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瞪眼
作者丨万宁
(二)
去自己的办公室,朱沙沙绕道而行,生怕碰到陶总,却迎面撞上罗萝,她气冲冲的,横着眼睛,说,那个稿子为什么不发?陶总都在问。
朱沙沙从前都是一路向前冲,从不会为了什么,而扣发稿子。这次,因为儿子,她不想儿子一上学就得罪学校,更不想让儿子知道他的学校校长是这副德性。看着罗萝,朱沙沙故作镇定,并开始说鬼话。朱沙沙发现人心里一旦藏有私心,便开始鬼话连篇,不说都不行,就像被什么赶着,说出的话,自己都惊讶。此时,她大义凛然,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时候不高兴发这类稿件?是宣传部直接把电话打到我这,我还能发吗?
罗萝很生气,泪水挂在眼眶,她咬着唇,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写一条,毙一条!什么世道!
看到罗萝的泪,朱沙沙心里有些虚。当记者的,最在乎自己写的稿子是否能出来。朱沙沙有亏欠感,但她又没能力补偿她。
砰地一声,门渲泄出罗萝的愤怒。低头翻着当天报纸,全市只有对手媒体发出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并且还放肆渲染,配了事发地点,从那个车库搬动包裹尸体的图片。朱沙沙盯着图片,发着呆,想这个平常的地方,怎会吞噬两条人命。人活在这个世上,处处皆是陷阱,只是肉眼看不到。或者真的是报应,自作孽,不可活?难怪经书上说,人在三界中,两眼所及,四面高墙,八方陷阱。
QQ群里滴滴响,朱沙沙看记者报题与他们报告的动向。从事新闻这一行,真的要有无穷的精力,记者无论写下多么好的新闻稿,可是“新闻一旦发稿,一切又回到起点,又要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下一分钟去,记者真的是永无宁日。”这是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对记者的描述。他是感同身受。因为他是记者出生的作家,朱沙沙有好多年没读过文学作品了,阅读是需要心境的,这种时光于她已是一种奢侈。
再看今日接进的热线,依然是一大群嗲嗲娭毑的投诉。这些投诉永远是商场食品投拆、房屋漏雨墙壁开拆的投诉、邻居家装修声音太吵的投诉,城市亮化导致家里光线太强影响睡眠的投诉,安置房交了钱还没通电通水的投诉等等。跑热线的记者,一拔又一拔,虽然新手多,但跑了几回,就成了老麻雀。哪里可以跑,哪里不跑,心里明镜似的。比如瑞祥百货的投诉,线索报上来,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记者像睡着了一样,不管多大的事,没一个记者出声。记者明白,写也是白写,瑞祥百贺是本报的发行大户广告大户,还有些特殊的关系,写的稿子永远都会夭折。而房屋的投诉,这些记者一定会问清是哪个房产商开发的,如果是我们的广告客户,小记们便不予理会。因为随你费了多大的劲,自己写的稿子,有用时,还可变为他们谈判的筹码,但最终的命运是被了难了。小记在很多时候被当枪使。现在的社会,谁能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早消失了。堂堂一家报社是如此,各行各界亦是如此。