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韵:女皇武则天(下)
作者丨杨友今
第三十一章 控 鹤 监
四海安宁,万事遂意,武则天的享乐意识又抬头了。新近,她陆续提拔了一批人进入宰相班子,其中有: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姚元崇,秘书少监李峤,左台中丞吉顼转任天官侍郎,右台中丞魏元忠转任凤阁侍郎。他们先后都升任凤阁鸾台同平章事,即二级实质宰相。
姚元崇和魏元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精干能臣。吉顼也颇干练,得到了武则天的宠信。苏味道和李峤,都是河北赵州人,都以诗文名噪一时。他俩与崔融、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文翰颇受人们的看重和效法。武则天重用这些人以后,摆脱了许多日常事务,逗留在后宫的时间愈来愈多,跟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寻欢取乐。两位男妾身着锦绣华服,涂脂抹粉,陪侍在武则天左右,形影不离。武则天眉开眼笑,神采焕发。后宫的女官、侍女、户婢,以至大小太监,都不胜诧异,女皇偌大的年纪,还有如此风流,对异性的追求比少女还要强烈,简直不可思议。
武则天仿佛走进了神仙般的极乐世界,沉浸在声色中,乐此不疲,如同服了什么丹药一样,返老还童了。有人形象地比喻为二度梅,有人说是铁树开花。“花儿尽情地开吧,把真实的自我绽放出来!”武则天内心呼唤着。她毫不在意,也不掩饰贪欢求乐的行径,甚而至于变本加厉。张昌宗会吹横笛,张易之能歌善舞,两弟兄的演唱可谓出神入化。后来又增加了一些宫廷乐伎,一起演奏,一起歌舞。武则天兴犹未尽,让二张混迹在其中唱淫秽歌曲,跳“脱衣舞”,兴头高涨时便把张昌宗拉到帷幕背后亲热起来。他的手还没有挨着她的皮肉,她就已经被他撩拨得火烧火燎急不可耐了——看来歌舞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作用!——他们不约而同地搂抱在一起,互相在对方身上寻找原始的纯粹的美感。她想入非非,坠入了离奇浪漫的五彩云雾中:六郎利索,淋漓痛快。五郎似乎更胜一筹,他随时可以变换套路,而且还有药物助兴。他是一座宝库,藏着无数的奇珍异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多么渴望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发掘,在消受他体内的宝藏中领略人生的快活,恰似一道溪水从心上潺潺流过,又惬意又舒畅。我俩在交流中随心所欲而又恣肆放纵,痛快淋漓,如野马撒欢似的,无休止地追求感官刺激和欲望的发泄。
随着频频的接触,日复一日,她的全部情感都调动起来了,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什么道德、伦理、情操,统统见鬼去吧!冷眼旁观算得了什么,背后议论又有什么关系,我宁愿摒弃一切的一切,也不能失去这“黑白双雄”两兄弟。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双方不可或缺的需求,是人的本性和生命价值的体现,是崇高而绝对的美,然而众口铄金,舆论似乎要把人像金属一样熔化掉。要说就让他们去说好啦,其实,我和张氏兄弟所创造的自然和不自然的男欢女爱,关他人什么事,扯得他哪根筋痛?“羞耻”是什么?不过是极乐行为的一部分罢了,为什么要前怕狼后怕虎呢?恰恰这令人难以启齿的隐情才是尘世间最销魂、最伟大的壮举。我们共同接受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共同体验着无止境的纵情纵欲的快感,把羞与乐融合了,好似鱼水一般谁也离不开谁。
武则天在尽情享乐的同时,推己及人,开始可怜起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张昌宗的母亲臧氏来了。她从朝臣中筛选了一遍,替臧氏物色了凤阁侍郎李迥秀。李迥秀是李大亮的族孙。李大亮,京兆泾阳人,贞观后期,官至左卫大将军,兼太子右卫率,又兼工部尚书,身居三职,宿卫两宫。虽位通显而居处陋狭,周济亲戚遗孤,家无积蓄,死后陪葬昭陵。世家出身的李迥秀,祖父和父亲也曾担任过刺史,本人颇有才气,一表人才,又喜欢交朋结友,豪饮长吟,人称京都第一雅士。他虽然早有妻妾,但不敢违犯敕命,勉强娶了臧氏,却不称心,总是想方设法躲开她,不跟她单独相处。臧氏忍无可忍,将实情通过儿子转奏了武则天。武则天一气之下,左迁李迥秀做定州刺史。
