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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武则天(下)丨第三十六章 廷 审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23 15:24:10


大唐神韵:女皇武则天(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三十六章 廷 审

左台大夫、同凤阁鸾台三品魏元忠,曾经担任过洛州长史。在他到任以前,洛阳县令张昌仪仗恃张昌宗等几个兄长的权势,每次到州府衙门参拜,都不按规定站立在庭下听候训示,而径直闯进长史公堂,嘴角和眉梢流露出一抹轻薄和恣意任性的浅笑,吊儿郎当,似乎没有把长史放在眼里。魏元忠到职后,不能容忍,两眼一瞪,毫不客气地喝令他退下去。述职时,马虎不得,要求讲得精当而周全,条理清楚而又具体。张昌仪哪有那样的能耐,说话吭吭哧哧,磕磕巴巴,讷讷了半天吐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魏元忠便是一顿训斥,特别是他那冷嘲热讽的言语和嘴角边撇出的哂笑,更加让人受不了。

洛阳出现了奸盗案件,还有人公开在街头行凶闹事。魏元忠明察暗访,了解到均系张易之的家奴干的。奸邪小人,狗仗人势,作恶多端,逍遥法外。魏元忠眉头一皱,想出了一条计策,吩咐衙役化装成便衣,日夜巡逻,现场捕获,不怕他不认罪。衙役很快将案犯缉拿归案。魏元忠取了证据,升堂拷问,张易之的家奴狡辩顽抗,魏元忠火了,杖刑处死。张易之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无法奈何魏元忠。

在魏元忠入朝做宰相以后,张昌宗向武则天请求,提升他的小弟张昌期做雍州长史。张昌期在岐州(陕西凤翔县)当刺史,得到上调的消息,以为十拿九稳,大摇大摆来到长安,边等制令边游玩,青楼酒馆到处窜,大肆张扬,招摇过市。武则天在延英殿听取宰相议政时,李峤、杨再思和姚元崇都恭维武则天居留长安期间政治清明,气象一新。她趁宰相们心情畅快,相信会如她的意,露出心里有底的神色,故意悠然不迫地问道:

“谁可以胜任雍州长史的职务?有人考虑过么?”

“朝臣当中,没有哪一位比薛季昶更合适的了。”

魏元忠明白武则天的意思,是要众人附和她,他却偏不顺从,以开诚布公的态度,提出了在雍州人气颇旺的薛季昶。武则天像受了打击似的身体悸动了一下,好久才回过神来。

“薛季昶在京府任职太久了,朕打算另外安排他一个官职。”略一停顿,然后话锋一转,“你们看张昌期怎么样?”

“陛下可算是真正找到适宜的人选了。”宰相们纷纷表态。

“诸位,说话请慎重些,不可轻率。扪心想一想,张昌期能胜任吗?”

魏元忠一番指责过后,表示激烈反对。武则天脖子一歪,反问道:“为什么?”

“张昌期还很年轻,不懂治理之道。”魏元忠理直气壮地对答说,“他担任岐州刺史,百姓逃亡严重,所剩无几。雍州乃帝京所在地,事情繁复驳杂,张昌期明显不如薛季昶熟悉政务,强干练达。”

武则天无话可说了。然而她心里很不自在:魏元忠从来轻视张家兄弟,甚至怀着一种敌意。而他文韬武略,口若悬河,深思熟虑,又颇孚众望,张家兄弟岂是他的对手。如此下去,后果真不可想象。要是矛盾化解不了,二者便只能留其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张昌期的事也因此搁置下来。魏元忠心直口快,疾恶如仇,不肯放过二张,又当面向武则天进言道:

“从先帝直到陛下,臣蒙受皇家恩典,如今忝列相班,不能为国家竭忠效死,致使小人得以在陛下左右厮混,是臣的罪过。”

“魏卿,朕也奉劝你一句,”武则天目光挑剔,冷冰冰的,还有点咄咄逼人的样子,“不要把人逼得太紧。要知道,物极必反。”