很多年轻人,喊着口号为新闻理想,走进报社,没两年,全变了。客观、公正、真实的新闻理念,会此一时彼一时,会有时坚持有时丢弃,这中间当然是利益左右。当然,朱沙沙明白,她部里的小记们,没这个能耐。除了广告与人事权,发稿权是报社最大的隐形权力,对外,决定着批评与表扬或是正面与负面的传达。传送与否,学问很大。对内它关系到小记们的饭碗,也就是他们的业绩,业绩便是奖金。一条稿子,明明不错,可是发稿部门说,不行。两天的奔跑四处的调查,最后的结果,像这两天没存在过,只有你的辛苦与劳累,深深印在你身体里。
罗萝一直在耿耿于怀,心里极其不高兴。早两天,一条采访完全到位的热线投诉稿子,被编辑毙了,说的理由令人笑掉大牙。朱沙沙至今留着她的这条稿子,不为别的,只想平常老总一天到晚批评热线跑得不好,那么多关系客户,限制不说,跑到好稿子,当事双方都采访到了,并在文本中都有体现。小编一句话,分分秒秒,就可扼杀你所有劳动。
朱沙沙也很生气。找到老总,居然只是一句没版面就打发掉你。这样的事很多,朱沙沙多数时候是沉黙的。她明白,当你想申张正义主持公道时,首先你要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如果没有,你去多嘴,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伤了自己,最终你会被别人清除掉。生存让很多人学会沉黓。有的时候,越争辩,便会越背动。跑在一线的记者,累死累活,都不如坐在家里编稿的。风水轮转,或是因人而异,谁强势,谁主管的部门便能强势,当然这个强势,并不是通过工作争取得来,而是仰仗着一种势力,你背后有人为你说话。朱沙沙曾经主管过编辑部门,那个时候的老总重视跑线记者,对编辑左挑右拣的。稿子没选好。漏稿。版面不漂亮。活动搞得少。同时兼做的专刊,热点抓得不准,采访不位。骂声不断。朱沙沙只好转到民生热线部,不久,报社来了一位新老总,进行改革,增强编辑力量,做编辑的,只做编辑,不用写稿,不用画版,还有专业的美编。转脸,编辑个个牛逼得要死。记者写个好稿,做编辑的,可以五六个人受到褒奖。也不知在何时,朱沙沙手机上收到这样一条短信:从前,天是蓝的,地是绿的,体育版上有球评的;从前,水是清的,风是柔的,娱乐版上亮观点的;从前当编,自己写稿自己画版,活动一大堆,天天骂得像孙子;如今,风转了,水动了,小编狠拽了,不要活动,不要写稿,编稿画版是专人,天天夸得像孙子。
这是在控诉,像部血泪史。朱沙沙只怪自己背,但却觉得对不起大家。过去的同事,有负气离开的,并宣言:绝不回头!前面随便吧!水深火热之中的朱沙沙,有几次也想辞职。可是,家里有母亲要服侍,膝下有儿子要爱抚,丈夫又是不能全完依靠的那种,于是,只能漠然低眉,让眼睛看不见很多正在发生的事。
窗帘只拉上一半,另一半的窗是开着,太阳从那直射进来,热浪也跟着滚滚而来,朱沙沙的颈椎只要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后脑勺至颈脖子便会跳起来痛,有股气,这气带着痛,在血管里四处穿梭,痛得你毫无防备。她情愿自己臭汗淋漓,也拒绝空调,这与意志无关,她只是想自己接近正常状态,风池穴不要发热发麻,脖子不要僵硬,痛元素不要在头部活跃。约好上午十点半去医院理疗,朱沙沙端起桌上的茶,咕咚几口,欲起身出门。
手里的手机响了,老公宋亮急促呼喊,沙沙,快救我!朱沙沙感觉拿手机的手烫了一下,她捻紧手机,往里边也喊起来,你在哪?抽什么风?
