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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武则天(下)丨第四十章 疾旋的涡流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23 15:32:39


大唐神韵:女皇武则天(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四十章 疾旋的涡流

下了一场暴雨,骤然云消雾散,天空又放晴了。丁点儿和傻大哥搀扶着武则天在林荫下散步,后面跟着武玉兰和红杏、荷香。武则天移居上阳宫,服侍她的人更换了。高延福、高力士和金刚等大小太监仍留在太初宫,直接伺候当今天子李显和韦皇后。傻大哥、丁点儿和红杏、荷香等老年太监、宫女,又回到了武则天的身边。

世事茫茫,直若疾旋的涡流,边回旋边扩散边流逝。春季被挤掉了,夏季的天气变幻莫测:忽而晴,忽而雨,忽而铄石流金,忽而溽暑蒸人,忽而漫天阴霾,忽而朗朗乾坤——天壁不挂一丝云彩,煞似碧玉一般深邃而透明。刹那间,阵阵熏风变成了狂飙,飞沙走石,黑云浑如妖魔一样在空中奔涌,使唤雷电和爆豆般的雨点互相攻击,雷雨汇成瀑布似的倾泻下来。雨后,上阳宫西北面龙鳞渠里的雨水溢出了堤岸,北海和五湖烟波浩渺,弥漫着蒸腾的白雾。西苑成了一片雾海,朦朦胧胧,飘飘冉冉,楼阁亭台和树木等景物若隐若现,闪烁迷离。上阳宫本来建在苑内的东南方,如今却隔开了,成了一座单独的庭院。李旦奏请安金藏担任上阳宫监,李显批准后,安金藏把妻子武玉兰和小孩都带来了。分别了多年,又重新凑合到了一起,不免勾起许多的感慨,还会产生一连串的回味和遐思联想。

神龙元年二月四日,正式恢复唐王朝的国号。郊外祭祀、皇家祖庙祭祀、农神祭祀、皇帝陵墓祭祀、百官名称、朝服颜色、旗帜颜色和公文用语,都恢复了唐朝旧制。神都(河南洛阳市)恢复洛阳旧称,北都(山西太原市)改回原名叫并州。老君李耳,也恢复了尊称太上玄元皇帝。

李显诏命张柬之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崔玄做中书令,袁恕己当同中书门下三品,敬晖和桓彦范都做侍中,五人都封爵作郡公。李多祚授封辽阳郡王。王同皎担任右千牛将军,封琅邪郡公。李湛担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晋爵赵国公。其他官员依照功劳大小,分别给予不同的赏赐。二张的党羽、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韦承庆贬作高要县尉;正谏大夫同平章事房融,开除官籍,流放高州;司礼卿崔神庆流放钦州。

四下里静悄悄的,树林在光照中绿浪翻滚。靛蓝晴空的一角从密叶之间遮遮掩掩地显露出来,还悬浮着几缕白柔细散的羊毛云,稀薄得宛若蝉翼一样,闪着银光。瞬息万变的寰宇赛如织锦上的装饰图案,迷离恍惚,虚无缥缈。滚滚冲击的热浪,使远处的景物都好似膨胀了,扩大了。从黄河和洛河的交汇处缓缓飘来一团团青烟般的水雾,迷惘的苍蝇随着雾气旋转飞舞,嗡嗡然闹成一片。鸣蝉最喜欢夏天的炽热,“知了、知了”放开了高亢嘹亮的歌喉,一阵鸣唱刚息,一阵鸣唱又起,彼此唱和,似乎在演奏着尘世间兴衰更替的历史。

武则天边走边听着喁喁的蝉鸣声,继续搜索着往事。在她迁往上阳宫时,太仆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姚元崇独自伤心流泪,哽咽出声。站在他侧边的桓彦范和张柬之,不约而同地沉下了脸。张柬之银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眼睛酷似一对火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姚元崇:

“今天是该哭泣的时候?咳,恐怕你就要大祸临头喽。”

“我侍奉则天皇帝的时间很长。”姚元崇虚心地说,“君臣突然分离,悲痛难忍。前些时追随你们诛杀奸佞恶逆,我是尽一个臣属的大义。今天辞别旧主,也同样是尽一个臣属的大义。即使因此而受到惩罚,我也无怨无悔。”

