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十七章 阳光是这个世界的脸,阴暗是这个世界的肾
昌静说到做到,毫不动摇,做着她的那份事。昌茜走后留下的空白,全部由乌去纱来填补。清早起来,买早餐;吃完早餐,送亮亮去学校;下班后接亮亮回家,再做晚饭;晚上指导亮亮做作业,父子俩一起讲故事。
亮亮大了,乖得很,他对爸爸说:“你们不要接送我了,我自己可以去学校和回家,我们班有十个同学没人接送。”乌去纱俯下身子:“你还小,注意力不集中,在路上容易被车啊人啊撞到,等你读三年级了,就让你自己去学校。”亮亮不再持异议,大约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架上,比自己一个人挤公交车还是自在得多。过一会,他敲着爸爸的背问:“李小龙和黄飞鸿的武功到底哪个更厉害?”乌去纱说:“黄飞鸿死的时候,李小龙还没出世,那怎么能比呢?”亮亮对爸爸这样的回答不满意,他大声说:“有点想象力好不好?你假设他们在一起比武,谁厉害些?”乌去纱信口答道:“李小龙。”“为什么?”“因为李小龙年轻嘛。”“我不信黄飞鸿的无影脚打不过李小龙的咏春拳。”“你小子什么时候成武学专家了?”没有得到回答。
乌去纱很累,并不是做这些事会花费多大体力,而是一天到晚找不到休歇的空隙,时间的密度太大,每一天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他生活中的种种状态紧紧吸附在一起,变成同一种状态,他连一个懒腰都伸不开,连一个呵欠都打不出来,疲惫一层层在身体内部积淀,仿佛不断向上叠加的高塔,他自己都觉得摇摇欲坠。刚开始,带儿子的精神动力能推倒这些疲惫,他对自己说,这种累和苦是值得的。然而,每当发现自己的精力消耗得厉害,甚至影响到工作——出去采访不敢跑远,如果下午出门有事,眼睛得时刻瞄着腕上的手表,生怕去学校迟了,让亮亮久等——他就十分沮丧。看到很多家庭里温柔体贴、相夫教子的贤惠妻子,他心生艳羡,冷不丁跑出一些邪念:如果半个月前答应昌茜,既得到美人,又卸却负担,一家子可能其乐融融呢,哪像现在这样自己讨罪受!
不过,出格的事只能带来短暂的欢愉和轻松,时间长了捅开马蜂窝,谁都会被螫得体无完肤。他毫不后悔那天拒绝昌茜,但身体意外地活跃起来,除非他忙于事务,一旦停下来,他的体形就开始走样。躺在沙发上、午夜半裸的昌茜会闯入他的脑海,在他的脑子里疯狂灌水,忽然又把满脑子水一口吸干。晚上等亮亮睡觉后,他回到卧室,昌静有时在等他。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对象,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图景已截然不同,他必得脑子里幻现出另一个人,才能始终亢奋地完成作业。这已经不是两个人的游戏,而是三个人的战斗了。战斗比游戏当然更会带来身心的困乏,因为其中还包括了惶惑、负疚与自责,三个人的战斗说穿了就是自己与自己的战斗。自己与自己之间,夹着一张薄薄的图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酿成这场没有胜利者、也看不到失败者的大战。
几天后,乌去纱二审骆明明交上来的副刊稿件,有篇文章正好谈及过夫妻生活时,有一个性幻想对象不仅正常,而且能有效改观性生活质量。他的负疚心理才稍稍减轻,看来这不算对老婆的欺骗。本来见不得人的内容被赋予科学性之后,乌去纱便能够堂而皇之地接纳它,享受着由昌茜激发的、由他和昌静操作并完成的性爱。他心里称之为“立交桥式”——当一条平面的道路造成欲望与情感、伦理与道德的重重堵塞时,这种“立交桥式”的性爱一定程度上能缓解单调生活所引起的交通压力,让它看上去显得规范而正常。
后来,乌去纱向周万年发表他的高论:“从医学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有阴暗心理,阴暗既是科学的一部分,更是人性的一部分。阳光是这个世界的脸,阴暗是这个世界的肾。但阴暗不能发展成阴险,人一阴险就会肾虚、肾亏、肾发炎。”