双方都得到了解脱,臧氏返回自己的家里,干脆敞开大门招揽情夫,自寻快活。两个儿子倒也孝顺,供养之外,还不断送来山珍海味和珍珠宝贝。臧氏想取得情人的欢心,要添一套新家具,儿子们便送来了紫檀香木床铺,犀牛皮蒙制的衣柜,精雕细刻的几案,以及宫廷装饰品。随后又送来了极珍贵的七宝帐,它是用细丝织成的薄绢,有鱼虫龙凤等花样,镶着珍珠、红玉和蓝宝石,豪华艳丽,堪称超级精品。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事情不胫而走,很快传扬开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话题。
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女皇宠爱异常,世人却极鄙薄地称他们“二张”。朝臣们对于这一对男妾,则视作将带来不堪后果的祸种。唯有武三思、武懿宗与宗楚客、宗晋卿兄弟,又像当年巴结薛怀义那样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给“二张”牵马,赠送珍贵礼物,亲切而恭敬地称呼张易之是五郎、张昌宗是六郎。
武则天愈来愈宠爱二张,爱到了心灵深处,没有他们简直无法活下去了。几十年争权夺利的拼搏,近四十年的独裁统治,武则天也够辛苦的了,如今宝座坐稳了,年纪大了,她想从紧张中解脱解脱,轻松轻松,享乐享乐,也是难免的。五郎六郎正当青春年少,尤其五郎张易之,进宫之前早已有了妻室,如今抛妻弃子,以男妾的身份来伺候。不想些法子,恐怕难得留住他们。武则天巧费心机在宫廷设立了一个机构——控鹤监,配置监丞、主簿等官吏。他们大多数是武则天所宠爱的人,同时也用了一些有才气的官员和文学名士。任命张易之当监丞,张昌宗、吉顼、殿中监田归道、夏官侍郎李迥秀、凤阁舍人薛稷和正议大夫员半千,都当控鹤监内供奉。控鹤监里天天的事情不外乎饮宴、歌舞、赌博,以及胡闹,武则天则一心想把它弄成一座逍遥宫。武三思、武懿宗为首的武氏一族,以及宗楚客和宗晋卿兄弟等人,经常前来参加宴会。他们想获得二张的眷顾,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酒过数巡,气氛便陡然涨了上来,尽管武则天在座,众人也无所顾忌地哄闹起来,吆五喝六,嬉笑怒骂,逗情骂俏,有人甚至哼起了淫秽的小调,接着开起下流玩笑来了。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当今的宰相和朝臣身上,无情地挖苦他们,画他们的像,学他们的神气,揭他们的隐私。撤下筵席,赌博跟着开场。
不过,皇宫有皇宫的规矩,饮宴不能没日没夜地进行,最迟不得超过半夜。二张还得单独陪伴武则天,并且,“伴驾”才是他兄弟俩的主要义务、应尽的职责。久而久之,二张似乎有些腻烦了,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只有武氏家族从不缺场,在二张面前竭力讨好,实际上,他们和其他重臣一样,都是在争取更大的权力和地位,这些人使二张感觉到朝廷内部的隐患和明争暗斗。然而一个人的出现例外,那就是上官婉儿,她没有多少非分之想,也很少献假殷勤,而恰恰她是唯一可信赖的人。婉儿随机应变,又守口如瓶,武则天有时带她来乐一乐,为的是多少改变一下有如娱乐场所的气氛,增加一点新鲜空气。
从定州召回来的李迥秀,任职夏官侍郎后,竟安排到臧氏的儿子张易之为首的衙门中做供奉,这戏剧性的变化也是够作弄人的了。李迥秀倒是吸取了教训,逆来顺受,并且和臧氏重新挂上了钩,做了她的情夫。员半千却是“有福不会享”,他愈来愈反感,愁眉苦脸地对武则天说:
“自古以来,从没有这样的官,并且多数都是轻薄之士,臣请求辞去控鹤监供奉的职务。”
“一切随你的便,你可以自作主张,自行其是。”武则天接受了员半千的请求,却又以“有违圣旨”将他贬作水部郎中。
文昌左丞宗楚客和司农卿宗晋卿兄弟,贪赃受贿达万余缗钱,又明目张胆修建超豪华的住宅。武则天命断案如神的狄仁杰查实,宗楚客被贬作播州(贵州遵义市)司马,宗晋卿被流放到峰州(越南永安县)。以奢华闻名的太平公主,听说宗氏兄弟的私宅超过了她在定鼎门西南的公主府,怀着好奇心乘轿到第四街的宣风坊,参观宗氏兄弟的被没收的房产。她喟然叹息说:“看了他们的住所,建筑金碧辉煌,园林花木扶疏,俨如仙境似的。相互对比,我们简直是白活一场。”可惜她没有从中得到教训,反而产生了攀比心理,吃穿住行全面翻新,决计超过宗氏兄弟。
武则天眉上又生眉,呈八字形,文武百官都向她道贺。在她的灵魂深处,既存在着冰雪般的寒冷,又有烈火般的热情,二者不断地碰撞着,冲突着。她想缓和一下过激的冲击,赐给太子显武姓,并大赦天下以示庆祝。不言而喻,她是要借此延长周朝的国祚,在人们的心目中稳定武周的信念,不会改朝换代。武则天颁发制令,神都洛阳的驻军,由河内王武懿宗和九江王武攸归总管。又在黄河南北设置武骑团,防备东突厥侵扰。圣历二年二月四日,武则天率群臣前往神岳嵩山祭拜山神,祈祷国运昌隆。御驾中途在偃师县府店乡缑山驻跸,拜谒刚竣工的升仙太子庙。姬周是武周的本姓,周灵王的太子晋便是武则天的祖先,武则天仰慕其仙风,改称升仙太子,给他重建庙宇。她带着炫耀的神气,问跟随左右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弟兄:
“你们知道升仙太子其人吗?”