次日早朝,桓彦范和张柬之奏明李显,将姚元崇贬到亳州做刺史。曾经向则天皇帝极力荐举张柬之做宰相的,除了狄仁杰,便是姚元崇。武则天得到消息,吩咐安金藏设法把李旦找来。李旦以探病为由,带着妻室儿女到了上阳宫仙居殿,拜见母皇。武则天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嘴唇嚅动着,开门见山地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姚元崇,大忠臣啊!旦儿,你可得记住他的名字。我以母亲的名义向你推荐,此人谙熟文武之道,任劳任怨,忠勤国事,有魄力又有恒心,用他担任首席宰相,必定国家兴盛,百姓安康。”

“奶奶,孙儿帮父亲记住了。那天你的御驾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还拱手作了揖。”

李隆基敏悟出了祖母的心思,脆快地回复道。他是李旦的第三子,人称三郎,今年二十岁。生就一副既庄严又迷人的相貌,黑亮的大眼睛不可捉摸地灼灼闪烁着,隐隐透露出他骨子里的忧悒而热情的灵魂。那富于感染力的微笑,散发着青春的英勇和生命的喜悦,还夹带着几分风流劲儿。他的服饰异常精致,衣裳却显而易见的宽大,很有个性,既没有隐蔽他那优雅的身姿,又不拘束穿着者的洒脱飘逸的举动。武则天早就看中了他的豪壮和超凡脱俗的一面,如今却把希望寄托到了他的身上。

“你过来,奶奶跟你讲句话儿。”

李隆基毕恭毕敬地凑到武则天跟前。武则天拿着他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

“人的命运往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部《易经》,主旨就是两句话,八个字: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忍耐、拼搏和坚持,这三者便是克敌制胜、走向成功的法宝。”

“孙儿铭记祖母的训谕。”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一生心血和实践的结晶。”

李旦一家人告辞后,武则天那苍老的脸上浮起一缕狡黠的难以捉摸的微笑,她俨然办成了一件大事,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眉宇间流露出一派欣幸的神气。这个满身邪门的老妪,在她人生的历程上,好事坏事都干了不少,都干得惊天动地,造成了极强烈的震撼力。她天生仪态万方,风流妩媚,放荡而端庄,狂野而冷静,卓绝的理智,高超的手段,左右逢源,创造了历史的奇迹,建立了一个朝代,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女皇。权力在她手上运转自如,驾轻就熟,独具慧眼而又能量才录用,调动每一个臣属的积极因素。除了执政者该具备的气量与胆魄以外,她还有着女巫般的神秘性和魅惑力,巧妙地运用精神麻醉剂,营造氛围,掀起暴风骤雨般的声势,纵横捭阖,挥手风云,把君权天授推向了极致,后来者几乎无法超越。

物极必反,有高潮便有低潮,有尖峰便有深涧。现今她被罢黜退位,软禁在上阳宫,所习惯的热闹场面一去不再复返,视如生命的皇权顷刻化为乌有。那么不可一世的狂傲的大独裁者,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彻底崩溃了,一切尽付东流。唐室的真正复兴,自然还要经历一番大回旋,大周折。武则天从来都是不服输的,从来不向命运低头,斗了一辈子,机关算尽,终于成了大赢家,然后又在恍惚迷离中得而忽失,一切化为泡影,犹如过眼云烟。她能善罢甘休吗?不会的。她非实施报复不可,报复那些把她驱下宝座的乱臣叛逆。

武则天处心积虑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阴谋,有明的,有暗的,有形的,无形的,以及连锁反应的。她还采取种种措施,利用不同渠道、不同类型的人物,施加影响,搬弄是非,扰乱思想。从皇帝李显到韦皇后,再到文武百官和朝廷上下,都被莫名其妙地弄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她什么都能料到,什么都要插手,一切都按照她的算计在那里运行,有意无意都在执行她的策划,不管生前死后,不毁灭李显的朝廷,两败俱伤,她阴魂不散。

李显追赠韦皇后的亡父韦玄贞做上洛王,亡母崔氏做上洛王妃。朝臣以异姓不得封王进行谏阻,李显不予理睬。他和韦后被囚禁在房州时,历尽艰难困苦,二人相依为命,恩爱至深。每当听到宫廷使节抵达的消息,李显就吓得心裂胆破想自杀,韦氏抱着他竭力安抚:“祸福并非一成不变,最多不过一死,何必如此着急?”李显曾经私下对韦氏发誓:“将来有一天,如果重见天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加限制。”所以韦氏再度当上皇后,便干预朝政,如同武则天当初的情形一样。纳言桓彦范看不下去了,引经据典地谏道:

“《易经》中说:妇女没有什么过失,在家主持家务,贞节可获吉利。《书经》中说:母鸡早晨打鸣,家门就要败落。然而陛下临朝理政,韦后总是坐在帷帐后面参与决策,臣观察历朝历代帝王,只要跟女人共同执政,没有不导致国破身亡的。”

“朕和韦后是患难夫妻,有难同当,有富就该共享。”李显听不进耳。

“陛下,以阴乘阳,是违反天意。伏愿陛下览古今往事借作鉴戒,以社稷苍生为念,敦促皇后只管内宫,不要到外朝来干预国政。”

韦后哪里肯依,她自视过高,自以为是,奢望恶性膨胀,一心效法武则天:“她能做的事,哀家照样能做到。”她要攀比武则天,攀得上吗?

武则天通文史,多权谋,依靠庶族新贵,打破关陇士族的垄断格局,发动告密和起用酷吏,实行恐怖政治,打击唐朝皇室和士族豪强,杀李唐皇族五百人,灭大臣五百家,踩着尸骨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峰尖,一览众山皆小。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她不重身世而重才干,破格用人,扩大了统治基础。又改羽林百骑成千骑,加强皇宫的禁卫。又改御史台成左右肃政台,对朝廷内外官员分别加强了监督。革新人事制度,推行新政,借以巩固庶族阶层的地位和自己的统治,纯粹实行君主独裁,宰相及群臣就像走马灯一样换班,必须为我所用。

日月经天,风水轮流转。自古以来的君臣关系,恰似一场微妙的攻防战。神龙革命的首领张柬之等人,看中的正是李显的昏庸与无能,容易操纵。他们呼吁要再现“永徽之治”,说白了,张柬之就是想成为长孙无忌似的人物,让李显回到他父皇李治的老路上去,做守成天子,或者称作“无为而治”的天子,朝政由他来制控。韦后却偏偏要学武则天,操纵李显,掌握皇权。可惜的是,狂妄而贪婪的韦皇后没有武则天那样的本领,不懂政治,又缺少天赋,自不量力,不懂装懂,只知揽权,为自己牟取私利,而不会用人,收买人心,赢得声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诡计多端的武三思从隙而入,投靠了韦后,借她的手,打击张柬之等人。

一切的一切,武则天似乎都早已预料到了,做好了安排。如今的安乐公主,即当年的裹儿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就是由她竭力促成的。安乐公主是韦后所生的小女儿,是她和李显的掌上明珠。武三思和李显,既是表兄弟,又是儿女亲家,形成了“一家子”的融和气氛,往来不断,接触频繁,关系相当良好。李显做了皇帝,后宫禁闭森严,出入不便。武则天把上官婉儿让给李显,她又成了沟通武三思与韦后的桥梁和纽带,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李显即位后,上官婉儿来到了他的身边。上官婉儿聪明敏捷,能言善辩,写得一手好文章,又熟悉宫廷事务。武则天十分器重她,自圣历年间以后,经常让她参与各衙门所上表章的处理。李显更加倚重她,又让她专门负责草拟皇帝的诏令,授封作婕妤,在宫中执掌权柄。上官婉儿和武三思通奸,所以偏袒武氏家族。她把武三思推荐给韦后,韦后说武三思好,李显开始跟武三思商议政事,张柬之等人便被晾到了一边。韦后与武三思赌“双陆”,李显坐在一旁计算筹码。要是李显不在场,他们就上床做“交欢”游戏,翻云覆雨,颠鸾倒凤,肉体的接触更加深了二者的感情。武三思有韦后撑腰,他的势力又强大起来。张柬之见来头不对,借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重用弟弟吕产和吕禄专权朝政的故事,影射武氏集团,带着忧虑的神情谏诤说:

“吕产、吕禄盘踞朝廷,终究将成为祸患。斩草不除根,来年又会复发生长。”

“大局已经稳定,来之不易,要尽力维持,不要再乱了。”

