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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武则天(下)丨第三十七章 老虎嘴里拔牙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23 15:26:15


大唐神韵:女皇武则天(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三十七章 老虎嘴里拔牙

武则天的一生,可以用一个字来简单地概括——斗!——奋斗,苦斗,争斗,也许她还好斗,爱斗,爱好争强斗胜,以斗为乐,以斗为荣。她的口头禅是:“斗则进,不斗则退,则败。”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那种“黄河入海流”的奔腾不息的气势和永不回头的无前精神,简直不可思议。如今她高寿八十岁了,可是并不服老,坚持执政,紧握权柄,不肯传位,放弃至高无上的皇权。谁要她的权,她就要谁的命。一如既往地继续在斗,在争,在斗争中体验人生,享受生活。

生活是美好的,充满乐趣,充满刺激,充满人情味。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变换着法子给武则天取乐,在瑶光殿举行宴会。殿内悬灯结彩,音乐细细,舞袖翩翩,他俩陪侍在武则天左右,观赏内伎演奏歌曲。舞伎在乐器伴奏下扭动软腰,挥舞长袖,宛若春燕展翅一般回旋起舞。内伎是常伴随在皇帝身边的宫伎,在容貌和技艺上远胜于教坊的一般乐伎。内伎表演的乐舞,有“软舞”和“健舞”两种。软舞有《兰陵王》《垂手罗》《回波乐》《春莺啭》,健舞有《达摩》《柘枝》和《大渭州》等。这些舞蹈大多是外族外域传入的,当然也有创作的乐舞如《春莺啭》。二张和文士们爱看软舞,武则天却喜欢健舞和大型演唱。

奉宸府中最有名气的文士,除了苏味道,还有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和阎朝隐。二张也附庸风雅,跟他们一起诗歌唱和,或制作新歌,或翻新旧曲。歌潮乐浪,饮酒助兴。武则天对红葡萄酒情有独钟,其次便是常州的兰陵美酒。而文人雅士在讴歌“兰陵美酒夜光杯”时,大都愿意品尝兰陵美酒。当斟满兰陵美酒的夜光杯,在亮如白昼的烛光照耀下,呈现出黄灿灿的琥珀般的色彩时,众人都怦然心动,乐得抓耳挠腮,一阵醉人的快意浸透了心田。武则天愉快的情绪跟着汹涌起来,满脸都漾开了笑纹。君臣一齐举杯干了手中的酒,又换上西域进贡的红葡萄酒,那红洇洇的颜色如火如荼,更增添了宴会的兴奋情调。武三思灵光一闪,趁着酒兴,讨好武则天说:

“姑皇,请看六郎,又英俊又潇洒,仪表非凡,简直和升仙太子王子乔一模一样。”

“不错,不错,愈看愈像,六郎就是升仙太子转世。”宋之问等人边附和边深化。

众人的说法正合武则天的心意,很快把它转变成了现实。她让张昌宗穿上用羽毛编成的衣裳,骑在装有滚轮的木制仙鹤的背上,吹着笙,由内侍弯腰伏下身子牵引,在内宫庭院中转着,扮演王子乔骑鹤登仙的情景。围观者拼命拍掌,欢呼雀跃,有的发出啧啧声,还有的打着呼哨。武则天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吩咐沈、宋、杜、阎等人即兴赋诗。

