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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丨第十二章 在夜色里,一切瑕疵都被剔除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7-02-01 15:03:15



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十二章 在夜色里,一切瑕疵都被剔除

乌去纱在送亮亮去幼儿园的路上,碰到大雨。出门时天色阴沉,昌静多次要他穿雨衣,他觉得雨从天上落下来还会有段时间,这段时间应该足够让他往返幼儿园一趟,便只给儿子穿上了雨衣。他并不是执意不听昌静的,而是他特别不喜欢穿着雨衣骑自行车:

第一,不安全。塑料雨衣的帽子不定型,在脑袋上转来转去,帽檐经常遮住视线,增加了骑车的危险性。尤其遇上大风,危险性成倍增加。

第二,不方便。有时带着雨衣,天又不下雨了,只好把雨衣放在龙头前面的铁丝篮里。雨衣没用的时候绝对是个累赘,你得使劲把它摁在篮子里,否则自行车碰上一道坎,嘣哒,它就像蹩脚的跳高运动员那样奋力弹起,从篮子里骨碌碌滚到地上,扎扎实实摊开一大堆,仿佛交通事故的现场。虽说没什么大事,但你得停下车,小心扶住车身别让孩子摔着,再捡起雨衣,使更大的劲把它摁进铁丝篮里。

第三,不舒服。雨衣套在身上,只有实用价值,毫无审美价值,一看知道是个装扮之外的东西。如果雨越下越大,雨衣捉襟见肘,横竖挡不住雨水的入侵,它就反戈一击,四处露缝,帮助雨水长驱直入,这时你会觉得雨衣是落在身上的最大的雨。如果雨下着下着停住了,湿漉漉的雨衣贴在身上,闷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你会不自觉地把车子踩得飞快,恨不得一口气到达目的地。

这场雨太大了,不仅出乎乌去纱预料,恐怕连它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疯狂。乌去纱刚拐过湘雅路口,进入蔡锷北路,大雨倾盆,砸得他身上痛。他问坐在后座上的儿子:“淋着没有?”儿子说:“没有。”他大声喊道:“低下头,靠近爸爸的背,但不要挨着爸爸,爸爸身上全湿了。”亮亮很乖,低着头,额头距离爸爸的背约摸一寸。前面汽车减速转弯,乌去纱一个急刹,亮亮的头磕到爸爸背上,他大声说:“爸爸,我挨着你了。”乌去纱更加大声地喊:“不要紧,只要不总是挨着。”

送亮亮到幼儿园后,乌去纱没有躲雨,反正身上没一根干纱了,躲也是白躲。但他忘记保护好放在裤口袋里的扩机,等回到家里换衣服时,扩机从裤口袋里像只鱼一样掉到地上。乌去纱赶紧找出电吹风,打开一阵猛吹,吹得它忽然“叽叽叽”叫了起来。

乌去纱把扩机叫电蛐蛐,像个电子玩具。它小小的肚子里藏着无数玄机,无论你在哪个角落,只要它一发出叫声,就预示着有一条线索在追寻你的足迹,在探听你的下落,在期待你的回音。扩机延伸了人的触角,扩展了人的感觉范围,无论发出消息的还是收到消息的,无论有没有得到回音,都能隐隐感到对方的身形和思想,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眼神,听到对方的心跳。

电蛐蛐是一种潜伏在人类生活茂密草丛中的极为敏感的昆虫,它靠人们不断收发的信息为生,它一生要吞掉成千上万个电话号码。有些号码味道不错,像清新的水果和菜蔬;有些号码则不对头,像劣质香肠和过期腊肉;有些号码湿漉漉的,一收到如果不及时回复会长出霉来;有些号码你哪怕就看就回,它也是绷硬的,拿出来做根棍子可以打得死人。这是乌去纱对平时所收到信息的分类总结,也是他的心得体会。

刚才收到的号码,上述几个比喻都不恰当。这是李美超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汤主编随和,李副主编冷艳,这在《南方卫生报》是两大特色鲜明的景观。乌去纱很少收到汤主编的扩机,因为编辑业务这一块归李副主编管。他们要是碰了面(开会除外),汤主编一般都会比对方先一步笑脸相迎,微微弯着他海拔较高的身躯,把一脸好山水送给你看。李副主编相反,她会迅速挺直身子(即便她的身子已经很直了),放慢步子,脸上也有笑,却很节制,不露齿。汤主编和编辑部所有员工都像朋友,而李副主编和所有员工都不会交朋友。她对乌去纱好,乌去纱能感受得到,不过他同样感到,那种好是因为一定距离才产生的,因此也要靠一定的距离才能维持。比如上下级是一种距离,年龄是一种距离,性别更是一种距离。李美超扩他的时候很多,她总有很多事情交代他去做。她的号码像是一支号角,战斗的号角,行动的号角。这支号角让他工作紧张,却不知疲倦。

