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十四章 千禧年只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游戏
尚能告诉乌去纱,12月24日下午,他会回母校湘江师大主办一场听众见面会,和大学生们一起迎接千禧年的到来,希望乌去纱能抽空去捧场。乌去纱表示一定去。不管你认为时间过得快还是慢,人类开始纪元的历史一共有两千年了。乌去纱想,在自然史上,两千年其实很短,如果人类不造孽,能创造一两万年的纪元史,那他还属于早期的文明人类。现在的人类处在一种什么状态呢?
A,已经完成了进化。
B,正在进化过程中。
C,翻越进化的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
D,不清楚。
这是乌去纱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他没有这方面的科研积累和知识背景,只是凭经验和感觉,他的答案是:B,正在进化过程中。
乌去纱认为,现在的人只是一种半人半兽的东西,尚不能完全称之为“人”。所以,人性与兽性集于一身,既水乳交融,又互相对抗。当人性占上风时,人性光辉灿烂夺目;当兽性占上风时,兽性张开血盆大口。神仙和魔鬼都是人虚构出来的,神仙是人在进化过程中追求的目标,魔鬼却千方百计阻止人的这种追求,所有魔鬼都是一种魔鬼的化身——心魔。心魔就是兽性的代表。
在办公室,他曾为此与单洪涛发生过争执。单洪涛选择的是:A,已经完成了进化。单洪涛认为,自然界不可能有完美的生物,人类进化到现有程度已经接近于完美,不可能更完美。几万年、十几万年以后的人类,如果人类还存在的话,和今天的人类将没有太大的不同。他的根据是,两千多年前的孔子、老子比现在的人没得差,可见,在那个时候,人类进化就已基本停止。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一次,他们吵得起劲,汤仕宏进来,问里面这么热闹,在争论什么学术问题。单洪涛拿出这个选择题让汤主编现场作答。汤主编眯着眼睛看一气,笑着说:“别的人我不清楚,反正我个人是翻越进化的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
12月24日下午,西方的“平安夜”前夕。乌去纱万万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一个壮观的场面。母校的露天体育场人潮汹涌,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蜂窝,嘤嘤嗡嗡的声音结成团,在黑压压的头顶滚来滚去。这架势,让天上的彩云都变了颜色,太阳早已吓得躲到云的背后,却忍不住探头窥视,人声一起,则马上缩回去,抖落一抹毛茸茸的光线。快到三点时,人群突然像波浪一样起伏,大片大片人举起自己的手,齐斩斩向后仰去,又齐斩斩地收回来,仿佛上帝在数钞票。人们口里喊着尚能的名字,由零星的喊叫逐渐汇成洪大的声浪,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尚能!尚能!尚能!”
地面在发抖,周围空气形成急剧的动荡,直至落下雨滴来。乌去纱站在人群后面,靠近体育场的围墙,与密集人群保持着一段小小的距离。他既害怕被人流卷进去,又对尚能应付如此大的场面充满期待与好奇。尚能在电话里叮嘱乌去纱早点到,他们在校团委会面,他说还叫了周万年。乌去纱因为今天报纸最后一次清样,出发稍微晚了点,在湘江大桥碰上堵车,到师大已是三点差十分,便没去校团委,而是直接到了体育场。他不想做嘉宾,只想做一个纯粹的观众,为好朋友捧场,轻松享受一场魅力四射的视听盛宴。
三点整,尚能还没有出来。学生乐队龟缩在舞台的东北角,拨弄着吉他和电贝司,有时整齐,有时凌乱。整齐时好像水电站的机组在发电,凌乱时好像两个村庄之间发生了武装械斗,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吵。有一个帽檐罩在后脑勺上、留长发、肤色白皙的男生,一忽儿在架子鼓上猛敲一通,一忽儿跑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唱上两句,可能是昨晚受寒感冒了,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出不来,也咽不下,一唱歌的时候,那东西就在嗓子眼那儿打转转:“我总是一无所有……”唱的人皱眉蹙额,面容惨淡,声嘶力竭。听的人七上八下,翻江倒海,齐声起哄。吃力没讨好——他唱上两三句就跑了。雨滴越下越大,像农夫在播豆子。洪大的声浪又起:
“尚能!尚能!尚能!”