在明月湖公安分局,昨晚,在宾馆看同学扳坨子,被带进来了。
啊!?聚众赌博!怎么不是嫖?嫖还能证明你有泡!朱沙沙气一来,哪样恶毒,就拣哪样骂,而且越骂越起劲。正在她唾沫星子四处乱飞时,里边就传出一种例行公务的声音,家属吗?带五千元罚金来,领人。
涌在心口的恶气,猛然呛住,要说的话一下散落。朱沙沙失语了,呆愣愣的,望着手里的电话。
她与晚报跑政法线的记者赶到明月湖公安分局,宋亮蓬头垢面,两眼通红,朱沙沙强忍怒火,也不搭理他,随着记者上下跑动,四处陪送笑脸,只可惜她这张笑脸不妩媚,也不权贵,所以,分局局长的表情寡淡,记者跟他小声嘀咕后,他才看着朱沙沙说,对不住啊,没想到是你老公,我们马上放人。不过,我与你们陶总很熟,你要他给我一个电话。朱沙沙愣在那。她不想把事情搞大,更不想要领导知道,她舔了舔嘴唇,说陶总出国了,不方便接电话。局长抬了抬眼皮,沉吟片刻,居然笑了下,那笑在朱沙沙眼里是皮笑肉不笑。果然,听见他说,那就要你们另一个老总来个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局长翻报纸的声音,朱沙沙看到记者举着手机,向她眨着眼睛。她晓得他的意思,但是她听见愤怒在血液里奔流,她起身走了出去。办事,就是图个面子,朱主任别想太多,随便哪个老总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个忙,真的没什么。记者的劝导一直跟在朱沙沙身后絮叨。一方面,在朱沙沙身体的某个角落,有人怒吼,牛逼什么,你有牛逼的资本吗?你猪啊!
在走廊尽头,朱沙沙被对面射过的强光撕裂着。一直尾随其后的记者,在朱沙沙转身的那刻,他被她呆痴淡漠的面容吓得连退几步,那神情活脱脱的,就像他在精神病院采访,见到的精神分裂者,目光涣散,表情游离。
就在记者发愣时,朱沙沙举起手,在他面前晃,说,你干嘛?你说晏总在吗?平日里她与晏总私交还不错,她搜索了半天,想想只有他。说着便把电话拨过去,说晏总,家里出了点事,想请你帮个忙。在电话里,明明听到晏总喂了一声,此时却异常安静,有那么点如临大敌的味道。朱沙沙吞吞吐吐又说了一通,晏总突然爆笑,就这破事?你吓得这样?你要那个鸟局长接电话!
朱沙沙举起电话,屁颠屁颠地跑到局长面前,说我们报社主管网络的老总,晏总的电话。于是,嘻嘻哈哈的问候与恭维,充斥在空气里,人活着就是个面子,有了面子,有些事情就不是事情,他们通话愉快,关于宋亮的事,提都没提,电话就结束了。朱沙沙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某些场合,没有张口的权力,就像刚才,张口了,却等同没张口。
宋亮一上车,便歪着头睡过去。朱沙沙说什么,在这时都成噪音,此时,她也没得力气说,她的头开始剧痛,右边太阳穴直至耳根,还有颈脖子里,扯动着几根痛筋,抽风似的,有把尖刀随时在刺,刺进去的刀尖,时深时浅,却刀刀要命。朱沙沙把宋亮送回家,自己赶去医院做颈椎理疗。疼痛的时候,人就不会去关心疼痛以外的事,她只想着,如何不痛。不痛了,什么都好。
火急火燎地坐到电动牵引椅上,两条宽布带,纵橫交错,托起下巴,拉起脖子往上扯。机器哧哧地转动,朱沙沙心里发怵,不自觉地喊起来,可以啦,可以啦。哧哧的响声,没有因为她的喊声而停止,技师已调试好了,到时自然会停。这次拉得有点猛,脖子伸得不能再伸,仿佛听见骨结剥离筋肉的声音。朱沙沙嘟着嘴,屏住气息,用眼睛寻找她熟悉的胡医生。眼睛的巡视,让她猛然间渗出一身冷汗。这下真的明白什么是自投罗网送肉上砧板。朱沙沙躲了一上午,居然在这里,撞到陶总。陶总正吊着脖子,他圆鼓鼓的眼睛,让朱沙沙以为见到了鬼。也只是瞬间的事,朱沙沙脸上的肌肉居然从嘴角两边夸张地拉起向上的弧度,大声说,这么巧,陶总的颈椎也不舒服?