周万年嘻嘻一笑:“老乌你这样说会把我吓成肾虚哦,好在我不算太阴险,但我他妈的太阴暗了,我阴暗得有时只想阴险一下。谁不明白,阴中带险,那是很危险的,是玩火,玩火者有几个不自焚?说起来都懂,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你不阴险人家,人家阴险你。商场如战场,情场一样,官场更甚。老乌啊,你是个书生,采访编报,看到的多是光明那面,受点挫犯点困,就发点‘阴暗是这个世界的肾’诸如此类的牢骚。我呢,现在跟你兄弟把臂言欢,吃饱喝足,一回去就要求爷爷拜奶奶,工商、税务、公安、法院、你们卫生部门、街道办事处的大妈,全是我的爷爷奶奶,没得这些爷爷奶奶撑腰,老子连阴险的资格证书都拿不到。”
周万年仰起他那张宽宽的红脸,好比学校操场前刚举行过升旗仪式。他红旗飘飘地说:“你是记者,看到的多,但不如我们做生意的体会深切。我告诉你,老乌,这个社会最阴险的不是个人,而是集体,是由共同体制纠结而成的集体。为什么这么说?集体阴险是合法阴险,毫无顾忌啊。你看到没,在阴险的集体中,个人反而会表现出厚道。你到某个厅里去办事,他会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地对你说,本来这要如何如何,但看在×××面子上,或者看在你态度诚恳(送了红包)、值得同情的份上,就如何如何算了。我们每天都要和这样的人事打交道,借助一点点个人的厚道去与集体的阴险作斗争。阴险的人必须把自己的面子扔掉,在自己的脸部贴上别人的面子,才能去换票子,换位子。这些苦,你都没吃过呢。”
2002年秋天,橘洲遭遇特大干旱,连续三个月不下雨,期间下过一次小雨还是在东南西北四郊发射五十余枚炮弹人工降雨的结果。十月份,白天像夏天一样炎热。昼夜温差拉大,地面干燥,细菌异常活跃,感冒和肠胃疾病大增。
亮亮在学校里传染上重感冒,高烧不退,不得已送进医院,经诊断发展为腮腺炎。平地一声雷,惊得亮亮的爷爷、奶奶一滚一滚都进了城。奶奶提了一捆仙人掌来,削掉刺,用盐水泡软,像在墙壁上贴马赛克一样,一片一片按在孙子脸上。爷爷则强烈建议在孙子脸上敷新鲜牛粪,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立竿见影,脱胎换骨,无毒、副作用……他急得语无伦次,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词汇全搬出来说服别人。昌静坚决不干,她气愤地说:“牛粪那么脏,亏你们想得出!”声音虽小,公公耳尖,听到了。他发起反击:“你也是乡下长大的,牛粪脏什么,哪样庄稼不是牛粪猪粪养成的?你最喜欢吃的蘑菇不就是长在牛粪上的!”昌静冲着公公吼道:“谁说我最喜欢吃蘑菇?我根本不喜欢吃,我以后再不吃了,要吃你们去吃!”乌去纱也觉得不雅,数落父亲几句。父亲当天下午便打道回府了。好在中西结合,亦洋亦土,亮亮康复得很快。亮亮的爷爷回去没几天,不放心宝贝外孙的外婆,委托昌静的表叔昌七毛到家里照顾亮亮的外公,自己抱着精心筹集起来的五十个土鸡蛋进了城。
外婆住了两天。乌去纱趁机和岳母长谈了一次。岳母说,昌静她爸腿脚不灵便,身边缺不了人,她不能长住。她会尽量劝昌静,先把店关了,好好带亮亮,女人家带孩子是头等大事。
晚上,昌静母女俩在厨房里叽叽喳喳,两张嘴巴,却像抖出一窝麻雀。乌去纱带着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亮亮看得抡胳膊甩腿,乌去纱眼睛时而望着画面,时而望着儿子,心思却在厨房里那两张严肃的面孔上。母女俩互不相让,嘴巴皮你来我往,凭着血脉相连的亲密而作言语上毫不留情的碰撞。她们拿捏得极准,有不小的声音传出来,但外面的人听不清内容,关键词总是被她们在出口的一瞬间弱化,体现出母女之间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密。
亮亮看到霸王龙的神勇,激动得跳起来。乌去纱抚摸着他的脑袋,这一年小家伙长得很快,大有雨后春笋的势头。小的好处是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不知道父母的龃龉与艰辛,当小的们为一个生字和一道算术题犯愁的时候,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感情上的那道难题。那是一道你永远找不到答案,却无时无刻不在解答的难题。
岳母的话起了作用,昌静再次停掉理发店,做起了专职家庭主妇。以前即便昌茜在这里的时候,亮亮中午都是寄在学校一个老师家吃饭,现在中午也把他接回来,让他在家休息一会,再送他去学校,多了事却省了钱,又对孩子好,怎么想怎么划得来,心里大大减弱了店子停掉的失落。刚开始昌静想把店子打给别人,她跟陈大爷商量,陈大爷说:“你停一段时间可以,不要打给别人。我不喜欢那些眼高手低的人,等你儿子不要接送了,你再开张嘛。你停个两三年,生意跑不掉的,你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这句话让昌静很受用,她把各色理发工具一一收捡、包装好,到超市买了一条金白沙送给陈大爷,委托他定期帮她打扫卫生。陈大爷笑呵呵地说:“闺女,你放心,这是我的房子,我会料理好,保证随你哪天来,开门就可以做事。”