二张跟魏元忠的仇恨愈结愈深。魏元忠虽然攻势凌厉,但是二张有武则天袒护,无法将其击倒。二张也不含糊,觉得老是被动应付,还不如转守为攻,几兄弟一齐出动,就像蚊子叮鸡蛋一样找缝隙,寻魏元忠的岔子,钻他的空子。不巧武则天旧疾复发,仪凤年间是由药王孙思邈治愈的。永淳元年,孙思邈以一百零一岁的高寿离开了人世。常言道,返病无返药。二张怕武则天性命不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转。武则天一旦驾崩,他们失去了保护神,定然会被魏元忠诛杀。况且武则天已经到了八十岁的高龄,饱暖思淫欲,还少不得异性伺候,不加节制,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若想摆脱胆战心惊的恐惧,就得尽快抢得先机,一下打翻魏元忠,置他于死地。阴沉的天光映在阴沉人的脸上,寝殿背后时不时地传来猫头鹰低沉刺耳的怪鸣声。张昌宗吓得毛发倒竖,战战兢兢地对张易之说:

“五哥,得想想法子,我再也熬不下去了。即使跟他拼命,我也在所不惜,反正是一死。”

“要他的命,又难又不难。”张易之望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的半边月亮,“说难,难就难在抓不到他的把柄。说不难,那就得捏造事实,利用皇上怕失去权力的心理,治他的罪。”

“还有太平公主的情夫,司礼丞高戬,也相当可恨,他也跟着魏元忠说三道四,最好一起整下去。”

张易之一拍额头:“有主意啦,我们对皇上说,魏、高二人暗中议论皇上老了,不如事奉太子,才是长久之计。”

二张在侍寝时,一壁厢跟武则天按摩,一壁厢吹枕头风。武则天心头那一把无名业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她翻身坐了起来。二张忙着给她穿上衣裙,张易之为她捶背,张昌宗端来了茶水。她愤然不能自抑,用水吞下两粒药丸,下了一道敕令,逮捕魏元忠和高戬入狱。事后冷静下来,武则天又感觉有些鲁莽,过于草率。魏元忠的强硬是出了名的,必然喊天叫地,大闹一通。听了他的辩驳和诉说,朝臣们又会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说她昏庸无道,受二张蒙蔽,凭空捏造罪名杀戮忠良,还要载入史册,留下千古骂名。而且,处理大臣还得经过三堂会审,录取口供。没有证据,就治不了罪。

张昌宗缺少心眼儿,茫无头绪地干着急。张易之稳定了情绪,想出了一个主意,要张昌宗在平时相处尚好的朝臣中找一个人,出面证实魏元忠和高戬有过密谋,说过“拥立太子登基”之类的话。朝臣中十有八九都对二张反感,关系显得好一点的只有曾经帮他们编纂过《三教珠英》的那些文人。已经提拔了的如李峤,他高高在上,不好开口。在没有提上高位的人当中去找,自然方便些。然而像阎朝隐、宋之问、沈佺期,名声太臭,跟魏元忠又无交往,要他们硬着脖子说听见过如此生死攸关的秘闻,谁也不会相信。二张把二十六名“助编”一一排列出来,眼下只有张说,名声尚好又容易找,在朝廷中算得一位活跃人物,而且跟他也没有断绝往来。张昌宗找到了张说,把他带进密室,首先回顾了一下当年合作编书的美好情景,然后言归正传,干脆摊牌请他做伪证,答应事成之后连升三级。要富贵还是要名声,在张说的内心展开了剧烈的碰撞。他进退维谷,如果拒绝张昌宗,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忖度了一气,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

二张又说服武则天在殿堂亲自问案,由张昌宗当面检举魏元忠。次日,武则天在延英殿设朝,召集太子武显、相王武旦、武氏诸王和诸宰相,让魏元忠与张昌宗当着众人的面对质。张昌宗趾高气扬地走进殿内,向武则天行礼后,扭转身子向左向右顾盼了一会儿,拱了拱手。魏元忠跨进殿门,殿内殿外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他那苍老的面容显得有些暗淡,额头上露出刀刻般的几道皱纹。银白的胡须拖到胸口,又给人一种倔强和刚毅的感觉。他是宋州宋城(河南商丘南)人,当初做太学生,累年不仕不以为意,潜心钻研设险用兵之道。仪凤中期,吐蕃屡扰边塞,他上书进言调兵遣将之要略,得到武则天的赞许,跨入仕途。三次配流,性情不改,正气凛然,宁折不弯。出将入相,白发皓首,历尽人生坎坷,现在又面临生死考验。