陶总轻轻地嗯了两声,拿起搁在边上的报纸,挡住了朱沙沙的视线。吊脖子的样子毕竟狼狈。报纸是省城的都市报,学校的那起桃色新闻,正入眼帘。朱沙沙闭上眼睛,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想封杀,杀不住的。自己真的做了件傻事,弄得里外不是人。
眼睛闭上还真好,不用跟人打招呼,也不用担心对方说什么。眼睛闭着,像关上了一扇门,当然,耳朵还是听得真切,陶总那边,技师给他松牵引的哧哧声,他走向按摩床的脚步声,以及与医生的闲聊,都传进朱沙沙的耳朵里。通过声音,可以判断,陶总目前与她的距离有几张床远。朱沙沙喷出一口恶气,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已无法找到陶总了。床上的人,全趴着,盖了层白布,边上的医生以各式姿态捏拿着一具具身体,在他们的手里只有大小不同的骨骼与筋络,以及不太顺畅的气结,气结在手指的拔动下,发出疲惫的呻吟。
中午,处理完部分稿件,便躺在沙发上休息。空调关着,臭汗淋漓。颈椎病在夏天,一遇冷空调,痛神经立马活跃,几近亢奋,举着刀子,四处乱窜。朱沙沙领教过,所以不敢招惹。试着去承受,也就真的能承受,比如眼前的热。困。困。除了睡眠,还是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呼喊。沉沉的,仿佛陷了进去。可是又有些虚幻,居然能看见周围的场景,一些走动的人。醒来,有种意识强迫自己,可是眼皮沉重,抬不起!醒来,有人找,可是上下眼皮粘住了,挣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朱沙沙急得团转转。她用手指粗野地抠进眼皮,狠劲地扳,扳开一条缝,手一松,眼睛又闭上了。想睡啊,真的想睡。
朱!朱!朱!你在干嘛?罗萝沙罐子嗓门让蜷缩在沙发上的朱沙沙吓得一弹,她看见部室里三个记者,正俯身看着她,她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看了一眼形同虚设的门,很是恼怒。
头!头!头!你睡觉的样子好吓人,你居然睁着眼睛睡,表情龇牙咧嘴,苦大仇深,我给你录像了,不信,你看看。罗萝举着手机,要给朱沙沙看。
朱沙沙拂过手去,一脸严肃,什么事?她不想看也不会去看,她的睡相,老公宋亮曾经笑过她好多次,也给她录过像,所以她只用眼睛定定地望着罗萝。
这眼神,让罗萝收住了正要放肆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刚刚有人报料,在明月区清水镇的下塘村有人在偷偷炼地沟油。
干快去呀。朱沙沙皱起眉,拍打着沙发。
想去啊,没车,人家报料人,愿意带路,总不能打公共汽车吧?而且公共汽车不通村里,叫的士吧,人家有可能不愿去,因为没回头客,还有我们回来,也搭不上车。罗萝噼哩叭啦,倒着苦水。
新闻热线车呢?
去青县了,那里起山火,有个消防武警战士好像牺牲了,要深入采访,一时回不来。头,怎么办,这边也紧急,我们没车,报料人就不带路了。
朱沙沙知道罗萝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就是想要自己开车送他们去采访。想着自己确实有些对不住她,加之也承诺过,有紧急采访,她愿意做各位记者的司机。
朱沙沙起身,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几口,说,那就走吧。
车子进入环线,拐向清水镇,一路的绿意滋润着眼睛,车上除了罗萝与一位摄影记者外,还有报料人。报料人是位大姐,姓王,大家叫她王姐。快进村时,王姐指着摄影记者,说,等会要他先下车,他太打眼了,身上背这么多东西,一看就像个记者。车子驶进弯弯曲曲的砂石路,她指着对面山窝子里的一栋房子,说,就是那,停车,要他先下去。摄影记者极不情愿,但却无他法。车子往前开,王姐说,你们把车开到我家坪里,假装是我城里的亲戚,我不想让别人晓得,是我把记者喊过来的。你们先在我家喝一杯茶,然后提上菜篮子,去我家菜园摘菜,我家菜土与那个炼油作坊不远,站在土堆上,可以望得清清楚楚。
在一个坡原上,几块菜地上长着辣椒、茄子、白菜、毛豆、番茄,搭起的棚架上挂着豆角、丝瓜、苦瓜、冬瓜、葫芦,朱沙沙在菜棚边,指着豆角对王姐说,我们真的可以摘。王姐笑起来,当然可以,你们想要,还可以带回去。朱沙沙用一脸怀疑的神情,看了看罗萝,然后伸手去摘。罗萝不感兴趣,她对王姐说,那个炼油作坊在哪?