昌静向乌去纱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买台电脑。“不然,亮亮在学校,我在城里没几个朋友,又不能理发,干什么呢?”乌去纱觉得有道理,何况昌静买电脑花的是她开店一年赚的钱,更何况电脑是一门新知识,让她学学不无裨益。他请报社办公室一位精通电脑的同事当顾问,一起到电脑城,花八千元选购了一台方正电脑,当天搬到家里安装好,再联系电信公司来上好网线。
昌静笑逐颜开。乌去纱说:“这回跟你买了个大玩具。”新电脑摆在卧室窗下靠墙的电脑桌上。电脑桌是买电脑时一起配的,仿佛新娘出嫁时的随侍丫环。那天晚上,新电脑的确就像新娘子一样,照亮了整个屋子——卧室的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角落、每一缕气息,都笼罩在她的光华之中。
外面黑乎乎的,而且刮着秋末初冬的大风,听上去像是闻讯前来劫寨的强盗,拍打着窗门。昌静没有丝毫睡意,她领结婚证那天都没有这么激动,如果要在一生中再找另一个如此激动的日子,应该是生亮亮的前一天晚上,她同样没有入睡。那种激动里夹杂着惶恐,而这种激动里充满着亢奋。到了早晨,一切安静下来,屋内增添的元素安居乐业,屋外劫寨的强盗无功而返,日常生活开始褪去一切新奇的色彩,日子倒是由于一件新玩具的加盟而变得紧凑起来。昌静把亮亮送到学校后,到菜市场随便拣两样小菜,价都不讲就赶回家里,自豪地揿下电脑主机的开关按钮……
几乎与此同时,汤仕宏社长走进乌去纱的办公室。他刚进门,一边声音洪亮地喊乌去纱,仿佛隔了很远似的,一边伸手做出招他过来的样子。乌去纱正在修改一个长篇通讯,他纳闷地起身,汤仕宏早已到他边上,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长长的烟灰没有抖落掉,又像时刻要落下来,让人感到紧张。而汤社长本人完全呈现出一幅放松的神态,他微弯着腰,脸上的笑容谦和、明快,抚慰着人的心灵。乌去纱以为社长会有重要指示,恭敬地准备听着,哪知他先用眼睛对桌上正在修改的通讯稿认真看了一眼,然后寒暄似的告诉乌去纱:“刚才新闻出版局法规处罗处长打来电话,请你马上去一趟,有点事。”“您知道是什么事吗?”乌去纱问。汤仕宏轻描淡写地说:“具体不清楚,你去就知道了,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乌去纱敏锐地察觉到,汤仕宏的笑容里添加了一些东西,比如同情或是揶揄,浅浅的,带着无可名状的善意。他想,汤仕宏多半知道罗处长找他的原因,但他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或者是,不想通过他的透露而表明他的态度。更多的也许是,汤仕宏想以此同他保持一段内心的距离,却不想在外表上让乌去纱看出来。这时候,他再看汤仕宏脸上的笑,有如一本压过膜的书籍封面,摆在那里整洁光鲜,随便翻几下,四个角便卷起来,让人再没有阅读的兴味。
新闻出版局距报社不远,在营盘街上。营盘街得名于南宋著名诗人辛弃疾。他力主抗金,吵得以皇帝为首的主和派烦躁不安,皇帝就把他调到离前线很远的南方,担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他僻居橘洲,心里还想着打仗,收复河山,便训练出了一支极有战斗力的“飞虎军”。可惜,辛弃疾训练出来的部队从来没被派到抗金前线去过,而是频频奉命去平息所谓内乱,自己人打自己人。辛弃疾郁闷得很,不久离开了橘洲。他驻军的地方就叫“营盘街”,本是一条小巷,靠近湘江边,早两年橘洲城市改造,现在变成了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干道。新闻出版大楼在东营盘街,建大楼挖地基时,掘出过宋代文物,据说和辛弃疾的“飞虎军”颇有关系,可能是他们遗留的饭具和头盔。乌去纱对考古没有研究,只是从电视新闻中听到这类消息,觉得很有意思。把一样东西埋在土里,千百年后挖出来,时空流转所形成的文物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味,哪怕它是杀人的器具,是阴谋、欺骗、变态的产物,千百年后,当它重见光明,实物犹在,过去的印痕犹在,而它拥有的信息早已流失,它的内心和灵魂早已被置换,成为另一个时代价值连城的宝贝。