似乎用这种声浪,能把尚能从某个隐蔽之地推到前台来。体育场围墙四周的高大樟树受到刺激,它们身上无数的叶片像老鼠耳朵一样不停地摆动着,有些不那么大的树甚至全身发抖。没有风,树叶却在簌簌而落,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高呼“尚能”的声音愈益尖锐、激昂、迫切,它们蕴含的强大力量果真见到成效,尚能从舞台后面的小门款款走到舞台中央,在前面导引的是校团委书记——也是乌去纱再熟悉不过的,他读书时担任辅导员的魏上游。
他早听说魏老师调到校团委当书记了,但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乌去纱经常想起他,想起他们要超过魏源和田汉的对谈,想起他冒雨推着板车送他去卫生厅的情景。魏书记走到麦克风面前,大约想先来几句开场白,把尚能介绍给大家,场下顿时响起暴风骤雨般的尖叫和口哨声。魏老师动着嘴巴皮子,他说话像拿着一把针撒到大海里,听不到一点声息。魏老师讲了几句,对台下的火爆场面无奈地摇摇头,他没办法再开口,只好退到一边,对尚能做出“请”的姿势。尚能在麦克风前站定,他个子虽不高,身坯却不小,尤其那股雄视天下、舍我其谁的王者之气,咄咄逼人。那么大的场面,他到麦克风前一站,便将吵闹一网打尽,舞台下鸦雀无声。
“我是尚能。”
一句话,重新引爆整个体育场。所有人欢腾起来,举起他们的双手,向舞台上投掷他们的尖叫。尚能的声音太有磁性了,他出口那一瞬间,乌去纱怀疑地球都停止了自转。尚能踌躇四顾。乌去纱相信,这句话尚能一定练了无数遍,它的语调、声气、神情、姿态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无丝毫不妥帖。接下来,尚能发表演讲,讲他在这所大学如何逃课,讲他如何应对女生追捧,讲他到电台之后如何成为名主持,讲他成为名主持之后如何一呼百应。由于离舞台较远,乌去纱听不太清楚,他重点在欣赏好朋友的声音和神态。他觉得尚能的声音比罗京的还好听,他的口腔仿佛一件无价的乐器,张开便鸣金嘎玉。尚能的姿态完全是向上的,仰头,挺胸,肝胆向前。乌去纱想,凡事刚而易折,倘若尚能含胸收腹,双目平视,兴许更好。他担心好朋友,眼睛看天,如何能避开人间的荆棘?尚能的听众见面会进行了近一小时,最后几句话乌去纱听进去了:
“同学们,千禧年马上要到了。大家都很兴奋,但我要告诉你们,千禧年只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游戏。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像滚雪球一样,我们把这个游戏越玩越大。游戏越大,规则会越复杂,漏洞会越多,游戏成本会越高。所以,千禧年大家可以高兴,但不要高兴得忘乎所以,如果因此而忘记了准时收听‘青春热线’,损失可就惨重了!千禧年稍纵即逝,而‘青春热线’将永远热度不减!记住,每晚十点,尚能与你有约!”
