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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干瞪眼(四)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02 08:53:32


干瞪眼

作者丨万宁

(四)

医生对朱沙沙介绍妈妈病情时说,髋骨骨折被称为老年人的“最后一劫”

你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通常老人在发生髋骨骨折后,只能长期卧床,这就容易诱发多种并发症,这些并发症有泌尿系统感染、褥疮、肺炎等等,而且长期卧床,血液流动缓慢,脑缺血、缺氧加重,会出现心律失常,还有你母亲髋关节股骨颈骨折,是很难愈合的,很可发生股骨头坏死……

到最后,医生说什么,朱沙沙无法听清,她只是看着医生两片长着胡子的厚嘴唇,上下翻动,像逼近的电影特写。而自己的眼睛倒成了两口泉眼,水源源不断地从里边往外流,那汹涌的泉水让正在说话的医生止住了同样汹涌的话语。他低下头去,翻看一垛病例,然后对护士说,龙秀慧还有别的家属吗?显然这位医生嫌朱沙沙不够理智。医生不喜欢与不理智的人谈病情,任何情绪对治疗都是负面的。

妈妈躺在医院,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与哥哥商量,请了一位二十四小时陪护。张姐在家做饭,照顾虫虫,朱沙沙与宋亮负责一日三餐送饭。老是躺在床上,妈妈的神智更是糊涂,朱沙沙送饭过去,她没一点表情,喊她,也没有。跟她说,我是沙沙,你女儿。她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着沙沙,依然是呆呆的淡淡的。朱沙沙觉得,她离妈妈的世界越来越远。妈妈已经不认得她了,她的世界里已经不晓得自己有儿有女。妈妈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懂。

哥哥照样隔几天来一次电话,话题依然是询问母亲的病情。可是,任何一个话题说久了,就会枯燥,所以,有的时候明明听见电话响了,朱沙沙不会去接,她不想老是重复说过的话。其实,我们说话重复,生活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复,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

朱沙沙照样上班,上班照样挨批,部室除了工分落后,报道缺少亮色,所写的稿件鸡零狗碎,被编辑部门大量压下。部门记者跑来哭诉,朱沙沙头都是大的,不去采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上头也骂,说我们的民生就是老百姓的点滴小事,他们的投诉,我们一定要做到件件回复,把事情解决,自己做了好事,那更要报道。可是真写出来,见报率又极底。除了版面的原因,还因事件的雷同性。我们报道的东西,总要有与从前不样的,才有新闻可言。于是大会小会,朱沙沙耳边总是能听到这样那样的批评声,有的主任没一点新闻判断力,也不知道对记者的报题进行引导,什么事可以写大,什么事不用那么用力,从来不指导。听得朱沙沙差点直接吐血,背过气去。她的部室就是一新闻民工汇聚的大部室,所有的见习记者都塞来,能跑能写的,能留下的,都成人尖,训练有素后,通常又被别的部室要走,面对这样一支不稳定的队伍,除了最基本的业务训练外,最怕的是他们一不小心就捅娄子,副主任何明经常抱怨,他是擦屁股专家,一天到晚收拾各类残局。还有,就她对新闻的判断,每次她认为可以深挖的可以写大的,一个编辑就可否决,不是她的新闻敏感性不强,判断能力不准,关键是她不是那个圈子里的。所以否决你的策划、你的提议,你的每一件有建设性的意见,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有的时候,还故意弄到编前会上,一群人被一两个人左右着,所以人云亦云,很多的决定不是针对事件针对问题,而是看这个事是谁提出来的,真理被扼杀,不是件稀奇的事。当然,很多人也就学会了沉默。只有阴谋家,在这种氛围中才如鱼得水,趾高气扬。而朱沙沙这类人只能干瞪眼,瞪着眼睛,心里明明白白,就是说不出话来。

欲远离这种工作环境,可是又能去哪?只要是人间,只要有利益存在,江湖是雷同的,不同的是江湖上的人。要么你是强者,可以操控一切,要么你就低下头颅,学会忍让,过着平静的日子。

