的男女,前后几天不说明任何问题。
单洪涛和小赵告吹之后不到一个月,赵副厅长办了退休手续。单洪涛和省卫生防疫站的一个女孩拍拖了。那女孩姓梁,身高一米五,体形中间大两头小,像一个手雷。她父亲是省政协梁副主席,所以,她大大方方进出报社,不仅汤社长他们对她毕恭毕敬,就是某位厅领导碰见,也要躬着腰亲热地叫一声“小梁”。
据说,小梁年满28周岁,梁副主席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无比着急。单洪涛急梁副主席之所急,让卫生厅上下刮目相看。乌去纱却想,这个单洪涛,胆子贼大,热身热到梁副主席头上去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