这个结尾非常好。体育场再次被喧闹和混乱占领,学生潮水般冲上舞台,向尚能索要签名,哗啦一下就把尚能给淹没了。乌去纱在舞台旁的一棵樟树下等了会,他想等学生散去后和老朋友打个招呼,但过了近二十分钟,依然没看见尚能的人头从其他人头中露出来,遂离开体育场,准备乘公交车回编辑部。刚出体育场大门,在马路对面的学生宿舍楼下,周万年和魏上游同时向他扬手。他们靠得很近,仿佛一个人同时举起两只手,其实是两个人各举了一只手,周万年举的是左手,魏老师举的是右手。乌去纱飞快过了马路,他的速度迫使从两个方向过来的卡车、轿车、公交车、摩托车等全部慢下来,看上去像是他一边走路,一边踩住所有这些车的刹机片。魏上游迎上来和乌去纱握手,乌去纱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魏老师一只手。
魏上游更瘦了,和电线杆有得一比。以前那双三节头皮鞋想必光荣退休了,现在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颇吸引眼球。因为它和黑色裤子、蓝色中山装的组合,像是一对离异者重组的家庭,然后领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魏书记好!”乌去纱喊道。
“什么书记,打杂的。”魏上游轻描淡写。“好多年不见了!”后面这句才是他要强调的。
“拿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有一个世纪没见面了。”周万年也过来握手。
“照这种说法,那应该是一千年不见了,我们都成千年老妖啦。”魏上游眯着眼睛,为这一更为精准的补充而自得。
“无论日子过得多快,母校总是有一种神奇的效应,只要一进校门,就好像昨天还在这里上课。”乌去纱言辞恳切,也暗含着他多年没回母校看望老师的歉意。
“当记者,忙吧?”魏上游则相应地支付出一些理解。
周万年又调侃起来:“当记者不一定忙,但像老乌这样的名记者,一定是很忙的。”
“魏老师你说打杂,那是谦虚,你是领导啊。我们那才真叫打杂,给各级领导打杂呢。”
“两位请不要在这里自谦,谁不知道你们都是牛人。等尚能搞完,一起吃饭去,我请客。”
周万年更胖了,肚子向外凸起,像要脱离他的身体闹独立似的。乌去纱打趣他:“还是钱养人,我们周总当了老板后,气象越来越大!”周万年回道:“你是想说我没本事,只能把自己的肚子搞大吧……”
“名人来了。”魏上游望着马路那边说。
尚能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慢条斯理地向这边走来。一条车水马龙的要道,在尚能过马路时,竟然所有车辆都不见了踪影。乌去纱说:“不愧是名人风范。”尚能笑而不答,眼睛向上,密集的樟树枝丫正在分割那一块青灰色的天空,一群不知名字的鸟上下翻飞,从它们的兴奋劲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罕见的暖冬。
周万年说:“走,吃饭去,不能再在这里喝西北风了。”
“你来了,连西北风都是暖的。”这是尚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乌去纱向魏上游打听任练达的近况。魏上游说:“他两年前调到岳麓大学去了,作为人才被他们挖过去,负责组建那边的新闻系,现在是新闻系的常务副主任。你以后有资历了,可以到他那里去做客座教授。”乌去纱说:“我哪有那样的能耐。不过,任老师负责新闻系蛮适合,岳麓大学独具慧眼!”
尚能说话很少,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应付这样大的场面,讲了一个小时,签名又签了将近一个小时,即使是块钢铁也化作绕指柔了。他的眼睛仍然向上仰视,仿佛天花板里藏着一个秘密,俯身吃饭时像有一只巨手强行把他的头压下来,他痛苦地狠狠皱起眉头,脸上满是难受的神色。与其说他吃得快,不如说他吃得少,抹了一把嘴巴,起身告辞,他要回台里准备晚上的节目。乌去纱跟着告辞,他晚上一般不在外面逗留太久。一些朋友笑他怕老婆,他自以为在这点上,还真不是怕老婆,而是他固守着夜鸟归巢的乡村习俗。尚能说:“我们一起坐的士,我把你丢到卫生厅门口。”他们上了一辆的士,尚能头仰在座位的靠背上,微微闭了眼睛。
“兄弟,莫太累了。”乌去纱心疼地说。尚能一动没动,从乌去纱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嘴巴上蠕动着一只小虫子,由这只小虫子发出轻轻的声音:“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大名人更是难上加难。”
