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韵:女皇武则天(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三十八章 夹 攻
张昌宗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侍候武则天服药时,连药碗都掉落到金砖地面上,摔碎了,药水洒了一地。他神不守舍,坐立不宁,心里俨然有许多小老鼠在啃噬一样,又煞如一盆火在胸膛内燃烧。他和张易之商量对策,张易之也忙中无计。他们恍若身陷重围,四处一片杀机,如箭在弦,一触即发。而依附他们的党羽尽是些无能之辈,只会掇臀捧屁,谄媚献殷勤,却没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张昌宗又气愤又恐慌,焦头烂额,仿佛变成了箭靶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而且连招架也力不从心了。
新一轮的攻击拉开了架势,明枪暗箭,剑拔弩张,打头阵的是许州(河南许昌市)人杨元嗣。他指控说:“张昌宗曾经请法术师李弘泰给他看相。李弘泰说他有天子气象,建言他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使天下臣民倾心归附。”武则天阅过弹章,吩咐高延福传旨,命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和御史中丞宋璟,共同审理。张昌宗怕遭暗算,请求在迎仙宫外殿开堂审问。武则天允许。韦承庆和崔神庆本是张昌宗的党羽,有武则天庇护,采取应付态度。问案毕,即刻上奏道:
“张昌宗供称,‘李弘泰说的那段话,已经奏明了陛下。’依照法律规定,自首者可以免刑。至于李弘泰,妖言惑众,应当逮捕治罪。”
“臣等有异议。”宋璟与大理丞封全祯异口同声地说,“张昌宗受陛下特殊恩宠,还要召见术士看相占卜,他还追求什么?李弘泰说卜占得的‘纯阳卦’,是天子之卦。假如张昌宗认定李弘泰是妖言妄行,为什么不捆绑他交付法司?虽然已经奏报,终究还是包藏着祸心,依法当斩,没收家产。请逮捕张昌宗下狱,彻底追查他的罪行。”
“朕要留下他伺候,离不开。”武则天开脱说。
“倘若不收审张昌宗,只怕会动摇臣民的心。”宋璟继续坚持。
“暂且停止问案,等候收齐证据再说。”
张柬之上前谏道:“宋璟一心为安定国家着想,并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危得失,愿陛下准其所奏。”
“你们先退下,让朕歇会儿。”
午后,宋璟又请求召见。高力士传达口谕:命宋璟赶赴扬州审理案件。隔了一气,又亮出一道圣旨,改令宋璟查处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赃枉法。没隔多久,又改调宋璟做知内史事李峤的副职,前往陇蜀(甘肃及四川)安抚百姓。宋璟公然违抗敕命,不肯接受。他抱着豁出去的姿态,强硬地抵制说:
“遵循惯例,州县官吏犯罪,官品高的派侍御史审查,官阶低的派监察御史处理。非军国大事,中丞不得出使。”
“朕的用意,不言自明,让你去陇蜀,是希望你像狄仁杰那样,从实践中成长起来。”武则天温言软语,和颜悦色。
“陇蜀并无变乱,陛下派臣前去干什么?经受锻炼的机会很多,眼下没有必要。”
许以高官厚禄也好,善言抚慰也好,宋璟一概不买账。武则天自知理亏,又不好动怒,只得采取软拖的法子,想把事情拖过去,朝臣们却不肯依从。司刑少卿桓彦范粗喉大嗓地奏道:
“张昌宗没有什么功劳,蒙受宠爱,而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自己找死,也是皇天降怒。陛下不忍诛戮,违背了天意民心。”
“他奏明了朕,迁就一点儿,可以赦免嘛。”武则天边找借口边说好话。
“陛下不要找借口搪塞臣下。他既然奏明了陛下,就不该继续跟李弘泰交往,请求他用法术给自己求福消灾,证明张昌宗根本没有悔改的诚意。”
“谁不想求福避祸,不要什么都往犯罪上扯。”
“蒙骗皇上,罪上加罪。他之所以上奏,不过是打算事情一旦暴露,用来开脱罪责,不暴露则等待时机作乱。要是赦免了他,那么,谁还会受到国法制裁!”
“逆贼不除,祸将不测。”
崔玄等都站出来说话,支持桓彦范。武则天无奈,指令三司,即夏官、司刑寺和肃政台,议定张昌宗的罪行该如何处理。崔玄的弟弟、司刑少卿崔昪判处张昌宗死刑。宋璟跪倒在地,坚请道:
“请先行逮捕张昌宗下狱。”
“话都说腻了,他奏明了朕。”
“当匿名信逼得他无法躲闪时,才向陛下自首的。大逆罪即令自首,也不可以免刑。”
“不看僧面看佛面,朕保他一次,好不好?”