沈佺期和宋之问,在当时诗名甚大,号称“沈宋”。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河南内黄县)人。宋之问字延青,汾州(山西汾阳附近)人。二者都在上元年间考取进士,又都成为了宫廷诗人。宋之问因为应制诗写得好,受到武则天“夺袍以赐”的殊荣。沈宋的诗,“应制”之作占了很大部分,内容空洞,形式华丽,无非是点缀升平,讨好皇帝,自是很少价值。倒是在离开宫廷和流放以后的诗,如沈佺期的《杂诗》、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不失为佳作。沈宋都工于律诗,讲究声韵和对仗,形式力求工致,在所谓“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等方面都狠下了工夫,对唐代律诗的定型具有较多的贡献。但因思想品质不高,甘充宫廷的弄臣,没有取得更多的成就,没有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阎朝隐,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人,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也无多少艺术才华可言。杜审言倒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他是诗圣杜甫的祖父。在初唐诗坛上,他与苏味道、李峤、崔融合称“文章四友”,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咸亨年间考中进士,诗文和书法都有造诣。可是阿谀逢迎的手段不够高明,官做得不大,而在五言律诗的创作艺术上,对唐代“近体诗”的形成和发展,贡献却不小,作品也尚有可取之处。后人评价说:“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

赞美张昌宗表演升仙太子王子乔的应制诗,纷纷飞到了武则天的手上。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逐一品评,还是宋之问的诗作《王子乔》略高一筹:

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

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

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

空望山头草,草露温人衣。

武则天变换着法子用来取乐,以此逃避老来的忧愁。然而她是女皇帝,所作所为都成了“丑闻”,文武百官不原谅,连市井坊间的平民百姓也不理解,甚至加油添醋杜撰成故事,讽刺挖苦。要是男皇帝,譬如她的嫡孙唐明皇李隆基,宫女达四万人之多,还要夺娶儿媳妇寿王(李瑁)妃杨玉环做自己的贵妃,醉生梦死,造成安史之乱,唐王朝由盛转衰,从此一蹶不振。人们反而把他看作“风流天子”,在他死后十年出生的大诗人白居易,以杰出的才华和丰富的想象力,谱写的叙事长诗《长恨歌》,使其成了千古不朽的爱情悲剧,赢得了世人的同情。武则天生活不检点,奢纵过头,朝臣中冒死直谏者有之。而另一些人却屈服于淫威的压力,随波逐流,胁肩谄笑。杨再思做宰相,专门靠阿谀奉承来取悦于人。司礼少卿张同休是张易之的哥哥,有一次他宴请朝中公卿大臣,在酒喝到最畅快的时候,打趣杨再思说:

“诸位请看,内史的相貌长得活像高丽人。”

“这倒是个新发现。”杨再思眉毛动了动,嘴巴咧了咧,接着放声笑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长相变了样,而且老喜欢高丽歌舞。”

“不妨跳一个看看,让我们开开眼,长长见识。”

张同休一开口,杨再思便高兴地放下酒盅,剪些纸贴到幞头上,反披着紫袍,手舞足蹈地跳起了高丽舞,不时还摇头晃脑,一只眼睛眨一眨,加点滑稽动作,逗得在场的人拊掌大笑起来,一下化解了尴尬的局面。

在欢快的饮宴中,有人向张昌宗献殷勤,称颂他长得俊美:

“六郎真漂亮,面容如同莲花一样。”

“错啦。”杨再思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表示反对。

张昌宗微微一怔:“错在哪儿?”

“不是六郎像莲花,”杨再思纠正道,“而是莲花像六郎。”

他的应变能力之巧和谄媚功夫之妙,不由人不佩服。古代的上流社会,很注重机变技巧,杨再思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在年轻时却是一个豪爽坦荡的血性男儿,明经科及第,少年得志,满怀报国之情。在赴京途中,行李丢了,窃贼很快被抓获,跪倒在地磕头向他求饶。杨再思见公文无损,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是不是家里太穷?”

“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婴儿,没有米下锅,逼出来的。老爷,我错了,再不干偷摸勾当了。”

“既然知错愿改,那就不追究你了。”杨再思给了窃贼一些银钱,一挥手,“走,快回家!”