在新闻出版局一楼大厅,一名身穿制服的女保安坐在通往电梯的过道旁,她伏在一张小方桌上,详细登记着每一位来宾的姓名、单位、证件号和访问目标。乌去纱前面有两个人,女保安埋头在登记簿上写着,她的头发将她的眉额罩得严严实实。乌去纱担心她能不能看见登记簿上的方格,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写得飞快。轮到乌去纱时,他把记者证递过去,故意弯下身子,想趁机看看女保安长得什么样子。女保安机敏地从他手里扯过记者证,把头埋得更低,手写得更快。乌去纱主动招供,以图套个近乎,他说:“我去法规处找罗处长。”问话是保安不能推卸的职责,你说了她还是要问:和罗处长约好了吗?前面没主动招供的就没有这句话,而是简单地问,找谁?乌去纱认为自己态度好,反而弄复杂了,心有不甘,便加强语气说:“我们有重要事情商量,他在等我。”女保安头发一甩,乌去纱大喜,要看到她的真面目了。不料,甩动的是最外面一层,甩开之后里面仍是密密的黑发,而且从那黑发里传出一个声音:“上九楼。”乌去纱接过她递回的记者证,心里说,我服了你。他大踏步向电梯间走去。
出版大楼外观呈一弧形,里面的走廊也是一个弧形,电梯在正中间。乌去纱上到九楼,拿不准向左还是往右。他想找个人问问,可走廊里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与电梯间相对应的是洗手间,他正有些尿意,便先去了洗手间。装了红外线的小便器一看见他进来,立即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好像是在一级级向上汇报:来人啦,来人啦,来人啦。他恶作剧地退后两步,重新回到门口,汇报的声音顷刻停息下来。他得意地笑了笑,检阅着对面一字排开的五个小便器,选了最里边靠窗的一个,因为站在那里能看到外面营盘街上的大楼和屋顶,一直可以望到更远处八一路的立交桥。他一边畅快地小便,一边紧盯着窗外街道尽头立交桥的一道飞梁,仿佛那是一个正在逃跑的小偷。
快尿完了。他转过头,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人站在他旁边小便,从高而大的正中间冲出的那泡尿又大又白,乌去纱想起乡下灌溉时的抽水机。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大概是想观赏抽出这么大水的机器或者管子。那人居高临下地瞪着,迫使他草草收兵,什么都没看到。为了解除尴尬,他诚恳地问:“请教,法规处在哪一头?”不见回答,问得也不是时候,那人憋着气在作除尿务尽的最后拼搏,乌去纱只好理理裤子先走。刚出门,那人从他身后抄到前面,说:“跟我来。”他跟在大高个后面,每经过一个办公室都看一下,奇怪,都没标门牌号码和处室名称。新闻出版的领导机构应该是最讲究清晰度的啊,他们却示之以模糊。这没有什么坏处,模糊昭示着多种可能性,甚至是无限的可能性,文字的组合不正是如此吗?出版其实就是制造无数的模糊、无数的迷宫,让人在有限的一生中感受到认知的无限。他有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了,虽然他的身份和这里格格不入,但他喜欢这里弧形结构的走廊、不标门牌号码的办公室以及靠窗的那个小便器。
大高个推开走廊最当头右首的那扇门,一股浓烟抢在他进去之前往外直冒,仿佛里面是一个火灾现场。原来,屋里坐了五六个人,都在抽烟,只看得到他们的膝盖,几乎看不到他们腰以上的部分。烟雾弥漫,偶尔从烟雾中浮出一两块眼镜,像是烟波浩渺中无力自制、随风逐浪的小小帆船。大高个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在活动皮椅上坐下,朗声对其他人说:“人来啦。”然后,他指着墙角沙发一个空着的位置,示意乌去纱去坐。“小乌,《南方卫生报》的乌记者,没错吧?”乌去纱点点头,看来他是罗处长了。
“小乌,这次请你来,是湖北省新闻出版局法规处和湖北省文化稽查大队,啊,来了几位领导,啊,他们调查一个叫鲍容楠的书商,伪造书号,啊,进行非法出版和诈骗活动的事,啊,他们查到鲍容楠曾与你联系过出书事宜,啊,你不要紧张,实话实说,啊,配合几位领导把调查搞好,行不?”
