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城市的常态
作者丨叶梦
有一位外地朋友到益阳来,我陪他在城里转了一圈,我问印象如何?他先是称赞这里山水的秀丽,突然话锋一转说:“街上怎么到处看到看相先生与疯子哦!”我一时语塞,说:“看相先生是多了点,至于疯子,按人口比例并不算多,恰好今天都出来了,你看我们这块地方山这么青,水这么秀,难道是出疯人的地方吗?”客人于是缄口。
这位朋友走后,他的话给我以深深地刺激,我不以为奇的事,在外地人看来却十分刺目。我从小时候起,看惯了这个城市的癫子,癫子无处不在。我从来就认为癫子的存在是合理的,人吃了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癫子不过是一种常见的病而已。
我小时候住过的乾元街,“文革”时更名红卫路。我们家下首有一间铁匠铺,铁匠的堂客是一个疯女人。铁匠堂客块头很大,黑胖胖的富态相。虽然疯,平日里并不打人骂人,只是用一张木靠椅坐着,静静地看街,用一种迷惑的眼神看过往行人。只有在她发病的时候,铁匠才会用一条自己打的铁链子将堂客锁了,于是黑胖的妇人便成了一个脚镣手铐的“囚犯”,惹得过往行人都疑惑地看她。疯女人不喜欢人看她。一有人围观,她就生气。铁匠堂客虽然有病,但并不影响她生下一路崽女。铁匠堂客每每怀孕时都很安静,像所有的孕妇一样心平气和。但一旦产下孩子,癫病就复发。铁匠堂客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正值寒冬腊月,那娃娃是男孩,很结实。一个冰雪天,男婴屙脏了衣裤,铁匠堂客竟把他脱了个精光,拎着穿街到资江河里去洗。目睹这一事件的街邻都吓坏了。一个女人癫到这一步,不由人不扼腕叹息。
在这个城市,每条街都有一个或数个癫子。有一个叫茶亭街的地方,癫子更多,随便数数便有好几个。尽管癫子不少,但癫子是有层次与类别的,大致有文癫、色癫、酒癫几种。
文癫是因读书而癫的,即算癫了仍是书生一个。益阳城内最有名的文癫就住在益阳城对岸的会龙山中。会龙山是本地名山,山上古木参天,癫子不是结庐而居,而是掘一山洞穴居,采用这种最为原始的生活方式。他拣山中枯枝做饭,每日读书吟诗,整个一个陶渊明。小时候,学校常组织春游秋游去会龙山,每次总能见着他,我们一高兴便围着他,叫他念诗,他便捻着胡子得意地念得摇头晃脑,我们只是一知半解地听。有时会跟他要了他写诗的纸片回家细读,癫子的诗写得真好。看到这么有修养有学问的癫子,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家伙也对他存有景仰之心,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现在我们回想三十多年前穴居会龙山的癫子,不免对他那时的生活充满了难以模仿的向往。
我读书的那所中学也有一位老师据说染有此疾。当时他并不具体地任课,只是做些杂务偶尔代课而已。我们当面喊他樊老师,背后喊他樊癫子,虽然别人认为这位老师癫,但我认为整个学校的老师中,独樊老师最生动可爱。初一那年,全校集中到市郊红星园艺场开荒植树,劳动很苦,集中住宿。樊老师分到我们班,早晚和我们出工收工。一路上,他教我们唱歌,或者讲笑话。樊老师最喜欢唱歌,一听他唱歌我便感觉不累了。他教我们唱的第一首歌是英文歌《祝你新年快乐》。以后的几十年,一听到“Happy New Year To You(祝你生日快乐)”我便会想起樊老师来,便会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时,老师和学生都生活在一种极“左”的氛围下,特别是出身不好的老师,生怕犯错误,整日严肃得苦巴巴的样子,一看见他们便觉得他们不开心。独樊老师与他们截然不同。他以一副放荡不羁的癫相,说话行动都十分随意放达。他常混在一帮初中男生中抢篮球。他还是个足球迷。他私下里组织了一个业余足球队,亲自担任教练,整天和学生混在一块,毫无老师架子。
