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作者丨欧阳斌

因为九岁就失去了母亲，在我已经经历的四十多年人生中，父亲对我的影响是最大的。

母亲在生时，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地工作，一年难得与我们见上几面，因此，我对父亲的记忆始于母亲的去世。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去世的时间是公元一九七四年的农历十二月十七日。先一天下午，母亲从地里回来之后，说是头有些不舒服，就在乡卫生所拿了几片药吃了，吃完之后就睡了。我那晚依然是伴着母亲睡的。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去搬弄我的玩具手枪去了。爷爷将早饭煮好后，要我去喊母亲吃饭，我去床上推了推母亲，可母亲没有一点反应。我开始还以为是母亲睡着了，又喊了几声，母亲还是没有反应。这时，我才爬到床上去推母亲，推着推着，便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忙去叫爷爷过来。爷爷过来一看，顿时就吓了一跳，说不得了、不得了，你母亲不行了。爷爷又赶忙跑出去，叫来了邻居，邻居又赶忙叫来了医生，可母亲还是就这样去了，那样突然，那样匆忙，没有给我们留下片言只语。当确知母亲已经离开我们而去时，我大哭了起来。爷爷和乡亲们都说，伢子呀，你的命苦哇，你和你的姐姐、妹妹都是命苦哇，从此你就没有娘了，你就只能依靠你的爹了。那时，我九岁，我姐姐十一岁，妹妹才七岁，虽然年幼，可我也知道，从此就只能跟随父亲了。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了父亲在我生命中的重要。

母亲去世后，乡亲们立即派人去了父亲单位。去喊父亲回来的乡亲没有将真实情况告诉他，只说母亲病重。但父亲一听说母亲病重之后，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赶。一回到家，父亲看到的已是令他十分痛心的一幕了。我记得父亲进屋后，立即跪在母亲的身边大哭起来，这种哭是撕心裂肺的哭，是肝肠寸断的哭。父亲一边哭着，一边还捶打自己的胸膛，说是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我至今还记得父亲捶打自己的胸脯时发出的那种咚咚的响声。我正也是在那时，才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对母亲那刻骨铭心的爱。母亲去世的那个春节是我这一生过得最沉重的一个春节，全家人都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之中。

春节之后，好心的叔叔将姐姐和七十多岁的爷爷接到了他那去住，我和妹妹就跟着父亲去了他所在的单位。父亲所在的单位是一个隶属于衡南县商业局的养殖场，养殖场坐落在离衡阳市二十多公里的乡下，以养鸡为主，只有五十多人，其中还有三十多名下放知青。父亲那是只是养殖场的一名食堂管理员，每月工资只有三十多元，母亲在时，有母亲在家操持家务，父亲的这点工资作为补贴家用，倒也不觉很吃紧。母亲一走，全家的负担就都指望父亲这三十多元工资了，经济骤然紧张起来。面对紧张的经济条件，父亲只得省吃俭用。父亲那时经常到衡阳去出差，一般是上午去，要下午六七点钟才回来，每次父亲出差回来，我和妹妹都要翻一翻父亲的包，期望能从中找出一点像面包、馒头之类的吃食。我和妹妹往往都能有所收获，父亲也常常会微笑地着看我和妹妹吃着从他包里翻出的东西，脸上升腾起一种幸福感。可我们哪里知道，父亲虽然带了东西给我们吃，他自己却常常在衡阳转了一整天，一点东西都没吃啊。由于我和妹妹都还小，那时，父亲既要做爹又要做妈，除了做饭给我们吃外，还要洗衣服，缝被子，父亲长得五大三粗，身高起码在一米七五以上，每一次看着他低着头在洗衣台上为我们洗衣服时，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母亲去世之前，我和姐姐、妹妹都是吃农村粮，母亲去世后，我们跟着父亲来了养殖场，父亲便也想把我们搞成吃国家粮。国家粮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过时的名词，但那时可是代表了一种身份和一种依托啊，父亲为了将我们也挤进吃国家粮的队伍，没少跑过腿，没少送过礼，我记得当父亲拿着那本象征着我们已经吃上国家粮、现在已经毫无用处的本子给我们看时，高兴得泪水都流了出来。