乌去纱问:“是不是成名之后,身不由己了?”尚能歪着头,瞥乌去纱一眼:“是啊,你知道名人的定义吗?”乌去纱答道:“名人就是有名的人。”尚能呵呵笑了:“那等于没说。我告诉你,所谓名人,是一群这样的人——他们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归别人使用;而他们,可以随意使用别人的身体。”乌去纱说:“不解其意。”尚能一甩身子,马上坐直,他竖着一个指头对乌去纱说:“你以后成为名人了,就会明白,到哪里都有人找你签名,有人要拥抱你,有人要亲吻你,你说你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反过来,一旦你成名了,你想要哪个的身体都能得到,没有谁不愿意的,你不要她们才会感到失落,即使这样你还会成为她们的梦中情人。”
尚能说得兴起,疲倦一扫而空:“你不知道,乌兄,我是多少少女、少妇甚至中年妇女的梦中情人呢,这叫老少通吃,我只不吃男的,哈哈哈。”乌去纱不知如何回答,转了话题说:“想当初,你来采访我,我说你有成为名记者的潜质。不料,我自己干了记者这一行,而你成了名主持。人生真是有趣!”尚能懒洋洋地说:“在中国,管笔不管嘴,所以当记者成名很难,做主持成名容易,所以我就当主持了。”
到了卫生厅门口,乌去纱和尚能握别,嘱他多保重。尚能浅浅一笑,说:“放心,我当名人习惯了。”
的士开出很远,乌去纱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的士混进前面的车流里,分不清是哪一辆,所有车都向前飞驰而去,尾灯像一双双血红的眼睛,与挟着寒意的冬夜形成对峙。
第二天是圣诞节,乌去纱惊喜地拿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钥匙。“新房”在他现在住的这栋楼的顶层——801室。这栋楼形制比较独特,仅一个单元,也就是说,只有一个楼梯上下、出入,每上一层楼梯后,接下来要走十来米平地,这十来米平地串联起三个不同的户型:01是两室两厅,02是三室一厅,03是一室一厅。乌去纱马上要从403搬到801,他的三口之家即将从47平方米扩展为82平方米。千禧年的新气象令人振奋。801原先的主人调到广州去了。按打分高低排序,乌去纱排在第二,在他前面的是办公室一名从部队转业的司机,他住着另一栋二楼的一套两室一厅。本来的调整应该是:那位司机搬到这一栋的801,乌去纱搬到那一栋的202。但司机和母亲住在一起,他母亲年过七旬,身体欠佳,爬不得楼,不是不想搬而是不能搬,让乌去纱捡了个便宜,不仅得一套更大的房间,而且直接从四楼搬到八楼,要省很多事。
在搬家时间上,乌去纱和昌静产生了分歧。801装修得还不错,乌去纱认为,稍微做做卫生,趁元旦假期把家搬了。昌静撅起嘴巴,她说:“装修得再好,也是人家搞的,到处是别人居住的气味和痕迹,如果不重新弄过,总是感觉住在别人家里,不自在,不舒服。”乌去纱想少花点钱,图个方便、节省,但昌静的一番道理说得他无从辩驳。家,不就是一个让人自在和舒服的地方么?
乌去纱打电话给周万年,问他有没有装修这方面的朋友。周万年说,他大学的一位同班同学在省建五公司办《省建五公司报》。“你认识不?王文彬,在校报发过一些豆腐块。”“没听说过。”“那我把你的电话告诉他,要他来约你,他有办法。”一个小时后,周万年告诉乌去纱,他联系上了王文彬,王文彬久闻乌去纱大名,承诺一定帮这个忙。乌去纱松了口气,晚上向昌静汇报这一情况。昌静半信半疑地说:“又找周万年啊,这个人我不喜欢。”乌去纱说:“我了解他,朋友难得,他要帮忙,让他帮吧。”昌静的脸竖在那里像块门板,她说:“朋友中也有真有假,有靠得住和靠不住的。”乌去纱耐心地释疑:“周万年虽然有点夸夸其谈,但人很热心,装修是个无底洞,我们不懂,有朋友帮忙总比没朋友好,何况王文彬也是我师弟,请人家帮忙先得相信人家。”昌静不作声,闷闷地进了卧房。乌去纱拿着电视遥控器,把频道换了个遍,也没找到好看的,全是傻不拉叽的肥皂剧。
第二天,王文彬带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来。乌去纱看到王文彬,有些面熟,师兄弟只差一个年级,肯定打过照面的。老头是包工头,邵阳人,看了房子后,问乌去纱想怎么搞。乌去纱说,简单就好。但根据昌静的意见,要包门,刷墙漆,做墙裙,卧房铺木地板,客厅、厨房、厕所铺瓷砖,还有面盆、便盆、插座、橱柜、龙头等等。邵阳老头屈指一算,至少一万五。这个数字在乌去纱的预期范围之内,他爽快地说:“行,包工包料不超过一万五,保修期有多长?”邵阳老头把一根食指捅进鼻孔里,一边掏一边说:“你放心,我们是省建五公司的队伍,免费保修三年。”他的指头在鼻孔里几抠几抠,掏出一团黑亮亮的异物,抹在自己的裤缝边。