乌去纱再点点头,头猛然大了不少,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心扑腾扑腾,像一只落水的鸡,奋力拍打着翅膀。有人问他的话,问得很随和,但他们手里发烫的烟头仿佛在烙着他的嘴唇,他每吐出一个字都觉得火烧火燎的痛。有人在做记录,笔在纸上写得飞快,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他的背上胸前,要将他活活变成一块石碑。
他如实说了鲍容楠给他打电话的日期和内容,而后不见音信,他把书稿都整理好了。他还告诉他们,他没必要出这本书,只是为了报恩。一个很权威的声音向他发布:“这么说来,你很幸运,鲍容楠在给你打电话后的第五天便被抓捕,你才避免了受骗上当。你知道吗?他的文化公司最近两年来出的一百多本书,绝大部分是作者的个人文集,所用书号全部为伪造和套号,他将面临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法律制裁。感谢小乌,你为我们提供了重要信息,特别是你知无不言的良好态度,让我们很满意。如果罗处长没别的事,你可以先走。”
乌去纱拖着自己的脚,走出了那栋楼。到街上,他回头仰望新闻出版大楼,他找到了九楼洗手间的那扇窗户,一个影子从那里跳下,跳到街上,像风一样向他跑过来,与他的身体合二为一。乌去纱的头脑渐渐恢复正常,他理出了一条线索:鲍容楠违法被抓。这个曾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老师,如今身陷囹圄。而这个囹圄,不是地球上的某一地点,不是某处风景名胜,不是什么神秘而幽静的所在,而是隔绝,是迷失,是不知所终。他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惆怅。
回到办公室,汤仕宏叫他过去,问罗处长有什么指示。乌去纱知道他心里清楚得很,就用最简省的语言描述了在罗处长办公室发生的事情。汤社长别有深意地说:
“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调查鲍容楠,你没被牵涉进去,与报社也没有关联。但是,这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对你个人,对我们报社,都是及时的警醒,我们交朋友、找合作伙伴要加倍小心。幸亏我们没和他合作,否则不知会蒙受多大的损失,丢点钱不可怕,最可怕的损失是信誉损失。跟这样的骗子合作,会让人家笑话。”
汤社长的话,乌去纱听了很难受。这些出自好心的话,每一句、每个字都瞄准了自己,痛击他身上那些敏感的穴位。他从没有灰心到这个样子,从没对自己产生过如此严重的怀疑。昌静不知道他的变化,她天天沉溺在新浪聊天室里,和一群毫无来由的“亲密朋友”聊得昏天黑地。
乌去纱的消沉,昌静是压根儿不看,别人是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和平时一模一样,准时上班,不早退,按时交稿,认真校对……但他的心松弛了,激情磨灭了,斗志颓靡了,创造性削弱了。同样是编稿写稿,过去是他操控着文字,纵横驰骋,现在是他被文字操控着,凭借长期养成的功底,集腋成裘。同样是校对,以前是错别字自动往他的眼皮底下跳,弃暗投明,如今那些错别字却千方百计逃过他的追捕,害得他满纸飞奔,还常常出现漏网之鱼。
他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职业疲倦,成了天天撞钟的和尚。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样一来他居然觉得自己更受团队的欢迎,仿佛他之前一直在团队之外,或者是这个团队中的异类,而现在,他返璞归真了,他成熟可爱了,他找到组织了。
单洪涛那天中午硬是拖着他,请他吃饭,他以为会有其他同事一起去,结果到了湘雅食府,只他们俩。单洪涛说:“咱兄弟喝一杯。”乌去纱说:“一人一瓶啤酒吧,下午要校对。”单洪涛说:“好,听你的。”酒一下肚,话就多了。单洪涛说:“报社最近准备打报告给厅里,要把咱俩扶正,你听说了这事吗?”乌去纱说:“没,谁说的?”单洪涛用筷子点着乌去纱说:“你别的都好,就是城府深,自命清高,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兄弟,我要给你指出来,你莫生气。”乌去纱放下杯子,说:“我哪城府深,我是真不知道,这向家里事多,我没太顾单位上的事。”单洪涛又用筷子点着乌去纱说:“家里有姨妹子总是事情多,这下策不清了吧,被老婆发现了?”乌去纱脸一沉,搭帮有酒作掩护,没有露馅。他从一堆辣椒里夹起一片肉说:“你讲鬼话,我姨妹子早走了,她那段休假,在这里住一阵,帮忙带亮亮。”单洪涛的筷子继续在舞动:“不要解释,越解释越心虚。呵呵,开个玩笑,我是羡慕你既有老婆又有姨妹子。”
乌去纱岔开话题:“你跟小赵怎么样,快成了吧,年纪不小了,莫挑三拣四。”单洪涛端起杯子和乌去纱碰了一下:“早攻克了。女人贱,你要缠着她,她尾巴翘得老高,你要不理她,她立马涎着脸皮来贴你的屁股。再说,赵厅长对我那么中意,她还能调皮?”乌去纱端起杯子和单洪涛碰了一下:“那是那是,连你都瞧不上,除非她不想嫁人了。”单洪涛放下筷子,坚定地说:“扶正以后,我们兄弟俩要统一思想,统一步调,不要一个前一个后,那样不义道。”乌去纱说:“你能干,我跟不上,我尽量赶。”单洪涛再把筷子点着乌去纱:“你啊你,我说你城府深你不承认,还不承认,哈哈。”乌去纱勉强笑了:“那好,听你的,咱们步调一致。”
最后一口酒喝完了。一瓶酒分成两支小分队,分别开进了单洪涛和乌去纱的喉管与食道,进入他们的肠胃,再从他们的排泄管出来,通过下水道,在一处不太遥远的地方汇合。它们经历了不同的风景,重新聚合在一块,激动无比,互相交换着双方的观感。你们看到什么啦?你们呢,有什么奇遇?一支小分队说,我们在通过一段肠胃时,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的东西,像鼓一样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天啦,那上面布满了不规则的眼孔,极像一个被捅坏的蜂窝。另一个小分队说,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地形非常复杂,九曲回肠,都让我们迷路了,好不容易我们才判断那是一处肝脏,它微微发黑,似乎是抑郁的结果。我们怕沾上它的抑郁症,迅速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它好像还在追着我们,好险啦!