他官运亨通,累历天官员外郎、御史中丞;延载元年提拔当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死后升任内史,成为首席宰相,封郑国公。为相十多年,很少建言,也不荐人,只看武则天的眼色和爱恶喜怒行事,随风倒舵,唯唯诺诺,讨她的欢心。他学养深厚,才思敏捷,本来可以干出一番业绩,然而就是不发挥出来。酷吏黑风过去,劫后获得余生,他从反面总结了经验,既不苛求人,也不信任人,更不结怨人,好歹都埋藏在心里,从不表露出来。有人感到不可理解,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

“相公名高位重,何必采取低姿态,屈折于人?”

“世路艰难,崎岖坎坷,”杨再思无可奈何似的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膊,“骄者易折,直者受祸,多少人惨死于酷吏的屠刀之下。我把自己看矮一点儿,虚心一点儿,既不伤人,也不伤己。要不是如此,就很难长久相安无事,保全身家性命。”

他的棱角磨掉了,似乎没有什么个性了,表面上看起来窝窝囊囊,实际上获益匪浅,与世无争,却位极人臣。张氏弟兄得意忘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的对策是: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陶醉在眼前荣华富贵中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几兄弟,眼睛都长到额头上去了,目中无人,不仅对于宰相及大臣,就是见到太子显和相王旦,也是高视阔步,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谁得罪了他们谁倒霉。司府少卿杨元亨和尚食奉御杨元禧,都是杨弘武的儿子。杨弘武是隋朝开国功臣杨素的侄儿。麟德年间,杨弘武任司戎太常伯,李治责备他授官多非其人,他对答说:“皇上别怪我,乃悍妻所嘱,不敢违背。”讥讽李治采用武皇后之言。李治笑而不罪。杨弘武没有多少才干,但谨慎自守,居职清简,乾封二年,擢升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杨元禧出身门第高贵,瞧不起二张,并故意违拗张易之。张易之向武则天吹枕头风说:

“杨元禧是杨素的后裔,杨素和儿子杨玄感是隋朝的逆臣。杨玄感趁隋炀帝杨广东征高丽,兴兵反叛,图谋夺取隋朝的江山。叛逆的子孙不应留在朝廷当差。”

“我母亲也是观王杨雄的侄女哩。”武则天故意逗弄张易之取趣。

“观王是大隋的忠臣。亲疏忠奸不能以姓氏论。”

“算你说出了道理,就依你的好啦。”

武则天颁下制书:“杨素及其兄弟的子孙,都不得担任京官。”左迁杨元亨当睦州(浙江建德县)刺史,杨元禧当贝州(河北清河县)刺史。

张氏兄弟直如假虎威的狐狸,骄纵专横,飞扬跋扈,贪赃枉法,无所不为。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不过二十出头,未谙世事,便当上了洛阳县令。他理政好比栎木棒吹火——一窍不通,收受贿赂却是来者不拒。只要有钱,有求必应,没有办不成的事。张昌仪去上早朝,一位姓薛的候补官拦住马头,给他五十两黄金和一张要求授予实官实职的申请书,张昌仪掂了掂金子,觉得够分量,即收下了。到朝堂后,他把申请书交给了天官侍郎张锡。退朝后,张锡回到衙门,发现弄丢了申请书,连忙去问张昌仪。张昌仪两眼一瞪,抓起几上的茶杯摔得粉碎:

“糊涂虫!我怎么记得他的名字?你也不替我想想,那么多人求我,我能记住谁?”

“这可如何是好?”张锡急得一筹莫展,“我只记得他姓薛。”

“有补救法子嘛,你就缺心眼儿,告诉你,把姓薛的候补官统统安排,不就得啦。”

“嘿,亏你想得出来。”

“心长在人身上,不想事,要它干什么?”