李显坚决拒绝,张柬之只得把口气缓和下来:“周朝建国时,李姓皇族几乎被屠杀罄尽,幸赖天地神灵庇佑,陛下得以重新正位,而诸武那些浮滥的官爵,却原封不动,朝野大失所望!但愿陛下降低他们的官爵,减少俸禄,以告慰天下。”

“过去了的事就过去好了,还重提它干什么?不要老和人家过不去,纠来缠去没意思。”

“皇上过去做英王时,勇武刚烈,我们之所以没有诛戮诸武,是想让皇上亲自宰了他们,用以伸张天子的声威。如今皇上却反过来重用诸武,令人困惑不解,忧心忡忡!”张柬之嗟叹不已,攥紧拳头,手指都掐出了鲜血。

李显大不以为然,甚至变本加厉,换上便服去武三思家里玩耍。武三思提醒李显,治国安邦,需要人才,魏元忠文韬武略,又精干,又强硬,张柬之等五人还比不上他一个人。李显便把魏元忠从高要县召回朝廷,任命他做卫尉卿、同平章事。不久,改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为了不激发矛盾冲突,稳定人心,李显降旨,将魏元忠、张柬之和武攸暨、武三思等十六人,都当作复辟功臣,赐给铁券,除非叛乱谋反,每人都赦免十次死罪。纳言敬晖却没有改变对武家班的抵制情绪,慷慨陈词道:

“五德的运行,兴衰轮换,两德不可同时并存。而今天命已改,可是武姓仍然封王,与李姓皇室一起居留京师。请陛下为社稷着想,顺应民心,削除诸武的王爵,重新安置。”

“李武好比一家人,相处和睦,没有必要分彼此。”李显不准。

敬晖等人畏惧武三思谗言陷害,交结考功员外郎崔湜当耳目,探听武三思的动静。崔湜见李显亲近武三思,猜忌敬晖等人,反过来把敬晖等人的密谋告诉武三思,听候武三思的差遣。武三思推举崔湜做了中书舍人。殿中侍御史郑愔以前巴结二张,被贬作宣州司士参军,又犯了贪赃罪。他逃亡回东都,私下拜见武三思,花样百出,故弄玄虚,见面时他号啕大哭,倏而又纵声大笑。武三思相貌堂堂,一向严肃威重,不苟言笑,眼光总是仰视或者平视,显示出高贵的令人敬畏的神态。他一下给郑愔蒙住了,皱起眉头怔了半天,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找本王到底要干什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像表演似的,是什么意思?”

“大王,不要急,且听在下慢慢儿说。”郑愔诡眉诈眼,阴阳怪气,“开头看见大王哭,是因为大王会被戮尸灭族,后来纵情欢笑,是高兴大王遇到了在下。大王虽然上合天子之意,但张柬之等五人手握将相大权,胆量谋略都超过常人,罢黜则天皇帝轻易得犹如反掌。大王自己衡量一下,你的智谋与权威比则天皇帝如何?”

“瞧你长得怪模怪样的,嘴皮子倒是挺溜顺。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往下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下长相不佳,却会用心思,要是说得在理,就该得到大王的赏识。大王请听,那五个人对你恨之入骨,只想剥你的皮,吃你的肉,除非把大王灭族,他们是不会称心快意的。生命如朝露,脆弱得很,大王却自以为跟泰山一样安然无恙,这便是我为大王担忧的地方。”

武三思改变了态度,满面春风,邀请郑愔一起登楼,待为上宾,请教自救的计策。后来便荐举他做中书舍人,跟崔湜一起做自己的谋士。

武三思与韦皇后商通,没日没夜地陷害敬晖等人。他以一种虚张声势的警诫口吻对李显说:“他们仗恃自己有功,骄矜自许,横行霸道,对大唐江山社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正因为他们有拥立的大功,朕也就不好随意处置喽。”

“皇上天纵英明,”武三思先竭力奉承,后出谋划策,“对付他们,最好是明升暗降,全都封作王爵,而免除其宰相职务,表面上尊宠功臣,暗中却剥夺了他们的实权。”

