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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丨第十八章 最近已有大事发生,还将有大事发生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2-21 11:41:25

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十八章 最近已有大事发生,还将有大事发生

在“一路吉祥”聚会后仅半个月,柳志平打乌去纱的手机,说:“年末公安局正好安排了一次大规模扫黄打非活动,抓到两名叫昌茜的女子,都在三十岁以内。一名满口四川话,身份证也是四川那边的,估计不是你姨妹子。另一个没有身份证,她自己说是岳阳人,但橘洲话讲得很利索,这种人还有廉耻心,一般不会如实供出真实身份。她身高约一米六二,偏瘦,长发,扎一马尾,圆脸,左边额角一颗黑痣……”其时,乌去纱正在印刷厂的照排车间为下一期报纸清样,手机信息不是太好,里面呜呜喳喳,只能听个大概,他高声喊道:“我在印刷厂,听不清。我马上过来认人,到了再打你电话!”

乌去纱对跟他一起过来清样的见习编辑小邱说:“我有件极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去趟公安局。校样我基本看完了,先签上字,麻烦你最后比红。”

小邱是单洪涛请乌去纱吃饭后第二天介绍到编辑部的,说是表侄,七月份从橘洲学院中文系毕业,到广州《黄金时代》杂志打了几个月工,在那边水土不服,全身发痒,就回来了。李美超的意思是,先见习三个月。乌去纱遵照单洪涛的嘱托,采访、校对都带着他,让他尽快适应新环境、新岗位。小邱老实、勤快,话不多,乌去纱还比较喜欢他。到关键时刻,要把一件大事交给他来办了。清样是校对的最后一环,比红是清样的最后一环。比红就是把最后一次校对(清样)用红笔改过来的地方,由照排室录入员在电脑中修正后,再打印出来逐个仔细清查一遍,如果没有问题,即签字付印。其重要性在于,它是报纸印刷前的最后一道关口,它堵不住的漏子就全印到报纸上去了。所以,哪怕比一百次红没发现问题,第一百零一次仍然谁都不敢大意。接到如此重要的任务,小邱很淡定,可这种淡定不是经验丰富的从容,而是少不更事的简单。他轻声问:“只要我比比红吧?”乌去纱一愣,似乎不懂得他所问何意,自己再扫视一遍清样,仿佛这样才吃下了定心丸。“嗯,要认真比,出不得错。”乌去纱拿起公文包,强调一句,他管不得那么多了。

他打的士到公安局,柳志平带他去拘留室。两个女子坐在那里,她们都叫昌茜,但都不是“昌茜”。四川女坐在窗前,目光阴郁地望着窗外,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一下她的视线。乌去纱从进门到出门,她的姿势、表情和眼神始终如一,固若金汤。岳阳女身高和“昌茜”相仿,头发更长,但染成了黄黑相间的颜色。她的脸比“昌茜”圆得多,几乎是以鼻尖为中心的一个正圆形,没有下巴,看不到耳朵;左边额角的黑痣恰在眉眼之间,十分醒目,好像那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涂着厚厚口红的两片嘴唇抿在一起,既像是浓墨重彩的招摇与诱惑,又像是威严冷傲的警示与禁闭。她看着乌去纱,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微笑。乌去纱问她:“你认识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女孩吗?她是橘洲县的。”岳阳女摇摇头,嘴角微笑里嘲讽的意味更加明显。

乌去纱失望地走开。柳志平说:“看来她在橘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从事色情这一行人员流动大,不急,我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

第二天中午,报纸印毕,下午被发现出了重大差错。报眼“刘新昭副省长赴株洲考察乡镇卫生院建设”是二校后临时换上来的,照排室录入员把标题打成“刘新昭然副省长赴株洲考察乡镇卫生院建设”。乌去纱在清样上用红笔划掉了那个多余的“然”字,但录入员按清样修改时,可能过于追求手脚利索,不仅删了那个“然”字,而且把“然”字右边的“副”字一并删除了。小邱平日做事细致稳重,昨天比红不知是走眼还是走神了,竟然没看出来!报纸上印出的报眼标题赫然是“刘新昭省长赴株洲考察乡镇卫生院建设”!

错误是天心区一位发行员发现的。他不像报社的社内员工,报纸出来自己都不看,拿了一摞摞旧报纸回去垫柜子、包腊肉、练书法,也拒绝重温省长、厅长们的长篇大论和行走路线。这位发行员既连续五年被评为《南方卫生报》优秀发行员,每年得到一瓶金龙鱼茶油的奖励,他还是本报的忠实读者。不要说头条、报眼、评论,连旮旯弯里的补白和广告他都了如指掌,熟读能诵。比如,他能背诵怀化市有多少家私营医院及其名称,他清楚常德市性保健研究所所有科室的电话号码,他说得出邵阳市立第一医院外科主任的姓名和毕业院校,他了解医圣张仲景的祠庙在橘洲哪条街道、辛弃疾在橘洲带兵时曾在哪个医院疗伤。他甚至告诉街坊,太平街的贾谊故居在隋朝是橘洲城内最大的诊所,那家诊所在拆建时,从墙缝里掏出了贾谊《吊屈原赋》的手稿,才把那里改为“贾谊祠”……街坊邻居无不惊讶于他的博学多识,问他这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他张开满嘴龋牙,说:“报纸上瞎编,我就瞎讲呗。”

