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女皇武则天(下)丨第三十九章 神龙兵变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23 15:30:28


大唐神韵:女皇武则天(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三十九章 神龙兵变

三更时分,在宁静而被春寒包裹着的最玄秘的时辰,雪花偷偷地飘落下来。大初宫北门值宿的禁军,只听见细弱的嚓嚓嚓的声息。五更过后,北风愈来愈大,漫天的雪花如鹅毛飞舞,宫廷内外的屋顶上直如盖上了一层白毯子。向北望去,密密的飞雪好似织成了一张白网,笼着山川树木,白茫茫的,天地融成了一体。透过雪雾往南俯视,殿宇楼台歪歪斜斜的,冷落而荒凉,酷如顷刻间便会倒下或坍塌一样。天气开始上冻了,鼻子和面颊煞像干裂一样痒痛,凛冽的寒气穿透盔甲和棉衣直往肉里钻。立定在城堞上的哨卒冻得瑟瑟发抖,缩着脑袋,侧着身子躲避风雪。

李多祚的马轿迎着飞雪驶出了玄武门。门军不看车前的徽记,也能辨认出大将军的快马轿车,一齐举起兵刃,向大将军行礼。轿车拐了个弯,马鞭在空中啪地一响,车子疾驰而去,消失在雪雾中了。隔了一阵,李湛乘车进了玄武门,在大将军府门口下了车,直奔签押房,向李多祚禀报说:

“袁恕己统御南衙卫军部署好了,相王也在那里,到时候就配合北门行动。”

“你坐下来喝喝茶,烤烤火,热热身子。王同皎乘坐我的马轿接张相爷他们去了,过会儿我们一起到外面去看看。”

原来先前出门的大将军马车里没有李多祚,是王同皎借用他的马轿进行联络,出入不受盘查,方便些。王同皎是太子显第三女安定郡主的丈夫,在东宫担任内直郎,掌管印信。

凌晨,张柬之、崔玄、桓彦范和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率左右羽林军将士五百余人,顶风冒雪抵达了玄武门。根据事先的安排,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前往东宫迎接太子显。武显临时改变了态度,惊疑不定,畏畏缩缩,不敢出面。王同皎急得火烧火燎,脸涨成猪肝色,凑到岳父面前一迭连声地催促说:

“先帝把皇位传给殿下,无缘无故被废黜,人神共愤,二十三年了。诛戮逆贼,恢复李家社稷,请殿下赶赴玄武门,满足众人的愿望。”

“逆贼当然应该屠灭,但是皇上龙体欠安,会不会惊吓她?诸位不妨延缓一下,再作打算。”

武显的心里乱成了一窝蜂,优柔寡断,惶惑徘徊,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坐在榻上不起身。李湛又急又气,脸也扭歪了,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强调说:

“将帅与宰相们冒着灭族的危险,挺身而出,尽忠报国,为什么要把他们往滚油锅里推?人马已聚集在玄武门,请殿下出面亲自训话。”

众人簇拥着武显出宫,王同皎扶着他上了马,穿过东坊的栅栏门,到了玄武门。玄武门外,广场上一片银白,一片沉默掩盖着骚乱。动乱的羽林军与轮值的羽林军大都认识,没有发生碰撞,各自为营,相对无事。马车里坐着张柬之、崔玄等文臣。武将骑马,顶盔贯甲,站在羽林军的前面。马的鬃毛被风吹得倒向一边,不断地捯动着四蹄。大朵大朵的百合似的春雪撒落在马身上,它们不时地晃晃脖子,甩动一下尾巴。广场两侧的哨营和担任巡逻的骑哨仿佛视而不见,没有放射做信号用的火箭,也没有进门报警。太子显到了门口,场面登时活跃起来。张柬之等迎到太子跟前,严肃地禀报说:

“殿下,人马已经备齐,听候殿下的吩咐。”

“就照你们的谋划行动吧。”武显仍然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李多祚在羽林军的护卫下,策马来到城门口,以命令的腔调大声喝道:“太子殿下进宫,敞开中门!”

