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生命一分钟发呆的时间

作者丨欧阳斌

发呆，这个词语最初进入我的脑海绝不是什么好的词语。儿时爱发呆，喜欢对着通往村外的那条公路发呆，想象着它最终的走向，想象着那公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景色;喜欢对着自家的那头老水牯发呆，想象着它总是用那双大大的眼晴瞪着我，是不是有许多话要跟我说;也喜欢对着太阳和月亮发呆，想象着那两个大大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光亮?甚至还喜欢对着邻家漂亮的女孩发呆，想象着她们长大之后就是我的老婆。儿时因为发呆，没少受过父母和老师的训斥。“呆头呆脑”、“傻里傻气”、“胡思乱想”，每当发呆之时，这些从大人口中发出的、不友善的词语便会充塞耳膜，自己呢，也常常因为这些不友善的词语而真以为发呆是件不好的事情，以为发呆就真是傻的同义词。随着年龄的慢慢增大，才逐渐明白了发呆的含义，明白了发呆原来竟是生命中一种难得的精神境界。再后来，随着对一些历史人物的了解，随着对一些文化现象尤其是佛教禅宗文化的了解，才明白喜欢发呆原来是许多大人物所共有的爱好，而真正的发呆原来竟是生命中的一种秘境。呆，即是悟。

最初，让我对发呆有重新认识的是沈从文先生。我大约是在读初一的时候开始接触沈从文先生的著作，沈先生是湖南人，从大的范围来说，与我也算是老乡。我虽然生长在湘南，而他从小生活在湘西，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湘”字，他笔下的风土人情与我故乡的风土人情在许多方面是有共同之处的。沈先生对乡村风光和湘西风土人情那种白描式的、但却美丽无比、精彩无比、深含哲理的叙述风格一开始就打动了我，使我感到一种在别人的文字上所体味不到的亲切。喜欢沈先生的文字自然就会去探寻沈先生的身世，探寻沈先生的个人特点。当我从沈先生的自叙性的文字中知道他原来自小也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时，便有了一种灵魂深处的认同，也使我对发呆有了最初的清醒的认识：呵，原来发呆竟是启发文学心智最初的钥匙。再后来，知道了沈先生的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也喜欢发呆，知道了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孔子、孟子一个个都喜欢发呆，也知道了像秦始皇、成吉思汗、唐太宗这样的伟人也喜欢发呆。试想想，如果达摩祖师不在嵩山少林寺的那个山洞发上十年的呆，哪里会有禅宗的传承?如果牛顿不看见普通的苹果掉落而发呆，哪里会有万有引力定律的产生?读高中时，接触到的两件关于发呆的故事让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一件是一个名叫阿城的作家写一篇名为《棋王》的中篇小说，小说中有一个名叫王一生的棋王，整个就是一个呆子，不但平时一个人看到棋盘时要发呆，跟人下棋过程中也要发呆，呆得有时只知道自己是在下棋，竟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下棋。读高中时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说的是已故著名数学家陈景润先生连走路也常常发呆，常常碰到了树木而不知，以为碰到了人，还要连连道歉。几年前，我与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有过一次近距离接触，金先生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可在随同我们上岳麓参观时，我们讲着讲着话，先生盯着山下的风景突然两眼发直、不言语了，那场景还确实吓了我们一跳。待到一两分钟先生才回过神来，我们一问，先生说他刚才突然想起了他一部小说中的一个情节。我们不好问得更详细，但我想，先生的许多作品恐怕就是在这种发呆中而构思而完善的吧。

现代社会，物质生活的高度发达，渐渐逼窄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忙，成了人们共同的生活状态和共同的语言。因为忙，许多人渐渐疏远了书本;因为忙，许多人渐渐放弃了思考;因为忙，物质的享受渐渐成为了许多人内心的最大追求。忙啊忙啊，忙得没有时间向亲朋好友写信了，忙得没有时间向父母致以问候了，忙得夫妻之间也没有多少语言沟通了，最后，终于忙得自己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忙得自己连发呆的时间都没有了，生活成了一部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只知机械地转动、转动。可是，生活真的忙得连发呆的时间都没有了吗?不是，你再忙再忙，总也还有停住脚步的时候呀，况且，即使是在行走中，你也完全有可能像陈景润、像金庸先生一样呆上一呆呀。

呆上一呆吧，哪怕是一分钟，不，哪怕是一秒钟，如果那一秒钟，你的心真的放下了一切羁绊，你的心真的是澄澈透明的，你就可以得到一种只有发呆时才会产生的心灵的愉悦，你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你可能会在因为某种获取而异常兴奋之时，因为这样一呆，而突然觉得这种获取正是痛苦的开始而猛然清醒;你也有可能会在因为某种失去而懊恼万分之时，因为这样一呆，而突然觉得此种失去正是得到的先兆而块垒顿消。我敢肯定地说，不论你的身份有多高，不论你的成就有多大，在这样一呆的过程中，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与大自然都是融为一体的，在这一呆的过程中，没有伟大与渺小之分，没有高尚与卑下之分。

正因为这样，从生命的质量来说，与其见面就问“你吃饭了吗”?或抑“你炒股了吗”?“你升官了吗”?还不如洒洒脱脱地问一句：今天，你发呆了吗?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