那天下午,这位发行员从天心区总发行点分得一叠新报,兴致勃勃打开先睹为快,一双贼眼很快逮住了报眼的标题。他打电话到报社发行部:“请问您贵姓?”接听电话的人说姓单。他用夸张的声音叫道:“是单洪涛主任啊,啧啧啧,久仰久仰,早听说过您的大名,我们都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边单主任工作忙,不太耐烦:“你有什么事?”发行员赶紧说:“没事没事,打扰您了,我是听说最近我们《南方卫生报》提拔刘新昭副省长当省长了,向您落实下是否真有此事。”单主任说:“你玩笑开得太大了吧,我们报纸怎么能提拔政府官员?那是组织部门的事。提拔副省长当省长,至少得中组部开口啊。”发行员说:“您别上火,我是看到贵报最近一期报眼的标题,写着刘新昭省长,我以为我们报纸在单主任指挥下,鸿运通天,连升几十级,可以代替中组部提拔副省长当省长了呢。”电话那头不说话了,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茶杯翻倒了,纸页掀起了,订书机掉到地上了,笔套与笔芯打架了,然后是沉默。发行员对着话筒喊道:“单主任,您看到了吗?我们报纸的挑刺奖,标题错误好像是100元,您把那100元发到天心区总部,注明075号发行员收就行。多谢您了!”发行员挂了电话,笑得嘴巴歪起来,像在油锅里炸开的麻花。

单洪涛火速上楼,来到社长办公室。汤仕宏在接电话,脸色红得发紫,紫中带黑,脸皮后面仿佛全是淤血,把五官的各个通道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张嘴巴,半开,机械而吃力地吐着“嗯,嗯,嗯”,像是便秘时全身往下用力。汤仕宏打完电话,望着站在门口的单洪涛,似不认识一般,良久,才说:“新昭副省长秘书打来的,去把李总编和小乌叫过来。”单洪涛在叫李美超和乌去纱的同时,简单讲了事情的原委,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他们一进社长办公室,汤仕宏就把桌子擂得咚咚响。乌去纱立即承担了全部的责任。汤仕宏暴怒了:

“你承担全部责任?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新昭省长,不,新昭副省长那么看重我们报纸,他总是第一时间阅读我们报纸,还经常表扬我们。我们倒好,把他的职务给篡改了!虽然表面上看我们是提拔了他,他由副省长变成了省长,可他能高兴吗?省长更不高兴啊!人家以为是新昭副省长授意记者这样写,省长会这样想,好啊,你刘新昭就想当省长了,也太急了吧!一字之差,可以断送一位副省长的政治前途,这样的责任你乌去纱负得起?这可不是普通的校对错误,这根本就是政治性错误!让副省长和省长都不高兴的错误,难道不是政治性错误?”

这时,赵副厅长进来了。汤仕宏起身,赵副厅长大手向前一压,还在门口便把汤仕宏压了下来。“副省长打电话给我了。”赵副厅长一开腔,汤仕宏还是挣扎着起立恭听。“我只讲几句话,我们报社在发行上还有一套,发行量每年攀升,这是我们的业绩。但事情往往是这样,你取得的业绩再大,一个看上去小小的错误和疏忽,就把前面的辛苦给一笔抹杀了。所以,我们说,为什么要政治家办报?因为政治家有眼光,政治家有大局观,政治家明察秋毫!我看,报社一定要借这次事件好好反思,先把这次出错的原因、过程、责任人查明,再以报社的名义,署上社长和主编的大名,写一个深刻的检讨。检讨先给我看,我觉得可以了,我也在后面签名,再送给新昭副省长。明天我就要,你们抓紧时间办。”

赵副厅长走了,房间一下空旷许多。汤仕宏把手里那支烟抽完,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首先开口:“小乌,你把昨天清样的过程说一说。”乌去纱嗓子发干,他沙哑地答道:“如果仅指清样这一环,完全是我的问题。我在清样上改了,这个查得到。但录入员改错了,我比红时太马虎,没有看出来。”李美超说:“小乌,这不是你平日的风格。共事这么多年,我们了解你,昨天下午肯定出了什么事。是你一个人去看的清样吗?”乌去纱说:“不是,小邱同去了,但不关他的事。”李美超马上对单洪涛说:“小单,去把小邱叫过来。”