韦后和上官婕妤都随声附和。李显让婉儿拟诏,旋即颁发诏书:晋封侍中、齐公敬晖做“平阳王”,侍中、谯公桓彦范做“扶阳王”,中书令、汉阳公张柬之做“汉阳王”,中书侍郎、南阳公袁恕己做“南阳王”,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博陵公崔玄做“博陵王”,免去他们的宰相等官职,特别赏赐黄金绸缎和雕鞍御马,规定每月初一及十五朝见天子。同时假惺惺地赐桓彦范姓“韦”,编入韦皇后的家谱,在五王中逐步进行分化瓦解。

武玉兰把安金藏打听到的动静悄悄禀告了武则天。武则天一听便推断出张柬之等五人的末日到了——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处死,就是流放。她开心得不得了,欣慰与痛快涨潮似的涌遍全身,一下子达到了每个毛细孔。计谋自然是武三思想出来的,她又不得不替他担心:会不会引火烧身,能不能抵挡住对方的反击。同时她又派遣安金藏传话给武三思:必须设法把五王拆开,分散,然后实施各个击破,一个一个地整死。武三思老谋深算,老成持重而又不失时机。不久,他撺掇李显任命崔玄当检校益州长史,知都督事,后来又调任梁州(陕西南郑县)刺史。武三思掌握了朝政,限定文武百官一律依照周朝的政令制度处理公务,不归附武氏集团的人都予以排斥。而那些被张柬之等人所贬逐的官员,又重新召回朝廷复职。

冲击力愈大,反抗力也愈大。张柬之等五王也不马虎,转守为攻,上疏奏请撤销武氏诸王的王爵。中书舍人岑羲自告奋勇,愿意代笔,遣词用语十分激切。在殿堂上宣读,轮值归中书舍人毕构。他读表文时气势凌厉,音调铿锵。报复很快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岑羲改任秘书少监,毕构被外放到润州做刺史。

升任卫尉卿的杨元琰惊恐失色,满面愁容。他看破红尘,请求辞职出家,剃度做和尚。李显不许。敬晖得知后,面带揶揄的微笑,讥诮杨元琰道:

“要是我早知你想削发修行,一定奉劝皇上允许,剃光你这个胡人的头,岂不妙哉!”

杨元琰的胡子连鬓带腮,毛楂楂的犹如茅草一样,又密又粗,颇似胡人形样。受了敬晖的奚落,杨元琰迟疑了一下,坦率地说:“大功已经建成,盛名已经得到,急流勇退,我是诚心实意要出家,别把我的话当儿戏。”

“你想逃避现实?”敬晖的眼珠子都瞪得快鼓出来了。

“谁对谁错,不久便会见分晓的。”

后来敬晖等人都败在武三思的手里,被定罪处死。只有杨元琰得以免祸。

安金藏再次来到武三思的府邸,传达了武则天的口谕,要他收敛锋芒,以退为进。武则天做事力求稳妥,又吩咐武玉兰进宫见了上官婕妤,让她说服皇上和韦后下诏降低武氏诸王的爵位。梁王武三思改封德静王,定王武攸暨改封乐寿王,河内王武懿宗等十二人改封公爵。俗话说,一粒胡椒转一口气。朝臣的不满情绪缓和下来了,而武三思的威势并没有动摇,照旧实权在握。

利用耳目本是武则天的拿手好戏,她身在禁宫之内,心却跟随着朝廷的脉搏跳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死死扣住那伙叛逆不放。从政治权威中心被架空的张柬之等人,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思绪感情没有依托,身躯也好像无处着落,莫名的苦恼在心中翻滚,理不清,挣不断。张柬之身材结实,又善于保养,超越年龄的老当益壮,但自从挂个空头郡王爵位、削去宰相实职以后,空虚寂寞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勾着头,脊梁也弯下去了,老态毕露,当年那矍铄锐利的眼神,变成了黯淡的铁灰色。异样的烦躁、消沉、疲乏,燥热不宁,他把手里的书本往案头上一丢,拿起扇子啪啦啪啦乱摇一气,走出书房,仰望着苍天长吁短叹。天空飘浮着丝丝缕缕的卷曲云,而他却觉得似乎有一层层的乌云压了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张柬之上表请求回襄州(湖北襄樊市)养病。李显并不挽留,任命他做襄州刺史,不主管具体事务,只领取刺史俸禄。