罗萝没有辞职,小旷却辞职了。回家跟着哥哥去种草皮养泥鳅。在报社,接线员是进不了编的。走时,大家在桂林人为他饯行,他喝高了,所以畅所欲言。他说,我为什么走?一句话,没意思。在这里干,我看不见未来,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未来,我只有每天一样的工作,不一样的信息,一样的指责。给的这几千块钱,我跟我哥在家种点草皮养点泥鳅,这只是零头。新闻理想是我们想出来的。任何一个行业,只要与利益挂在一起,一些事情,有的能看见,有的你看不见,我们只是别人的棋子。与其做别人的棋子,不如做自己的棋子。做自己时光里的棋子。

小旷的家离市区不到一个小时,父母都是种地的,家里有一哥哥,已成家,哥哥很能干,养殖了十几亩的泥鳅,销路很好,可是人手不够,父母叫小旷回家帮忙,小旷一直拧着,他说他想在外面闯闯,不想转了一圈,又回到村里,做村民。

小旷的村庄,叫紫木村,朱沙沙曾带着部室的弟兄去玩过,远处是起伏叠嶂的山丘,山丘下,是一望无垠的水田。小旷家的水田里没长水稻,而是一窝一窝的泥鳅,哥哥从他战友那学来养殖技术,刚开始只养了两亩水田,不想收入颇丰。泥鳅被誉为水中人参,是很多人喜欢的佳肴,抢手得很。于是生产规模一再扩大,牛都养了上十头。小旷说,泥鳅吃着牛的粪便,长得可欢。所以,他父亲就负责养牛,收集牛粪喂泥鳅。记得当时,罗萝嚷起来,恶心死了,以后不吃泥鳅了,它怎么可以吃粪便呢?何明呸了她一口,猪脑,这才叫环保,才叫有机食物。牛吃草,粪便是绿色的有机的,泥鳅再吃,其实也跟吃草一样,只是借着牛的肚子,多了一道消化程序。你不种地,不懂,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蔬菜,其实样样都与粪便有关的,这是自然界的一个小轮回,稻谷蔬菜给人吃,人吃了拉下粪便,又用于种稻谷蔬菜,人类就是在这种循环往复中生存下来。而我们所谓的科技却破坏了这种循环,盲目追求产量,种什么都撒点化肥,结果呢,长出的东西不好吃,土壤也被彻底破坏了。

记者们出来不贫嘴,不插诨打科,是不可能的,那天也因何明的贫嘴,说得罗萝一愣一愣的,硬是一阵子都没吭声,可是,突然她又癫了般,扯着小旷,要去见他们的村干部,回去后,又采访了多家单位,写出一篇《如今种地,农民在用什么肥?》的深度报道。何明说罗萝,看上去挺没脑子的,其实比谁都有脑子。所以,罗萝一女的,在报社混得人模人样的,还真不简单。她的稿子通常以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开始,中间过渡写出她最想表达的,也就是由描述性情节转到报道主题,从这里开始回答读者最关心的问题,详细阐述,以倒金字塔的方式,层层展开,吸引读者。结尾时,又与开头的故事或事件相呼,介绍他们未来的命运,或将要采取的行动。罗萝每次的新闻写作都以此格式完成,而且完成得堪称完美。这完美包括她的语言表达方式,句法简单,几乎不用副词、形容词,直截了当,评述其事,一律用主动语态。制造出一种氛围,所写的细节读起来真实可信。其实,在媒体,女的还真不好混,首先能招进来,就要比男性难很多,学历要好过他们,能力也要强过他们,假使你只是超过他们一点点,录取的肯定是男性。并且还有充足的理由,媒体这行,男性干,更适合。行内早有那句经典的名言: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生用。仔细一想,这行是要很多畜生才能撑起的行业?

其实,这个行业性别还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总们不喜欢女生真正的理由是她们要结婚生子。有了家庭的女性,不自觉中,重心就会发生变化,一切都以孩子、丈夫、老人为重,即使内心并不想如此,生活也会让你如此,像朱沙沙,已被家庭的琐事牢牢拖住。再说生小孩,特别是二胎政策放开后,面临着两次产假,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尽管谁的老婆都要生孩子,可是谁都不喜欢自己的员工休产假。这样说来,罗萝的这份工作,很不易,辞了,带着性别的劣势,今后又去哪讨生活呢。

