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相如岩雨打林
马笑泉
岩在城东南一公里处,与武冈二中相互辉映。原来唤做宝方山,上有法相寺,又有二邓先生祠,为祭祀清朝名士邓辅纶、邓绎兄弟所建。到如今寺与祠均化入虚空,只余七十多处摩崖石刻,尚替宋、明、清、民国的文人雅士存得了一点感叹,让千年的时光印下了一些微痕。
我喜欢法相岩,但不是因了这些人工的点缀,就像我真心恋着一个人,却不是冲着她本人之外的某些东西。
像所有的公园一样,法相岩有一座还过得去的亭子,有一方水池,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这些,都可以删掉,只留满山的石头和林木,还有随处可见的小小的安静的石凳石桌,就像一个幽寂的佳人洗去了脂粉、卸下了首饰,展露出的本色风姿更显得韵味悠长。
有多少公园拥有这么多的石头?不会太多。有多少园子的全部石头不是移来的而是实实在在从地上长出的?更少。法相岩的石头大多挺拔,风骨兀兀。没有太湖石那种过分的雕琢,浑然天成,又姿态各异。像什么?如龙?似虎?都不对。且这些比喻跟氛围不协调。法相岩的气氛,清,幽,林木间还飘动着一种,禅意。
喜欢在这些石头穿行,走走,看看。曲径通幽,转个弯又是另一片石头翠枝构筑的天地。有些硕大的石头上有血迹还粘着鸡毛,石根处的土中插着香。在几棵格外秀出的树上我还发现了缠绕的红布。这种行为我并不赞同,但它印证了我的感受:这石,这树,都是蕴涵灵性的。我凝视着它们它们也凝视着我,或许还有看不见的微笑。这微笑或许是给我的,或许是它们彼此间有会于心的暗示。哦,并且还泄露了些微于我这个纠缠于红尘的青年。它们在某一刻参透了天机,而且并不排斥我,因为,有种契合无碍的感觉。
幽迹清景,并不是仅仅用眼睛去看的,更重要的是,要将身与心融入其中,领受那微妙的感动,把握那如丝的天趣。
常常拿本书来看。当然不是功利性的阅读,而是由衷想看的一卷诗文,或一册小说。石凳清凉,书摊于桌上,有鸟鸣起落如珍珠在碧水中弹跳。看进去了,就不知觉了。不但忽略了天籁悦耳,且忘了时光流逝了多少。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外如是。偶尔一叶从枝头飘落,贴于书上,才惊觉是不是坐累了。于是起身,背着手在林间绕行,慢慢地兜个大圈。在这样落满了树叶的小径上,是不可能快起来的。脚步声也变得柔软,绝无走在水泥路上的生硬。饶是如此,仍惊动了树上的鸟,扑楞楞地翔动,表演着令我羡慕万分的轻身术。很多时候,林石间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或许还会听到隐约的低语。是有呢?还是无?何必听清。回到原处,书仍在那儿,只是风已替我翻过了一页。
有天看了半个下午,枝叶间突然淅淅沥沥地响了起来。卷起书,走进亭中。雨势不小,凉意袭人。林石间蒙蒙然起了许多雾气,一切都变得半明半暗。站在栏边静静地凝视,恍惚见我看到了许多灰衣僧人或坐或立,双手结印,在雨中参禅。他们是那样专注,仿佛宇宙的风雨并不能动摇他们的禅心半寸。我终于明白这满山的林石像什么,不,是什么了。这些安静的禅者,隐身于石木,用千年的时光来锻炼半寸心意,以求突破三维的限制,晋入真如之境。此刻一齐现身,是不是在向我提示着什么?是不是让我看到了自己某一世的“相”?
也许我就是千年前凡心初动悄悄逃离的那一个。也许我就是尘缘未了遁入十丈软红辗转了几生几世的那一个。佛法无边,佛心悲悯,佛相万万千。即使是对于一个执迷的顽劣的开了小差的小弟子,佛仍是无处不在地关照着他,处处予以微妙的暗示,期待着他的豁然开悟……
再一定神,树还是树,石还是石,雨水还是雨水,落在林中,落于石上,也溅落在我心上,敲打出天籁,激发出佛音。
默立良久,心头空朗。我隐隐窥见了一个无限广大的空间,它隐藏于每一颗树,每一块石头,当然,也隐藏于每一颗心。
若有一天能彻悟,也许,我会化做这山上的一块石,或一棵树。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