父亲是个热心人，好管闲事，也好打抱不平。那时，下放在养殖场的知青中，有些人的家庭出身是不好的，因此便也要受到一些冷遇。父亲看不惯别人对他们的冷遇，我经常听见他对食堂的大师傅说，那些孩子从城里来到养殖场不容易，别人欺负他们，我们不要欺负他们，饭菜一定要给他们打足。父亲只有那么一点小权力，他把它用到了自己认为最该用的地方。我记得有一次几个知青去衡阳玩，回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得知他们没有吃饭后，父亲立即吩咐大师傅去给他们弄饭，这事被分管食堂的场长知道了，等那几个知青吃饭走了之后，场长就对父亲数落起来了，说他这么晚了还让食堂开餐是没有原则，不知道节约。父亲起先也没有在意，任场长说，还嘿嘿地笑。可是，场长越说越起劲，竟说到了我和妹妹身上，说我和妹妹来了之后，父亲的工作没有以前那么起劲了，甚至还说我和妹妹偷吃了食堂的饭菜。父亲一听这个就来气了，突然提高声音说，你可以说我，不能说我的儿子和女儿，我们人穷志不穷，公就是公，私就是私，我姓阳的一家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占公家一点便宜。父亲就这样跟场长吵了起来。“我日你的娘，我日你的娘”，父亲是真的来火了，我听见父亲最后连这样的粗话都骂出来了，我可从来没有看到父亲生这么大的气。眼看父亲就要跟场长打起来，那几个刚吃完饭的知青知道了父亲跟场长吵架的实情，他们可不管你场长不场长，几个人走过来就要帮着父亲跟场长干架。可父亲到了这个时候却又镇定下来了，反而劝开了知青，一场打斗因为父亲的退让而结束。

养殖场边上就是一个贫穷的山村，山村里有一些很穷的农民，父亲对他们总是充满了同情。起先是父亲看到他们来了，就叫他们来家里吃饭，而每当他们一来，父亲总要将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吃，宁愿自己不吃。久而久之，有些农民便养成了习惯，想吃点好的了，就到我家来。我和妹妹都有些看不惯了，劝说起父亲来，说我们家里这么穷，没有必要充大佬。可每当这时，父亲总是会用那句老话来说服我们，说人情不可赖，锅子丁钴都要卖。我不知道父亲所说的人情是指什么，不知道父亲欠了他们什么人情。

母亲去世时，父亲还只有四十多岁，正当中年。养殖场虽然不是什么好单位，但在周围也算是个令人羡慕的单位了，加上我和姐姐、妹妹又都还小，因此，前来跟父亲说媒的不少。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父亲对这些人是一概不予答理的，我和妹妹对这事也有一种本能的反对，因此凡是知道是来给父亲说媒的，我们都是冷脸相迎。我读高一的时候就去了离家二十多里的一所中学住校，每逢周末回来，父亲都要给我准备好多好吃的东西。有一个周末回来，父亲在我吃饭的时候，先是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伢子呀，别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人，是乡医院的医生……父亲说话吞吞吐吐，像做了什么事似的。我没等父亲说完就表示了反对，说我只能有一个母亲，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父亲将他还想说的话打住了，红着脸默默地走开了。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养殖场的一个人还是将那个医生带到家里来了，这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别人给父亲介绍的人。我虽口头强烈反对，可当那医生进了屋时，还是注意观察了一下，乡医院的医生年龄跟父亲相仿，个子、长相跟父亲也还般配，而且，一看也是那种温柔贤淑的女人。可是，出于对母亲的怀念，我没有理会父亲的心情，竟当着养殖场的那个人和那个乡医院女医生说，我爸对我妈感情很深，我们家不需要别人来帮倒忙。养殖场的那个人和那个乡医院女医生被弄得满脸通红，父亲也很不好意思。在我和妹妹的联手干预下，父亲与那个乡村女医生的交往就此打住了，那个乡村女医生不久又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去了。那个事情之后，父亲虽然时常对着母亲的遗像唉声叹气，但再也没有跟我提及什么续弦之事了。等我真的长大成人之后，我才知道是我的狠心掐灭了父亲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爱的火花，也可以说是我的狠心毁灭了父亲可能拥有的另一份幸福。可是，等我真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时，后悔已经晚了。