“臣孤陋寡闻,”二张对答说,“没有听说过。”
“升仙太子是周灵王的太子,姓姬,名晋,字子乔。他好吹笙,又好学凤凰鸣叫,常常骑着白马在伊水、洛水间盘桓。道士浮丘生指着一池泉水告诉他:‘若愿升仙,可与白马同饮池水。’太子与白马饮水后,只觉身体轻灵,飘然欲仙,马也变成了白鹤。他骑鹤扶摇直上,成了神仙。三十多年后,桓良在嵩山见到他,姬晋说:‘七月七日,在缑山等我。’届时,姬晋果然乘白鹤驻足山头,挥手向世人告别,然后跨鹤而去。”
“皇上,最好立一块碑,把故事记述下来。”
二张的请求正合武则天的心意,武则天欣然下敕刻石立碑。碑高七米,上宽一米五八,下宽一米七三。碑额用飞白体字书写“升仙太子之碑”六个大字,碑文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六字,行草相间,笔画婉约,圆转流畅,意态纵横。碑文的下款和碑阴的《游仙篇》杂言诗、题铭等,分别出自书法名家薛稷、薛曜和钟绍京之手。
武则天登上嵩山山顶祭祀天神,感受风寒,病倒了,她以为天神不受她的礼,非常心虚,派遣给事中阎朝隐前往少室山举行法事,祈祷疾病早日痊愈。阎朝隐斋戒沐浴,趴在礼器上,以自己做祭品,请上天允许他替代皇帝的疾病和生命。武则天病势慢慢减轻,厚赏了阎朝隐。待了八天,武则天离开缑山返京。
病了一场,触发了武则天对死后的考虑。她深深忧虑皇太子武显与武氏诸王互不相容。几番思量的结果,武则天召来了太子显、相王武旦、太平公主,以及武三思、武攸暨等武氏诸王,拟定誓词:“圣神皇帝万岁之后,太子显与武氏诸王等绝对保持和睦相处,互不伤害,共享天下富贵与尊荣。”各自签名画押,然后一齐到通天宫,由太子显代表众人宣读誓词,焚香禀告天地神灵,并将誓词铭刻在铁券上,收藏在史馆中。太子显和相王旦的所有儿子重新出阁。他们软禁内宫达八年之久,才被释放出宫。
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归附周朝。接着,突骑施部落(伊犁河流域)酋长乌质勒派他的儿子遮弩前来朝见武则天。西突厥汗国瓦解后,所属支派突骑施部落兴起,主动前来进贡,行臣下礼。武则天很得意,命姚元崇出使突骑施,安抚乌质勒及十姓部落。控鹤监以此为由,要进行一番庆贺。酒宴由二张主持,武则天御驾莅临,气派超过国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喝的是皇帝专用的御酒。供奉们自然不会缺席,武氏诸王和许多朝臣也来了。有武则天在场,开始还像模像样,酒过数巡以后,或行酒令,或吟诗竞赛,渐渐热闹起来。武则天起驾回后宫,大臣们陆续离开,氛围随之一变。醉酒的人们口吐淫词秽语,狂呼乱唱,酒气熏天,喧腾不亚于市井歌楼酒馆。赌徒们嘶着喉咙喊喊叫叫,赌注愈下愈重,身上的钱输光了,就解腰带上的饰物,甚至把金玉发簪也取下来押上,还有人连老婆也当作赌资押上了,来赌最后一把运气。他们把控鹤监看成是冒险的乐园,骚然不安的眼神滴溜儿转着,闪着异样的光彩——猎奇,贪婪,狡黠而迷惘,有的还弥漫着稚气,五花八门,放纵恣睢,饮酒作乐与逢场作戏,浪漫与矜持,瞎胡闹,寡廉鲜耻,肮脏的和高尚的,一切都在煞有介事的幌子下进行着,超然物外,诗酒唱和,欲盖弥彰,表面上与外界隔绝,既隐蔽又公开,因而加倍具有诱惑力。
武则天将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留在后宫,又怕外人说闲话,又怕二张不安心,想出一些花招来,冀望一举两得。结果弄巧成拙,反而遭来了更多的非议。内史王及善首先发难。他没读过多少书,但清廉刚正,不向权势屈服,有国家栋梁的节操,正气凛然,望之俨然。张易之和张昌宗陪侍武则天在宫中宴饮,放荡任性,无视臣属的礼节,王及善屡次进谏劝阻。武则天腻烦了,眉毛一耸,没好气地说:
“卿家年事已高,不宜参加游乐宴饮,只要管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
“是不是臣的谏言惹恼了陛下?”