乌去纱从家里打电话给上司,说刚送完孩子回来,淋得透湿,换了衣服马上到办公室。李美超说,北京有个会议,因组委会失误,昨天下午才通知编辑部,刚跟汤主编商量,由她带乌去纱和骆明明一起去参加,今天下午五点坐火车出发,往返五天。李美超叮嘱他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和家事。

去北京?乌去纱兴奋不已,这将是他第一次去首都呢!毛主席,天安门,北京大学,长城,故宫,长安街……他最先从课本上,然后从电视中,再从去过北京的朋友们那里得知这些。他不知道毛主席有多帅,不知道长城有多长,不知道长安街有多宽,不知道北京大学有多大,不知道故宫有多少间房子……他对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比较清晰的要算北大了,因为他曾经无限地接近过它,虽然那只是理论上的接近,最终没有变为现实。但在他心里,北大依然是北京城里离他最近的一个梦。

他打电话到理发店,告诉老婆他要去北京出差的消息。昌静并不兴奋,这预示着接下来的五天,亮亮要由她来接送。亮亮上幼儿园以后,昌静想出去做事,对于她来说,最适合的事当然还是理发。她不想去大型理发店帮别人打工,正巧,蔡锷北路485号一家理发店要转让,原来的老板嫌门面小了,只能放两张椅子。昌静接过来,索性撤掉另一张椅子,别的店普通理发收3块钱一个人,她涨到5元,来理发的人都享受包厢待遇。昌静手艺好,手脚快,人长得漂亮,没几天生意就如春水高涨,很多人坐在墙角的沙发上排队。房东陈大爷说,现在来理发的人比以前两张椅子时还多。陈大爷心善,性子躁,一根直肠子。他一边喷着唾沫一边气愤地说,他们不搞了,说这里码头不好,人气不旺,放他娘的狗屁。他对以前那些老板的气愤,其实是想表达对昌静的喜欢。他这一喜欢,原来收八百元的月租金,主动降为六百,也就是说,昌静每天理四五个头就能保本。她经常想做就做,不想做把门一关,自己上街购物去了。有时候,想理发的碰不上,还得在陈大爷那里留言,说明天什么时候来,昌静就按时恭候。事情做得这么顺手,她曾和老公商量,想叫妹妹昌茜回来帮她。乌去纱觉得挺好,只是理发店小,晚上不能住人,现在家里一室一厅,居住条件不太好,会委屈昌茜。这事后来没谈了。昌茜也一直没有来。

乌去纱到办公室才知道,他们去北京是采访一个全国性的群众健康工作会议。李美超带队,骆明明负责摄影,他负责文字。中午,昌静赶回来做饭,桌上好几个菜,热气腾腾。乌去纱竟然没什么胃口,他吃得很少,如果不是怕昌静生气,霸蛮添了点饭,他的饭量将不到平时一半。去北京出差的好消息让他一直处于饱满、亢奋的状态,他肚子里很难容下更多的其他东西。吃完饭,乌去纱乖乖地做完本职工作——洗碗,昌静把他喊进卧室。她说,出差得换一套整洁的衣服。乌去纱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随她摆布。脱得过于彻底,昌静放下手里刚从衣柜里拿出的衬衣,握住乌去纱渐渐勃起的玩意,轻轻抚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乌去纱。乌去纱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昌静的掌握之中,他突然闪过一个不太礼貌的想法,昌静赶回来做饭是次要的,现在要上演的节目才是重头戏。从接到李美超的电话起,乌去纱的身心就启程赴北京了,昌静这时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拉回到自己家里的卧室,拉回到夫妻关系之中,拉回到日常生活的欲望里。

下午五点,2次列车缓缓驶离橘洲车站。车窗外面,单洪涛一边追着火车跑,一边使劲向骆明明挥手。骆明明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整着行李。李美超微微笑着,对她说:“你好心狠哦。”骆明明嘴一撇:“谈不上狠,我对他根本就无心。”

