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 逆 者

作者丨欧阳斌

那座山依然静静地挺立在那里。

那座山叫孤山，也有人将它叫雷公山或叛逆山。

虽然，它所处的位置就在从宁远县城到舜帝陵的路旁，但我相信绝大多数往返的客人都会无视它的存在，不会或不屑于对它留下印象。不会对它留下印象，是因为那座山实在太普通了，它与四周的山比起来，既不高大也不奇秀，而且，它还有一半被削掉了，露出了一些白色的石头，加上它的四周都是农田，因而，确实显得异常的孤独，很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说不屑于对它留下印象，是因为关于那座山还有一个令很多人不悦的故事：说的是舜帝驾崩九嶷之后，群山都因为感念舜德而将头转向了舜帝陵所在的方向，可此山偏不转向，它的头仍执拗地向着另一个方向。于是，雷公震怒了，一声巨响之后，将此山劈成了两半，一半飞到香港九龙填海去了，一半仍留在原地。对于有着这样传说故事的山，许多人不屑于对它留下什么印象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自第一次见到那座山，我却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最初引起我对它的兴趣正是它那独特的朝向。

记得第一次去宁远，当我所乘坐的汽车从宁远县城开往舜帝陵时，县里陪同我的同志就向我讲起了许多舜帝的故事。他们告诉我舜帝是黄帝的后代，自幼家世不幸，母死父盲，继母奸诈，异母弟名象，也常欺侮他。舜帝的父亲、继母和象都曾合伙陷害他，好几次想置他于死地，可舜帝都奇迹般地存活下来了。舜后来受尧的禅让而为帝，但他不计前嫌，事父以孝、事弟以诚、事民以勤，德感天地，受到了人民的拥护。舜帝百岁那年到南方巡视，不幸死在苍悟，后来葬在九嶷山。“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毛泽东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句就是对舜帝的赞颂。“舜帝死后，为感舜德，附近的群山都将方向朝向了舜帝陵，出现了万山朝九嶷的壮观……”陪同的同志指着路旁的一些山峰，带着一些骄傲的形态对我说道。也许是巧合，他刚说完，我却看到了窗外的那座没有朝向舜帝陵的山峰。“你说万山朝九嶷，那座山怎么没有朝?”我是个急性子人，立即问道。“哦，那座山……那座山叫孤山，我们也叫它雷公山或叛逆山……”陪同的同志显得有些不高兴地向我讲起了那座山的来历。于是，我就知道了孤山，知道了在舜帝陵周围万山朝九嶷的壮观中，有这么一座叛逆之山。

车子一闪就过去了，陪同人员也只是很随意地回答了一下我的提问，又重新向我讲起了舜帝的丰功伟绩。陪同是对的，在他的陪同的经历中，一定很少有人向他打听过这座山，他当然也没有必要将时间过多地花在对那座山的解释上。可是，不知为什么，车子虽然一闪而过，我却将头转向了那座山。我感到它的身影在那种万山朝九嶷的氛围中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寂寞。孤山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圆点，我的头依然向着窗外。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宁远，每一次去，虽然陪同换了，但他们的讲解方式却大同小异。我虽然不再随便向陪同发问，但每一次经过孤山时，我都会默默地注视它。我总是在想，如果这万山朝九嶷真是舜帝死后才出现的一种情景，那这座特立独行的山一定有个很重大的原因导致了它将头偏向了另一个方向。是一种什么原因呢?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找到了一本关于宁远风景介绍的趣谈，上面提到了这座山。书中说，孤山虽然又叫做叛逆山，其实它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叛逆。很多年前，舜帝与恶龙搏斗负伤而死之后，众山神都将头转向了舜帝陵，可是，孤山却意识到同样负伤的恶龙伤好之后还有可能会来搔扰舜帝的陵墓。于是，它将头转向了恶龙可能出现的方向。恶龙果然又出现了，山神为了保护舜帝陵的安全，与恶龙进行了一场生死之战。恶龙抽剑辟去了山神的半个脑袋，山神也最终拼出一切，用巨石将恶龙永远压在了山下。只是，人们只知道舜帝与恶龙交战之事，并不知道山神与恶龙交战之事，于是，这座山就背负起了永远的骂名。“哦，如此说来，这座山非但不是叛逆山，反而是一座尽忠山，是一座比那些以各种各样关注的姿态朝着舜陵的山忠心得多，也值得人们尊敬得多的山”，正是这本书使我一下子开悟。也许，书中的这个故事只是作者的杜撰，但较之雷劈孤山的传说，我倒宁愿相信这个孤山尽忠的传说。

得知孤山与恶龙交战而尽忠的传说之后，我后来又去过几次宁远，再看孤山，便感觉到孤山那只剩下半边的身影中透着许多刚毅，感觉到恶龙虽然劈去了孤山的半个脑袋，使它失去了自己的眼睛，但孤山依然有一双眼睛在警惕地注视着远方，那是长在孤山心灵深处的眼睛。于是，孤山在我的眼中也变成了一座雕塑，变成了一座思想者的雕塑。

有了这些想法，再望孤山，我的眼前便也幻化出一些人的身影来。从屈原到商鞅，从岳飞到袁崇焕，从谭嗣同到彭德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我的眼前闪现。是啊，他们这些人不也曾经以叛逆者的形象而存在于世么，可是，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勇士，只有他们在别人为了各自的目的而趋炎附势之时，他们敢于为了自己的忠心而抛洒一腔热血。他们不是叛逆者，而是烈士，是真正的敢于拼将一死尽忠心的烈士。由他们，我甚至还想到了传说中的普罗米修斯，传说中的后羿，想到了耶酥，想到了哥白尼，想到了布鲁诺，他们同样是为了他们内心中的那份“忠”而死，那份“忠”，虽然不是基于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党派，但他们已经将他们的“忠”扩展到了整个人类。

人生也好，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也好，要摆出一副顺的样子是容易的，点头哈腰不容易么，阿谀奉承不容易么，顺水推舟不容易么，借风放筝不容易么?可是，要逆着就难了。当别人都说地球是方的时，你偏说地球是圆的，这不是自讨没趣么;当别人都说没穿衣服的皇帝身上穿着“漂亮的新装”时，你偏要说皇上你的“小弟弟”都露在外面了，这不是自讨没趣是什么;而当所有的飞蛾都向着诱惑者的灯光扑去的时候，你作为一只飞蛾却大喊去不得、去不得，那灯光是个陷阱，那你最后不被其它的飞蛾剿灭还能有什么别的好结果?从这个意义一来说，很多所谓的叛逆并不是真正的叛逆，恰恰相反，而是一种忠，是一种需要勇气，也饱含情感的忠啊。

也许，屈原注定要孤独地沉入汩罗江底;岳飞注定要孤独地诀别他那几十万英勇的将士;布鲁诺注定会被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他们是孤独的，就像我眼前的那座孤山一样。他们是因为不愿意趋炎附势而孤独，他们是因为坚守着内心的那份向往与执着而孤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在真理面前，我决不退让半步”，他们的声音永远在回响，穿越时空而绵延不绝。

孤山啊孤山，就留下一个叛逆者的形象让世人去评说吧，只要你曾经拥有过那份执着，那份坦诚，那份奋不顾身的勇气，你就没有后悔;孤山啊孤山，就留下一个永远的不解之迷让人们去猜测吧，只要你内心保留着那份清醒，那份忠诚，你就永远都可以坦然地挺立着你那半边身子，傲立于天下。

尽管万山都已经朝向了九嶷，孤山，你还是向着你固有的方向吧。

孤山不孤，至少，还有我在把你注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