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瞪眼
作者丨万宁
(三)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不到。妈妈清醒时,最喜欢说这句大白话。当晏总打来电话,要朱沙沙撤条稿子,就是罗萝好不容易做下的关于征收的土地正在被污染的深度调查。朱沙沙听明白晏总的意图,自己再张嘴时,竟发不出声来,她连咳了好多下,最后不得不陪着干巴巴的笑,很为难地说,晏总啊,稿子已传到陶总那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有权限撤稿了。
你不知道说,稿子采访不到位?必须撤下!晏总咄咄逼人。
我如果这样说,那记者会造反的。朱沙沙申辩。
呵呵,呵呵,你这主任,是怎么当的?晏总冷冷地笑着,你们这个稿子负面太多,会得罪很多部门,我们现在办报的宗旨是搞好服务,去惹那么多事,干嘛?
也不是啊,我们把问题摆出来,是为了更好的服务。朱沙沙还在申辩。
呵呵,呵呵。晏总还是用那没有温度的笑在回应。
难道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朱沙沙想起上次为宋亮的事,晏总的那个电话。早就要还他一个人情,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要以这种方式来还。如果真这样,她不仅又一次对不起罗萝,还彻底摧毁了她的职业底线。新闻的尊严也在这刻被击碎。
耳朵里,朱沙沙又一次听到晏总的呵呵,他说,我可以找陶总把这个事搞定,可是,我不想找他,我想让你把这个事情搞定,你会有办法的。
朱沙沙欲哭无泪,只是狠咬着嘴唇,呆望着临街玻璃窗上一层又一层扑过来的雨水,想起一位离世媒体人在他的微博上,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乱世一样的雨天。
累。真的很累。朱沙沙想辞职。想起昨天,哥哥从美国打来电话,听他列行公事一般的问候,然后提出诸多对妈妈的病照顾的建议,她突然对着电话吼起来,你说得容易,要不你回来照顾吧,她都不记得有儿子了。一直以来,妈妈重男轻女,把你当宝贝,结果呢,你一走了之,在任何一个具体的时刻,都是我这个她不怎么待见的女儿在边上处理。你要么就亲力亲为,要么就不要指手划脚……都不记得,那火是怎样冒出来的,吼得电话那边一阵寂静。朱沙沙在那刻,也吓了一跳,她只是看着电话,寂静抓在她手里,越过千山万水,她无法想象哥哥在那边的心境,反正她终于把她憋在心里的话吼出来了。
可是,今天她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大办公室里每个记者的行动,她尽收眼底,她看到罗萝正夹着电话与人嘻嘻哈哈,双手却在敲打键盘,好像在百度一个东东。罗萝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细着,与人聊天,常常能在不经意扑捉到她需要的信息。想这次假若又毙了她的稿子,她肯定会拍屁股走人,丢下一句,这是他妈的什么报纸。
其实,纸质媒体到底有没有未来,朱沙沙心里是没底的。全中国都刮起了一股旋风,都在唱衰纸质媒体,而且时不时的,从北京、上海、深圳等地传来曾经红极一时的纸质媒体休刊停刊。原因无外乎是在新媒体的挤压下,广告逐年下滑,入不敷出,内部管理上,高层无法把握现有的局面。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同城同质的纸媒太多,竞争之下,自然会有淘汰。所以,高质量的新闻产品,仍是占领市场的“核武”。
朱沙沙不想罗萝走,所以绝对不能撤下那条稿子,她再次转身,望着玻璃窗上倾泻而下的雨水,与九楼下边杂乱的街道,她有种飞奔而去的冲动。