乌去纱不解风情地问道:“为什么这趟列车叫2次呢?”李美超说:“从橘洲到北京的列车称为2次,从北京到橘洲的列车称为1次,是因为橘洲托了毛主席的福。以城市的重要性,1次和2次应该是北京至上海的往返车次。”乌去纱说:“不如干脆把橘洲改成上海、把上海叫作橘洲算了。”李美超认真地答道:“那有什么意思呢?换汤不换药。橘洲改叫上海,它还是橘洲;上海改叫橘洲,它还是上海。好比人家叫了你二十多年乌去纱,突然改口喊你作单洪涛,你的本质还是乌去纱而不是单洪涛。”乌去纱说:“那是那是。”骆明明搭过来说:“听我爸讲,橘洲原来准备把湘潭、株洲合并,建成一个大城市,叫‘毛泽东城’。毛主席不同意,就没搞得成。错失了好机会啊,要不橘洲会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乌去纱眼睛看着骆明明,然后转向李美超,探询似的问:“听说橘、株、潭又在谈融城的事,我看不容易,这个三角形的边太长了,要在这些边长上砌满房子,没得五十年恐怕不行。”李美超望着车窗外,风景在疾速后退,由于火车速度快,视野里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像一串建筑的链条,实际上这些建筑相距都挺远的。

李美超说:“融城不一定非得在三个城市的间隙塞满房子,关键是交通便捷,城市间各种配套服务实现基本统一,比如开通城际公交车,开通地铁,统一电话区号,统一户口管理,等等。不过,我不赞成融城。在中国,中等城市生活最方便,什么都不缺,做什么都不难。县城太小,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又太大。你们不知道,城市大了像个怪物,你置身其间,仿佛落在怪物的牙齿缝里,没有安全感,也没有归属感。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你更加感到孤独和无奈。我1979年到北京读书就有这种感觉,此前我一直生活在常德津市那个小地方。但那个小地方我也一直想逃离,从来没安心过。津市只有一南一北两条街道,全城都是你的熟人,或者是你父母的熟人,随你在哪个角落做点坏事,保准第二天就传到了父母耳朵里,烦死人。从北京师大分到橘洲后,我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没有大到无所适从的程度,没有小到剥夺隐私的地步,多好,让人安心。即便融城,也应该是自然的融合,比如人们以前逐水而居,据集为市,这就是自然的,遵循人类的本能。如果政府号召融城,然后大家拼命在空白地带建房子,这完全是一种政绩工程,损害城市的规划和人的发展。”

“那你认为橘、株、潭最终会融为一体吗?”乌去纱问。

“至少三十年以后吧。我想,最终的状态是形成一个联系密切的城市群,而不是变成一个城市。”李美超说着,伸直修长的双手,两只手掌朝相反的方向绞在一起,嘴里轻轻“呵”出一声,这是一个变相的懒腰,说明她有些累了。

到餐车吃完饭,窗玻璃像被蒙了一层黑布,看不见外面,偶尔有一粒硬硬的、尖尖的光“啪”地打着了窗户,无数只细细的光之脚紧紧趴在玻璃上,又被火车箭一般的速度无情扫落。乌去纱细细体味着稍纵即逝的含义。他心里也像有无数只细细的光之脚紧紧趴在火车的窗玻璃上,他想用意念让火车甩不掉这些光,却做不到,无论他用多大的力量,那点点滴滴的光芒总是很快沉沦于黑暗的渊薮。而莽撞的火车以无所顾忌、赴汤蹈火的架势,一头扎进那巨大的黑暗中。

5车厢17号床上、中、下三个铺,分别躺着乌去纱、骆明明和李美超。乌去纱习惯睡上铺,他读中学和大学时在宿舍里都是睡的上铺。他不喜欢下铺,下铺几乎是一个公共场所,谁都可以坐,谁都可以躺,经常出现来历不明的烟灰,以及瓜子、花生壳和卫生纸碎片。所以,刚上火车,他准备分票时(进站时票统一攥在他手里),差点把中铺分给李美超了。在他看来,中铺最好,既没有上铺的危险性,又没有下铺的公共化,恰像刚才李美超说的城市一样,太大不好,太小不好,中等城市最好。他打开手掌,老练的骆明明就抽了中铺和下铺票去,将下铺票递给李美超。李美超正在安置她随身携带的皮包,随口说:“放你那吧。”骆明明又把手里的两张票还给乌去纱,重复说了那句,“放你那吧”。乌去纱收下塞进口袋。过一会,乘务员来将票换成一个铝制的小方牌。乌去纱不明白这一做法的道理,纸票换成铝牌,统一收到乘务员的那个票夹子里,也许是便于管理。他想问问李美超,但没开口。