“崔玄已出任梁州刺史,张柬之又接着走了,还有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也得让他们离开京城,最好是分散调开,那样才便于逐步实施打击,最后置他们于死地。”武则天相信武三思善于各个击破,“不过,行动得果决坚毅,不要拖泥带水,不必顾忌他们的面子,也不要管朝野的反应。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成功了,历史就会由你来写。大胆地干呗,我敢担保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风险。”她简直具有不可言喻的魔力,掌握时局,操纵朝廷,一切都仿佛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打倒我的人,我要不择手段地打倒他,借别人的手进行报复,让他比我倒得更惨,死无葬身之地。”想着想着,她脸上的肌肉松开了,兴奋得流出了欣幸的泪花,布满皱纹的双颊荡漾着梦样的光辉,心头那些苦涩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泛起了一股甜滋滋的味儿。

夏季多暴雨,黄河南北十七个州大水成灾,洛水泛滥冲走了两千多户人家。秋季出现了干旱。乳黄色的轻雾弥漫在空气里,笼罩着洛阳周围的山川和流水。白天的时间变短了,阳光也比较柔和了。灰暗的轮廓模糊的云片,神气活现地飘浮在瓷青色的天幕上,大模大样地向东爬过去。萧杀的枯风不断地刮着,树叶发黄了,树上的浆果染上了斑斓的色调。河床里的水退下去了,那夏季急流奔涌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浅滩,牛马走过对岸,水连它们的肚皮都淹没不上了。溟溟濛濛的雾霭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铛声,悠长短促,活像是从它们的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云雀发出的颤音银子一样清脆,穿透云层飞向大地。一只孤单的黄鸟,落在宫墙边的枣树上,晶亮的圆眼望着墙外收割后的高粱地,一边梳理着羽毛,本能地感觉到冬天快要来了。

秋末,气候反常,黄河流域转换成了小阳春天气。洛阳近郊和西苑的景色从来没有像现今这样的烂漫,争奇斗妍,撒播着馥郁的花果气息。树林特别使人心旷神怡,古铜绿色的叶片在枝丫上晃晃荡荡,却没有纷纷凋落。孟津屹立在黄土岗上,犹若盘旋在黄河上的缕缕炊烟。东流至兰考的巨大冲积扇,好比熔化了的铅一样闪着暗暧的光晕。黄河走飞船,河床高出地面一两丈,白帆煞似浩浩长空下浮荡的云朵。河滩一片绀青色,秋天的花朵露出它们斑驳的花瓣,雏菊也不用白生生的眼睛戳破草丛,只呈现出紫褐色的花托。

刮了两天风沙,上阳宫变得肃穆清冷了。它在春天曾经是那么的俏丽、张狂,充满了鸟的歌声和昆虫的嘤嘤声,花的颜色又丰富又鲜艳,在骀荡的东风中炫耀着,赛如铺满了璀璨珠宝的花床。眼下却愈来愈冷漠和凄凉,草木慢慢稀疏,花坞显得异样的灰暗。地面覆盖着白霜,如同细盐一样,脚踩下去沙沙作响。武则天望着宫墙内外的景象,触发灵感,激动得全身都发抖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心头千波万浪,陷入了惆怅和迷茫:生与死、爱与恨、情与仇、过去与未来,就像双生的姊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到底该如何区分,如何对待?

八十二年漫长的生命历程,爱恨情仇,喜怒哀乐,时间全都看见过,而且挨次地看见它们消逝。她激灵了一下,心中蓦地迸出了《论语》中的一句经典名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如流水,然而又比金子还宝贵,它创造了一切,却又是一切的埋葬者。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好比微妙、顽固和纠缠不休的情人,又可爱又可恨,一半风吹流水般一浪一浪推过去,另一半却像疾旋的涡流那样翻卷着,许多的往事总是挥之不去。玉兰眨了眨眼睛,不安地翕动着鼻翼:

“姑奶奶,你哪儿不舒服,脸色像漂白的鱼似的?”