站在对立面的并非钢铸铁浇般的彪汉,也不是英姿飒爽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妖冶如女人似的小白脸儿,靠阳物供女皇取乐的嬖幸,魏元忠不免又生出几分怆凉和悲酸,疾首蹙额,慨然长叹:跟为人所不齿的小子交锋,真是奇耻大辱!张昌宗看见他那气势磅礴和巍然屹立的形样,自惭形秽,腿脚发软,心像打鼓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他自己喊醒自己假戏要当作真戏唱,自己再三给自己打气,打起精神,把吃奶子的劲都拿出来,炸开喉咙,唾沫横飞,向魏元忠发起了攻势。他尖声哑气,好比推独轮车一样吱吱地直响。魏元忠的脸涨红了,眼里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芒,据理力争,逐一反驳。双方指控、辩论,一来一往,无法做出判断。张昌宗使出了最后一招,启奏道:

“张说听到过魏元忠说的话,请陛下召见他询问。”

“传张说进殿。”

武则天的口谕一递一声地往殿外传。张说接到召见的敕命,心中小鹿乱撞:“闹来闹去闹到我的头上来了,该倒霉。”他紧张得全身松软,脚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忽忽的。走到宫门口,同事中担任凤阁舍人的宋璟拉了他的袍袖一下,压低嗓子庄重而严厉地说:

“声誉、正义,至关重要,冥冥中的鬼神,难以欺骗隐瞒!可不要投靠邪佞小人,陷害正人君子,只求苟且偷生。”

“别打扰我,我有我的考虑。”张说含糊其词。

“如果你被判处流刑,放逐到偏远的不毛之地,那会荣耀得多。万一大祸临头,宋某一定叩开宫门,给你申冤,要死陪你去死。看重人格,实事求是,凭良心说话。”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和左史刘知几围拢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激昂的情调进行勉励: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要污染青史,给子孙后代留下耻辱。”

张说进殿,行了叩拜礼。面对武则天的问话,他打量了一眼御座侧边靠后准备记录的上官婉儿,没有马上对答。魏元忠对突然出现的原告证人,大为恐慌,迎上前,沙哑地喊着说:

“张说,你打算跟张昌宗联手陷害魏元忠,是不是?”

“呵呵,魏元忠身为宰相,语言为什么跟陋巷粗人一样?”张说轻蔑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

张昌宗见张说净说些题外的话,急了起来,焦躁地催促道:“少说废话,快把他们的谋反言论,直接奏明皇上。”

“陛下请看,”张说脸红脖子粗,“在你面前,还在紧逼微臣。可以想象他在朝外时的气焰,是何等嚣张。”

殿堂上骤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都张开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臣现今站在殿堂上,当着太子、王爷和诸位相公的面,不敢说谎。臣实在没有听到过魏元忠和高戬说些那样的话,而是张昌宗逼迫臣,非做伪证不可。”

张易之张昌宗如同胸膛受了一记重拳,目瞪口呆。半晌才清醒过来,一齐怒吼道:“张说和魏元忠共同谋反!”

武则天骑虎难下,非常尴尬。她略一凝神,用手指了指二张:“如实奏来。”

“张说吹捧魏元忠是当今伊尹、周公。伊尹罢黜了姒太甲,周公做摄政王,代理国政,不是谋反是什么?”

“二张小人,”张说嗤嗤鼻子,“既卑劣又孤陋寡闻,仅只听说过伊、周的片言只语,却不了解他们的德行。前些日子,魏元忠刚穿上紫袍,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道贺,魏元忠对客人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我确实对他说过:‘你身负伊尹、周公的重任,拿三品的俸禄,有什么可惭愧的呢?’伊、周身居高位,心怀至忠,自古迄今,谁不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周,教他效法谁?”顿了顿,他的语气低沉下来,“臣岂不明白,今天配合张昌宗,立马可获高官厚禄。不做伪证,必遭灭顶之灾。但臣害怕魏元忠死后,冤魂索命,不敢诬陷。”

武则天沉默了片刻,突然暴怒起来:“张说反复无常,应当跟魏元忠一起收监治罪。”