小邱进来时,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乍一看好像是安装在眼部位置的两个巨型钻戒,闪闪发光。李美超问他:“小邱,你老实告诉我们,昨天下午报纸的清样和比红是谁看的?”小邱望了一眼乌去纱,怯怯地说:“清样是乌主任看的,他看完清样,说去公安局有急事,要我比红。”李美超又问乌去纱:“小邱说的是真的吗?”乌去纱点点头。

“有什么事,重要到可以丢开清样不管,丢开比红不管?比红要多长时间?连比红这点时间都要抠下来,我想象不到有这么重要的事情!”汤仕宏的手再次敲响桌子。

“事情不重要。公安局的同学请吃饭,那同学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十多年没见了,很兴奋。加上清样我看了,以为比红简单,不会出错,脑子里那根弦一松,一失足成千古恨。小邱没经验,不怪他。我接受报社给予的任何处罚。”

赵副厅长要的检讨很快写好了。乌去纱写的初稿,经过李美超和汤仕宏的精心修改,被隆重地送了上去。由于发现尚早,这期报纸发出得并不多,主要是自办发行的那部分有一些流出去了,大量的报纸在紧急通知下达后,从市区各发行点以及开往邮局的路上迅速撤回,被销毁得一张不剩。

重新制片、印刷,也就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这期新的《南方卫生报》又轰轰烈烈地上路了,沿途散发着浓浓的油墨芬芳。新报纸神采飞扬地到了各地读者手里,被他们捧读,被整齐地扣在报夹上,或者扔到某个专门存放报刊的角落,它们有了自己的生命,怀着自己的理想,将延续一段充满悬念的人生际遇。但它们没有谁想得到,它们的存在是建立于之前数十万“烈士”的基础上,是数十万“烈士”抛头颅、洒热血,牺牲在碎纸炉的结果。三十万读者满怀期待地打开报纸,哪怕他态度相反,不屑一顾地打开,谁也不会知道这期报纸背后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省长放心了,副省长也放心了,“刘新昭副省长”至少暂时不是“刘新昭省长”。赵副厅长放心了,汤社长和李总编也放心了。措施果断,勘误及时,经济损失虽然不小(印刷厂承担40%),但符合“花钱消灾”的古训。在检讨的初稿中,乌去纱将责任揽于一身,经过社长和总编反复商量,向赵副厅长汇报,征得他的同意,最终定论为印刷厂的全责。因为,编辑部在清样上用红笔标记得明明白白,录入员工作马虎,铸成大错,已被该厂照排室除名。相关责任编辑将扣除当月工资奖金,并受到行政处分。

乌去纱说服自己,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小邱不来编辑部上班了,单洪涛安排他做了广告业务员。偶尔拿着即将上报的广告单来找乌去纱签字时,他每次把头埋到胸前,不敢与乌去纱对视。乌去纱跟他半开玩笑:“小邱,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干吗把头低得像个布袋,那能成事吗?下次你再这样,我不签字。”小邱抬着头,轮一圈,又掉下去了,仿佛他的头在脖子上实在站不稳。乌去纱看着那个“黑布袋子”,叹了口气,还是在广告单上签了字。

平静不表示不郁闷。上次事情发生后,他感到自己不仅在报社,就是在编辑部,都有些难堪。编辑们好像有意躲着他,至少尽量避免和他多说话,实在到了避无可避,比如要交稿子、一个报道想不出标题或者某篇文章要加编者按,不得不请他执笔时,他们无不一改往日的说笑亲密,就事说事,说完事便匆匆离开,好像乌去纱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小心地雷。”

乌去纱最担心的是,有人去公安局调查他那天离开印刷厂照排室的真实原因。不管是领导派遣,还是私人无聊,都可能抖出昌茜在外面做妓女的猛料,那将使他们的生活,尤其是昌茜的未来陷于无可置疑的困境中。不管怎样,尽快找到昌茜是当务之急。

他听说浏阳河与湘江交汇处的金三角,美容美发店多如牛毛,家家挂羊头卖狗肉,红灯高照,霓彩迷离,是公认的暧昧场所。乌去纱想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古训,决定抽个空去那里碰碰运气。金三角离市中心较远,但由于两江相夹,一直是橘洲的古商埠所在地,近代时建了不少外国使馆和天主教堂。随着铁路、公路和航空业的发达,水路运输渐渐式微,原来的金三角后来就成了破落衰败之地,现在拥有橘洲市最大的棚户区和最为陈旧的下水道系统。乌去纱很少去那边,一点也不熟悉,但他觉得陌生是他找人最大的优势,毕竟这是一件十分私密的事情,连昌静都不能知道。

