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翻 脸

开春以来，朝廷内外安宁无事，武则天的日子也过得颇为悠闲，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都感觉良好。常言道，麒麟一老劣于驽马。她高寿七十有八了，锐气渐减，只想多歇会儿，颐养天年。然而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销声匿迹的突厥又露出头来了，入侵盐州(陕西定边县)、夏州(陕西靖边县)，来势凶猛，兵锋突然向东一转，攻破了周朝重兵把守的石岭关(山西忻州市南)，矛头对准了并州(山西太原市)。突厥的侵犯酷如一只野狼闯进了家里，引起了一片混乱;况且并州的文水县，是武氏宗族的发祥地，并州告急，非同寻常，闹得人心惶惶。武则天忙了起来，刻不容缓地召集廷议。这一次，她打破常规，没有从宰相班子中抽人，借鉴重用郭元振的经验，挑选雍州长史薛季昶代理右台大夫，充任山东(崤山以东)防御军大使，沧州、瀛州、幽州、易州、恒州和定州等州兵马，都归他统一调度。接着，又旨令幽州刺史张仁愿专门主持幽州、平州、妫州和檀州的军事防御，跟薛季昶互相配合，共同抵御突厥的进犯。

突厥狂暴而狡猾，神出鬼没，四处寻找薄弱环节烧杀抢掠。朝廷焦躁极了，却又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措施击退突厥的袭击，把他赶走。人们对于武则天的反感愈来愈明显，认定她老了，不中用了，不如把皇位让出来，退到后宫去享安乐福。苏安恒无私无畏，又上了一道奏折：

“天下本是高祖神尧皇帝和太宗文武皇帝所创建的，陛下位居九五，而实际上是大唐故有的基业。现今太子显重新确立，正当壮年，精力充沛，神采焕发，可是陛下贪恋皇权而竟忘掉了母子亲情，还有什么脸面进入唐朝祖庙，将以何种身份去谒先帝高宗的陵寝?臣愚蠢地以为天子名分早就应该还归李家。”

武则天的身心又受到了一次剧烈的震撼，但是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如此反常的沉默倒把人吓慌了，提心吊胆，憱憱不安。缺乏主见的太子显和胆小的相王旦面面相觑，忙中无计，一齐找了妹妹太平公主，商量如何避免可能出现的灾难。

“要去掉母皇的疑心，”太平公主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最好用事实证明我们兄妹拥护她当皇帝，对二张也没有什么异议。”

“上一道效忠表，怎么样?”武显提议说。

“那样反而会惹火上身，依我看，不如上表请求赐封张昌宗的国王爵位。”

“主意不错，反正二张显贵已极，权倾朝野，当不当王都是一码事。”武旦表示赞同。

武显六神无主，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母皇不答应呢?”

“再次上表，表明我们并非虚情假意。”

太平公主显得很有把握。三兄妹统一了想法，联名上奏，以张昌宗伺候皇上的特殊功劳，请求封他做王。这一做法，既策略，又能说明心意。果然不出太平公主所料，武则天拒绝了他们的奏请，三兄妹再次上表，武则天一方面接受了儿女的请求，一方面慎重其事，做了一下调整，封张昌宗做邺国公。太子显仿佛卸下了一副担子，轻松了许多。他用事实证明了并不急于即位当皇帝，同时又报答了促使召他回京的二张。二张也不再提防太子显三兄妹了，相对都稳定了情绪。

就武则天而言，情夫和儿女们相互妥协，表示友好，她自然求之不得，十分欣慰。消除了内顾之忧，精力更多地放到了朝政上面。吐蕃王国派遣论弥萨前来请求和解，武则天在麟德殿设盛宴招待来使。凉州都督唐休璟正好到朝廷述职，也应邀参加了宴会。饮宴中，还伴随有音乐歌舞，论弥萨却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唐休璟的身上，不断地偷看他。武则天发觉后，问他什么缘故。论弥萨站起来，向武则天行了个鞠躬礼，然后带着钦佩的神情诚挚地对答说：

“唐都督威震边关，我以为他定然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彪形大汉，势如貔貅，声若巨雷，想不到却是如此的文质彬彬。”

“他跟你们交过战?”武则天感兴趣地问。

“交过。洪源战役，仗打得异乎寻常的激烈，唐将军十分了得，勇猛果敢，无人能敌。很荣幸今日能一睹他的风采。”

久视元年闰七月，吐蕃大将麴莽布支攻击凉州(甘肃武威市)，包围昌松(甘肃古浪县西)。陇右诸军大使唐休璟在洪源谷(甘肃古浪县西)迎战。双方摆开阵势，吐蕃军明盔亮甲，光彩耀眼。周军将领畏葸不前，唐休璟对属下剖解说：