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冲动,大家能看见的,是她静静地坐在那,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像浓汤样的金骏眉。
南方的秋天,一直像夏天一样炎热与喧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通常会忽略季节,当然季节终归会让你记起。昨天还穿着短袖,一阵风雨猛扑过来,直接降温十几二十度,人们于是由夏装改换成冬装,应验了如今是个什么都可以省略的时代。
办公室里,昨天还吹着冷空调,今天却换成暖气,透过玻璃望去,仍有一些毛头小伙子黄毛丫头穿着夏装,在瑟瑟发抖。这群年轻人,工作没得话说,却不晓得怎样应对生活。
编辑部咳嗽、发热现象此起彼伏,一段时间后,季节不可逆转地进入冬季。太阳照样出来,只是没了从前的热度,风儿吹来,寒意深深。记者们突然就倦了,喊着要出去放松,喊的人多了,朱沙沙便觉得是欠了他们的,于是,不得不盘算着部里的一点点经费,远的地方没钱也没时间,去附近农庄撒撒野,勉强能应付。
编辑部倾巢而出,是件打眼的事,不出事可以,一旦有事,朱沙沙便会吃不了兜着走。虽然只是出城,但还是要慎重从事,接听热线的小旷把热线移到手机上,一有电话进来,就把内容传到QQ上,再由待在编辑部值班的两员干将,传到内网上。热线车,停在报社等候值班的记者。朱沙沙租了一台中巴车,停在距离报社三百米远的马路上,十几名记者与他们各自的朋友,隐蔽地上车,这次活动,朱沙沙允许他们带家属,当然男女朋友都算。在一起玩,就图个热闹。一起去的,还有三四台私车。
沿着江堤,向南。一边是宽阔的江面,一边是农舍与菜地,菜地上的油菜、青菜、快菜、芹菜、大蒜、莜麦菜、芫荽菜,雪里蕻、芥兰头、红白萝卜、红白菜苔,这个季节的蔬菜,在冬日的夕阳下,吹着河风,静静地舒展姿容。朱沙沙放下车窗,让阳光亲吻,让河风吹拂,让蔬菜的气味钻入鼻孔,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与后坐的罗萝说,我们还是要出来,偶尔忘记工作,心情才会好。话还没落下,车子就踩了刹车,抬头看前方,不宽的沿江路上,已停了一长溜。
罗萝下车伸展手脚,跑到前边去打探。看架势是一时走不了,朱沙沙关上车窗,熄了火,也下了车。一位记者跑过来,说出车祸了,一骑自行车的撞到正在行驶的轿车上,头着地。很惨。朱沙沙跟在罗萝后边,向前跑。在一个岔路口,一辆灰色的起亚卧车靠右停着,左边的车灯处陷进很深,左前叶也大片瘪进去,地上漏着液体。在它的左前方两米左右的地方,扑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在男子的右边,一辆山地车,轮胎飞走了,钢架扭曲成麻花状。男子的脸伏在地上,手指微微抽搐,身体完全贴在路面,呈瘫软的状态。这个时候,谁都不敢去动他。交通事故中,不去移动与触碰倒地伤者,这是常识。起亚车主很慌乱,他单脚跪在地上,俯身低头安抚伤者,低声说,师傅,你挺住,救护车就来了。车主二十几岁,一脸惊慌,眼神里装着善良。罗萝冲上去,问,打了120没?小伙子看着她点着头。罗萝又问,110呢?小伙子还是点着头。说是迟,那是快,我们的摄影记者已背着他的机器开始啪啪地拍照。
从车上下来,河风徐徐,风儿带着刀子,刮得人皮肤生痛牙齿寒颤。朱沙沙盯着倒在地上人,看着他头部渗出黑红色的血,在地面蔓延。旁观者的无能为力,急得朱沙沙跺起脚,不知怎么办,只能拿起手机,又一次拨打120急救电话,大喊快点,快点,并强调自己在现场,是报社记者。生命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一丝气息,气息暖暖的,生命便会暖暖的,气息凉了的,生命便会在眨眼间飘走了,想找也找不回。