樊老师虽被人称作癫子,但我感觉人们在笑他癫时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癫子调侃过了。“文革”刚开始不久,学校停课了,我有天从汽车路坐轮渡过江,在船将要开之时,突然发现樊老师手执船上的铁皮喇叭筒出现在船头,他一脸严肃地用铁皮喇叭筒喊话:“喂,喂,是革命的都站起来。”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却都已按他的手势站好了,集中在他的铁皮喇叭之下。樊老师接着说:“既然都是革命的,现在让我们共同来唱一首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预备,起。”顿时一船歌声骤起。樊老师仍一手握铁皮喇叭筒,一手使劲打拍子,而那一船人都只晓得手持语录本,宝里宝气地跟着樊老师唱。事实上那一船人除了我,都不晓得樊老师是癫子。还有好几次,我在南门渡口等船,看见樊老师面对碧绿的江水引吭高歌,他在江边必唱《克拉玛依之歌》,我一时被他的歌声陶醉了,我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泪水,我感觉在那个精神苍白的年代,樊老师的歌声给了我心灵的滋润。这么多年了,那歌声仍在我心中回荡。
30年之后再来看樊老师,越来越觉得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癫子。正因为他有了一个癫子的名分,才有了做一个真正的人的自由。而多数自以为不癫的人,当年却做过许多现在看起来不正常的事。看来,这癫与不癫,真是很难说。
益阳街上还有一种癫子是酒癫,酒癫是益阳街上常见的风景之一。酒癫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病。他们不喝酒的时候,一如常人。一端杯子才会有出格的表现:往往是一手端杯子,一手做演讲手势。一边喝,一边红头赤脸地讲演,手不停地在空中比来划去。酒癫子中的一些人是生活中不得意兼不得志者,也有的是愤世嫉俗无处发泄借助于酒。酒癫子也作为一种城市的常态出现于市井,没有人围观亦没有人注意。任酒癫子一如既往地慷慨陈词。酒癫子一般都是孤独的人却又不甘寂寞。酒癫子似乎都难以衍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他们一般都不可能真癫,他们能寻到“酒癫”这种形式,这是一种不妨碍他人的宣泄方式。
益阳街上还有过色癫,这种人男女都有。一个个都因爱或为色而成了走入迷途的羔羊。60年代的某一天,益阳城古老的麻石街上来了一个走入极致的色癫,那色癫见女人便抱。一时间,街上女人绝迹。只见那癫子其时躲进巷口的一家南货铺的门面背后,一女子毫无感觉地从巷子口出来,癫子跳将出来一把抱住解衣,女子吓得大叫。正在这时,有一更漂亮的女子也从巷子里出来,癫子很贪,又腾出一只手来想抱那一个。结果手上这个奋力一挣跑脱了。一街男人看见癫子抱女人并不去扯,只是很开心地看,这有点像体育爱好者看球,尽管自己不能上场,看看别人踢打也算是满足了自己精神上的瘾。一时间,那一段街道无女子敢过身。有一少妇,有点胖,长得不漂亮,她见女同胞畏癫子如虎,大不以为然。她说:“看你们吓得鬼一样,我才不怕呢!”于是,她持一竹篮,傍癫子走过,遗憾的是癫子不仅没抱她,连看都不看,只自顾嚼槟榔。这女子得胜回朝,众人却笑她:“你长得不乖,癫子看不上你哩!”
还有一类癫子是“文革”时期特有的产物,那年头,癫子真多哇。有的癫子成天唱语录歌,嗓门大,声音高,居然唱一整天喉咙也不嘶。还有的全身挂满毛主席像章,手持语录牌,到处宣传最高指示。有一个癫子竟用铝质毛主席像章刺穿胸前皮肤别进肉里。这种苦肉计招致很多人围观,癫子见看的人多了,愈加兴奋,巴不得把一身的像章都别进肉里去。
关于“文革”中疯癫的人大多已经好了,也有的早已死去,即算还有个把两个也真难见着了。我曾见过一位中年女士,数年来,每天在大码头一带的马路上大唱毛主席语录歌及文革时的歌曲,歌声甚是嘹亮。后来,街上流行《红太阳》磁带。歌声遍及大街小巷歌厅舞厅。于是,癫子唱的歌与磁带里的歌交相辉映,唤起中年人的怀旧情绪,这种怀旧的歌陡然形成时髦,人们恍若回到了28年前。
恍若出土文物般的女癫子的歌无形中领导了一次流行歌曲的潮流。对于这一点,癫子本人浑然不觉。很快,曾经时髦的《红太阳》歌声又如潮水般地退去,然癫子仍一如既往地唱,她本身就是“文革”时期的一张旧胶木唱片。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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