“论钦陵家族已经败亡，麴莽布支新升任大将，不懂军事，他不会带兵，也不会调度，乍看像是精锐之师，其实乌合之众，很容易对付。”

“说得好轻巧的，你去对付给我们看看。”背后的一名将军顶了他一句。

“好，待唐某亲自上阵，去杀几个回合。”

唐休璟换上战袍，跨着汗血马，领先杀入敌阵，六番冲锋，六次传出捷报。吐蕃军抵挡不住，乱了阵势，向后溃退。唐休璟乘胜追击，阵斩二千五百人，生擒两员副将，一战即大获全胜。周军扬眉吐气，吐蕃闻风丧胆，从此听到唐休璟的名字，便不敢贸然进犯了。

武则天一直忧虑边陲不宁，没有名将阻挡外族侵扰。无意中发现了唐休璟，她如获至宝般喜悦，擢拔唐休璟做右武卫暨金吾二卫大将军。唐休璟谙悉边塞事务，东自辽东碣石(河北昌黎县西北)，西到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和碎叶，绵延万里的山川河流，关隘险要，都了如指掌。很快他又被升迁做夏官尚书、检校凉州都督。不久，武则天又敕命唐休璟当同凤阁鸾台三品，成为一级实质宰相。

突骑施部落(伊犁河流域)酋长乌质勒，跟西突厥其他部落互相攻伐，中原通往安西的道路中途被切断。武则天命唐休璟会同宰相们商议如何对待。唐休璟胸有成竹，已经谋划好了，宰相们一集中，便迅速达成了一致。武则天见递呈的方略又快又好，条脉清晰，切实可行，当即照批实行。十几天后，安西都护府所辖各州上疏请求朝廷增援，路程日期与唐休璟所预料的完全相符。武则天心里翻卷着浪花，乐得满面生辉。她爽朗地对唐休璟说：

“起用爱卿太迟了，朕不胜遗憾。”

“陛下享国多年，微臣耳濡目染。要是些微有点长进，也是陛下教导出来的。”

听了唐休璟的话，武则天觉得特别温馨、开心，一种快慰的情绪涌动起来，端庄的脸上漾开了笑纹。骤然她脸色一变，把目光转向了苏味道、李峤、杨再思、姚元崇和李迥秀等几位宰相，带着责备的音调说：

“唐休璟镇守边界时，刻意考察山川形势，悉心探索御敌之策，如今运用自如。嗨，你们十个人还抵不上他一个。”

“臣等虚心向唐公学习，留心国事，不负陛下的重托。”苏味道哈着腰，唯唯诺诺地应道。

“你就会说奉承话，八百斤的野猪——全凭一张嘴，其余什么都做不来。”

“皇上，臣是吃笔杆子饭的，舞文弄墨与舞刀弄枪，可不是一码事。”

“你那些个歪诗，朕一句也看不上眼。”

“文章四友，臣排在第一位。以文翰显时的苏李，臣还排在李峤的前头嘞。”

“世人把你放在前面，是凭你的年龄和资历，要说诗文，你的最臭，毫无可取之处。”

“皇上口里把臣贬得一文不值，其实心里还是挺宠爱臣的。”

“朕用你，是用你的资格。”

“资格也算是本钱吧。”

苏味道出了一阵滑稽，耍了一阵嘴皮子，化解了僵持的场面，把武则天也给逗乐了。

武则天爱才，惜才，像苏味道这样酸不溜丢的文人，有一技之长，她也用上了。然而他毕竟不算栋梁之材，只有不断发现人才，起用人才，国家才能兴盛不衰，长治久安。侍御史张循宪担任河东采访使，遇到一桩疑难案不能裁决。他询问当地官员说：

“本地有没有富有真知灼见的贤能人物?我有事想跟他商议。”

“人倒是有一个，”地方官回答说，“而且是个奇才。他叫张嘉贞，曾担任过平乡县尉。”

张循宪接见了张嘉贞，请教见解。张嘉贞详细解说，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深透膜里。张循宪请他书写的奏疏，行文流畅，精密详尽，卓见绝识。张循宪回朝卸差。武则天满意地说：

“张卿的奏折，朕批了八个字：行云流水，臻于精妙。”

“陛下，”张循宪据实奏道，“此张卿不是彼张卿。奏章是张嘉贞帮臣代写的。那可真是一个奇才，比臣强十倍，臣愿意把官职让给他。”

“朕从来不缺少官服，只怕没有人才。”