廷审过后,再传张说询问,张说的证词跟以前一样。武则天气得眼冒金星,双颊抽搐,指派宰相们会同河内王武懿宗审讯,张说坚持初供不改。敢怒敢言的凤阁舍人桓彦范早已忍无可忍,以大无畏的冒死态度,直言切谏道:

“魏元忠一向豪爽正派,张说入狱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倘若治他们的罪,会失掉天下人心。”

“朕知道了,你下去。”

武则天气得失去了理智,似乎还没有分清青红皂白,还有些不甘心,还听不进逆耳之言。内官苏安恒打算赔上自己的半条性命,奋笔疾书,又上书谏诤道:

“陛下革命之初,人皆以为是纳谏之主;暮年以来,却喜爱奸邪佞臣。自从魏元忠下狱,大街小巷喧闹嚷嚷,沸沸扬扬,都说陛下听信谗言,排斥贤良和忠臣。朝臣在殿堂上却缄口不言,怕冒犯张易之兄弟,白白送死而毫无益处。另外,如今赋税劳役都很繁重,百业凋敝,再加上无耻之徒专擅放纵,刑罚与赏赐失当。臣深恐混乱中激起变故,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宫前,那样可就难收拾啰。”

谏言唐突露骨,不留余地,可以说前所未有。二张看到奏折,心头像油燃烧,眼睛喷火,要捕杀苏安恒。姚元崇和桓彦范等人多方护救,苏安恒才得免一死。

魏元忠被贬逐到高要县(广东高要县)做县尉,官阶从九品下。高戬与张说,都流放到了岭表(大庾岭以南)。武则天的判处既不得人心,也违背了自己的心愿。魏元忠平定徐敬业的叛乱,建立了特殊的功劳,后来又多次担任大总管,抗拒吐蕃与突厥等外族入侵,功绩和才干都少有人可比。然而他过于刚强,宁为玉碎,不留通融的余地,缺少狄仁杰那样的海量,以及左右大局的平衡本领,不能调和正反等各方面的关系,求同存异,辅佐女皇管理朝政。他有狄仁杰的原则性,却不及他的灵活性,好比打仗一样,只会直取,而不善于运用迂回战术——过分固执强硬,爱憎分明,始终纠缠着张家兄弟不放,似乎连女皇的私生活也要干预。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魏元忠屡遭挫折,折就折在“峣峣”二字上。

以武则天的精明,早已推断出了二张指控魏元忠诬陷不实。熊掌与鱼,二者只能取其一。她的生活自然少不得二张,因此只得牺牲魏元忠。然而,即使昧着良心甩掉魏元忠,也比魏元忠的手段高明——给魏元忠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没有把他一杠子敲死。她心里通明透亮,也重情义,重义气,没有利用“陛辞”来回避,却亲自召见了他。魏元忠在辞行的时候,也动了感情,流着泪对武则天说:

“臣年纪大了,现今前往岭南,九死一生,日后陛下定有想起臣的时候。”

“朕心里有数。”武则天委婉地说,“你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也替别人想一想,改一改个性。”

二张都在她身边侍奉,话只能说到这份上。魏元忠偏偏不理会,他一眼瞥见二张那妖媚的样子,火又上来了,恨不得扑上去掐住他们的咽喉,掐死他们。伸手一指,粗声大气地说:

“两个卑鄙的小儿,寡廉鲜耻,你们终究会闯出大祸来的!”

二张退到殿下,叩头捶胸,呼天抢地声称冤枉。武则天的本意是想让他们隔开一段时间,缓和一下矛盾。要是不贬谪一下,二张会死活不依。岂知如此水火不容,她也泄气了,一声叹息,头仰靠到了御榻的靠背上:

“魏元忠,你可以走了。”

桓彦范愤愤不平,再上奏章给魏元忠叫屈,请求复审。宋璟拦住他,警告说:“魏元忠侥幸免死,你又去冒犯天威,会不会招惹麻烦?”