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借口要去望城县采访,把亮亮交给昌静,出了门。他特意拐到湘春路坐上143路公交车,经兴汉门上湘江路,在华夏路口,公交车驶离湘江,往东直插伍家岭,过波隆立交桥后折向北边,再经游击坪、彭家井、麻园坡、唐家巷、文昌阁、二马路,就到了市内最大的寺庙开福寺。他曾经来过一次开福寺,那时昌静怀着亮亮,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两口子还有昌静的妈妈,三个人(肚子里的不算)拜佛,各有心思。乌去纱祈求母子平安。昌静希望孩子生出来不要有三头六臂或者只有四个指头。外婆烧了三炷香,还跪到蒲团上对着铜菩萨磕头,她嘴里念念有词,内容是要菩萨保佑,让女儿生个“带把的”外孙。开福寺的菩萨真有本事,他让一家三口的愿望全部兑现。昌静的妈妈说过好多次,要女儿、女媳找个机会去开福寺还愿,但罗罗杂杂的事情铺排下来,一晃七八年,偏偏这件事没有做,把个大恩人忘到脑袋后面去了。

乌去纱提前在开福寺站下车。开福寺坐落在大街边上,它前面那条大街因此叫开福寺路。路并不窄,但贩卖鞭炮、香烛、冥钱的小摊占了半个街面。公交车要杀出一条血路,司机往往摁住喇叭不松手。小轿车、商务车、中巴司机也不松手。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司机也不松手。所以,开福寺路是一条出了名的拥堵之路、嘈杂之路,却也是进入佛界的必经之路。

开福寺的大门像一座牌坊,高入云天(周围的建筑都不敢砌得比它高),层级分明,与佛教众生平等的教义显得不尽一致。不一致也没啥关系,反正众生平等是不可能的,我们当它是一句广告词,不予深究。乌去纱花五块钱买了张门票,进了寺门。过放生池,行经一片草地,上七级台阶,好大一个香炉摆在中间,香火不息。再往前是大雄宝殿。按佛门规矩,他从侧门入殿,站在如来佛像前,心里默念了几句还愿的话,微微躬身行礼,再往香案上的功德箱里塞进去一张百元大钞。

刚要出殿门,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传过来:“施主,您最近已有大事发生,还将有大事发生,建议抽一支签问问,以找到解脱法门。”

乌去纱从没抽过签,也鄙视这事,但被人这么一说,他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震撼。“最近已有大事发生,还将有大事发生”,每个字都说得他脊骨生凉。

他驻足,见一精瘦和尚坐在门边暗影里,冷肃如一尊蜡像,面前一个木盒,里面盛着数百张竖条卡片,每张卡片顶端系着一根红线,打扮得像一张张书签。他问:“抽一次多少钱?”瘦和尚伸出两根指头。乌去纱拈出二十元给他,从木盒里随意抽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步行骑水牛,

空手把锄头;

人在桥上走,

桥流水不流。

“请教有何玄机?”他问瘦和尚。瘦和尚接过那张卡片,站起来就着光线念了一遍。这一站,先让乌去纱发现两个玄机,一是瘦和尚相当老迈了,二是他站起来和坐着时身高差不多。瘦和尚开腔了,他洗耳恭听:

“步行骑水牛,是说你一生的运程:平缓,轻松,不会太累,也不会太快。空手把锄头,是说你的家庭婚姻:空着手说明你不会太富裕,把锄头说明你们夫妻感情有问题,要密切注意。人在桥上走,看来你是一名公务员或者职业比较稳定的人,不会轻易失业。桥流水不流,但你要小心,你的职业虽然稳定,却多波折,往往愿望与现实难以达成一致。特别要注意提防身边的小人,不要让他们把你从桥上推了下去。”

“那您有什么忠告?”

“老话一句,弱水三千。请君铭记,切勿憎嫌。一切随意,顺其自然。珍惜已有,爱字当先。德怨如一,佛慧无边。”

乌去纱用心复述一遍瘦和尚的忠告,忍不住浑身打了个颤。他双手合十,出了殿门。

从开福寺往西北方向走,路变得愈加窄小,房屋越来越低矮密集。开始佛教色彩还比较浓,渐渐地,多为周易预测、风水勘探、八卦起名之类,有一个门面上刻着六个镀金的大字“何仙姑在二楼”,看来是由佛入道了。

再走一百米,进入长春巷,这里是20世纪30年代橘洲著名的使馆区。长春巷2号即是一个天主教堂。教堂占的地盘不小,大半已颓败,里面住了不少户人家。大门右边墙里嵌着一块小青石板,青石板上是教堂的简介,原来它建于1901年。一百多年了,难怪老得这么厉害,只有一座六层的四边形方塔依然精神抖擞,不知疲倦地传达着上帝的旨意。天主教堂后面是一个占街为市的菜市场,整整一条街就是整整一个菜市场,街上的住户都是菜贩子,外面摊子上卖完某样菜,马上从屋里搬出另一堆来重新摆放。地上尽是烂菜叶、烂西红柿、鱼鳞、狗屎、鸡毛,每一脚踩出去都不会直接落到路面上,总有异物挡着,以它们独有的姿势、气味和幽默慰问你的鞋底。