火车摇摇晃晃,仿佛整个人间也摇摇晃晃起来,将乌去纱晃入梦乡。但乌去纱在那个乡里没有发现什么梦,他很快离开那个所谓的梦乡,对着黑夜睁开了眼睛。不,他感觉是黑夜抱着他,像慈爱的母亲抱着婴儿,他仿佛看见黑夜母亲的眼睛、嘴巴、鼻子,还有浓密的头发、饱满的胸部。是的,他或许只是一个刚被喂过奶的婴儿,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自己的思想,他顶多只能哭和笑,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四周传来或轻或重的鼾声,在火车不停顿的哐啷哐啷声中,这些鼾声带来一种安详、满足,一种不分富贵贫贱,不分生死哀乐的平静。

唯独乌去纱没有办法平静下来,他辞退了梦乡,黑夜母亲也不再安抚他,他瞪大眼睛,刚才黑夜母亲的五官和胸部又都变成一个个黑洞,深不可测。他找到了无法安静的原因。在学校,寝室里全是男生,而现在,他下面两个铺睡的都是女生。这个硬卧车厢一共有22号床,每号床有上、中、下三个铺,都是男女混居。可在乌去纱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他们是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上、中、下三个铺,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女生。他醒着,她们应该已经沉睡。

乌去纱越来越有精神,他全身亢奋得像一根烙铁。他不得不坐起来,火车哐啷得更响了。他悄悄抓住床头的扶梯,下到第二层,看到一床毯子裹着一个人,像一道起伏的山梁,顶头是一丛似头发又不像头发的东西,压根儿不像睡着一女生。下到第一层,一个女人头像朦胧地映入眼帘,她平躺着,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在夜色里,一切瑕疵都被剔除,只留下了完美。她的身体错落有致,连那床盖着她的毯子也变得仪态万方。乌去纱左脚着地,右脚停在最下一级扶梯上,这时没有把握判断李美超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睁开的,只有一瞬间的停顿,他慌忙套上自己的鞋子,直奔卫生间,长长地撒了一泡尿。他希望这泡尿永远撒下去,一直撒到北京。这时他觉得橘洲到北京真远啊。因为没有一个像水库那样大的尿泡,所以一泡尿要撒到北京去是不可能的,但这泡撒了一分多钟的尿大大降低了乌去纱的体温。他扣上裤子,轻松多了,走出卫生间,知道自己瞌睡全无,就站在卫生间旁边的“吸烟处”。深夜无人吸烟,这里空旷、凉爽,有利于乌去纱去火、排毒、清心、静气。

“吸烟处”站着一个人。这对于夜行火车来说,等于发生了一个必须引起注意的情况。乘务员过来了,以一种警惕的眼光瞅着乌去纱,把他赶到17号床头。乌去纱停了会,乘务员回头看他一眼。乌去纱看着乘务员的背影消失,他脱掉鞋子,准备上床。这时,下铺的李美超换了睡姿,不再平躺,而是向右侧身,面向隔板。有趣的是,她和骆明明同样的睡姿,她的床上却不像一道起伏的山梁,而像一条大江的源头,萧散,舒展,婀娜多姿。乌去纱想象那条薄毯里面李美超身体的曲线,但匆忙中不得要领,他喘着气爬到上铺,也钻进薄毯之中,仿照李美超的睡姿,自己勉强抬头看,觉得床上更像在电视或图片里看到的北方山梁,架势雄伟,却光秃秃的,只有正中挺拔着一株威武不屈的孤独之树,喷吐出一小团单薄而寂寞的绿意。

乌去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骆明明单脚站在扶梯上将他拍醒的事实证明,他昨晚确实睡过去了。他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眼睛,李美超在下面对他说:“你真会睡,八点多了还不起来,火车上比家里好睡吧?”她不清楚昨晚发生在乌去纱身上的故事,其实也没什么故事。骆明明说:“方便面泡好了,下来吃。”乌去纱下了床。李美超说:“你眼里有血丝,看来没睡好哦。”乌去纱害羞地说:“平生第一次睡在火车上,很晚才睡着。”

