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的母爱

作者丨欧阳斌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那场暴风雨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可是，它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知道，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那场暴风雨就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那是发生在我五岁多的时候的一场暴风雨。

我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吃过早餐，母亲要到离家大约有五里远的周冲去插田，母亲问我跟不跟她去。那时，我父亲在离家几十公里之外的一个供销社当营业员，姐姐和妹妹那时正好到父亲那里玩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在，如果不跟母亲去玩，在家里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母亲一说，我就爽快答应了。我们村子的田大多在村子周围，不知为什么，独独有几亩田却在五里之外的周冲。周冲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一个山坳，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木，周围也没有人烟。因为距离远了，周围又没有人烟，大家都不愿意来侍弄这几亩田。可母亲为了多得几个工分，那年主动承担了这几亩田春插的任务。乡下早饭吃得迟，我那天吃完早饭跟母亲上路的时候，已是九点多钟，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暖融融地照在大地上。母亲那天的心情很好，一路上牵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母亲说，如果我听话，等姐姐和妹妹从父亲那里回来之后，就让我也去父亲那里去玩一次。父亲的工作单位虽然离家不是很远，但那时我们要去一次却是很难的，母亲的话让我充满了期待。母亲一说到父亲时，也是一脸的灿烂。

到了周冲之后，母亲就开始下田干活，而让我留在田边的草地上玩耍。经历了一个冬天之后，大地刚刚回春，阳光洒落下来，到处是一片生机勃发的景象，我身旁的草地还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头上是暖融融的阳光，身旁是绿油油的草地，田里是深爱着我的母亲，我那时虽然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孩童，还不懂得抒情，更不懂得什么诗歌、散文，但大自然的美景和母亲的亲情仍然令我陶醉，让我内心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感受，使我情不自禁地在草地上大喊起来。我喊了些什么，自己也忘了。母亲听见我在草地上乱喊，不时直起身来看我一下，又笑着忙她的事去了。我只记得喊了一阵之后，我又在草地上打起了滚来，疯了好一阵，可能是累了，便头枕着草地睡了起来。蓝天为铺盖，大地作睡床，青草身边生，小鸟耳旁鸣，流泉轻轻响，花香阵阵来，只有那个时候你才能体会到什么叫自然之美;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会感到你是真正的大自然的儿子。那种意境决不是我现在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所能够给予我的，也决不是现在这些城市里的孩子包括我的儿子所能够体会得到的。

也不知在草地上睡了多久，一阵闷雷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待我睁开眼时，天空已经乌云滚滚，而闪电与狂风也伴随着惊雷在此时发作起来。我没有想到天气的变化会来得如此突然，吓得在草地大喊起来：“妈，妈，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母亲那天肯定也没有预料到天气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听到我的叫声之后，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禾苗，来不及穿放在田边的鞋子，就赤脚走到草地。“快、快走，真的会下雨了，周冲没有躲雨的地方，我们又都没有带斗笠，快回去。”母亲急匆匆地说完，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我的身上，拉起我的手就往回走。我们刚一转身，雨就下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这么大的雨，我后来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所谓“瓢泼大雨“，其实都是远远无法形容那场雨的。那场雨就好像是天空中有一条河，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水是从天空中灌下来而不是落下来。我和母亲的衣服很快就都湿透了，我的鞋里也很快灌满了雨水，走出还没有几十米远，就摔了一跤。“妈，我怕，我怕……”我吓得大哭起来。“来，满崽，妈来背你，不怕，不怕，有娘在，不怕。”母亲把我从地上拉起，立即将我背到了身上，一边还抚慰着我。我那时已经五岁，也有好几十斤了，背在母亲的身上肯定也是很沉的。暴风雨伴随着闪电与雷鸣还在尽情地挥洒着，母亲就这样打着一双赤脚，背着我在路上吃力地行走。走到一个小山坡时，因为山坡上塌了一块泥土下去，路极窄，母亲脚一滑，差点连我一起摔了下去。在这紧要关头，母亲用力将我抛出，让我稳稳地落在了路面，而她自己则滑到了山坡下面，后来花了很大的劲才爬了上来。等到母亲再爬上来时，身上已经全是泥水了。因为是赤脚，刚才滑下时，母亲的左脚板被瓦片划了一个口子，我看见鲜血顺着脚板流了出来。“妈，你脚出血了，你脚出血了……”我哭道。“来，别管这么多，还是妈来抱你。”母亲不管这么多，走过就要继续抱我。“妈，我不要你抱了，我自己走。”我虽然才五岁，但面对脚在淌血的母亲，还是懂事地说。“不行，这么大的雨，你会摔坏的。”母亲不由分说，依旧将我抱到了她的肩上。母亲，多么爱我的母亲啊。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混合着雨水，从我的眼眶中涌出，滑落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就这样吃力地往家里走，天上的雨，落了一路;我的泪，洒了一路;母亲脚上的血，也淌了一路。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母亲还来不及换衣服，突然听到了家里厨房后面猪的尖叫。家里的猪圈就在厨房的后面，那时，家里养了一头黑黑的母猪，我平时喜欢叫它小黑。小黑在半个月前生了五头小猪，母亲对小黑和那些小猪崽喜欢得不得了，说是小黑为我们家立了功，那五只小猪崽卖了，我和姐姐、妹妹一年读书的学费就解决了。母亲听得猪的尖叫，立刻往猪圈赶，我也跟在母亲的身后往猪圈赶。到后一看，才知道暴风雨来得太猛，猪圈上的瓦片已经被掀开，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窟隆，雨水直接灌进了猪圈。可是，就像母亲在危难时刻毫不犹豫地护着我一样，小黑也奋不顾身地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小猪崽。“造孽啊，造孽啊，把我的小猪崽都淋坏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就毫不犹豫地把小黑往家里的厨房赶。小黑一时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尽管雨水还在倾盆而下，但它死活不愿意离开猪圈，依旧用身子护着小猪崽。“你这样不但会把你的小猪崽都压坏，雨水也会把你的小猪崽淋坏，听我的话，到厨房去吧。”母亲对小黑说，这是两个母亲的对话。小黑似乎听懂了母亲话中之意，起身由母亲赶着去了厨房。我又协助母亲，将五只小猪崽一个个都抱到了厨房。干完这一切，母亲帮我换好衣服之后，这才想到自己去换衣服。此时，她脚上的血还在流，母亲扯了块白布自己作了包扎。两天后，当母亲扯开白布时，我看见那是一个足有三寸长的口子。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声痛，我知道母亲是把一切一切的痛都咽在自己的心里。那场暴风雨之后不久，小黑产下的五头小猪崽死了二头，小黑也病了一场。母亲为此叹息了许久，不久，母亲也病了一场。

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因一场急病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一切都镌刻在我的心灵之中了，尤其是那场狂风暴雨。那场雨，它淋湿的不仅仅是我的身子，淋湿的也是我的心灵;那场雨，它滋润的不仅是故乡的田野，滋润的也是我幼小的生命。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那场雨让我永远与我的故乡，我的童年，与我那英年早逝的母亲隔水相望。

母亲，我永远记着您，记着那场雨。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