要扶正。终归是个不错的消息。乌去纱心里阴转多云,但他真没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事,单洪涛没告诉他是谁说的。是汤仕宏吗,他为什么只跟单洪涛通气而撇开我乌去纱?是李美超吗,更不是,李美超至少不会只跟单洪涛讲这件事,乌去纱有这个把握。乌去纱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赵副厅长。如果单洪涛和赵副厅长的侄女即将结婚,赵副厅长有可能向单洪涛透露此事。唉,懒得想了,随他们去。
周万年来了,开着他刚花二十万买的私家车。车里还藏着乌去纱的一个老朋友。在电话中,周万年要乌去纱猜。乌去纱第一下猜李尚能,周万年答:“不是,你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乌去纱说:“我和尚能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啊。”周万年答:“那肯定比你和尚能没见面的时间要长得多。”乌去纱想了想,说:“唐宏伟?唐宏伟你不认识!”周万年答:“谁说我不认识唐宏伟,我们一个乡的,但也不是唐宏伟。你下来看看吧。”乌去纱跑下来一看,竟然是柳志平。
柳志平像捉迷藏时被人捉到的孩子,从副驾室钻出来,与乌去纱热烈拥抱。三个月前,他转业到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周万年去办事,正好碰上了。乌去纱看着周万年:“去公安局办事?又出西西了?”周万年一脸无辜:“这年头,不出点西西怎么赚得到钱。”乌去纱说:“是啊,你先富起来了,什么时候让我们共同富裕?”周万年拍了拍柳志平:“好说好说,有志平做靠山,我们不共同富裕对不住人。”
周万年一车开到南郊“一路吉祥”饭店。乌去纱问他吃餐饭跑这么远干吗,周万年一只手潇洒地打着盘子,一只手向后比画着:“你这种人就是不开窍。错,错,不是不开窍,是不解风情。”说到这里,他一停顿,后面有辆车要超过来,逼得周万年双手护盘,猛踩油门,挡住对方的道。他骂道:“操他妈,看见老子是新车,就以为老子是新手,老子拿驾照的时候不晓得你妈屙出你没。”周万年声气粗犷,乌去纱问:“你拿驾照是什么时候?”周万年鬼笑道:“我是骂那只化生子咧,今年六月份拿的,不过拿照前我已经开得炉火纯青了。拿个照还不简单,你找志平,保准你一天驾龄都没有,就能拿到照。”乌去纱答道:“那算了,我不要照,要命。”柳志平对周万年说:“你的车虽然开得好,但觉悟比乌去纱差远了。”周万年鼻子一哼:“他这种不解风情的人,觉悟高有个屁用。”乌去纱问:“我哪里不解风情?”柳志平转过身子,对着坐在后排的乌去纱说:“你做记者,应该了解刚买车的人的心理。他巴不得跑得远、开得快,容不得别人超车。还有,坐不惯别人开的车,要是现在让他坐在副驾室,我来开,保准他会发疯去……”周万年一甩盘子:“他妈的,警察就是警察,五脏六腑都被你看穿啦。”乌去纱说:“好哇,干脆开到高桥吃饭去。”周万年说:“你下午不上班,是可以去,只要两个多小时。据说会修从橘洲到平江的高等级公路,等路修好了,一个小时能到高桥。”乌去纱本想将周万年一军,却反被周万年将死,只得找个台阶给自己下:“那等路修好再去吧,帮你省点油。”
“一路吉祥”果然远,车子在二环线上跑了四十分钟才到。停车坪里齐刷刷地全摆着车,各种式样,各种颜色,它们形成了默契,凡是有新加入的,统统不理它,还用屁股对着它,表示不欢迎。地方太挤了,不断有车见缝插针,所以先到者完全有理由对后来者冷漠相向。有一辆黑色本田轿车,跟在周万年的车后面,它看见对着它的全是车屁股,一个个不容不让,几无插针之地,惹得脾气急躁的它,一头撞向停在那里的一辆别克车的屁股。有如一颗原子弹爆炸,不同的是,原子弹爆炸的时候,人多的地方变得没人了,而撞车之后,本来没看见几个人的停车坪,陡然间冒出上百人,把两辆咬在一起不松口的轿车团团围住。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极力争辩,有人劝解,有人起哄,有人攘臂挥拳,有人醉目静观……周万年幸灾乐祸地说:“什么是新手上路,这就是新手。新手和凶手念起来容易混淆,做起动作来往往区别也不大。”乌去纱问:“你行过这样的凶没有?”柳志平抢着答了:“他绝对是惯犯。”周万年嘿嘿笑着,进了店门。