元旦后,邵阳老头和他的队伍进场了,每天有两三个人,乌去纱要昌静多去看看,发现问题及时说出来。昌静不搭理,乌去纱只好自己利用业余时间上楼去瞧瞧。进度很快,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最后一天,邵阳老头拿出所有单据,说:“买木地板时有朋友介绍一款价廉物美的,比市场上每平方米要便宜三十多块,而且别的木地板保修三年,它保修五年,去任何建材市场都打听得到。但由于买了这款品牌木地板,总费用多了一千块钱。”乌去纱心想,你用了更贵的木地板,应该事先跟我打声招呼啊。他没有说出来。天天看到这些装修工人忙上忙下,尽职尽责,他心里颇感动。而且一分钱一分货,花钱买个舒服,没什么不好,就爽快地交了一万六千元给邵阳老头,让他写一张收条。
乌去纱兴高采烈地邀昌静上楼去看新装修好的房子。昌静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她轻手轻脚地踩着卧室的木地板,脚底发出“噔、噔”轻微而温润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木地板就是好。”乌去纱笑着说:“是咧,这个木地板质量相当好,比预计的贵了一千块钱。”昌静脸一跌:“贵了一千块?你不晓得不要!”乌去纱说:“你也觉得舒服,这是因为货好,一分钱一分货嘛。”
“你以为他真换了一种好的?欺负你不懂行,拿着原来的,说换成了更好的。这点小伎俩你都不明白,太蠢了!”
不能说昌静毫无道理,但她这样动怒实在让人受不了。乌去纱觉得理屈,但词不能穷,他发蛮气地说:“要你有空来看看,你不来。既然我搞就由我说了算!我不相信他骗我,我告诉他以后有朋友要装修还找他,难道他以后不做生意了?”昌静一声冷笑:“哼,人家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他会相信你的空头支票?他赚一锤子算一锤子,把你锤扁了你还蒙在鼓里。”乌去纱放低声调,企图息事宁人:“唉,就一千块钱,骗了也只那么大的事。”这一下没有釜底抽薪,反而火上浇油,昌静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乌去纱,你能赚到几个钱?一千块钱都不当回事,败家子!”
最后三个字把乌去纱激怒了。败家子,这在乡下是对一个人表示唾弃和侮辱的称号。乌去纱从小是乖孩子,在哪个年级、哪所学校读书都算得上好学生,在家里是当地出了名的孝子,他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败家子”三个字联系在一起,竟由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喊出来。那一刻,乌去纱血脉偾张,恶向胆边生,他冲上前,抡起手,对准昌静的门板脸拍去。
“啪!”空气中所有的元素,水分子和氮分子,全被吓呆了,它们恐惧地紧紧相拥,凝固成一堵厚厚的墙,谁也逃不出去。乌去纱火辣辣的手掌仍然半举着,像一支正在燃烧的火炬,把血烤热了,把空气烧焦了,把焕然一新的房间照得红彤彤的。
晚上,昌静没做饭,亮亮在幼儿园全托,家里无声无息。这不是安静,静而不安,到处充满紧张的气氛,一点火星就能让空气爆炸。乌去纱笨手笨脚地做了两碗面,自己端一碗,另一碗放到昌静面前。昌静不瞧一眼,继续翻她手上的《知心人》杂志,翻来翻去,都翻烂了。自从乌去纱在《知心人》上发表文章改变命运之后,他们两口子经常到报刊亭买本《知心人》看看。看《知心人》,听“青春热线”,是昌静最为投入的两项业余爱好。
乌去纱三下五除二吃完自己做的难以下咽的面条,过去坐在昌静身边,主动道歉:“我错了,对不起,不该打你。”昌静手上的《知心人》快翻完了,她又重新翻到第一页,从头看起。乌去纱伸出手,欲强行抢下她手上的杂志,昌静一甩头,貌似平静的面孔蓦然翻脸,仿佛一辆开得好好的大卡车突然侧翻,车上的物品倾倒一地。她对着乌去纱怒目相向,令之不寒而栗。乌去纱说:“你打我一耳光,打回来吧。”昌静不予理会,她目光里增添了更多的不屑。乌去纱猛地抓住昌静的左手,对着自己的脸拍去。昌静奋力挣脱,使得乌去纱自己的手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