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望子成龙之心还是有的。可我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打架是我小时候的一大爱好。这种爱好延续到了读中学，高二那年，我差点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是父亲找校长说了好多好话才勉强将我留了下来。我对学校老师讲课没有多少兴趣，老师讲课时经常在下面看小说。参加高考第一年，我并未考上。满以为父亲会狠揍我一顿，没想到父亲并没有打我，只是劝我还去复读一次。我知道复读一次对于只有那么一点收入的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面对父亲期望的面孔。面对周围一些人的冷嘲热讽，我还是答应了。复读那年，我终于考上了一所中专。虽是中专，但对父亲来说却是很大的安慰了，拿着录取通知书时，父亲说：伢子呀，你终于可以当干部了，咱们家可祖宗好多代都是农民啊。父亲有官本位思想，而且严重，对于这个，我不能指责父亲什么。

我中专毕业后，先是分配在一个镇供销社工作，后来又调到了一个旅游区政府工作。在旅游区工作的第二年就结了婚，并有了自己的儿子，父亲也就是在那年退休跟我住到了我那里。父亲退休之后，主要爱好就是两个，一是带我的儿子、他的孙子，对于这项工作，父亲可谓尽心尽力，他宁愿小孙子将他当马骑、当牛牵也毫无怨言。父亲的另一爱好就是操心我的工作，对于这个，我是比较反感的，认为我自己都有儿子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可父亲认为，不管我多大了，我终归是他的儿子，尤其是我在政府工作，他更要关注。父亲对我的工作的关注并不是要我事事处处听他的，他反复叮嘱我的是办事要讲良心，要体贴老百姓，要对得起自己的工资。父亲这些唠叨多了，我也很烦，有时也当面顶撞过他，可他口头说不管了、不管了，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但第二天依然是我行我素。久而久之，我对父亲的唠叨便也习以为常了。父亲对我的每一个业绩都很关注，我那时经常在报刊上发一些文章，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虽然对文章看不大懂，但每当看到我的文章，还是要架起他那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念完，让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在母亲离开我们二十年后的一九九五年元月，父亲也因病离开了我们，走完了他平凡而又坎坷的一生。

父亲在生时，我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还要争得面红耳赤。父亲去世之后，我才越来越感到父亲对我的影响是那样的大。父亲对母亲的那种真爱、大爱，对家庭、对工作的那种强烈的责任意识，对强者的那种毫不示弱的恣态和对弱者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不管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永远乐观向上的心态，都对我的人生带来了深刻的影响。父亲无一官半职，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留于人世，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以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应有的生活方式过完了他的一生。我虽然小时候读书不怎么的，但爱看武侠小说的我总有一种仗剑而行天下的豪情与抱负。这么多年的闯荡，当许许多多的理想因碰壁而灰飞烟灭之后，回过头来，我才更加感受到了父亲平凡中的伟大，自己便也更多地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起父亲的一些做法来，以至于我的妻子说，你越来越像你爸了;我儿子说，你越来越像爷爷了。

那么，就让我做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吧。我以为，如果能够真正做到像父亲那样，当然，不是说经历像他那样，而是对人生、对工作的态度像他那样，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感像他那样，那也不愧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