城门本来由武攸宜直接控制,他见太子显带着羽林军来了,脚板底下抹油——溜之大吉。守门禁卒找不到武攸宜,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不敢开门。杨元琰带着亲兵和随从来了,驱散守门禁卒,接管了北门。然后开门下锁,放下吊桥,迎接太子显和张柬之等进了城门。李多祚吩咐传令官传达皇太子的命令:玄武门内外禁军一律放下武器,就地整顿待命。张柬之和崔玄等簇拥着武显长驱直入,进抵迎仙宫门口。张昌宗和张易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出宫门想看个究竟,在殿廊下被羽林军擒住,推推搡搡送到了武显的跟前。武显和二张双方都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子救我!”张易之突然哑着喉咙喊道,“我们兄弟是促使皇上召你回朝的,将功也可以折罪啊。”

“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殿下,你难道要恩将仇报?”张昌宗双膝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地讨饶说,“殿下,你放了我们,我们从此离开神都。”

“别信两个小子的鬼话。”桓彦范疾言厉色地说,“不可轻饶,处决他们!”

张柬之往前一站,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斩!”

羽林军手起刀落,就地砍下了张易之和张昌宗的人头。立时响起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

敬晖和薛思行率军包围了武则天所住的长生殿,严密戒备。人们乱哄哄地拥入了武则天的寝殿。武则天惊得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翻身坐起,目光一扫,威严地问道:

“作乱者是谁?”

没有人回话。武则天坐直身子,扬起下巴朝殿外望去,只见四围都站着全副武装的羽林军,直如石头一样挺立在风雪中,还有人穿梭般地来回走动,殿门都换了岗哨。她测度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后悔自己病迷糊了,丧失了警惕性。然而她并不气馁,临危不乱,以一种泰然自若的神态,沉着地应付眼前的局势。

“启奏陛下,”张柬之从人缝中间挤出来,拱手对答说,“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将他们斩了。恐怕泄露机密,没有先行奏报。在皇宫禁地举兵诛戮逆贼,惊动圣驾,微臣罪该万死!”

武则天抬了抬额头,用目光找到了武显:“哦,原来是你。暴徒既已伏诛,你可以回东宫去了。”

武显的情绪低落下来,心里乱了套,浑然一把乱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不知如何是好。退走——挪不动脚步,想说——又张不开嘴巴。

“回东宫去!”武则天又一次下了逐客令。

“太子岂可再回东宫?”桓彦范往前一站,高亢激昂地说,“当初天皇把心爱的太子托付给陛下,现在他年纪已经大了,群臣不忘太宗、高宗的恩德,所以尊奉太子诛灭二张。愿陛下传位给太子,以顺臣民所望。”

“你们都退下,朕自有安排。”

武则天把头靠到御榻上,装作倦怠的模样,眯上了眼睛。李湛揣摩她是在拖时间,做最后的挣扎。他喊了一声“陛下”,坚执地奏请道:

“请下制传位给太子。”

“你也是杀死张易之、张昌宗的将军?”武则天睁了睁眼皮,“我待你们父子不薄,想不到有今天的变故。”

李湛立刻把头埋得低低的,又拉了拉本来裹得紧紧的头盔,只想把热辣辣的面孔藏到头盔的阴影里。心情悲愤的武则天怒火在胸膛里燃烧,肌肉抽搐,她直如一匹被迫窘了的野兽,随时准备伺隙反扑。

“崔玄你站拢来一点儿,朕有话说。”顿了顿,武则天调匀了呼吸,“别的人都是经他人推荐进入中枢的,只有你,是朕亲自选拔的,居然也跟着他们来了。”

“臣的做法,正是回报陛下的大恩大德。”崔玄毫不退缩,“陛下传位给太子,自己退下来颐养天年,顺应天心民意,万民称颂,何乐而不为。”

“既然如此,你们就好好辅佐太子。朕老啦,比不上张柬之,他愈老愈精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说完几句话,武则天便安然躺下了,不再理睬谁,也不再开腔了。武显带头跪下磕了个头,转身往外走,众人跟在他身后退出了寝殿。