罗萝开始掏出纸与笔,对起亚车主进行采访。记者很多时候是冷漠与可耻的。可以理解,很多人不喜欢记者,可是这是记者的职业要求。第一时间采访,第一时间写稿,第一时间传送。朱沙沙默默地注视着站在夕阳里的罗萝,车主指着由北往南路右边的一条小路,估计是说,骑山地车的男子,从这条路上冲上来,冲到了正在由南向北行驶的起亚车上。他向罗萝比划着,朱沙沙听不到他说的话,只能听见河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地上的血在凝固,又像在往地里渗,朱沙沙蹲下去,轻声对伤者说,不要怕,救护车来了,医生到了,你一定要坚持,马上就好了。
老天仿佛真的听到了朱沙沙说的话。救护车的警报声,从北边的道路上由远而近,紧接着,处理交通事故的122车也赶来。揪起的心,在见到他们时,便松了下来。看医护人员止血、包扎伤口,移动伤者,抬起他,放进救护车,接着呼啸而去,心就踏实了。这条命有救了。122的交警,拍照,测量、问话,另有一位交警做交通疏导。朱沙沙要回到车上去,罗萝与摄影记者留下采访,已打过电话,热线新闻车马上赶来接他们,回报社写稿处理图片。做记者的就是随时随地准备战斗,随时改变已定的行程。
大部队继续向南,沿途的风景依旧,深蓝色的河水,迂缓宁静,弧度肥美。村野农舍在大片菜地里起起落落。一条鼻直的道,开得人有打盹的欲望,车上少了罗萝,热闹的元素也少了许多。也就在朱沙沙连连哈欠时,前边带路的车拐进一黄泥小路,弯弯曲曲,边上的景致大多是山丘,偶尔会有山塘、农田、菜地、水渠点缀,再穿过一片林区,车子开到一个叫金色山谷的农庄,车窗早就被人打开了,风儿带着雾气,带着树木味,湿湿地扑过来,坐在后座上的人,对着边上的山林嗷嗷直叫,其实,前面与后面车上的人都在叫,人一高兴,最直接的表达就是高声喊叫。
站在山谷里,望四面的山,夕阳的余晖像金子样铺在了山坡上,一层一层的,眼睛眨一下,颜色就变一下,人动一下,那颜色又变一下。黄的、红的、绿的树林里穿梭着细碎的山风,枝蔓摇动中,那些颜色变幻无穷。仰着头,像是在看一个万花筒。有记者往前冲,那里有几匹膘悍的白马在马场里悠闲地吃草。冲过去的,不等工作人员过来帮忙,鬼崽子们,每人手里拽住一匹马,姿式怪异地往上爬。没抢到马的,便使坏,狠劲去拍马屁股。这些马早皮了,只是抬了抬马蹄,甩了甩尾巴,又低着头,吃着地上点点干草星子。马儿对人提不起兴致,训马师发给他们一根马鞭,要他们抽下去,可是几鞭下去,马儿根本不理会,只是慢慢地跟着前边的马儿晃,比坐轿子还慢。草原上的马,来到南方,性情大变,奔跑的基因基本丧失。
无趣。无趣。在一旁看的人嘿嘿怪笑。笑过之后,这群人倒像野马,横冲直闯,进了种植草莓的大棚,狼狗穷凶恶极地扑过来,幸好有铁链子锁着。草莓的芬香让他们忽视狗吠,伸手就去摘鲜红的果实,女生吃之前,会放在鼻前嗅,散发出的香甜,让肌肤的毛孔唰唰地立起来,像禾苗贪吸阳光雨露。嘴里吃着,手也不空闲,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着手机给草莓给自己给同事拍照,然后滴滴哒哒的微信。
快吃吧,别磨叽了,等一会,就吃不到了,这里只给你们在大棚几分钟的时间。说话间,接线员小旷又往嘴里塞进一草莓。
一蔸一蔸的绿藤,叶子宽阔,分枝茂密,从蔸缝里长出一根根的青藤,尾端或白或青或红,白的是花骨朵,青的是还没熟的果实,红的自然是熟了的果实,果实沉沉的,匍匐在泥土上,进来之前,看到大棚外挂着无公害草莓,想必是里边没有灰尘,泥土都塑封了,所以长出来的草莓是落在塑料薄膜上,没粘一点尘土。朱沙沙吃的时候,心里想着长出来的草莓也许真正落在泥土上,反倒更无公害,因为塑料薄膜是化学制品。什么是无公害食物呢?来不及细想,管理人员果真来赶人了,他们说,草莓是要在中午采摘,傍晚采摘,会影响下一轮草莓的生长,这个时候,让你们进大棚,已经是给你们特殊化了。