绕过这片菜地,站在了山坡上,风呼呼地从山那边吹来,风像是有重量,重量里含有气味,闻着怪怪的,朱沙沙怂了怂鼻子,馊馊的臭臭的,再迎风吹拂,又是腻腻的油油的,馊味臭味扑面而来,朱沙沙捂住鼻子。王姐说,这个时候炼油的主人不在,他们一般白天都不在,只有等池子里的馊水油装满了以后,在晚上,村子里的人都睡觉了,才燃起锅炉炼油,炼好后,把油装进铁筒,连夜运走。
王姐引着朱沙沙罗萝往那栋农舍走。炼油的人是你们村里的吗?罗萝开始盘问。
不是的。我们都不认得,这个房子是我屋里下边陈姐家的,她男人前年走了,山上的房子是她家的老屋,从前一直空着。现在她把老屋出租,房子在山里,能租到钱,她才不管租房人租着房子干什么。
透过木窗,可以清楚地看见里屋。有个小型锅炉架在堂屋里,垃圾满地。王姐说,臭水管子埋在地里了,炼油的臭水从这里排出,我带你们去后山,看看就晓得了。
房子坐在山里,三面环山,山上除了几十棵竹子外,山坡上就单一地长着茶籽树,在一块畦地里,却有十几蔸茶籽树叶子枯黄,成了整块绿色中的斑点。这些树的死,是被树下土壤恶臭油渍淫浸所致,而这些油渍来自一个隐形的管道,这管道从黄土中露出,污迹斑斑。
摄影记者这时已赶到,对着树与排污管道啪啪地按快门。此处山上的茶籽树长得有气无力,看上去少了苍翠与油亮。
没人管?茶树的主人不投诉?你看看这山坡上的茶树,明显的,长得没那么精神,罗萝挑起话题。
王姐扯起嘴角,极不情愿地笑了一下,村干部是外边派来的,对村里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茶树的主人只要有钱赔他,他无所谓。炼油的人出手阔绰,每棵树,赔一千块,你说,他还会说吗?这个炼油的人,还经常给附近的村民发烟呢,都是白沙烟,村里都说他好,合适,大方。
我本来也不想管,但是每到他们晚上炼油的时候,臭味就漂到我家,硬是把一家人从梦里熏醒,那个臭啊,比大粪臭上十倍,一家人被这气味弄得睡不着,烦躁死了。还有,我家菜地里长出来的菜,从今年开始,味道都是怪怪的,反正就是不好吃了。我家的土看上去没有污染到,可是我女儿说,源源不断的气味吹过来,蔬菜在每天的一呼一吸间,便把那臭味融进去了,所以很难吃了。
王姐说,有一次,我在自家菜地里遇见炼油的两个男人,跟他们说,你们炼的油,这么臭,怎么能吃?那两个男人,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睛里射出的光,好像有毒,张口凶巴巴的,说,谁说我们炼的油吃啊,我们炼的是工业用油。说着还回过头来威胁我,说,你不懂,莫乱讲。
我又不哈,不晓得他们炼的油有毒。从今年热天起,我家菜地边的蓄水池里的水都变得黄黄的,从前除非暴雨后,水才是黄的,可现在不下雨,水也是黄的。我把这个事报告给村干部,可是村干部根本不鸟起,还说,反正要征地了,我们也住不长久了,管他呢。
罗萝这时像被点到穴位,突然瞳孔放大,还闪过几道亮光,她兴奋地追问,说这话的村干部叫什么?