张姐提醒朱沙沙,该要准备的,就赶紧去准备。母亲在医院的状况非常不好,因为脑血栓,开始说不清话,吞咽功能在逐渐丧失,进水进食,呛得厉害,以致水、食物呛到气管里,引起肺部严重感染。而关于骨折的治疗,更加麻烦,她已无法配合医生,所以,医生之前预测的并发症都已显现,整个身体已经干枯,气息虚弱。医院下过几次病危通知。

张姐告诉朱沙沙,人一落气,就要把生前用的东西打碎,如碗、杯子等等。这叫打发,打发。这时要烧9斤4两纸钱,叫倒头钱,放一挂鞭炮。如果是父亲走,长子要穿热寿衣,众儿子负责抹澡,上身抹七下,下身抹八下。然后穿衣,把刚刚烧过的纸钱灰放进布袋做枕头,这叫枕着钱上路。腰上要按岁数打绳结,黑白两种线,如八十岁寿终,就黑白线各打40个结,依次类推。

张姐还说,在过去很多老人,老早就为自己准备好寿衣和棺材,这也是有讲究的,料子一定要是棉布或丝绸,不用缎子,因“缎”与“断”谐音,恐不吉利,忌用皮革制品及毛料、毛线,以免来世变不成人身。寿衣的层数一定为单数。如果自己没准备,那么就是死者的女儿准备,并且还要制备寿被,覆盖也有讲究,历来有“生不盖头,死不盖脚”的说法。父亲过世时,朱沙沙还是孩子,所以,张姐跟她说的这些,她像听天书一样,一头雾水。尽管不甚明白,但这种仪式自古就有,而且代代相传,朱沙沙必须帮助母亲完成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仪式。

这天,朱沙沙一个人开车来到老城区,在一条破旧的青石板巷子里,找到了丧葬用品市场。走着走着,自己像是走进了时光里,恍恍惚惚中,见到的人,都不像现实中的,特别是在这些独特的背景之下,他们或立或坐,神情寡淡。一条长街,摆放着各式的花圈、花篮、纸花、祭帐、摇钱树、牛马人等纸活,色彩艳丽,造形稳重,还有各式中低高档的骨灰盒、寿衣寿被,然后是纸钱、烛、香、炮竹、灵牌、挽联,走进这里,人会不自觉地渗得慌,眼里的色彩,鼻孔里吸进气味,就是死亡的色彩,死亡的气味。很多场景在眼睛里是静止的,恍惚中,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在自由地活动。呆愣着,望着他们,他们做着他们该做的事,在他们的店铺里忙碌着。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是长条形的,临街的门是一块一块木板拼起,营业时全取下。青石巷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发源地,曾经只是个镇,临江,随着弯弯曲曲的江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古石板长街,街的两边,除了店铺,潜伏了一些隐藏很深的庭院,庭院里住着那个时候的富人。如今,这样的老巷子已消失得差不多,政府有好多次要对这里进行改造,却因丧葬用品市场的搬迁,而耽搁下来。哪个地方都不愿意接受这个行业落户到自己的地盘。人们除了不得已才会走进这里,平常是绝对不肯靠近一步的。中国的文化里还是忌讳触及到死亡,死亡通常会与鬼神联系在一起,以此来掩饰对死亡的恐惧。

朱沙沙在一个店面前停下,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停下手中的活,问,要买点什么?朱沙沙之所以停下来,她是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对着一台电脑,在“帝国时代”里征程,敲打键盘的两只手,带动着肩膀左右摇摆。页面上虽是个虚拟世界,但玩电游的少年,却是人世间四处的风景。朱沙沙吐出一口长气,轻吞着涌上来的口水,漂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受吓。你这里有寿衣买?

那少年回转头来,目光清亮,看着朱沙沙,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朱沙沙说,女的。少年起身,指着玻璃柜子,若,都是的,红男绿女,女的,就买绿色的。朱沙沙依然是怯怯的,说,我也不晓得具体要买什么,你们帮我配吧。

他们应该是一对父子,两人便开始从柜台里一样一样的东西搬出来,并把几套衣服折开,让朱沙沙挑,面料是布与丝绸,指尖触到上面,感觉异样,这异样来自人的联想,因为朱沙沙想着,手指触到的这些衣服,总会有一位死者穿上。人活着最后的程序,图的就是一种吉利,这些东西,终归会丢进火里,伴着人一起烧成灰。所以,挑了套印有元宝的图案。如果有另外的世界,朱沙沙希望母亲能衣食无忧。定下的这套衣服,少年把它打开,最里边有三层,他一一介绍,并拎起一块白布,说这是包尸身的。朱沙沙的心在这刻紧缩起来,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不怕,不怕,都有这一天的。

哎,还有寿被,要几床?朱沙沙睁开眼睛,撞到少年清亮的眸子,他提了提嗓子,又问,要几床?