“啪!”空气中所有的元素,水分子和氮分子,全被吓呆了,它们恐惧地紧紧相拥,凝固成一堵厚厚的墙,谁也逃不出去。乌去纱火辣辣的手掌仍然半举着,像一支正在燃烧的火炬,把血烤热了,把空气烧焦了。他稍稍一顿,不知是恨昌静不配合,还是恨自己不争气,乌去纱再次挥起自己的手,一下接一下对着自己的脸拍去,一下比一下重,一声比一声响。
一直打到第十下,昌静放下杂志,双手捉住乌去纱扬在半空的手,像一名优秀爬杆运动员紧紧抓住自己即将攀援的爬杆。昌静泣不成声,乌去纱泪流满面。谁也想不到,分到新房这样一件大好的喜事,竟酿成如此互相伤害、忧伤哀怨的局面,成为他们千禧年最为深刻的记忆。
乌去纱一进办公室,单洪涛就发现了问题。他庄严宣告:“《南方卫生报》著名记者乌去纱先生昨晚被老婆暴打,双颊至今红肿未消。”同事们一个个跑来,直把他的脸当作一处红色胜地进行参观学习。骆明明调皮地说:“乌去纱同志,你这样子不需要化妆,可以拍张照片发表到副刊,保准光彩照人。”李美超走进来,说道:“有什么大惊小怪,蚊子咬一口也会肿成这样。”单洪涛涎着一脸笑说:“李总英明,今年是暖冬,冻不死蚊子,现在肯定还有蚊子猖獗……”乌去纱站起来说:“昨晚是和昌静吵了架……”没说完,一口气噎住,他又坐了下去,这时反倒没一个人敢开玩笑了。李美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乌去纱,像是安慰,又像是叹息,最后退了出去。
乌去纱打开这几天的晚报,他看到1月15日的晚报副刊上有一篇文章《千年》,写得颇有意思:
从1999年到2000年,都被认为是新旧千年的交接点。一个普通人能碰上这样“千年一遇”的大事,自然感到欣慰和兴奋。所以,全球人民都行动起来了,要拿出点颜色给新千年瞧瞧。(我拿出的颜色就是脸上的红肿,这是我们夫妇迎接新千年的共同礼物)五花八门,五彩缤纷,世界被打扮成金碧辉煌的圣殿一般(801现在也像圣殿呢)。只是好像一个不称职的清洁工,门面上的事情做得很漂亮,但角落里却懒得去打扫它,任那里躺着肮脏的人性、暴戾的意识、浅薄的思想以及密集的核弹头。(肮脏者会认为自己肮脏吗?暴戾者能看到自己的暴戾吗?浅薄者能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吗?唉,昨晚我那些密集的核弹头全落在自己的国土上)
一千年太久,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活不到一千岁的。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根本没有必要活上一千岁。(莫讲一千岁,一百年都漫长无比啊)我想,要是上帝准许人类有一千年的寿命,那大部分人都会在途中自杀。(在途中自杀的主要原因是:大部分时候生活是乏味的)而如此长寿,也只会造成人种的退化。或许过不了数代,人类就消亡了……(老而不死谓之贼,那么长的寿命,都成贼了,人当然就消亡了)既然是这样,那“千年纪”便只有纯粹时间上的意义。对于时间来说,一千年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万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见,人类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就免不了小气。(我同意,狭隘和小气是人的命门)过生日,每隔十年要隆重纪念一次;每过一百年,要轰轰烈烈地跨世纪;一千年,就更要大张旗鼓了。用时间来安慰自己,其实是得不偿失的(却又是最有效的,好比止痛药的副作用虽大,但它对止痛最有效):其一,时间并不买你的账,它绝不会因为你的狂欢就停下来歇一歇,看看热闹。其二,这样在时间上下功夫,是一种典型的“泡沫时间”,几个月、一年、数年,一晃就完了,像吹灭一个个美丽的肥皂泡。人生如梦如幻,就是这种感觉。(时间会不会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泡沫?我的意思是,它不是“像”美丽的肥皂泡,它“就是”肥皂泡,而且不见得有多么美丽)其三,人为地划分时间区域,在短暂的兴奋之后,往往是长期的麻痹。几乎每个世纪、每个千年前后,人类文明都进入了大小长短不一的高峰期,但它们鲜有维持久远者。而且,人们往往将世纪初的文明成果急不可耐地变成杀伤武器,一番天翻地覆之后,无一例外地上演世纪末的颓废与无聊。(耳光算不算人类发明的一种杀伤武器?)