过了菜市场,又是一座颓败的大房子——橘洲基督教堂,它和天主教堂建于同时。都是西方的宗教,源出一脉,基督教堂与天主教堂的风格有很大的不同。天主教堂温润婉约,精致复杂,更符合中国南方的风情。基督教堂看上去粗犷唐突,连外墙都不粉刷,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教堂顶部矗立着一个十字架,乍看像个人张开手臂站在那里,如果穿上一件稻草衣,就可以派到乡下去赶麻雀了。正面墙上还有一个大十字架,上半部被一个圆圈住,这样把公义、慈爱和平安紧密连成一体,偏偏遗漏了下角的真理。或许更重要的含义是,真理本来是孤独的,在远离公义、慈爱、平安的下端。现世有福的人,你们拥抱着上面的公义、慈爱和平安就行了,倘若还要追求下面远远的真理,难道不怕像布鲁诺和伽利略那样,经受上帝批准的酷刑吗?

基督教堂前面是大片棚户区,用蓝色围挡围得密不透风。围挡顶端扯开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一个个醒目的白色宋体字:“实施阻挡拆除,确保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实施行政征收是依法拆迁的必要手段”“任何人不得破坏围挡”。这三句话,一条接一条;完了之后再重复,又一条接一条。围到名为“一家粉店”的店铺前,正巧是“任何人不得破坏围挡”那句,店铺在“不”字上覆盖了一块木牌,牌上挤着几个歪七斜八的字:吃粉,请走前面拐进。下面赫然画了一个箭头,像是伸出一条乌黑的手臂。乌去纱往前走了约十米,发现一处围挡被硬生生地拆开一个口子,刚好能容一人出入。

乌去纱走过这片围挡,与刚才的混乱喧闹相比,突然进入一个干净、安静的社区。前面一堵粉墙上有“六角塘”的字样。旁边一栋两层木板楼引人注目,它的式样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简朴、孤傲,粗糙而陈旧的木质里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气息,有人影的跃动,有心脏的搏击,有空气的对峙,有信念遗留下来的早已腐朽的味道。一楼大门左侧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中共湘区工作委员会”。六十多年前,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住在这里,从事地下活动。这个时间并不算远,那时的人很多还健在,但那个时代被一些蓝色围挡围得严严实实之后,消失得那么彻底,几乎已了无踪迹。留下的这栋小木楼,好比“一家粉店”挂在围挡上的牌子,我们偶尔能在某处,发现围挡中的百密一疏,从一个窄窄的入口,窥见往昔的峥嵘岁月。

木板楼隔壁是一家按摩室,名字起得好:感恩保健按摩室。经营项目是,调理护肾、局部治疗、刮痧拔罐、保健养生。对面则是一家规模大得多的洗浴中心,名字也起得好,碧涛居。大门两边挂着一副隶书对联,上联是:“大娱乐小娱乐,大小皆是娱乐。”下联是:“你放松我放松,你我都来放松。”乌去纱念了念,心想,把中国传统的对联艺术弄得如此浅薄,该当何罪呀。但此碧涛居装修气派,藻饰豪华,大有气吞山河之概,把和它隔街相望的木板楼比得抬不起头来。

碧涛居门前,两名保安歪歪扭扭地站着,无所事事地聊天,大约尚早,生意未开始,或者是还未结束。他俩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个向左歪,一个向右斜,组成一个不那么好看的“人”字。大门右侧竖着一块广告牌,用玫瑰红璀璨夺目地写着:盐浴,桶浴,推油,推奶。字体修长,仿佛一个个搔首作态的盛装美女在拉扯客人,那些密集的笔画宛若一虫之千足,俗媚机巧又变幻莫测。

这条街上是连绵不绝的美容美发店,像一串项链,链子上每个珠子都长得一样。两边都是,正好一串美容美发店的链子,挂在这条小街的脖子上,项链与小街的身体差不多等长,颇似得道高僧颈项上长可及地的念珠。很多店铺门口或坐或站着一两名女子,从外表看,她们都相像,好比姐妹。比如,头发大多中等长度,以到肩稍下为准,有的披散,有的垂落,有的扎了一个小把,有的作了冷烫处理,有的染成不同颜色,但万变不离其宗。有研究表明,女性披发至肩,对男性最有诱惑力。再短,女人味少了;再长,则近乎妖或仙,都不好玩。她们未见得明白这一研究成果,只是从长期实践中洞彻此一玄机罢了。还比如,她们面部做了大规模粉饰,无法看到其中任何一个部位的原色,嘴唇或彤红如残阳,或朱紫似暗夜,脸上厚厚的脂粉遮盖了她们的年纪,也看不清她们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大约不会是黑种人。乌去纱想,可以叫她们“粉类”。涂脂抹粉似乎能让幼嫩的稚子显示出成熟,让枯涩的徐娘焕发出青春,故女人中“粉类”甚众。我们还是来看看这些女孩,她们穿着皮制服装,皮衣、皮裤、皮裙、皮夹克、皮背心都有,有趣的是,大多只穿其中一样,很少看到同时穿皮衣皮裤或者皮衣皮裙的。乌去纱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是,姑娘们要不露胸,要不露腿,要不既露胸又露腿,穿一样也许最方便。他不知这个结论对不对,也不敢太认真去看,只能用眼睛的余光溜一溜、扫一扫。店内看不真切,影影绰绰,隔着一张不透光的布帘,偶尔传来娇嗔和呵欠,还有自来水哗哗的流动声。