“他光明磊落,反而受罚。皇上是非莫辨,使人激愤,我的申辩遭受到再大的打击,也不后悔。”

“唉,我不能辩明魏公的不白之冤,辜负了朝廷的重托。”

宋璟也是一个血性男儿,目光深邃而锐利,腰杆挺得笔直,以耿直不阿著称于世。他是邢州南和(河北南和县)人,调露年间考中进士,做官清严,大公无私。后来成为唐明皇开元初期的一代名相,与姚元崇并称“姚宋”。姚元崇善于应变以成不世的大业,宋璟善于守文以持天下公正,互相契合,辅佐明皇,开创开元盛世,垂范千古。

秋露降,天气凉,西风一刮,遍地金黄。灰暗的云块,缓缓地从北向南飘流,日影朦胧,干燥阴冷。长安郊外,白杨树上的叶子快落光了,梧桐和菩提树的宽阔的叶片,酷如中了邪一样在空中乱舞。西北风卷走了屋檐下和土沟边的树叶,赤裸裸的原野上,只有深沉而漫长的寂静。成群的灰雀,不时像一团浓云似的从麦收地里哄然腾起,又如碎石般地撒落在满是黄尘的土路上。虎纹伯劳发出荡心动魄的“知卡、知卡”的高叫声,似乎在宣告这是它的神圣领地,任何外来者包括其他伯劳鸟都不得侵犯,它的暴戾和凶猛果然奏效,吓得小鸟们寸骨皆软,逃之夭夭。两只伯劳抢占地盘,进行激烈的鏖战,它们忽而在空中飞斗,忽而扭打得落到了地面上,利爪抓,尖嘴啄,打得羽毛凌乱,血肉模糊。

姚元崇和宋璟等人穿过长安东郊,来到灞桥,设宴给魏元忠饯行。灞桥在长安东面,离城二十里,横跨在灞水上。它是一座富有诗意的古桥,春秋初期,秦穆公与东方诸侯争霸,改滋水为灞水,修筑了一座桥梁,成为长安向东方出入的要道。隋文帝又在秦汉桥里许远处建了一座南桥,后人叫南桥作灞桥。唐人送客多送到灞桥桥头,折柳赠别,神情黯然,故又称灞桥为销魂桥。春夏之交,河岸柳吐绿珠,桥下水花迸溅。冬季雪霁风寒,沙明石露。“灞柳风雪”是关中八景之一。他们心事重重,没有留意秋色的斑斓和肃穆清冷。魏元忠面对着烟水蒙蒙的灞水,始终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呷着杜康酒,仿佛在品尝人生的滋味。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赛似闪电撕碎乌云般的暴怒,在朋友面前却温顺得如同绵羊一样,纯朴率真,说话也不利索了,甚至说不出来了。姚元崇带头给他敬酒,以话搭话,一边开导说:

“皇上的召见,明明在暗示你好好反省一下,到时候会重新起用你的。”

“我要是能重返朝廷,非亲手宰了那两个臭小子不可。”

魏元忠一拳揍在食案上,打得杯盘碗筷都跳了起来,酒杯掉到了地板上,啪嗒一响,摔成了碎片。

“看你又动怒了。”宋璟给他换上一只新杯子,斟满酒,“脾气不要太躁,该忍的要忍,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我就看不惯他们,没有调和的余地。”

“也得替皇上想想,她八十岁了,总得有人伺候。”

“这么一想倒是消了气。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皇恩浩荡,终生都难以补报。”

护送魏元忠赴任的公差来了,谈话就此打住,撤了席。魏元忠跟姚元崇和宋璟等人拱手告别,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灞桥,愈行愈远,最后看不见了。

张易之获知灞桥送别的事情后,捏造个假名字“柴明”写张诉状,紧急告密,指控姚、宋等与魏元忠阴谋叛变。武则天命监察御史马怀素负责审理,并且交代说:“事情不假,审问要迅速,随即奏报。”没隔多久,连续来了四五批宦官催促结案,都带着质问的口气:“铁证如山,为什么拖着?”马怀素懒得跟他们啰唆,直接向武则天奏请道:

“单凭一纸诉状定不了罪,得让柴明与姚、宋等当面对质。”

“我怎么知道柴明在哪儿?”武则天紧了紧鼻子,“你只须按告发的事实审问,用不着找告密人。”

“不核实,就不能判。”

“你是不是打算包庇叛逆?”武则天扭歪了嘴。

“臣不会,也不敢放纵逆贼。”马怀素笃定如山,语调铿锵,“不过,魏元忠以宰相的地位,被贬逐去远方,姚、宋等亲朋故旧给他饯行。无事生非诬陷他们谋反,臣不敢定案。”

“什么,无事生非?他们聚集在灞桥的酒楼上,豪谈纵饮,摩拳擦掌,把酒杯都打碎了。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活生生的事实明摆着。而你却否认它,是什么意思?”