中午,北京西客站到了。北京到了。日子翻开新的一页,内容却没有太多的不同。北京不过是大一号的橘洲,西客站是大一号的橘洲火车站,楼房比橘洲高,街道比橘洲宽……好比乌去纱在照排室的电脑上要求那个满脸雀斑的打字员,将一篇五号字的文章全部改为四号。当然还是有新鲜的东西,比如口音,京片子的“儿化音”就像故宫翘起的屋檐,听上去是轻柔的尾音,可有可无,实际上使着暗劲,硬戳戳的,没有它北京话就会是一盘散沙、分崩离析。地铁也很新鲜,火车竟然在城市的地下狂奔,有些不可思议。地上那么多人,地下也那么多人,地上地下的人流不停地进行交换,你跑上来,我跑下去,更加不可思议。乌去纱丝毫不为北京市交通局分忧,他反感地铁这种运输方式,因为小时候读过的《封神榜》和《西游记》告诉他,任何地方都有土地神,如果地下通了铁路,人人可以像土地神那样一叫就现身,岂不是太恐怖了。

北京和橘洲最相似的不是车站,也不是楼房和街道,而是公交车。不,最相似的是公交车里面售票员的脸——都像乡下砌的砖墙,面无表情。尤其当你露出外地口音之后,那堵砖墙的建筑材料立马换成了钢板,不仅没表情,还让人感觉到冷硬。这是乌去纱始料未及的。

橘洲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态度不好,欺负外地人,尚可原谅,橘洲本是南蛮之地,民风强悍。橘洲是个不吃辣椒就活不下去的地方,女孩子小巧玲珑、肤白脸净,骂起人来那可是一“雌”当关,万夫莫开。北京也是这样,实在无法原谅——第一,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每个人从启蒙那天起就要吟诵“我爱北京天安门”,可至少北京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当不起这份爱。第二,橘洲的女孩子随她如何骂人,哪怕年年骂,月月骂,天天骂,她们依然肤白面净,国外进口的润肤产品在橘洲根本没销路。可北京的售票员脸上尽是疙瘩,有的还层次分明,颜色多样,像一幅超现实主义油画。内分泌失调到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开口骂人?所以,北京与橘洲终究是不同的,即便是最为相同的公交车上售票员的脸,还有白与不白、平与不平、水粉与油墨之分。

带着这样的印象,再坐上组委会安排的旅游大巴,和与会人员一起浩浩荡荡去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故宫和倾慕已久的八达岭长城,乌去纱都觉得不过尔尔。兴奋渐渐退却为沉默。李美超问他是不是想老婆孩子了。他说:“没有,只是走神。”李美超问:“为什么走神?”乌去纱答道:“十年前,我本有实力考上北京大学,但没有抓住机会,那算得上我人生的第一次失败。”骆明明抢在李美超前面问:“第二次呢?”乌去纱回答:“我在等待它的到来。”李美超说:“也许那是一次失败,但不重要,也不影响你的未来。人生如走路,走一段,就会看到前面有岔道,有十字路口,这时需要你做出选择。选择任何一个方向的道路,都会有属于它的前程和风景。有的路可以一直走下去,达到远方或攀上顶峰;有的路,刚走不远便是死胡同,甚至会坠入深渊。除了走路人的判断、内心的指引,还要靠些运气。你没有考上北大,不过是那次运气差了一点而已。”乌去纱说:“可以说是运气不佳,但主要是自己,我在关键时候走神了。”李美超站起来:“那我们去北大校园里走走,以这种方式圆你的北大梦,不是很浪漫吗?这边我熟,离北大不远。”

打的士十五元就到了校门口。一张不起眼的校门。这个不打紧,乌去纱就读的湘江师范大学四通八达,压根儿没有校门。愈是这样,大学显得愈有味道。要是大门弄得规规整整,门口还放个传达室,那就成中学了。校园很大,就像北京很大一样。倒没有多么高大威武的建筑,反而红砖砌的老房子居多。不宽的路上、未名湖边,偶尔走过几位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的老者,乌去纱每次早早地停下脚步,注目着老者,侧身一直到他们飘然而过。有位老者注意到身边这个朴素的小伙子,迎着他的目光朝他蔼然一笑,乌去纱感到身心都要融化了。他想把自己捣碎,融化在北大校园的空气里。要不,变成那红砖楼里的一块断砖,或者花坛里一株憔悴的杜鹃也行。