千年,是上帝的一个圈套,是他告诉人类小儿常玩常新的一个游戏。游戏总要收场的,作为上帝,他并不想让人类长大。因为,人类一长大,就会成为上帝。他只得让人类在还小、还很稚嫩的时候,便消失于永恒的时间之中。(真有上帝吗?中国人也信上帝了?如果上帝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让人类成为一群魔兽而消失,那它就不是上帝;如果上帝爱护人类,并听任人类抢走他的位子,那上帝就会消失。故得出结论:世界上没有上帝)
春节,昌静带儿子回了脱甲,乌去纱一个人回罗岭老家。他妈问:“为什么媳妇、孙子不回来过年?”乌去纱干脆地说:“每次回来都闹得不愉快,不如不回来。”妈妈不高兴了:“你蠢啊,再不愉快也要热闹,这是过年!不热闹叫什么过年!”她要乌去纱去岳母家把老婆、孩子接回来,乌去纱不肯。姐姐、姐夫和小侄女回来了,他一天到晚带小侄女玩,玩着玩着,突然很想儿子了。大年初二,他去了岳母家,手里提着一对开口笑酒和两条芙蓉王烟。岳父母在门口见到大女婿,真的成了一对开口笑,赶紧喊昌静出来。
乌去纱在路上寻思很久,昌静会怎么“迎接”他的到来,冷眼相对、破口大骂,还是不屑一顾?唯有一条他没有想到,她竟是笑脸相迎,而且从外面叫了亮亮回来。亮亮和伙伴们在池塘边上放鞭炮,他一身泥巴扑进乌去纱怀里,说:“爸爸,我和妈妈好想你。”昌静责怪儿子:“刚换的衣服,就搞得这样脏,难得洗哩,不要出去玩了!”乌去纱摆摆手,见到老婆的轻松和见到儿子的幸福让他恢复了自己的幽默,他说:“把衣服搞脏是孩子的任务,把孩子搞脏的衣服洗干净是妈妈的任务,不能因为你完成不好任务,就让他也不完成任务吧。”昌静没说什么,脸不变色地去厨房做饭了。
昌茜两口子也回了娘家。结婚后,昌茜没再去深圳,和她的夫君一起过小日子。乌去纱问:“平时做些什么?”昌茜两手一摊:“能做什么,砌‘长城’,一天砌到晚,砌了推倒,推倒了再砌。”昌茜边说,边用手比画着打麻将的动作。乌去纱看着昌茜,觉得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在长相上,昌静无疑胜过昌茜;性格上,昌茜则明显好于昌静。他有时想,不漂亮没关系,要是昌静有昌茜那样的好性格,他就知足了。但客观评估他当初对姐妹俩的感觉和选择时,漂亮无疑占尽上风。
“这是自找的,你必须安于自己的选择。”他常常如是对自己说,起到责备与宽慰的两重功用。
他曾看到骆明明在副刊上策划过一次问卷调查:女子A,长得漂亮但性格不好;女子B,容貌一般但性格很好。假如只能二选一做老婆,你选谁?这样的问题刊在报纸上,既狗血又弱智。乌去纱认为,几乎百分之百的答题者会选择B。骆明明要编辑部的男士们选,包括汤仕宏主编在内,全选了B。骆明明事后告诉大家,有8%的答题者填了A。乌去纱坦然地说:
“我们应当向这8%的答题者致敬!因为,我们都只是问卷上的‘B主义’,而在实际生活中,十有八九会选择A。这次问卷调查得出的唯一准确的结论是:这个世界上,92%的人是虚伪的。而我们编辑部,对不起,百分之百中枪。”
在随后的一次聚餐中,乌去纱又拿了这个题目给周万年和尚能做。尚能拒绝给出答案,说他从不做这类无聊至极的问卷。周万年想都没想,说:“当然是B撒!”乌去纱问为什么。周万年吐出一口圆圆的烟圈,理直气壮地说:“做老婆当然要性格好,这是常识,你难道不知道?”乌去纱说:“你难道不把漂亮当回事儿?”