店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么多人!”乌去纱颇吃惊,因为这个“一路吉祥”饭店一共三层,规模不亚于一个宾馆,但全是吃饭的地方,一楼是大厅,二楼三楼是包厢,人流如织,水泄不通。站在门口斜挎红绶带的迎宾小姐,弯着腰问:“请问几位?”周万年说:“三位。”迎宾小姐说:“现在没位子,得到总台拿号排队。”周万年到了总台,拿到7号,说:“这个快,上个月文化局一个朋友请客,拿到25号,等了半个多小时。”
乌去纱说:“这回开了眼界,排队等吃饭,平生第一遭。喂,喊尚能一起来,好久没见他了。”周万年一听说尚能,鼻孔里都是气:“别提他啦,尚能同志哪有空出席朋友聚会,他正在热恋中,对象是去年橘洲小姐的亚军,名字就叫周亚军。我开始以为她是橘洲小姐的亚军,所以尚能叫她周亚军。后来尚能告诉我,她爸爸给她取的名字就叫亚军。她得了橘洲小姐亚军后,气愤得打电话骂她爸,为什么叫哥哥周冠军,叫她周亚军,结果她只得了亚军!我问尚能,她哥是不是得过什么冠军?尚能说,她哥从小脑瘫,是个弱智冠军。不过,她妹妹周季军喜欢文学,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省电视台,是尚能的粉丝,去年得了全省青年文学大奖赛第三名。可见,他爸极具眼光和智慧,可迈入先知行列,尚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想想,让尚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这世界上有几个?”柳志平说:“这个人太神了,应该把他请到我们刑侦队来当顾问。”
乌去纱忽然郑重地对周万年说:“请周兄帮个忙。”周万年问:“什么好事?”乌去纱说:“我姨妹子昌茜,你知道的,跟小武离婚后一直没找到人家,你认得的人多,请留个神。”周万年问:“小昌在哪里做事?”乌去纱说:“没做事,可能心情不好,没见她出去找事做。”周万年说:“要找人家,先得有个工作。这样吧,你要她到我公司来,你开了口,我总得帮她。她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接触面广了,找朋友才有基础。”乌去纱没料到周万年如此尽心尽力,他对自己时常小看周万年而感到歉疚,昌静不喜欢这个人也影响到乌去纱对他的评估,但回顾起来,在他与周万年的交往过程中,周万年没找他帮过一点忙,而乌去纱有事需要周万年帮忙的时候,他都积极主动地做到了最好。周万年溺于世俗,略显油滑,为人精明,不然他做不成生意。但他珍视生意之外的友情,这是很难得的。
想到这里,他如实向周万年讲起,昌茜在他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现已不知去向,几个月了,杳无音信。周万年说:“会不会又去深圳了?”乌去纱说:“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再不去深圳那个鬼地方了。我觉得她或许还在橘洲,因为其他地方她不熟悉……”周万年说:“这个任务交给志平,先得把人找出来,这可是大事。”喝了几杯啤酒,乌去纱起身去洗手间,刚掏出撒尿管,周万年站到他旁边,也在一个劲地掏。他侧过身子,悄悄地说:
“老乌,有个情况估计你还不清楚,小武跟昌茜离婚不是和一个妓女好上了吗?”