于是一群人又冲进磨菇棚里,里边很湿,又热又闷,一坎一坎的土堆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奇的是,赫红色的磨菇撑开稻草,肉砣砣的,蹦了出来。这些根本就不爱厨艺不爱食材的人,突然有了童心,忍不住伸手去采摘,把磨菇从覆盖着稻草的泥土里掐出来时,在这瞬间,所有的人眼里居然放出亮光。有人递过一竹篮,在寻找中,采到一个磨菇,类似寻到宝,快乐在心间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当然,把戏不能久玩,棚内湿热的空气,窒息着呼吸,没几分鈡,他们不要人催,便自己跑了出来。回头看,里边有工作人员还在采摘,她们以每天采摘多少斤算工钱,多采多得。小记们摇头,这钱,赚得不容易。
从大棚里出来,胸闷心慌,朱沙沙走进了山边的葡萄园。葡萄园正是休眠期,边上的沟壕里已施足基肥,剪过枝,清扫过落叶,给躲在泥土的虫子撒过药,清园后,干净得近乎荒凉,除了泥土,只有光秃秃的藤蔓,攀爬在也是光秃秃的水泥架上,但看上去是有心机的,像在卧心尝胆。朱沙沙奇怪自己的想法,所以一个人坐在水泥墩上,对着寒风,张开嘴傻笑。好像只要一眨眼,又可回到夏天,还是这个地方,眼里涂上绿色,还有紫红紫黑,葡萄藤下因硕果累累而燕语莺声,记者们带来读者,品偿葡萄的撇叽声,仿佛还在山谷里回荡。那是她来民生部组织的第一场活动。
晚餐的时候,罗萝他们赶到了。桌上除了肉类,所有的菜都是当季的,而且是农庄自产的,当然重头菜是磨菇,磨菇炒肉,磨菇肉汤,红烧磨菇等等,农庄自酿的葡萄酒随你喝,鬼崽子们搞酒搞疯了。朱沙沙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唱起了歌,妈妈催她回家了。她拿着手机,站到外边,对着天空轻声细语,我就回来了,你先吃饭,我都进小区大门了。朱沙沙听到儿子虫虫的嬉闹声,好像正在学动画片里的某种语气对话,她握着电话,迟迟不舍结束通话。
头,不好了,有热线打来爆料,说蓝山县煤矿爆炸!小旷的声音先人过来。
朱沙沙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也叫度假,一件事接一件事。所幸的是,记者们分工明确,是你的线,刀山火海,不管何时何地,你都得往前冲。更何况,类似矿难的负面报道,稿子写完了,最终的命运多是见不了报的。可是作为记者,只能是时刻准备出发,准备采访,至于写出来的稿子,最后是不是会见报,这不是考他们考虑的事。
回到餐桌前,朱沙沙举起杯子跟各位敬酒,她咕冬一下,便往嘴里倒进去一杯,她酌满,走到高个陈傻面前,对他与摄影记者及开新闻热线车的刘师傅说,我敬你们!路上要小心!所有的情况,随时与我联系。陈傻与摄影记者仰头喝完杯中酒。其实,陈傻真名叫陈聪,他来部室时,自我介绍,说我叫陈聪。部室的鬼崽子们大笑,说这么高大一个人,敢说自己聪明?傻大个一个,以后我们偏要叫你陈傻。他来三年了,陈傻也被大家叫了三年。他傻傻的笑着,看不出他的一丁点不乐意。有几次,朱沙沙叫记者们不要再叫了,说要真叫傻了,怎么办。这帮人轰的一声嘻笑,说我们叫你朱头,真会成为猪头?这话让朱沙沙气得想直接喷血过去。看着他们嬉皮笑脸,朱沙沙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没有嬉皮笑脸。
饭还没吃完,他们三个人就提前走了。去蓝山县再去矿上,最起码要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朱沙沙没有出门送他们,出去采访,回来写稿,这是他们日常的工作。这时,她坐在桌前,看他们热闹。在这个世界上,谁都累。与人一起热闹,是想暂时忘了自己的累。
篝火在旷地里燃起。这天的夜色,黑得很浓,伸手不见五指。燃在中间的篝火,给了大家无比珍贵的光亮,还有贴近心脏的暖和。随着风力,噼哩叭啦的响声与大家一起欢乐,这堆火儿像精灵的舞者,用各式姿态宣染出夜幕下的神秘。