上午十点,街上行人不是很多。乌去纱左顾右盼的神态引起了姑娘们的注意,有人向他招手,有人对他抛出媚眼,还有人起身,嗲声嗲气问:“先生,休息下不?”他猛摇脑袋,生怕对方过来抓他。他怯怯的笑、仓皇的样子,显见得是那方面的生手,这惹得一些姑娘来劲了,她们跟在后面,图谋可乘之机。乌去纱加快步伐,收回顾盼的目光,变成一个正常的行人。到了油铺巷拐角,他看见对面过来一位穿着黑色皮裤的姑娘,吸引乌去纱眼球的是她上身的浅黄色羊毛衫,他记得昌茜有件和这一模一样的。乌去纱看了一阵,觉得对方头发比昌茜稍长,个子稍矮,体型差不多……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对方看到他,愣了几秒钟,突然转身撒开腿就跑。乌去纱来不及细想,紧紧追了上去。那姑娘跑得很快,边跑边回头看了两眼。乌去纱能看到她的五官,但在跑动中很是模糊,加上脂粉太厚,仿佛电视荧屏上出现大面积的雪花点,无法看清图像。跑步是乌去纱的强项,小时候调皮,父亲拿根棍子追着他在田垄上一圈又一圈地跑,打下了良好基础。他调整一下步幅,由大步改为小步,因为街上人多,大步迈不开,迈出一大步有时会被行人逼得在空中收回一小步,反而限制了速度。改成小步,加快频率,有预见性地钻过人缝,很快靠近了那个姑娘。

她是谁?越靠近越觉得不是昌茜。她是看见他才跑的吗?究竟是他的错觉还是她的错觉?乌去纱这一迟疑,姑娘跑进一间屋子。乌去纱站在门外边,他很容易就看到了那位姑娘。她声音抖索着喊道:“去纱哥,怎么在这里碰见你,你认出我了吗?”乌去纱想,这声音多么熟悉,是昌茜吗?不可能啊,除非她易了容,那是武打小说中才会发生的事,现实生活不可能出现。姑娘平静了些,继续说:“看来你没认出我,那你走吧。”乌去纱咂了咂嘴巴,说不出话来,或者说,他压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须臾,姑娘换了一副笑脸说:“去纱哥,好多年没见,你还是现样子。有福的人总不会变,不像我们,老得不行了。我姓宋……”

“小卫!”这个宋小卫他完全认不出来了。她已经被厚厚的脂粉、黑色的眼影、像是涂了一层漆的口红,以及那种莫可名状的风尘味,变成了另一个人。

“名字叫小卫,人已经老了。去纱哥,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是。我过来采访。”乌去纱进门,环视屋内,除了宋小卫坐的沙发,还有一个茶几。屋那头有个类似吧台样的东西,中间放着几样理发工具,都蒙上了灰尘,几条洗过的毛巾搭在上面。

“采访?采访干我们这一行的!”

“不是,我在六角塘社区采访,刚搞完,去华夏路坐公交车,路过这里。”

“哦,我听我妈说起过你在一家报社做记者,什么计划生育报吧?去纱哥你坐。”宋小卫指着沙发的另一端。

“南方卫生报。”乌去纱坐下来。

“对,是卫生报。你是我们那里出去的名人,大记者。我早就看出你会有出息。”

“什么出息,混口饭吃。”

“可不能这么说,你还混,那我们连混混都不是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看见我怎么要跑?”

“去纱哥,你做记者,明察秋毫,会看不出我是干什么的?你是厚道人,故意不说,怕我丢脸。其实我们这种人,早没脸了,我们只要赚钱。我在东莞做了五六年,赚了点钱,回家准备建屋,崽大了,想从此洗手不干了。朋友们说这里生意好,劝我干脆做到今年春节打止。我开始没同意,怕碰到熟人。她们说,乡里人有几个钱?会来这里玩。我就来了,没想到刚半个月,就碰到去纱哥你。”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当记者就是不一样,讲话的味道都不一样。”

“小卫,橘洲县的这里多吗?”

“不多。橘洲县去深圳、东莞的多。”

“你听说过一个姓昌的吗?年纪跟你差不多。”

“什么昌?”

“两个‘日’字,上面一个,下面一个。”

“这么多‘日’,做小姐的料。还有这样的姓啊?”宋小卫笑的时候,脸上的粉末往下掉,仿佛年久失修的房屋在剥落,“没听说。不过,干这一行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不太知道同伴的真实情况。有客人问我多大,我总是说二十岁,他们不由得不信。问我哪里人,我时而说江西,时而说四川,没个准。她是你亲戚吗?”