武则天在内殿召见了张嘉贞，问对过后，满心欢喜，授予监察御史。同时又提升张循宪做司勋郎中，酬答他发掘人才的贡献。

喜上加喜，好事成双。在长安百花齐放的日子里，相距四十三年之后，日本第七次遣唐使粟田真人一行来到了长安。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关系，自西汉开始已有往来，唐朝与日本的交往更加密切，日本深受唐文化的影响。唐时汉文化的各个方面以及佛教的各个宗派，大体上都移植到了日本，对于日本文化事业的发展具有明显的促进作用。日本派遣唐使，每次都有留学生、学问僧多人附同使船前来中国。

日本第一次遣唐使犬上御田锹等一行人，于唐太宗贞观六年八月至长安进贡。此后五次，都经由朝鲜半岛西海岸北上，渡过渤海湾，在登州或业州登陆，航线比较安全。唐高宗龙朔三年，日本与百济的联合军在白江口为唐军所败，百济灭亡，朝鲜半岛由跟日本敌对的政权新罗所控制，日本的遣唐使中断。这一次，他们冒着巨大的危险，从九州横渡东海到达长江口，开辟了一条新航线。六月出发，十月才抵达长安。

武则天很感动，很兴奋，在麟德殿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日本使节和随行人员。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中国发生了改朝换代的大事变，只不过当今的女皇就是唐高宗李治的皇后，周朝和唐朝的文物典章制度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改。粟田真人等在拜见武则天时，见她端庄典雅，风貌楚楚，像神一样雍容华贵，虽老而不龙钟，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又诧异又佩服，油然而生敬意，决计虚心向中国学习，加强友好往来。

就外交而言，周朝与吐蕃及西突厥的关系复杂些，既保持了交流往来，又有战争，时好时歹，战和不定。吐蕃的使节来到长安，进献良马一千匹、黄金两千两，请求通婚。头年九月，大将论弥萨前来长安求和。十月，国王器弩悉弄亲率一万余人攻击茂州(四川茂县)。茂州都督陈大慈奋勇抵抗，四战四捷，阵斩他一千多人。现今又来通好求婚，武则天虚与委蛇，敷衍应酬，不了了之。

东突厥可汗默啜也展开了和平攻势，派遣莫贺干来当使节，请求把女儿嫁给皇太子显的儿子。默啜是个凶狠而又狡诈的人，像狼一样老围着周朝打主意，从来不怀好心。至今还扣留着武延秀不让他回国，还要找借口侵扰边境。武则天举行朝会，朝臣们都对默啜深恶痛绝，一致建言拒婚，采取强硬态度，都推荐魏元忠出面接待莫贺干来，在谈判中好好教训他们一下。魏元忠坐在主人的位子上，以发问的方式向莫贺干来展开了攻势：

“默啜想把女儿嫁给我们太子殿下的儿子，怎么还扣留着武延秀?”

“得到贵国的答复后，自然会把武延秀放出来的。”莫贺干来摆出一副强者的姿态，大模大样地坐着。

“中国有句俗话：压制不成买卖，抢逼不成婚姻。不先放人，就休想答复。”

“要是放人呢?”莫贺干来以退为进。

“放了人，到时候再说。”

“太子显有四个儿子，他打算拿哪个儿子娶可汗的女儿?”

“我们皇太子的四个儿子，长子重润死了;次子重福和第三子重俊已经娶了妻室，生儿育女;小儿子重茂才六岁，至少还要等十来年。”

莫贺干来睁大了眼睛：“这样看来，你们是要拒婚啰。”

“你是怎么看的?”魏元忠故意拉着长声懊恼他。

“要是拒婚，那我们就刀兵相见。”

“我正等着嘞。”魏元忠霍地挺立起来，把袍袖往上一捋，“默啜他若真不怕，就来跟我直接较量较量。”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恕不远送。”

莫贺干来碰了个硬钉子，气急败坏地往外走，一脚踢在门槛上，脚尖踢痛了。随员从两边搀扶着他，他瘸着一条腿，一步一移，一摇一晃，那灰溜溜的怪模样，煞如一头斗败了的狗熊似的。

武则天召见魏元忠。魏元忠把他和莫贺干来对垒的情形，以及莫贺干来的狼狈样子，一一进行陈述。听着听着，武则天脸往下一沉，打断了魏元忠的话。

“谁叫你把他气走?惹发了战祸，得由你负责。”

“臣愿意带兵出征，跟默啜硬拼到底。”

“把兵权交给你，”武则天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勃起，“让你们的阴谋得逞，好保太子登基。是也不是?”

魏元忠惊慌得冷汗淋漓，犹如一盆冷水泼到了他的头上，又似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僵僵地跪在丹陛前，真有点茫然了。武则天对待魏元忠，突然翻脸，改变了态度，无疑是有缘由的。除非二张，别人很难动摇魏元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魏元忠结怨二张，话还得从头说起。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