篝火旁,一桌人打着干瞪眼,一桌人玩杀人游戏,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朱沙沙在烤炉边,转动着一只架在炭火上的全羊,并不时涮上佐料。有火,有人,有笑声,有美食的香味,天上的神仙也会驻足停下,羡慕此刻的人间。佛经里说,他们是存在的,他们是无色的生命,只是一般状态下,人看不见。朱沙沙睁着双眼,看着空旷的夜,想也许有无数个无色的生命正注视着自己。黑黑的天空像洗过一样,一弯细细的向下的月芽,挂在了西南边,眨一眨自己的眼睛,居然会在夜空中看到星星,开始只能看几颗,接着又是几颗,再接着还有几颗。星光微弱,只有一点一点的白,衬托着夜的黑。
几个没有参与游戏,只是围着篝火静坐的姑娘,对着星空,开始一首歌一首歌,放声高唱,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引来远处近处狗儿的狂吠。姑娘的歌声在夜里响起,除了狗儿亢奋,人也一样,在桌上玩干瞪眼的小旷,突然雄性激起,手里捻着扑克牌,眼睛望着姑娘,抖动着双腿,歌儿从张开的嘴里号出来,吓得一桌打牌的人,集体抗议,你小子,要骚,滚那边去。小旷摸着脑壳,向姑娘那边抛媚眼,姑娘们没一个望过来,他只能摸牌打牌。而他打牌不专心的直接后果是输钱。连连从口袋里掏出本来就羞涩的银两,桌上玩干瞪眼的人笑哈了,罗萝说桌上多几个这样的色鬼,我们才有发财的指望。
寒气潜伏在夜色里,渐行渐浓,人在这种寒气里,冷噤子一个又一个,不自觉地袭来,山风在四周呼呼地吹,篝火的火苗也像喝了酒一般,东摇西摆。这个时候,喝农庄自酿的葡萄酒成了需要,而刚刚烤出来的羊肉,与酒成了绝配,他们咂巴着美酒美食,亢奋高歌,生活是享受出来的,寂静的夜里,荒凉的山谷,瑟瑟的风中,人们原来一样可以开心。罗萝大杯大杯地喝着酒,撕咬着烤羊肉,幅度很大地甩着纸牌,火光照在脸上,油亮油亮,在这个过程中不时传来他们快乐至极的笑声。朱沙沙在夜空下慢慢喝酒,仰望天空,月亮与星星都已隐退,眼里只剩下秾秾的黑,四周的山峦,依据黑色的浓重,隐约能想象出起伏的山影,这影子是巨大的阴森的,在篝火旁,扑面而来的寒风,包裹住朱沙沙,人在发呆的状态下彻底放松。
电话在山谷中响起。宋亮吼过来,你玩外遇啊,电话都不接!手机刚刚丢在烤全羊的炉子旁,还是在那取肉的记者拿来的。妈妈摔到了,现正送往医院。捻着手机,朱沙沙呆呆地望着眼前夜里欢乐的人群。
立马回去,这是不容置疑的。与副主任何明交代几句,便要出发,记者们围上来,说,头,你这个时候开车,是酒驾,逮着要拘留的。朱沙沙喝下一瓶矿泉水,上了趟厕所,又从车里抓过一扑口香糖往嘴里嚼。小旷说,万一被交警逮起,给你测试酒精,要你吹管子,你一定要咬紧牙齿装做是用力吹。罗萝拍着小旷的脑袋,嚷着,你才会被抓起,头只是抿了几口,这饮料般的红酒,没事的。说着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室座位上,说,俺突然想回家了,不陪你们了。朱沙沙明白她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去,毕竟是乡村旷野之地,危险并不只是来自交警,此时,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尽管罗萝酒意阑珊,她的心思依然细密。
大灯打在公路上,中国乡村的夜晚多是寂静与苍凉的,房屋里黑漆漆的,有灯,也只有如豆般的亮光,倒是狗儿在夜里相互窜门,成群结队的,蹦在乡村的大小公路上,甚是欢快。
头,我想辞职。眼睛一直像自己一样盯着前方的罗萝突然说话。
车里车外笼罩着安静。朱沙沙此刻真没心思与她谈这个,从事媒体的,跳槽很正常,特别是男性,稍微有点能力的,便会跳到更前沿的城市去,那里除了工资高,重要的是媒体更有知名度,对实现个人价值与新闻理想看上去靠谱一些。可是,罗萝一女的,而且还老大不小了,如果朱沙沙没记错的话,她过三十了。
找到新东家了?还是真对我有意见?朱沙沙开门见山。
没咧,只是突然觉得不想做这行了,没劲!跟你说实话,最近,写稿子时,常常觉得自己写得一切,毫无意义,谁在看我写的文字呢?