不止一个村干部这么说,他们都这么说,目前他们只是配合上边做好征地拆迁的事,村里的土地污染了,水质变了,好像都不放在心上。
王姐带着他们转到这栋房子的西南角,一股恶臭猛扑过来,朱沙沙的胃有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再次捂住鼻子,眼睛惊恐地看向周围。
看到没,这个池子,就是馊水油。王姐喊着。一块水泥板下,很多苍蝇正嗡嗡地忙碌,朱沙沙跑开,干呕起来,在呕吐的时候,她看到罗萝居然没捂鼻子,只是皱着眉头,扯着摄影记者要他多几个角度拍片。朱沙沙有些惭愧,自己真不如罗萝,她是个好记者。
原路返回时,罗萝显得很兴奋,她说可以写两个稿子。一个就事写事,写她看到的听到的。但由头还要等,等哪天他们晚上炼地沟油的时候,我还要潜入村里,当然要叫上食品安全的,稳妥一点话,还要叫上公安,来抓个现场。会是个好的特写喔。这个王姐说了,到时她会打电话,也就这几天,因为池子里的馊水子快满了,满了就会炼。而罗萝最感兴趣的是,她想写这个事件后续深度报道,征收的土地正在被污染,却无人监管。而土地、水质一旦污染了,却是很多年都治理不回来的。这是个盲区。什么要金山银山,也要青山绿水,就成了狗屁口号了。在采访中,已碰到几个这样的案例,很多污染严重的作坊,都偷偷躲到已被征地折迁的村庄,这里的人们从上到下都无暇顾及新近驻入的小作坊,这些作坊好的是做米粉、豆腐的,恐怖的是炼地沟油的、做印染的,这种作坊不但排污水,还散发出有毒的气味。
记者真的很辛苦,可是找到了好的线索与题材,又会开心快乐。朱沙沙经常对记者们说,只有你到了现场,肯动脑子,思考选题,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就会降临。罗萝的笑脸在暮色中,成了朱沙沙心里的亮色,她踩着油门,突然说,罗萝,我请你们吃饭,地点由你们点,但是不能下手太狠。
罗萝的笑更加放肆,她砸巴着嘴巴,不知好歹地嚷起来,可以叫上部室的弟兄不?这个时候,编辑部里肯定还有人在赶稿子。朱沙沙还没回答,罗萝已把电话打过去,朱沙沙知道她就是想要自己出点血。
在报社边上桂林人的一个包厢里,大家举杯小酌,一群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埋头啃吃,偶尔在罗萝的吆喝下,敬头,感谢头。朱沙沙郁闷死了,自己真没姓好,把姓加在前边,一喊就是朱头,像是在骂自己。所以,他们有时改喊她沙头,但听上去,更不像话,谐音像杀头!杀头!喊得血淋淋。所以,慢慢的,他们喊朱沙沙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喊,朱,朱,朱。头,头,头。人在一起久了,是会有亲人的感觉,大家朝夕相处,你喴什么都不重要了,朱沙沙随着他们。
朱沙沙的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又重复着她的话,你怎么还不回家?朱沙沙在嘴前竖起食指,示意大家安静。她要哄妈妈。她清了清嗓子,轻声细语的,温顺乖巧得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说,快了,快了,就到楼下了,你赶快吃饭吧。放下电话,全桌的人都望着她笑,说,头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每天要骗妈妈好多回。而朱沙沙骗妈妈说的最多的话,是快了快了,就到家了,在楼下哩。因为,妈妈转眼就忘了几分鈡前的事,她只是习惯使然,天一黒,就要找女儿。妈妈的电话,不管何时,总是问你怎么还不回家。而朱沙沙不管身在何处,正在干嘛,接到妈妈的电话,便会温和耐心地跟她说,就快了,就到家了。妈妈的情绪在那刻得到安抚,心境遂平和起来,眼里又只有面前的一刻。
(本文原载《创作与评论》2015年第2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创作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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