张锡无奈,退回衙门,翻开人事档案,找出姓薛的候补官六十多人,全部注授了实官实职。

二张见张锡敢于给他们兄弟卖命,在武则天面前夸奖张锡才德兼备,办事公道,有能力,有魄力,一次就把姓薛的候补官员安排妥当了。武则天信以为真,提升张锡做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鸾台侍郎、同平章事李峤,是张锡的外甥,因亲缘关系,二者只能取其一,被免去宰相职务,改任成均祭酒。武则天年纪虽老却并不昏庸,她发现偏听二张的话,上了当,但是没有吭气,暗藏在心里等待时机。张锡主持铨选泄露了机密,再加上非法获取财物,赃款达数万钱之多。武则天毫不姑息迁就,批示处以死刑。二张反复说情,同时又考虑他是李峤的舅父,一直到临刑前,才下令特赦,流放循州(广东龙川县)。

就在同一时间,跟张锡同职同位的苏味道,也与张锡一起被收捕,关进司刑司监狱。在去监狱的路上,张锡骑着马,神态自若,挺胸直背地直接进入三品院中。当时由于政治犯人数不断增加,监狱容纳不下,便另设三品院,专门囚禁三品以上高官,其床铺帷帐等寝房用具,以及饮食的排场,如同在旅馆饭铺餐宿,以花钱多少提供服务,几乎和平常没有两样。苏味道财势不行,一副穷酸相,趔趔趄趄徒步走到羁押场所,睡到地铺的草席上,粗茶淡饭。武则天听说后,下令赦免了苏味道的罪,官复原职。

事实明摆着,财大气粗的张锡依附二张,有恃无恐,收受贿赂,贪赃舞弊,已经成了暴发户,不处理不行了。要是任其发展下去,愈演愈烈的腐败风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苏味道与张锡的情况不一样,一个酸不溜丢的文人,附庸风雅,有几分酸味,也会拍马屁,还带点幽默感,遇事绕道走,态度模棱两可,人们给他取了个“苏模棱”的绰号。他绝对形不成气候,掀起大风波,酿成大变故。酒色财气谁不喜欢,贪婪之心人皆有之。他并非贪心不足,更不是荒淫无耻之徒,偶尔伸伸手,捞一捞油水,占点小便宜,敲击一下,让他吸取教训,达到了警醒的目的,没有必要再计较了。

天色一黑一亮,绒毛般轻盈的春雪在空中飞舞,开头是小朵小朵的,然后愈下愈大。风一阵紧似一阵,把雪绞成团团片片,雪花时大时小,落在地上嚓嚓作响。苏味道鼻子冻得通红,兴冲冲地率领文武百官进宫朝贺:

“吉兆,吉兆,瑞雪兆丰年!”

“三月下雪如果是瑞雪,十二月打雷岂不是瑞雷?”御史中丞宋璟揶揄地驳斥说。

众人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议论着:

“十二月不应打雷,三月不应下雪,本是普通常识嘛。”

“常言道,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

“明明气象反常,苏相公是从哪本书上找出来的根据,硬说它是吉兆。”

苏味道装作没听见,两腿生风地疾行着,官员们跟随他步入仪鸾殿,在丹阶下跪了下来,向武则天道喜祝贺。宋璟不肯下跪,自顾自地陈述他的看法:

“现今正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草木欣欣向荣,而天气突然变冷,降下大雪,造成的灾害至为严重。怎么能说它是祥瑞?”

“祥瑞不祥瑞,”武则天脸往下一沉,“让众人乐一乐,何必那么当真。”

“他们是阿谀奉承,迷惑皇上。”

“你不想迷惑朕,可以不参与。”

众人诚惶诚恐,屏声敛息,生怕女皇发怒。武则天不想扫臣下的兴,把苏味道招到近前,吩咐说:

“吟咏风花雪月是你的拿手好戏,你就带着大小官员到西苑去游一游,乐一乐,多喝几杯酒,多吟几首诗。”

“臣遵旨。”苏味道跪倒叩头。

“所有的诗作都交婉儿评定,朕再颁奖。”

“请皇上多备些奖品,别像那次一样,把奖过的红袍又收回来,重新奖给宋之问。”