李多祚、杨元琰和敬晖等带领羽林军,逮捕了张昌期、张同休及张昌仪,当即斩首,连同张易之张昌宗的人头,一并悬挂在天津桥(洛阳西南洛水桥)南岸示众。

袁恕己和薛思行等随从相王武旦统率南衙卫军,将凤阁侍郎韦承庆、正谏大夫房融和司礼卿崔神庆拘捕,一起投入狱中。他们都是二张的党羽,必须一网打尽,防范非常事变。

黄昏时分,风雪停止了。空气清新寒冷,搔痒人的鼻子。严寒凝固了神都的积雪,四外一片白漫漫的,恍若金属一样放光。皇宫披上了洁白的素装,树木的枝丫变成了臃肿的银条。宫墙俨如冻僵了的白脊脊的长龙,静卧在烟霭般迷迷蒙蒙的暮色里。玄武门城观上风灯未亮,檐口下铁马的丁零声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太平公主在丈夫武攸暨的陪同下,乘车通过玄武门,来到迎仙宫门口下了车。监守迎仙宫的李湛上前行了见面礼。太平公主以商量的口气对李湛说:

“我受命拜谒母皇,羽林军暂时撤离宫门。”

“撤不得。”李湛皱着眉头,“宫内宫外严禁出入。”

“哦,让他留下来。”太平公主指着武攸暨,“羽林军只撤到外围,以免干扰我们母女谈话。”

李湛做了个手势,命令羽林军退到了宫墙的外面。太平公主走进长生殿,上官婉儿迎了出来,把她带进了寝殿。太平公主扑到御榻跟前跪下来,呜咽着喊了一声“母皇”,便像刚刚坠地的婴儿一样哇哇地哭起来。

“太平儿,心肝,你看我来啦。”

武则天宛然受了欺凌一般,把头伏在枕头上,双肩抽动着,恰似在无声地啜泣。太平公主和婉儿从两边把她扶起来,坐到御榻上。婉儿在她背后放了一个大靠垫。太平公主坐到了榻下的斜侧面。灯光下,她瞥见武则天神情阴郁,满脸寒气,下陷的太阳穴发黑,扬起的眉梢拖下来了。张柬之等人委托她来要说的话,她不忍心说出口。她移坐到武则天的身旁,下意识地捏住她的一只手,喃喃讷讷地说:

“没想到,他们真是胆大包天。”

“想不到的事多着哩,”武则天显得很豁达,“譬如昨天和今天白天风雪交加,黄昏便停止了。”

“母皇怎么没有防备?”

“防自己的儿干什么?江山社稷迟早是他的。只不过他不该如此着急,迫不及待,趁朕在病中,不顾朕的死活杀进宫来,抢班夺权。”

“三哥是被迫的。”

“我知道。”武则天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要是旦儿,他绝对不会。孝心感动天和地,忤孽子自有报应。你今后看得到的,他的结果不会比你们好。”

“母皇怀疑我也插了手?”

“你恨五郎六郎,不恨朕,朕也就谅解了你。”

太平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厉害呀,病得气息奄奄,还能料事如神。”她扭动着腰肢,用撒娇来掩饰慌乱和羞愧。

“母皇错怪儿臣啦,我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她一边揉着被风吹痛了的面皮,一边替自己辩白说。

“他们是利用你,兴许你没有觉察。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又是他们教的嘛。”

“什么事都瞒不过母皇,你简直是神。”

“察言观色,开言见肺腑,我也是推断出来的。”武则天惨淡地一笑,“我建立的是武周王朝,他要复辟李唐社稷,传位制书,既无作用,又无意义。”

“管他姓武姓李,太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应该尊重你。”

“明天是什么日子?”

“正月二十三日。”

“好吧,”若有所思之后,武则天说,“明天朕行敕,命太子监督国政,恢复他姓李,并分别向十道派出十名钦差,携带敕书宣慰诸州府。后天传位给太子李显。”

“母皇,你替三哥想得真周到。”

“朕想不想,反正都得依例行事。可惜的是,外乱闹不起来,内乱他制止不了。”

“儿臣目光短浅,却没有看出来。”

“韦妃,未来的韦皇后,那么贪婪、泼辣,比朕还风流,他奈何得了吗?”