“从前,梁王彭越被砍头示众,梁大夫栾布出使回来,对着他的头奏事,汉高祖刘邦并没有定他的罪。魏元忠所受的处罚远不及彭越,连饯行都有罪了吗?”

“朝廷没有安排他们去饯行。”

“自作主张去送行,也不犯禁嘛。”

“你能肯定他们没有议论朝廷,没有反叛的意图?”

“没有事实做依据,臣不敢轻易下结论。”

“你要什么事实?”

马怀素被逼急了,双膝跪倒下来,赌气地说:“陛下操生杀权柄,欲加之罪,何必问臣,自行决断就行了。”

“依你的看法,他们有没有罪?”

“臣才智低下,见识浅陋,实在看不出谁是罪犯,犯了什么罪。”

武则天在殿内踱了几个来回,心态慢慢平静下来,理智战胜了感情,气也消了,打算宽大姚、宋等人。事情还没了断,她忽然一闪念,想起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很久没有进宫了,武则天估量十有八九是流放了高戬的缘故。张昌宗本来是她的情人,由她献给母皇的,难怪别人骂张昌宗是“臭小子”。他也太绝情了,居然把高戬扯到魏元忠一起,硬把高戬和太平公主给拆散了。武则天一阵心慌,她清楚太平公主可不是好惹的:“平儿的谋略和魅力都不在我之下,只可惜不够练达。要是她发了狠,撺掇朝臣发难,二张也休想再有安宁的日子了。”事实果真如此,太平公主一直在朝臣中活动,她是想取得众人的好感,保住三哥的太子地位。她结交魏元忠,就是通过高戬沟通的。魏元忠走后,她跟宋璟等人联结得更紧了,同时把两个哥哥也扯进了“倒张”集团,通过丈夫武攸暨把武三思等武氏族人也扯到了一起。武则天敏悟出女儿避开她并非吉兆,肯定在耍手段,玩名堂。“五郎六郎危险!”武则天心里喊道,“我得警告他们小心在意,谦虚谨慎些,少惹是生非。”

武则天在延英殿西边不远的含象殿宴请朝中侍臣。二张的位置都排在宋璟之上,张易之素来敬畏宋璟,武则天又给他们兄弟打了招呼。兄弟俩想取悦宋璟,空着自己的座位,向宋璟恭恭敬敬地一揖,说:

“明公是当今第一人,怎么可以坐在下位?”

“嗨,”宋璟莞尔而笑,“宋某才干平平,职务卑微,张卿反说我是当今第一人。不敢当,不敢当。”

天官侍郎郑杲的小眼睛滴溜儿一转,诡谲地问道:“中丞大人,为何称五郎为卿?”

“根据他的官职,”宋璟的眉梢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正应叫他作卿。可是,阁下非张卿的家奴,怎么称呼他为郎呢?”

郑杲紫涨的面孔流出了一道道热汗,左右一片低嘘声,他羞得只顾擦汗,再也开不得口。

国家典章制度规定,君王称臣属为卿,门生或晚辈呼主人为郎。至于上级称下级为卿,家仆呼主人为郎,并不通用,有些勉强。宋璟的说法,似乎也有些强词夺理。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宋璟显然在向二张及其走狗公开宣战。二张恼羞成怒,不断寻宋璟的岔子。一则朝廷少不得能臣支撑,二则武则天明知宋璟正派,不肯应允。

事情总不尽如人意,左右不是,群臣愈来愈难驾驭了。人心离散,朝廷乱糟糟的,看来长安待不下去了,武则天又想到了洛阳,那里是她亲手缔造的周朝的首都,是她住惯了的家。来长安整整两年了,厌烦了。大多数臣工的家也安在洛阳,临时借住在长安,也想回家去。武则天下达了返回洛阳的敕令,任命左武卫大将军武攸宜当西京留守。圣驾从长安出发,返回了神都洛阳。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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