苏味道善于观测风向,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以话搭话让武则天在并无恶意的笑骂中批准他的奏请。武则天也非常了解苏味道是一位文人气味浓厚的政治家,没有主见,模棱两可,然而没有野心,不结党营私,所以即使他犯了法,也愿意网开一面,不治他的罪,留在身边逗逗乐,取取趣,活跃活跃朝廷的气氛。

“告诉你,你的模棱法子朕也学会了:诗作评定等级放松,奖励面放宽,连你的打油诗也给予厚奖。”

到底是好事成双呢,还是祸不单行?接着又有人呈献一头三条腿的牛,宰相们再一次上朝称贺。司刑少卿桓彦范皱起额头,捧着手板大声启奏说:

“反常的东西要算妖,出现三足牛的现象,是三公没有合适的人选,朝纲不振,政教没有得到实行的象征。”

“朕且问你,什么叫作朝纲不振?”武则天凤眼圆睁,目光挑剔,一副寒气逼人的样子。

“违背古制,违反列朝列代所形成的规矩,随心所欲,纵情任性,就会扰乱朝纲。轻则上天示警,严重时便会遭致天谴。”

“桓卿,你真敢谏诤!”

“直言极谏是作为臣下的本分。”

“今天正好有时间,不妨干脆把你的直话讲完。”

“臣进谏从来都是就事论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该说则说,不该说便不说。”

“既然无话可说了,那就卷帘退朝。”

武则天的脸庞浑如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面纱,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桓彦范的话并没有说完,还储存在内心,还在等待时机。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其实,说比不说好,不说才可怕哩,不在沉默中消沉,便会在沉默中爆发。

桓彦范秉性固执,刚直不阿,不讲情面,矛头直接指向五郎六郎。恃宠而骄的五郎六郎偏偏不知收敛,花天酒地,乐以忘忧。内宫举行宴会,张易之带进巴蜀(四川)富商宋霸子等数人,挤在一起赌博,哗呼唏喊,嗬嗬嚷嚷。桓彦范跪到武则天跟前奏道:

“商贾之徒,名列贱籍,没有资格参加宫中宴会。”

“噢……”武则天嗫嚅着嘴唇,但是没有下文。

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桓彦范擅自催促左右侍卫把商人赶走。欢乐的气象戛然而止,蓦地变得紧张起来,空气石块般地僵硬,众人的呼吸都艰难异样,仿佛将有暴风雨降临。让富商进宫参加宴会,女皇非但默认,还睁眼欣赏他们的快活情景。桓彦范公然扫她的兴,进行挑战,难道会得到容忍?二张也以为武则天会发怒,桓彦范不死也要脱层皮,以泄积压在他们心头的怨忿。等了一气又一气,平静下来的武则天反倒好言抚慰桓彦范,嘉勉他直言规谏。斗了一辈子、从不示弱、从不退让的武则天,居然宽容到了软弱的地步,不由人不感到奇怪。

武则天在万安山(河南宜阳县南)新建的兴泰宫避暑。可是,她没有料到留守神都的朝臣背着她在调查张氏兄弟的事情。

太子显、相王旦和太平公主都留在洛阳。太平公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张昌仪春季在洛阳新落成的宅邸,其规模与豪华连王公贵族都比不上,后花园正在营造假山,凿池引水。有人在他的大门上写了一句话:“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丝”与“死”同音,“络”与“乐”同音,话语的意思是:一天的死,能有几天的快乐?张昌仪气得头晕目眩,吩咐奴仆把字擦干净,派人日夜守卫。第二天,大门上又照样写上了同一句话。反复了六七次,张昌仪拿笔在话下加了个注脚:“一日亦足。”才没有人在门上写字了。