“你的话朕都背熟了,不必再重复了。”
“臣有病在身,”王及善气得雪白的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要休养治疗一段时间。”
“治病也好,养病也好,都可以。”
武则天语气淡漠,又随意,又生硬。王及善更加怄气,一个多月没有上朝,武则天不闻不问。
“哪有天子一日可以不见中书令的呢?”王及善气馁地说,“我之不被重视,可想而知。”
他上了一道表章,请求辞官。武则天不许,调整他担任文昌左相。王及善一直留在相位上,病逝于圣历二年十月十九日。享年八十二岁。武则天下令废朝三日,追赠他作益州大都督。而且,像他父亲王君愕陪葬昭陵一样,批准他陪葬乾陵。
纳言、陇右诸军大使娄师德逝世的噩耗,也传到了朝廷。他统兵驻守在黄河上游及陇山一带,前后四十多年,谦恭勤奋,毫不懈怠,汉人及胡人都生活安定。狄仁杰入朝当宰相,本来是他推荐的。而狄仁杰不知道,心里轻视娄师德,几次把他挤出朝廷。武则天觉察后,故意问狄仁杰:
“娄师德有道德才能吗?”
“作为将领,他能谨慎守卫边陲。是不是贤才,臣就不得而知了。”狄仁杰对答道。
“娄师德有没有知人之明?”
“臣与他同过事,也共过事,他既不评价人,也不推荐人。”
沉默了一气,武则天缓缓从御榻上站起身来,踱到狄仁杰跟前,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的脸,意味深长地说:“朕之所以重用你,便是由于娄师德的荐举,他对你评价很高,应该说他有知人之明。”
狄仁杰恍若额头上挨了一钉锤,全身都震动了,耳根一阵发烧,汗颜无地。为了避免举止失措,他垂下双肩,退出了同明殿。他呼吸急促,热血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都模糊起来了:“娄公的盛德,长久以来包容着我,可是我一点也觉察不到。”狄仁杰的思绪如风车般迅速转动,想得很宽,想得很远。对娄师德的胸怀、气量与涵养,他由衷钦佩。对自己的浅薄、轻佻,器量狭小,深感愧疚。对于当今天子,作为一位女性却能海纳百川,深藏不露,从实践中去判别臣下,深透膜里,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武则天还有一个特性,不畏强暴,同情弱者。狂傲的人,即使像李昭德那样的首席宰相,她也不迁就。而像王及善正派得几近迂腐,像娄师德谦虚到了唯唯诺诺的程度,她都长期重用,让他们善始善终。当时罗织罪名的风气盛行,多少人都惨死在酷吏的屠刀下,娄师德出将入相,安然无恙,能以功成名就告终,不由人不敬重,引起深思和联想。委曲求全,明哲保身,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显得有些窝囊,然而它又可以遏止许多的欲望,不必那么风光地活下去,只要能自得其乐,或者老老实实尽到自己的职责,也算是韬晦之计和至善的境界。
说事容易做事难,要做得跟娄师德一样天衣无缝,恰到好处,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即使如吉顼一样精灵,也难免失误,一着错,满盘输,留下终生的遗恨。
吉顼,敏感乖巧,知权达变,强干而有谋略,连来俊臣也败在他的手下。他左右逢源,和二张是好友,在迎回庐陵王显时又与狄仁杰志同道合,武则天也很器重他,把他当作心腹。此时的吉顼,可谓吉星高照,红得发紫,炙手可热,然而他知进不知退,没有娄师德那样的海量,能包容一切,处处忍让。他得理不饶人,跟武懿宗在武则天面前争功。武懿宗当年担任神兵道大总管,听到契丹军来了,不敢迎战,慌慌张张从赵州退到相州的狼狈相,后来安抚河北时又大肆滥杀无辜百姓。吉顼毫不留情地一一揭发出来。武懿宗的无能和暴虐,有目共睹,实际上是一种虚弱的表现,因此武则天处处容忍他,从不追究他的责任。武懿宗竭力给自己辩解,可是没有人听。吉顼身坯高大,体魄健壮,声若洪钟,武懿宗其貌不扬,矮小而且驼背,两个人面对面地争吵,好比金刚斗小鬼,衬托得武懿宗更加渺小,猥琐卑贱。武则天见吉顼把武懿宗逼得没有退路了,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脸色发紫,在殿堂里来回走着,踏得金砖嗵嗵响。
