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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乡愁丨躺着的墓碑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19 09:30:59


躺着的墓碑

文丨彭晓玲


老家乃一长条形的山冲,田垅间,从容蜿蜓着一条条极有蕴味的小路。村人是小路上移动的点。而儿时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常常在小路上奔来跑去。小路周遭萦绕着密密麻麻的小草,倘在春天,青翠间便夹些花色,柔风吹来,活活地动。其时,我最喜欢嵌在小路上的石板,每块石板下面,就有一条小小的水圳,一年四季流水潺潺。

石板多为青石板,光滑、青幽之上,浮着一些文字,还圈着些淡淡的线型花纹。倘在雨后,石板青得透亮,一派干净清秀,最是迷人。我曾饶有兴趣地爬在上面,将那些文字瞧来瞧去。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吧,只能偶尔看清″××老大人之墓″之类。我百思不得其解,便跑去问妈妈。妈妈神色中有了慌张,是不是又爬青石板了,那可是以前的墓碑,有邪气,不许再去爬了。山上确乎有许许多多坟墓,但都没有青石碑呀。我不解地看着妈妈。妈妈急了,一边玩去,别多事。我只得悻悻地走开了。仍是不死心,我又悄悄地问隔壁的廖婆婆。婆婆倒是不见怪,只是告诉我,这些青石板都是山上的墓碑,破四旧时,让人们从山上挖来做了小石桥。什么叫破四旧呢?现在怎么不立墓碑呢?我连忙追问。婆婆嗫嚅了好久,也讲不出所以然。末了,也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不要去碰青石碑,一到晚上,那些鬼魂就会出来找自己的墓碑。

这之后,我于青石板,多了几许敬畏和害怕,尤其是在晚上,一踏上青石板,我的腿就发软。在我眼里,青石板不再是普通的石板,其四周荡漾着哀哀的神秘。于是,和村人一样,我也不敢轻易靠近青石板,任其寂寞地躺着,闲看时光流淌。

不过,我倒是由此发现,老家座座青山之上,散落着不少坟墓。一律拱成简单的土堆,呈圆弧状,其上或杂草丛生,或干净清爽,但确没有什么墓碑。即算,偶尔能找到一二座烟砖砌成的坟墓,看上去比土堆坟气派多了。可其往往藏在杂树丛中,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墓碑。

后来,我在古文中读到不少墓志铭,看来,自古到今,国人应是十分重视墓碑,将之作为对死者一种隆重的纪念。比如,聪明绝顶的武则天,就为自己竖了一座无字碑。既如此,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墓碑能干脆利落地走出人们的视野,倒是个奇迹。虽然,静下来想想,仍有不可理喻之处。未曾料到,就在不久前,我竟与一个墓碑的群体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雨天,友人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一路上,蒙蒙的雨飞扬不已,春天的小山村飘洒着几分落寞。路之尽头,乃一方汪汪的水库,青山环绕。车停下之时,雨也停了。友人带我走过大坝,来到水库的右边。一段空空的溢洪道而已,友人却要我仔细看看。这一看,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墓碑,一块块或长或短的麻石墓碑,一块接一块地躺着,然后隐入汪汪的圳水,足足排了五米多长。墓碑上,或刻着模糊的字,或描有模糊的花纹,或光光如也,但一律躺着,平平的,密密的。再一瞧,一侧的级级过道,也由块块墓碑砌成,靠溢洪道一侧,还并排立着一块块青石墓碑。其时,友人站在空空的溢洪道上,不停地指指点点。而我,不敢靠近那些躺着的墓碑,只是愣愣地站在高处,无言地看着那些湿润的、泛着丝丝寒意的墓碑。

猛然间,天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不一会儿,雨哗哗而来,友人拉着我就跑。我仍回头张望不已,无数水雾模糊了我的视线。可我好似看见,烟雨蒙蒙之中,隐隐约约地,无数孤独的灵魂,在块块墓碑之上,载沉载浮,凄切,茫然,痛苦。

刹那间,我怜惜的泪水恣意流淌。水库建于五十年代,这些墓碑已无奈地躺了半个多世纪。它们,还有老家的墓碑,原本都应竖在山上,那座座坟墓之前,用心守护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可活着的人却生生地将其拨掉,乃至任其流落,如漂落在外的游子,无法找到回家的方向。当然,墓碑没有生命,但谁又能否认任其寂寞地躺着是人性的一种悲哀?

即便,这世上大多为默默无闻之辈,但任谁都有活着的权利,也应有死之尊严。可在历史的演绎中,在苍茫大地上,竟容不了墓碑自由地存在。虽说,人性也因此被漠视,可往往,除了叹息,除了无奈,又能干什么呢?。

我并不是一个旧派女子,不知为何,竟渴望将来我死后,不管我葬在哪里,我的亲人能在我的墓前立一块青青的石碑,碑上定要刻着这么几个字:一个曾经真诚生活过的女人!


(曾刊于《长沙晚报·湖湘文苑》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