武则天从兴泰宫返回太初宫的第二天,张易之的哥哥司礼少卿张同休、弟弟汴州(河南开封市)刺史张昌期、小弟尚方少监张昌仪,都因贪赃犯罪,被捕下狱。来者不善。武则天改变了斗争策略,避开正面交锋,不直接处理,交给左右台共同审理。案件牵连到了二张,武则天手书敕令:“张易之、张昌宗作威作福,与张同休等并案审问。”几天便得出了结论。司刑正贾敬言奏请说:

“张昌宗强行收买民田,应罚铜二十斤。”

“依照判处执行。”武则天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同休兄弟贪赃共四千余缗,依法应判处张昌宗免职。”御史大夫李承善和御史中丞桓彦范表示反对。

“臣有功于国家,”张昌宗申辩说,“犯了国法可以抵销一部分,应该保留职务。”

双方顶住了,没有人做转圜,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武则天身上,看她如何判断。武则天不愧是政治高手、谋略家,她也不表态,把担子往宰相们身上一推,慢条斯理地问道:

“张昌宗有没有功劳?”

“张昌宗调制了丹药,”杨再思迎着武则天期待的目光,对答说,“陛下服用后有效,没有比护驾更大的功劳了。”

武则天找到了借口,当即赦免张昌宗的罪,恢复了他的官职。众人大失所望,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杨再思的头上。左补阙戴令言写了一篇《两脚狐赋》,讽刺杨再思。杨再思实施报复,奏请把戴令言贬出京城做长社县(河南许昌市)县令。武则天不想久拖:事久多变,变乱莫测。她当机立断,将张同休贬作岐山县(陕西岐山县)县丞,张昌仪贬作博望县(河南方城县)县丞。

然而人们对二张的反感情绪愈来愈高涨,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围追痛剿。太平公主非常活跃,人缘也不错,暗藏在背后煽风点火,加油打气。二张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陷入了四面楚歌,连退路都没有了。鸾台侍郎、知纳言事、同凤阁鸾台三品韦安石突然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出面检举张易之等人所犯的罪行。武则天虽然可恼众人老是纠缠不放,碍于制度,不能轻易否决宰相的奏章。她灵机一动,干脆让韦安石及右庶子、同凤阁鸾台三品唐休璟联合审讯。他们准备开审,武则天用了个釜底抽薪之计,命令韦安石兼检校扬州刺史,唐休璟兼幽州营州都督、安东都护。把两位宰相分别调往东南和东北两个方向,审判二张便搁置下来了,不了了之。真是略施小计,即化解了险情。接着,又命姚元崇充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灵武道安抚大使。姚元崇即将赴任时,武则天要他推荐外朝官员中,才德可以胜任宰相职务的人选。姚元崇将计就计,竭力荐举比他们更坚毅、更老辣的张柬之。

“张柬之诚实稳重,富于智谋,襟怀恢廓,能决断大事。他年已八十,但愿陛下赶紧重用,让他发出光来。”他说。

前有狄仁杰推举,今有姚元崇力荐,武则天虽有想法,但也不好拒绝。她慎重思考了一回:“张柬之老而健壮,腰板硬朗,一副从容的态度和大方的气派,看来可堪重用。”犹豫中她终于拿定了主意:秋官侍郎张柬之擢升同平章事,担任二级实质宰相。要是早十年二十年,对于刺眼的人物,不管他有多大的本领,她也不会用他。

官员频频调动,武则天构想重新组合一个不敌视二张的班子,让她过上清安的日子。她命宰相们各自举荐可当员外郎的人选。韦嗣立奏举广武县(河南荥阳市)县令岑羲,然而又困惑地说:

“可惜受他伯父岑长倩的连累,他本人倒是个不凡之器。”

“只要有才干,就不必计较连累不连累。”

武则天一言九鼎,岑羲当上了天官员外郎。从此,因亲友犯罪而受株连的人,获得了解放,开始晋用。武则天用人,不拘一格,敢于打破传统与偏见,体现了她桀骜不驯的个性,敢于突破常规的求实与创新精神。