武则天把手撑在龙案上,露出讨好的神色,心想软化朝臣,化解僵局。宋璟不领情,不动摇,脸色严峻得像青石板一样,眼里闪烁着凉飕飕的光芒:
“臣深知严惩张昌宗的话一出口,就会大祸临头。然而伸张正义,肃清皇上身边的弄臣,虽死不惧。”
双方形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峙状态。情急之下,宋璟点到了武则天的血仓上——清君侧,诛弄臣。武则天脸刷地一红,垂下了眼皮。因为羞惭,她呼吸急促,恰如一个喘息的人那样,瘫软在御榻上。杨再思以冒犯天威为名,出面打圆场,声称皇上吩咐宋璟退出殿外。宋璟扭着脖子,反驳说:
“皇帝坐朝,用不着麻烦宰相传达口谕。”
武则天鼻翼翕动着,嘴唇咬得发白,蓦地咯嘣一声,掉下了两颗槽牙。她把牙齿吞进肚里,挥了挥手,让张昌宗前往肃政台接受审讯。
张昌宗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到肃政台,装得像是穷愁潦倒得再也扶不起来的样子,无精打采,可怜兮兮的。然而他毕竟拥有国公的爵位,身份特殊。宋璟迟疑了一下,就便在庭下进行审问。张昌宗说话期期艾艾,啰里巴唆——他在拖时间——话还没有说完,高延福带着高力士等内侍来了,颁敕赦免张昌宗,并召他回宫。宋璟气得眼睛泛白,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
“没有抢先砸得那小子脑浆迸溅,咳,真遗憾!”
张昌宗奉武则天之命,带着高延福和傻大哥等强壮的宦官,到宋璟的家里致谢。宋璟拒绝见他,让他吃了闭门羹。
宋璟不肯谅解,张昌宗弟兄惴惴不安,仿佛陷阱就在脚的跟前,只等着踏下去了。武则天竭力安慰他们,但他们都不愚蠢,来势如此凶狠,保得了今天却保不了明天。素多智计的武则天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就在长安五年正月初一日,她躺在病榻上颁发了一道制令,年号改成神龙元年;并按照惯例大赦天下:“自文明元年以来的罪犯,只要与扬州、豫州和博州反叛案无关,一律赦免。”张家兄弟从未有过什么叛乱举动,自然也在赦免的范围内。
老病缠身的武则天和成为众矢之的的二张,由于特殊的遭遇,促成了他们患难之交似的特殊情感,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纽带把他们紧紧地连接到了一起,形成了血肉相连的密切关系,还带着那么一点悲壮的味道,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二张给武则天排除了老年的孤独与寂寞,武则天赐予他们富贵与显耀,他们曾经权倾朝野,势压群僚,王爷也好,宰相也罢,谁敢不恭维,就叫他倒霉;谁大献殷勤,准没亏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踌躇满志,纵情任性,八面威风。然而月圆则亏,物极必反,他们很快从巅峰跌到了低谷,唾骂他们是迷惑君主的嬖幸,扰乱朝纲的佞臣,非把他们打倒不可,千刀万剐还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有武则天袒护,他们总算一次次化险为夷,躲过了灾难。病中的武则天不能视朝,也不能理政,麟台监张易之和春官侍郎张昌宗龟缩在女皇的羽翼下生活,上传下达,代理女皇处理日常事务。
宫廷之外,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依法处理张昌宗,进而牵连到张家兄弟,因为武则天挡在中间,没有达到目的。人们不甘心,不死心——众怒难犯!——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民愤,一不做,二不休,他们计议从根本着手,把矛头指向了武周政权,指向了武则天。为首的是张柬之和崔玄两位宰相,以及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他们结成了中坚力量,共同谋划干掉二张,策动政变,光复唐室。
张柬之在朝臣中威望甚高,又有活动能力。他明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于是把目光瞄准了军界,在手握军权的将领中寻找同盟。李多祚本是靺鞨酋长的后裔,剽悍勇猛,弓马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因军功晋升当左羽林卫大将军,掌管太初宫北门(玄武门)禁军宿卫。他保持着北方游牧民族粗犷豪放的秉性,讲义气,守信誉,爱打抱不平。张柬之在跟李多祚的接触中,有了几分把握,便以话搭话地问道:
“将军宿卫北门,多少年哪?”
“二十余年。”
“将军武功赫赫,张某不胜钦佩。可是,将军今天的富贵,是谁赐给的?”
“当然是先帝高宗的恩典。”
李多祚激动得不能自已,泪水像草原上的溪流,汩汩地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流淌着。张柬之触发了他的旧情,进而又以情理激发他:
“而今,先帝的儿子受到两个臭小子的威胁,岌岌可危,将军想不想回报先帝的天恩?”