“不是。我一个同学的妹妹,跟家里赌气冲出来,半年没回去了,一家人急得要命,同学托我在橘洲帮他留意找找。”

宋小卫伸出手指,快要刮到乌去纱的鼻梁上:“去纱哥,你没讲实话,刚才说采访,现在说找人。你没认出我来,但追我那样急,我觉得你是在找人。”

“你比你哥聪明得多!我是一边工作,一边找人,采访完了随便打听一下。要是不工作只找人,领导发现了会被骂死。”

“那我去告密。嘻嘻,我是开玩笑。真巧,姐妹们昨天睡得晚,我早晨醒得早,去跟她们买早点,不然哪里会碰到你!去纱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没问题,如果你相信的话。”

“你以前,来过这种场所吗?”

“没有。”

“嗳,可怜。男人没逛过窑子,即便结了婚,都等于没开包。我没见过男人不好这一口的,除非他没机会。”

“不尽然吧,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男人。哪怕是大部分,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你老公知道你在做这事吗?”

“嘴上不说,心里哪会不知道。他有什么法子,靠我在外面挣钱啊!我没告诉你,我嫁到麻林桥了。我那男人老实,种地是一把好手,可种地有什么用,一块砖都买不起。我这一回去,要砌楼房。等楼房砌好了,请去纱哥去做客。”

“一定去。”

“去纱哥,你不知道小时候我有多喜欢你!现在还是一样。你信不信,我在东莞,一个小伙子是我的常客,他特像你,我特别喜欢他来。有段时间,他工作不称心,后来失业了,我只要他交台费,小费一分不要。”

“大保呢,在干什么?”

“他在星沙镇一个建筑工地开渣土车,卖苦力。讨了个高桥那边的婆娘,恶得像头狼,总有一天我娘会被她吃了去!”

“你跟婆婆关系好吗?”

“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我不常在家,也坏不到哪里去。去纱哥,我请你上二楼。”

“上二楼干什么?”顺着宋小卫的目光,乌去纱扭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沙发当头,还有一个极为窄狭的楼梯间,弯弯曲曲的。向上走,上面一团昏暗。

“我服侍你呀。放心,我不要你的钱。”

“小卫,不成。我有老婆孩子……”

“哎呀,来这玩的都是有老婆孩子的!没有人知道。我跟你说,我们这些人的功夫,比你老婆可强多了。你在床上,我可以让你飘到天上去。”

一听这话,乌去纱的身体立即发生了不可遏制的变化,他担心宋小卫看出来,那将陷入彻底的被动,便从钱包里拿出二百元钱,对宋小卫说:“小卫,见到你好高兴。我得赶回报社写稿子,这点钱给侄子做学费。我走了。”他拔腿出门,奋力疾行,走出很远,回头挥了挥手,看见宋小卫靠在门边,拿着两百元大钞的右手举在头部那块,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春节放假前,李美超把乌去纱叫到她办公室,汤仕宏也在,看得出他们已经谈过一阵话,统一了思想,才要乌去纱过来的。李美超神色颇不自然,笑容像是冷硬的塑料制品,不笑则显出一种苍凉。这是乌去纱到《南方卫生报》以来,看到过的最不好看的李美超。汤仕宏一如平日,自然的姿态,自然的表情,习惯成自然的和气,他一招一式都在教给人处变不惊的策略。乌去纱坐好后,李美超对着汤仕宏:“请社长先说。”汤仕宏磕掉烟灰,因为要面向乌去纱,所以把跷着二郎腿的两只脚换了下位置。换下去的那只似乎很有意见,脚尖在地上不停地拍打;换上来的那只却十分得意,脚尖在空中一个劲地翘着。

“小乌,我和李总编一直想找你交交心,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总分不开身。我们对你的工作能力是很欣赏的,尤其李总编,可以说你是她的得力助手。她历来对你褒奖有加,说你人品好、富有敬业精神、文字功底厚实、领会能力和思考能力都很强等等。我个人认为,你最可贵的一点是,心性淡泊,不争名逐利,一心做自己的事业。这话我在很多场合讲过,这个优点在年轻人中并不多见。所以,即便上次发生了那样严重的校对错误,我和李总编都没有太多责怪你。我们知道以你的认真,要犯个那么大的错误也不容易;而以你的工作量,策划、采访、编校都要一手抓,犯个把错误也在所难免。”

汤仕宏手上的烟燃完了,讲这段话他没抽一口,一气呵成。

“但有些事情要怪运气不好,一个错偏偏犯在领导身上。领导一追究,下面就得有交代。虽然我们作了检讨,领导也认可了,但如果刚作过检讨,他发现那个犯错的编辑马上当了主任,领导对厅里、对报社不免会有看法。所以,经厅人事会议研究决定,暂缓将你升为编辑部主任,过完这段敏感期再说。单洪涛呢,发行工作干得不错,厅里表扬过好几次,赵厅长对他的工作相当满意,他先上,你稍微缓缓。我们估计时间不会太长,过了这个风口吧。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什么都可以说,我和李总编不是外人。李总编你说呢?”