“眼下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如何稳定局势。”

“治国安邦可得靠能臣。但是,”武则天不放过任何机会,又在仇人背上插了一刀,“张柬之等人,都是王莽、曹操似的人物,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分。我打算忍痛割爱,把婉儿让给显儿,协助他料理内政,你马上就带她出宫。”

“皇上,我不愿意离开你。”婉儿流下了泪水。

“跟着朕,耽误了你的青春。让你去辅佐未来的天子,一举两得。朕召显儿回京时,特意安排你去传旨,后来让你跟他和韦妃频频接触,就是给你事先找条出路。你在朕身边辛苦了,也该给你一点回报。”

太平公主和婉儿都对武则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太平公主联想到了铁券文书和她积极促成李武二姓结成姻亲,目的就是要使二者扭结成一个整体,相辅相依,长期共存。她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不断调整宰相班子,有步骤地恢复文物典章制度,开始给那些冤假错案平反,把太子显推向前台,授予相王旦的实职实权,包括军权。当时大都不明白她的用意,事后仔细一想,无非是在给传位做准备,让太子显在她驾崩后,顺理成章地登基称帝。神龙兵变到底有没有必要?值不值得?张柬之等人急不可耐地策动政变,说不定真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暗藏着祸心。后来太平公主把武则天的话告诉了李显和李旦,以及武三思和丈夫武攸暨,触发了他们与张柬之的矛盾,联手对付复辟“功臣”,直至把他们送上断头台。

正月二十五日,李显在通天宫即皇帝位,举行朝贺。照算他是唐朝的第六任君主。下诏大赦天下,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及其党羽不赦。所有被周兴和来俊臣等酷吏诬陷的人,一律平反昭雪,发配流放或没入官府当奴做婢的子女,也全部放归。相王李旦加封号做安国相王,升任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太平公主加封号做镇国太平公主。李姓皇族被发配或没入官府做奴仆奴婢的,子孙都恢复皇室户籍,并依照才干能力,任命官职,加封爵位。

武则天徙居上阳宫,李湛留下负责警卫。紧接着,李显率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给武则天敬上尊号:则天大圣皇帝。李显跪到御榻前给武则天请安,才看清了母亲的衰老模样。她本来因年老而凹陷的眼睛,由于哀怨与伤感几乎被浮肿的眼皮遮掩了,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撇,高高的额头出现了沟槽,如同木瓜一样发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李显诧讶得屏住了呼吸,从心底迸发出一种孩童般的呼唤:

“母皇,好好保养龙体,请放心,儿臣会把你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的。”

“那么,你简单地说说看,在我执政的五十年里,由皇后到皇帝,开创了什么事业,主要有哪些政绩?”

李显一下被问住了,心头茫茫然,窘得满脸通红,眼睛发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武则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放过去了。然后扬起眉毛,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名道姓地问道:

“张柬之,你是朕亲点的状元,现在就从科举讲起,太宗皇帝取录了多少进士,我执政期间是多少?”

“回皇上的话,”张柬之拱手对答道,“贞观共计二十三年,选取进士二百零五人。皇上录取进士一千余人,同时首开武举,首创殿试和弥封卷。加上放手招官,破格用人,形成了人才济济的局面。”

“崔玄,”武则天又点名喊道,“你对比一下户口数字。”

“高宗永徽三年,全国三百八十万户,如今有六百一十五万户,增加了将近一倍。”

崔玄奏报后,武则天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李多祚:“你一直在军界生活,不妨谈谈军事情况。”

“自从陛下参决政事后,加强了边防。永徽六年灭西突厥,设置昆陵、蒙池都护府。乾封三年收复辽东,设置安东都护府。长安二年增设北庭都护府,管理天山以北,统辖昆陵、蒙池二都护府。陛下威震四夷,巩固了江山社稷。”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朕的一生有多少功劳,有多少过失,你们不妨扪心问问自己,朕也用不着自我夸奖,由天下臣民去评断好啦。”

姚元崇躬身上前,跪奏道:“有一件事,许多人不清楚内情,臣想当着陛下的面讲出来。”

“有话尽管直言,不必顾三顾四。”武则天缓慢而又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当年王求礼上疏,请求阉割薛怀义,以免扰乱宫闱。臣亲眼见到了狄仁杰的批语:‘知之而言,不知而言?阴阳易位,各有所需。三千嫌少,一个嫌多。天理何在,良心何存!’诸位再想一想,狄公所批,合不合乎人之常情?”

殿内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短促,但其间各人的思想浑如空中的细雨一样,被风吹来吹去,纷纷四散地乱飘着。武则天把脸偏向李显,嗓音低哑地说:“跪安吧。”

李显和群臣一齐跪下磕了个头,慢慢地退出了寝殿。此后,每十天李显率侍臣到上阳宫,向武则天请一次安。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