一般是用几床?朱沙沙终于敢接住他的话。

三床。

那就三床吧。她从一大垛的寿被里挑出玫红、宝蓝、水绿。然后,呆呆的,不知还要干嘛,少年的父亲从边上的小屋里提了一袋子东西过来,他说,需要的,都在里边,九斤四两纸钱,一挂鞭炮,香烛。

少年也把朱沙沙刚刚挑好的东西装进塑料袋,又从里屋拿来一双绣花黑布鞋一双布袜,他说鞋子不怕大,只怕小,三十八码够不够?朱沙沙点头,看着他们忙碌。少年拿起黑白棉线,又说,你知道用吧?朱沙沙听张姐讲过,遂点头。

少年的父亲在这时,拿来一个计算器,边报价边啪啪地摁着数字,朱沙沙像是听见又像是听不见,神情游移地看着他。最后,他报了一数字,远没有自己心里想的数字大,居然不到五百块钱,这死还真的便宜。

买这种东西是不还价的,对方说多少,买家就掏多少。朱沙沙这一点还是知道,她默默地掏出五百,并说不要找了。可是少年的父亲像是没听见一般,还是从钱柜里找出零钱,递了过来。朱沙沙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讲究,只得伸手接住。

提着两袋子东西出巷子,朱沙沙内心涌出一丝凄凉,她要是有姐妹,便不是独自一人来办这个事,如果哥哥在这边,也可要嫂嫂陪同。妈妈要走了,一个人送的滋味,像心里长上了草,堵得慌。鼻子突然痒痒的,原来是泪流到鼻孔边,轻轻吸,却又不敢,感觉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味,于是伸手重重地一抹。

手机在包里响起,是罗萝,沙罐子嗓音直接进入朱沙沙耳朵里,头,我决定了,刚刚把辞职书交给了陶总。你在哪,我们聚一聚。

炒我的鱿鱼,还好意思说要聚一聚,到时,陶总又会把我叫过去训斥,问,怎么回事?你部室又有人要走?朱沙沙拎着电话,站在巷子边,情绪低落,说,罗萝,等我忙完这阵,我再找你。那边很快就挂了,嬉闹的余音,在挂断的一瞬间,从电波里漂了过来,朱沙沙愣愣望着电话,希望还能听到更多。

辞职风在媒介刮起,不止是朱沙沙这家报纸。微信里动不动就有对新闻职业重新进行审视的长篇大论。他们说,这个职业的优势已不见,新闻从业者的尊严在丧失,因为职业底线已乱。四处都是疑问,纸质媒体是否走向死亡?新媒体的冲击,我们要怎样才能冲出一条拯救自己的血路?

在巷子口,辣椒炒肉的香味钻进鼻孔,朱沙沙一个喷嚏冲向街面,声音响亮,以至喷嚏打出来后,朱沙沙环顾左右,担心引来嘲笑。嘲笑只是朱沙沙的臆想,也因了环顾,她看见一个叫天堂的丧葬用品店里,几个男男女女,围着圆桌,桌上摊着扑克牌与零钱,哈哈,他们正在干瞪眼。朱沙沙的嘴角不自觉往上翘,她再次环看四周,隔壁店铺里的辣椒炒肉已经从锅里铲到菜碗里,朱沙沙闻到大蒜籽与豆豉的味道,母亲的辣椒炒肉也放蒜籽与豆豉,这是她与哥哥的最爱。看着那碗摆在柜台上的辣椒炒肉,朱沙沙吞下几扑口水,那鲜红的辣椒,白色的蒜籽,星星点点的黑豆豉,拥簇着油亮的肉,真想就着这道菜,扒几口饭。饿了,自己真的是饿了。可是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妈妈才会管你是否饿了。这道辣椒炒肉是别人的妈妈做下的。这样想时,那炒菜的女人正鼓着双眼看着朱沙沙,朱沙沙被涌上来的口水呛了一下,低着头,提着两个塑料袋,加快了脚步。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