周万年将头一甩:“你太纯洁,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谁会不把漂亮当回事?你问问尚能他会吗?漂亮是大自然的稀缺资源,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漂亮女人。”说到这里,周万年诡秘地一笑,“但你爱护一个漂亮女人,干吗非得娶她做老婆呢……”尚能不耐烦了,说:“讲点别的,莫鬼扯腿!”话题戛然而止。乌去纱也从心里认同,周万年和他,的确算不上同道。在性情上,他觉得自己和尚能更为投合。
现在要回到脱甲昌家来。以前昌茜在深圳,每次回来,脸形瘦削,面容倦怠,而昌静即便生了孩子之后,仍是水灵灵的。她们长得像,一看就知道是姐妹俩,却分明有着鸭梨与雪梨的区别。昌茜没去深圳仅仅半年,这次回来看到她,皮肤白了许多,脸色鲜润,气质成熟,虽然不能说是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但也确实有如出水芙蓉啦。再看旁边武家那小伙子,在昌家拥有瘦和高两项第一,晃着两只空荡荡的裤管,里面像踩着高跷,乌去纱总担心他倒下来。
晚上,乌去纱、昌静带着儿子睡楼上。儿子白天玩得凶,一到床上就翻着白眼,沉入梦乡。昌静在黑暗中冷不丁对乌去纱说:“你今天看昌茜的眼神不对。”乌去纱倒是不怎么记得白天的走神了,便说道:“怎么会,你太敏感了。”昌静不动声色地说:“你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直觉,你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她。”乌去纱摸索着抓住昌静的一只手,昌静没有动。他说:“我这次看到昌茜,是觉得她比以前漂亮了,结不结婚就是不一样啊。当然跟你比,还差得远。”昌静说:“你糊弄我,你从来没像今天看昌茜那样看过我。”乌去纱捏捏昌静的手说:“别瞎胡闹,昌静是昌静,昌茜是昌茜,我不会弄混的。”话没说完,昌静鼻孔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好像一支吹不出音、却被使劲吹着的笛子。乌去纱侧起身看着老婆和孩子,他轻轻爱抚昌静的后背。她辛苦了,这种鼾声乌去纱一听就知道,是劳累带来的。
再躺下来,已很难睡着。乌去纱好像是一个人躺在床上,老婆孩子即便近在眼前,挨在身边,也似乎在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世界里。这张宽大的床上,只有他和他的失眠,伴着窗外清冷的月华。
乌去纱思念秋天的蛙鸣,现在一声都没有了。寂静厚厚地覆盖着夜晚,夜晚厚厚地覆盖着黑暗,黑暗厚厚地覆盖在乌去纱的眼皮上,眼皮厚厚地覆盖在瞳孔上。一层层的压迫让乌去纱不能动弹。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一遍一遍做着长长的深呼吸,欲把自己引回到自身。可那深呼吸就像一艘船,每当要靠岸时,一个浪头又把它打远了。
(未完待续)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湖南日报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