罗萝的话,触到朱沙沙一直在回避的问题上。这个与新媒体交锋的时代,被人胡说成这是个好的时代,也是个坏的时代,是个值得书写的时代。可是在这个时代里,传统媒体以垂死挣扎的姿态,放低了自己的底线,却还是有着走向没落的迹象,而作为记者、编辑这个职业的辉煌已成为过去,人们对它逐渐失去了应有的尊敬。也许,正是因为放下的底线,与挣扎时狰狞的面目,让受众让从业者自己厌恶与害怕。报纸上写一个人好一个事情好,不像从前是真的好,读者相信报纸上所写的一切。可是如今的报纸都被广告和发行绑架,特别是在经营领域,媒体主动与任何一家有需要的企业或是个人,合谋制造出一种所谓的影响力,以增强报道的合理性,这种报道只是充当他们链条上的一环。很多人说,媒体成了“霉体”,记者成了“妓者”。朱沙沙早就看得明明白白。
那你准备去哪高就?
没想好。先去蓝山县一个偏远山区支教半年吧,平静一下心情,想清楚,到底要干嘛,到时再看。我也不瞒你,那里有我喜欢的一个男生,我的职业理想没有了,我愿意成就他的理想。
理想又不能当饭吃,两个人都支教,以后怎么养家?
不是还没有家嘛。
突然,一辆大车打着大灯,从左边的岔路口冲过来,在汇车的那一刹那,朱沙沙两眼一黑,她不自觉地一脚急刹,整个人往前一跄,那辆大车从边上呼啸而过。热汗从脑门上渗出,罗萝拍着胸口,嚷起来,尼玛呢,吓死我了,俺还没结婚嗳。
朱沙沙放下车窗,吸了几口冷气,平抚一下差点跳出来的小心脏,又继续往前开。你这样瞎折腾,还结么子婚?没个安定的职业,没个稳定的收入,怎么养家?
罗萝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活着,想那么远,干嘛呢?眼前想好了,问题就OK了。
朱沙沙无法否论罗萝的观点,她有资格天马行空,除了年轻,还有比较年轻的父母作为她自由的资本,她可以顺着自己的意愿,往前冲,不用回头,也不用环顾左右,主宰自己可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罗萝能分分秒秒做出决定。朱沙沙喷出一口气,想自己不知怎么就被绑架了。她属于老人、孩子、家庭,就是不属于自己。
车子直冲医院,妈妈已住进骨伤科,宋亮守在那,他说老人家晚上洗澡的时候,在洗手间滑了一跤,起先还以为只是一点皮肉伤,可她哼个不停,只好与张姐一起,把她送到医院,照X光,做CT,不想是髋骨骨折。刚刚打了镇痛剂,睡着了。
朱沙沙走到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眼睛痒痒的,人老了,来自肉体的折磨、病痛一样一样地追过来,无情地塞给你,你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在生命耗尽之前,你只能默默地承受,并接受着跟病痛一样痛苦的医治。人一旦年老体弱,治疗只是一种安慰,在这个过程中,病人除了承受各种治疗带来的痛苦,在煎熬中,生命的气息只会越来越微弱。谁都无能为力。
宋亮推着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来守夜,我妈妈过来了,当时情况紧急,张姐与我一起来医院,虫虫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所以就叫我妈妈过来了。
因为自己有个生病的妈,婆婆那边,就少去关心。朱沙沙是愧疚的,在这点,朱沙沙常常感念宋亮的好。
(本文原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2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