东突厥汗国与周朝达成和解,默啜可汗放还了淮阳王武延秀。在武延秀被默啜羁留的六年多时间里,其父亲武承嗣死了,长兄武延基亦被赐死。家庭的不幸,本人的不幸,赢得了人们的同情。武氏家族举行宴会给武延秀接风洗尘。武则天也御驾莅临,并把他召到身边来问长问短。年轻人的情绪变化快,武延秀乐得抓耳挠腮,心里像有只小鸟在歌唱一样,圆圆的脸庞上漾开了笑纹。他长相标致,身材颀长而又匀称,乌黑漆亮的眼睛像熟透了的黑枣一样又黑又大,每一忽闪,那长睫毛扑朔迷离地上下跳动着,很能赢得女人的青睐,连骄傲的安乐郡主也爱上了他,主动和他攀谈起来。他比比画画向她描述漠北的异域风情,一边讲突厥话一边翻译给她听。安乐郡主热衷歌舞,已经学会了西域传来的胡旋舞和胡腾舞。她吩咐乐班奏响了充满刺激的外族外域的乐曲,带头跟武延秀跳起了突厥舞。

宴会一直延续到深夜,尽兴而散。武则天却因此病倒了,病情时好时歹,她移住到了迎仙宫的长生殿。迎仙宫是武则天当皇后时兴建的,位于武成殿的西北方。宰相们几个月都见不上武则天一面,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在她身旁伺候。

冬天异乎寻常的冷,街市、宫墙和挡风的榆树林全都像被寒气杀害了,阴晦的天空酷似沙尘暴之后呈现的混混沌沌的色调,刺骨的寒风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满地飞旋,狂暴地扫荡着街市、原野及村落,黄河和洛河等大小河流都结了冰。过膝的积雪填满了沟谷,远山和大地覆盖着鹅绒般的白雪,恍若泛着银色波澜的大海。水陆交通都中断了,洛阳陷入了困顿,饿殍遍野,疫病流行。武则天卧病不能坐朝,太子显不敢摄政,朝廷煞似航船没有人掌舵,随波逐流。宰相们好比水手,有的用力划桨,有的撑篙,还有的听之任之,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朝野都把愤怒集中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的身上,揎袖捋臂,敌忾同仇,要从老虎嘴里拔牙,干掉张氏弟兄,消除祸患。从眼下的情势看,最好设法把二张从女皇身边调开,那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武则天的病情稍微好转,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崔玄随即请求觐见,好不容易才得到允许。就便在长生殿外殿设御座。崔玄躬身进殿,叩头恭请圣安后,措词委婉而深挚地说:

“皇太子和相王,仁义孝顺,足可以侍奉陛下的汤药。禁宫事关重大,皇家以外的人,不宜随便出入。”

“你说的事,朕正在考虑中。尽管放心好啦,到时候会改弦更张,进行整顿,调整过来的。”

武则天一语双关地回复道。凭借多年的斗争经验,她敏悟出崔玄是来观察动静的,投石问路,先测试一下她的心态和反应,于是闪烁其词地搪塞一番,想把事情拖过去——她不会忍痛割爱,让他们从嘴里拔掉牙齿,放弃二张。视权力如生命的她,更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皇权:“有权就有一切,无权就会丧失一切。劝朕退位,想得太美啦!”

张易之和张昌宗看到武则天病势沉重,担心她死后会大祸临头,抓紧结交党羽,准备应变。不断有人写匿名信,散发传单,把传单贴到通衢闹市,说“张易之兄弟图谋叛乱”。谣言在社会各个角落传开,闹得沸反盈天。

双方都在做攻防的准备,同时也采取了应变措施,以变应变,展开一场新的较量。斗争仍在继续,形势愈来愈严峻。山雨欲来风满楼。紧锣密鼓,磨刀霍霍,气氛紧张得如黑云压城,一场暴风雨很快就要降临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