“只要对国家有利,我一切听从相公的吩咐,不敢顾及自身和妻室儿女的安危。”
李多祚言辞铿锵,掷地有声。张柬之便和他整衣正冠,端肃仪容,指天发誓。李多祚也加入了张柬之和崔玄等人的行列,秘密策划发动政变。
张柬之由荆州都督府长史擢升作秋官侍郎时,接替长史职务的杨元琰与张柬之志同道合,二人一同泛舟于长江。船到江心,波浪涟涟,浮光跃金,放眼苍苍茫茫,烟水浩渺。触景生情,他俩谈到了武则天以周代唐的事变。杨元琰额暴青筋,时时以右拳狠击左手掌,慷慨激昂地表示要推翻武周,匡复李唐。他俩意气相投,相约暂不公开,等待时机。张柬之当上了宰相,大力推荐杨元琰担任了右羽林军将军。杨元琰到张柬之的私宅道谢时,张柬之正襟危坐,态度严肃地说:
“你还记得泛舟长江所说的话吧?今天的任职,可不是随便给你的啊!”
“在下深知责任重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声泪俱下。初春耀眼的阳光透进书房的窗棂,把他们的身影照射在一片光明里。
宫外风起云涌,磨刀霍霍,朝臣们内外串联忙于策划政变,宫内却一无所知,风平浪静,像在等待死亡一样一片沉寂。躺在病榻上的武则天愈来愈瘦,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毫无神采。她已经迟钝了,也无能为力了,烦琐的政务她不再过问,既无心思,精力也不济了,除非军国大事,其余朝政不必直接向她奏请,包括任免官吏,也由宰相们议决,奏报上来交上官婉儿加盖玉玺生效。张柬之抓住机会又安排了桓彦范、敬晖,以及右散骑侍郎李湛,担任左、右羽林军将军。张易之和张昌宗有所警觉,找了上官婉儿询问。婉儿内心恨透了二张,表面虚应着。她那微微上翘的眼睫毛眨动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
“李湛是李义府的儿子,皇上一手栽培的,自然是心腹。桓彦范和敬晖耿介正派,想必不会玩弄阴谋诡计。”
“桓彦范不可靠。”张易之拧着眉头,“去年年底,他附和李峤、崔玄,十次上疏奏请给那些被酷吏陷害而家破人亡者,昭雪平反。”
“那正好说明他公正无私,才得到了皇上的批准。”
张易之向张昌宗递了个眼色:“此人值得注意。”
“五哥,”张昌宗喊着说,“我们不如也把自己人安插进去,比如说建安王武攸宜,看住他们。”
“建安王不精细,毛毛躁躁的。”
“但是可靠呀。有他在,可以以一当十。”
“李多祚怎么样?”
“他忠于职守,不过问政治,从来没有闹过事。”
“外来民族好利用些,我们要设法把他拉过来。”
二张的言行举止,上官婉儿通过太平公主随时传递到了张柬之等人的耳朵里。为了消除二张的怀疑与顾虑,太平公主主张大胆任命武攸宜做右羽林卫大将军,她可以让攸暨去牵制攸宜,分散他的注意力。
就在这关键性时刻,灵武道安抚大使姚元崇从灵武(宁夏灵武县)回朝述职。张柬之和桓彦范喜出望外,拍着手说:
“天从人愿,大事就要成功了。”
“什么好事?”姚元崇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看把你们俩乐得嘴都合不拢来。”
张柬之把密谋详细告诉了姚元崇。互相约定在成功以前不得泄露出去。桓彦范的老母见儿子忙得连请安都不及时了,眼睛熬红了,人也消瘦了,追问原因。
“儿呀,你在忙些什么?”
“无可奉告。”
“怎么不能说呢?”桓母嘴角咧了一下,“难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不成?”
“事关天下兴亡和个人的身家性命,可以说是机密中的机密。”
“那你说给为娘的听听。”
桓彦范是个孝子,不敢欺瞒,如实禀明了老母。老母通情达理,反过来勉励儿子说:
“忠孝不能两全,应该先报效国家,再考虑自家。”
“母亲大人如此通情达理,天下人都会感激你的。”桓彦范彻底甩掉了顾虑和包袱,干得更卖力了。但是事不宜迟,必须抓紧进行,既不怕冒险,又要慎之又慎。
太子显从北门进宫向母皇问安,桓彦范和敬晖把他请进值宿房,陈述了他们的谋划。得到了武显的默认,他们决计抢住时间,展开内外夹攻,放手大干起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