“吉顼在朕面前,还敢欺侮我们武家人,可见朕不在时,你有多么的嚣张。”
吉顼低下头,退到了殿角。武则天狠狠瞪了他两眼,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把武懿宗召到身边,迈着匀称而有力的步子,走出了殿门。
过了几天,吉顼向武则天面奏政事,从古到今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当他讲得正带劲时,武则天猝然脸色一变,严肃得酷如下冰雹似的,蹙额皱眉,寒气逼人。
“你的那一套,朕听够了,不必多说,朕也说件往事给你听听。太宗皇帝有匹御马名叫狮子骢,矫健强悍,没有人能驯服它。当时朕作为宫女在一旁侍候,斗胆说:‘我能制服它,只需要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锤,三是匕首。先用铁鞭抽它;不服,再用铁锤敲击它的头;仍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咽喉。’太宗夸奖我有胆魄。今天你难道值得玷污朕的匕首吗?”
吉顼惊恐失色,大汗淋漓,跪伏在地乞请免死。武则天吐出了心头的一股恶气,神情缓和下来,没有杀他。
武氏诸王对吉顼早已恨之入骨。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向往复兴李唐王朝,曾经唆使二张建言皇上召回庐陵王显,武承嗣因伤心绝望而死。武三思等苦于没有机会,一直忍耐到今天。吉顼恃宠而骄,不知收敛,自投罗网,武氏诸王联名告发其弟假冒官吏的事,株连吉顼,左迁安固县(浙江瑞安市)做县尉。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愈是天子近臣、宠臣,生命愈是危如累卵,陷阱就在左右,一脚不慎,就有掉下去的危险。武则天的情感波动尤其大,善与恶、明敏与猜疑共存一体,相互交织,时而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时而惊涛骇浪,山崩地裂。傅游艺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吉顼跟他的遭遇也大同小异。辞行那天,武则天从控鹤监出来,特别召见了吉顼。一个英气勃勃的魁梧汉子,变得犹如被寒霜打蔫了的柳条一样,面容惨白,精神委顿,眼泪煞如清泉般地从眼眶渗出:
“臣今天就要离开朝廷,前往遥远的地方上任,恐怕再没有见到陛下的可能了,但愿允许臣再啰唆一回。”
“平身。”武则天赐了座位,“坐下来讲。”
“土加水,和成泥,二者之间有没有争执?”
“没有。”
“分一半塑成佛像,一半塑成道教天真像,佛道之间会不会发生争执?”
“当然会。”
“皇族与外戚各守本分,则天下平安。如今太子已经正位,外戚却仍旧封王,臣愚昧地以为,是陛下留下祸患,驱使他们将来互相争斗,都不得安宁。”
“朕何尝不清楚,然而已经成了现今的局面,只好把一切归诸天命了。”
武则天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膊。吉顼见武则天似乎有所触动,只不过态度暧昧,又补了一句:
“事关重大,陛下不可消极对待。”
“不宜操之过急,要知道,物极必反。”
“臣告辞了。”
“走好。”
“叩谢圣恩。”
吉顼行了叩拜大礼,带着泪水,退离了殿堂。武则天再没有起用吉顼,把他的话也当作了耳旁风。她沉迷于二张,把控鹤监当作了休闲娱乐场所,除了军国大事,一般政务和人事升降任免一再像以前那么事事重视了,甚至放松了,丢开了,失意中的吉顼就这样被忽视了,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客死在异乡。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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