北大校园唤起乌去纱强烈的北大情结,到现在他才彻底明白,他的北大情结不仅仅是来这里注册,成为它的一名学生,而是他渴望自己的内心深处生长着一座博大精深的北大。他一步步慢慢走着,李美超和骆明明不约而同地跟着他的节奏,今天他是北大的主人,是他自己的主人。他一步步慢慢走着,仿佛在进行一项工作量巨大的移植工程,但这种移植注定徒劳无功,像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要把石头推到山顶的西绪弗斯,只能产生令人动容的悲怆效果。乌去纱沮丧地意识到,他从一下火车就产生的对北京的种种反感,他强行把北京与橘洲进行比较,并数落它的种种不是,他潜意识里对北京的种种蔑视,都是因为一个潜伏在他血液里的、致命的因素——北大的存在。他眼里不断强化北京作为首都所不应该有的东西,脏乱、粗鄙、拥挤,全是为了证明北京不配拥有北大。在乌去纱的心目中,只有北大才是真正的首都。

走出校门,乌去纱转过身,看着门楣上挂着的“北京大学”四个字,他出声地念了一遍。念完之后,他发誓无论以后来多少次北京,决不会再踏进北大校园一步。在他看来,北大不在北京,不在橘洲,不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只在他的梦想里。

乌去纱惆怅地回到橘洲,好像一个四处寻找亲人的人失望而归。北京的一切,他都没有留下良好印象,矮小的天安门、粗犷的长城、杂乱的故宫,还有拥挤的人群,与电视和图片上所体现出来的气魄和气质相差较远。在火车上,他望着窗外沉思,觉得自己仍然没有去过北京。他看到的是一种假相,真相被两样东西蒙盖着,一样是沧桑的历史,一样是仓促的行程。沧桑的历史由于慢,年深日久地将当年的威仪与恢弘渐渐消解;仓促的行程因为快,马不停蹄,浮光掠影,难以用心体会正宗的京味。而这种假相镶嵌在一幅本能的镜框里——他不无嫉妒地、本能地将北京与北大对立起来,在钟情北大的同时,将北京树成了自己的假想敌。

假想敌是无辜的。乌去纱在反省自己,他常常埋怨昌静性格暴躁、言辞刻薄、不尊敬长辈等等,就像他看到天安门矮小、故宫杂乱一样,北大在他心中的崇高地位不知不觉矮化了北京。其实,天安门的威武不言自明,故宫的富丽更是天下少有,好比昌静对他的照顾体贴、对儿子的倾心关爱,那都是没得说的。

“我不能因为吴盈盈而让昌静成为假想敌,那对昌静多不公平!”

乌去纱长吁一口气,这口气长得像是一种极具威力的高科技武器,直冲太空,射落最先影印在西天的两颗星星。时空遥远的橘洲县某中学教学楼二楼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暂时消失在乌去纱思念的原野。

回到家里,昌静领着亮亮欢迎乌去纱凯旋。乌去纱还没落座,赶紧从包里掏出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给老婆和儿子买的衣服。昌静的衣服很合身,亮亮的套装稍大。昌静说,正好,明年都可以穿。晚餐,昌静从厨房端出一砂锅她煲的黄瓜鳝片汤,鲜靓得仿佛他们恋爱的年月。

“好多鳝鱼从锅子里跑出来啦!它们有的戴着生姜的鸭舌帽,有的穿着葱花的超短裙,大群大群向我们嘴里跑去。”

这不是魔幻,而是乌去纱在教亮亮如何发挥想象力。儿子抓着筷子手舞足蹈,尖叫着:“我要那条最胖的超短裙鳝鱼!”昌静嗔怪道:“不教好的,尽来些歪门邪道。”

那些胖胖的超短裙鳝鱼游进乌去纱和昌静的嘴里后,果然不走正道,尽往歪门邪道上跑,跑得他们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把儿子哄睡后,两条光滑的鳝鱼迫不及待地拥在一起,所有能够吻合的部位方凿圆枘,拧得紧紧的,它们成了一架马力十足的机器,恰似在无边黑暗中疾驰的火车。

哐啷,火车到站了,发出像机器散架的声音。夜晚也散架了,无声无息地铺展在黑暗里,只听到来自洪荒远古、像石头一样粗重的喘息。

(未完待续)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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