李美超低下头,仿佛是她做了一件错事。这个动作让乌去纱顿生怜惜。她马上把头抬了起来,大概刚才那一低头并不是娇羞,而是思考要说的话:

“我没别的,汤社长说得很明白了。你的态度呢,小乌?”

乌去纱镇定地说:“请社长、总编放心,我没有意见,也不会眼红单洪涛。犯了错应该承担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会像从前一样努力工作,同时感谢社长、总编对我的包容。”

昌静听说单洪涛荣升主任,乌去纱却名落孙山,心里愤愤不平。她要去找汤仕宏和李美超讨个说法,被乌去纱极力制止。昌静骂道:“你好没骨气,不像个男子汉,你们一同进社,一同当副主任,凭什么他先当主任,就因为他是赵厅长未来的侄女婿?那个划到你名下的校对错误,还不是他派的人弄的!我看,这可能是个阴谋,你自己不去揭穿它,谁揭穿它?”乌去纱抱着头说:“你不了解情况,阴谋肯定不是的,那是我的责任,当不当主任只有那么大的事,说不定过几年我比他先当副社长呢。”昌静简直要跳起来了:“你的脊梁骨像根葱,当个主任就比人家落后一截,还先当副社长,做梦吧你!有本事你大闹一场,要不一起上,要不都不上,又不要走到他前面去!”

乌去纱头疼得很,昌静除了出发点是对的,其他都不对,既不了解情况,更不讲究策略。但他无法把情况说得更具体、更清楚,只能支吾其词,言不由衷,活该遭昌静一顿臭骂。可昌静骂了还不解气,她对乌去纱蒙受如此羞辱却无动于衷的态度万分窝火,一气之下,自个儿带着放了寒假的儿子回脱甲娘家去了。

乌去纱除夕那天回了老家,姐姐一家按风俗要初二才回来,他陪爸爸妈妈守岁,烧了一盆旺旺的炭火,迎候着偶尔闯来的拜年客,多是年纪较大的乡邻和特意来讨“换茶”的孩子们。橘洲土话叫“换茶”,其实就是城里的零食。现在乡下也有小型超市,零食并不缺乏,但孩子们仍沿袭着以往过年的风俗,三五成群,打着自制灯笼,在除夕挨家串户地拜年。每到一家,在外面坪里辄高声叫唤:“×家伯伯(婶婶),给您拜年啰!”主人家闻声赶紧开门,一道闪亮的、欢快的热流便冲进屋里,主人将早已摆放在桌上的炒花生、红薯干、水果糖、玉兰片、熟瓜子等,一一抓到各个孩子的口袋里。每个孩子必是穿了他口袋最大或最多的衣服。游遍村子之后,他们会集中在某一人家,清点各自的战利品,比谁得的“换茶”最多,说明他最受村里的伯伯、婶婶们喜欢。若是年纪较大的乡邻,往往选择关系较好的几家串门拜年,进屋后得坐上半晌,甚至半晚,胡天海地、东长西短、鸡毛蒜皮一路叨下来。有时主人呵欠连天,客人还舍不得走,说明客人对这家主人感情深,主人心里高兴得紧,掰开眼皮也要好好陪着,或者索性进到厨房,待会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酒冲蛋来,把客人的友情搅和得更热、更浓。

除夕最怕债主上门。一家人正团圆欢喜的时候,一个奇怪的拜年声传来,立即噤若寒蝉,来不及反应,债主那高头大脑已伸进了门槛。他一边拱手问候,一边神色复杂,双目游离,像是在巡视家里,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抵债。但债主一般不会主动提出还债的事,同样坐在火炉边聊天,只是由于气氛压抑,这种聊天很不轻松,主客双方都要挖空心思找话题。有的人家为了尽快应付债主出门,便主动拿些钱还上一部分债;没有钱的,强行塞给债主一块腊肉、一包鸡蛋,为的是塞债主的口。债主无奈,拿着它们回家,好比打猎时瞄准一头野猪,却只打中一只麂子,不过算是没有空手而归。个别时候是债主性急,坐不了一阵就亲自提出来,家里实在没钱的只好做一副苦脸,尽量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请求延缓些日子。债主一般也不会霸蛮,免伤和气,大家都过个好年,他客气地告辞,好像只是来提个醒,主人必得点头哈腰将客人送上老远,送过坳或送过垄,让债主享受寻常客人不曾有过的贵宾待遇,心满意足而归。乌家没欠过别人的债,也没当过人家的债主,乐得优哉游哉,在家招待些友邻闲客和小屁股队伍。

凌晨四点,乌去纱耐不住了,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大年初一上午十一点。吃过中饭,借口单位有事要加班,宁愿出高于平日三倍的车费,急急乘车进了城。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