“我倦了,”武则天有气无力地说,“扶我进去。”

“在外面待得太久了。”

“躺在寝殿里闷得慌,不如出来走走。”

武则天病倒了。她开头冷得盖了几床被子,继而发热,胸口像有一堆干柴在燃烧,嘴里冒火气。荷香和红杏凑近她的耳旁唤道:“陛下,陛下!”她不答应,眯缝着眼睛走进了梦境。迷迷糊糊,神神鬼鬼,闯进了白马寺,只见薛怀义趺坐在莲台上,敲着木鱼在那里念《大云经》:“女既承王,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违者拒。”他一眼瞟见了武则天,跳下莲台,伸出双手要抱住她。武则天往后一退,转身拔腿就往外跑。薛怀义边追边嘶声嚎气地埋怨道:

“你不该甩掉俺,快带洒家回皇宫。”

“我迁到了上阳宫,失去了皇权,终日与西苑为伴,纯粹消磨时光。”

“西苑好。它是隋炀帝修造的,极尽奢华,宛若仙境,花如海,香满苑,梅绕屋,柳含烟。哈哈,好去处。”

武则天想摆脱薛怀义,他却紧追不放。穿山渡水,腾云驾雾,不觉追到了嵩山,从云头坠落下来,却是升仙太子庙。张昌宗骑在白鹤背上,吹着玉笛,从缑山顶上飘然而下。他用玉笛一指,猛喝道:

“呔,大胆秃驴,再不退下,休怪贫道不客气!”

“好一个假道士,在此占山为王,本僧今日非收拾你不可。”

薛怀义手持木鱼,张昌宗横着玉笛,一个骂“假道士”,一个骂“花和尚”,拉开了拼斗的架势。张昌宗舞笛直取薛怀义的面门,薛怀义举起木鱼相迎。玉笛愈来愈长,木鱼不断扩大,玉笛砸下来似泰山压顶,浑若千钧,木鱼摆动掀起惊涛骇浪,势欲淹没敌手。来来往往,嚾嚾嚷嚷,聚作一团杀气,只杀得云遮雾罩,日月无光。张易之紧紧护着武则天,且看薛怀义与张昌宗斗法。张昌宗捏诀念咒,吹口气:“疾!”将玉笛抛向空中,转瞬化作一条黄龙,张鳞舞爪,搅得天翻地覆。薛怀义咧嘴哂笑:“邪道岂能侵佛!”敲响木鱼往上一掷,电闪雷鸣,五雷火射向龙头。张易之掏出一把春药撒将出去,顿时风雨大作,雨帘隔断了雷火。双方使尽法术,大显神通,杀得天塌地陷,岳倾山崩。斗来斗去,打斗到了梁山乾陵。李治身着黄纹绫袍,头戴通天冠,腰横十三环玉带,脚踏乌皮六合靴,从陵道走了出来,眨了眨眼睛,问道:

“和尚道士斗法,怎么闹到朕的陵园来了?”

“皇上救我!”武则天奔跑上前喊道,“他们不怀好意,要劫持臣妾。”

“你不是称了十五年朕么?风流女皇,终于收了心了,改了口,又要做皇后。”

“臣妾永远属于皇上,我顶替你当了十五年皇帝,皇权交给了显儿,自然要回到你的身边来嘛。”

武则天拉着李治,就要往陵寝里面走。李治甩开她的手:“你的阳寿未尽,等两个月,朕亲自去上阳宫接你,就像从感业寺把你娶回内宫一样。”说罢,一掌把武则天推得滚下了陵道。武则天惊了醒来,大汗淋漓,病情减轻了许多。

太平公主得知武则天病了,特意进宫探望,她亲自伺候母皇服了汤药,漱了口。武则天拥被靠坐在御榻上,仰起鼻子,对太平公主说:

“我梦见先帝了。”

“父皇好吗?”太平公主倾身向前,“形象变没有变?”

“还是那模样。”武则天微喟着,“我要回到他身边去,死后合葬乾陵。撤销皇帝称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

“父皇的陵碑叫作“述圣记”。母后,你的呢?”

“立一块无字碑,一生功过,由后人去评说。”

沉默了一会儿。母女俩都皱起高高的前额,好像在回味刚才的话语,又似在回忆往事。

“还有,”武则天郑重地吩咐说,“故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家族,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等人的亲属,全部赦免。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寒夜幽深而宁谧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呜呜的朔风在宫墙里旋转着,雪片飘打着仙居殿的窗纸,飒飒作响。风雪和疲病把武则天带到睡眠里去了,恍然一驾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抵达巅峰便如释重负般地往下滑落,弯来绕去,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东西都离开了她,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就像一滴水静静地融进了历史的长河中。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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