乌去纱说:“这事我知道。”
“不是。后面还有很多故事,看来老兄并不知情。”周万年言语间有些犹疑。
“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乌去纱更加急切。
“好吧。那个妓女和昌茜是同事,她们俩一起去的深圳,在同一个美容院工作。小武和小昌谈恋爱之前,和那个妹子谈过,小武看不上那个妹子,又和小昌谈。小武和小昌结婚后,小昌一直没有生小孩,小两口因此感情不太好。那个妹子可能听说此事,赶紧从深圳跑回来,和小武一凑合就怀上了。这里面的复杂我们先不去计较,我想告诉你的是,小昌和那个妹子的身份是一样的,她们做着同样的工作。不要我说得更明白了吧。”
“这是真的吗?我从没听说过!你从哪里了解到这些的?”
“小武他们村子里都在讲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只是不好怎么跟你说。当然,这也是传言。但不瞒老兄说,以我对这件事了解的程度,怕是八九不离十。”
乌去纱的撒尿管一偏,后半泡尿全浇在裤脚和皮鞋上,等到撒完他才发觉。乌去纱用力跺了几下脚,走出洗手间。周万年站在门口,把他扯到过道没人的一边,说:“我以为你早知道这事,刚才听你谈起姨妹子,似不知情,所以冒昧告之。”乌去纱感激地说:“你是好兄弟,我的确不知情,我想她姐姐也不清楚,我现在不能跟她说。所以,当务之急正如你所说,尽快把人找到。”周万年说:“做那行的一般不会在本地,忌人耳目。如果她重操旧业,在橘洲的可能性不大。当然这不是定论,比起橘洲县,橘洲市也可以说不是本地。你坚决要找的话,我帮不上,志平是最好的人选,他那个地方牛啊,以扫黄打非的名义,所有宾馆、美容店一律清查,把身份证一交,谁是谁不是一目了然。你不忌讳把这事告诉志平吗?”乌去纱说:“虽然高中毕业后,我与志平没见过面,但中学时我们是铁哥们,何况这个节骨眼上,找人是头等大事,必须想一切办法。”周万年说:“那好,我们去和志平讲。”
柳志平听乌去纱和周万年你一言我一语,把昌茜的事情跟他说了,他一副黑脸绷得紧紧地说:“老乌,你这个姐夫当得不称职啊,姨妹子在外面那么多年,搞么子名堂你都不晓得。”乌去纱长叹一声:“是的,我们关心她太少,我和她家里都有责任。”志平说:“不要急,我刚到公安局,有个熟悉过程。做那种事,性命无忧,她做了多年,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急也没用。放心,兄弟,我会尽最大努力。”
乌去纱看着柳志平,想说声“谢谢”,没有出口。他想起柳志平读高中时,喜欢学他笑,把自己五官笑成一堆的样子。经过多年部队生活的历练,他不再有那样滑稽的表情,晒得黝黑的他比以前壮实、精干,浑身透出一股无可穷尽的活力和正义感。他话头一转,问柳志平:“你堂妹在哪里工作?”柳志平说:“64班那个吧,她混得不错,从华南师大地理系毕业后,分到深圳市南山区房产局。她还是离不开剁辣椒,每次要抱一大坛去深圳。她妈一想女儿了,打个电话说,妹子,家里做了剁辣椒呢,她呼啦就飞回来了。”
晚上,昌静吃完饭,碗筷一丢就钉在电脑前面了。亮亮在自己房里做作业,乌去纱打开电视,怕打扰孩子,把声音降到几乎成了静音。很吃力地看完新闻,实在没味,他走进卧房,关上门,问昌静:“这向有昌茜的消息吗?”昌静嘴唇干干地一动:“没有。”乌去纱说:“你们家奇怪啊,一个人失踪好几个月了,谁都不吭一声,没事一样。”昌静转头看乌去纱一眼,立即又转向电脑屏幕,这下嘴皮动了一串:“什么意思,谁失踪了?失踪就是死亡,你咒昌茜死啊!”乌去纱气了,拉大嗓门:“什么意思?谁说的失踪就是死亡,音信全无就是失踪!”昌静推开键盘,骂道:“亏你是个记者,你没看见电视里经常报道,死亡多少人,失踪多少人,哪个失踪的能找回来,失踪跟死亡不是一回事啊?昌茜以前在深圳,半年一年没个信,你不也没吭一声,那时为什么不说她失踪了?”乌去纱有力地回击:“那时我们都知道她在深圳,心里有底,现在你知道她在哪儿,她是死是活你知道吗?”昌静一掌拍在键盘上:“她是死是活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她那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子。我今天本来心情蛮好,你没事找碴,烦不烦啊!”
一股气流在乌去纱的腹腔内高速旋转。他的脸憋得通红,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炭。想起不能让昌静知道昌茜的真实情况,想起在隔壁房间写作业的亮亮,他张开大口,做了三次深呼吸。慢慢地,把内心的大火扑灭。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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