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陈告

作者丨彭晓玲

很久以来，绸带似的淮川河绕城而过，从东城海家码头起，依傍着淮川河，依次有正东街、高升街、粮仓街、太平街、升平街、十字街口，再转至正泰街(向北延至柴家巷)、衙背街、水门口、西正街，呈长长“丁”字型。街道由整整齐齐的青石板铺就而成，两侧青砖青瓦的商铺密密地排列着，街上人来人往，买卖兴隆，演绎着热闹的街市场景。

那时，沿水门口，转衙背街，至西正街，长溜溜的青石街两旁，便是清一色的编爆庄。“箩脚行”的汉子们势头最大，四人四人地用一根碗口粗的竹杠抬起大大的编爆箱，吆喝着，步履匆匆地抬往西河码头。而一架架“高车”(江西特有的独轮车)，一副副皮篓挑担，满载着编爆，皆涌向那一家家爆庄。家家爆庄高头大门前，也是一片热闹，一箱一箱的编爆箱运出去，一车车一挑挑编爆则候在爆庄前。那几位穿着长袍的管事，或指挥编爆箱运出去，或从土车上、皮篓里随意剪出50响编爆，点燃后便提着放至门口的竹编笼子里，便有“噼哩啪啦”声声声响起，随即赶紧上前验货。

大繁华之后，便是大贫穷，淮川城四处游荡着衣服褴褛的乞丐，当局者也拿他们没办法，赶走一批又来一批，许多乞丐都自动聚到乞头棚。乞头棚在何处呢?穿过闹市，再往西走，傍淮川河之岸有不少纸槽。就在三元益纸槽之后，靠近淮川河，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其上立着三间大草棚，便是乞头棚，乞头便是赫赫有名的瞎子陈告。说起陈告，淮川城几乎家喻户晓，而大商家大铺户，自是敬之又畏之三分。陈告其实并不张扬，也不太爱出门，倘若城里有商家铺户做红白喜事，陈瞎子便无论如何得出门了。高高瘦瘦的陈告，穿一身灰白的麻布衣服，颈插一支鸡毛帚，右肩搭一布袋，前后各缝有四只口袋，由一少年乞丐友癞子牵着缓缓地穿行于闹市。来到主家，陈瞎子便叫友癞子放一挂20响的编爆，然后拖过一条板凳，静静地坐在大门口，平静的国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主家管事便赶紧跑过来招呼，按旧例抬过来一桌满满的酒席。陈瞎子也不多说什么，叫友癞子将饭菜悉数倒进带来的大竹筒里，然后默默地起身就走。一日，西门秦保长家收媳妇，秦保长平日里仗着有些后台，在西门做了不少欺行霸市的事情。陈瞎子自是又来了，门口大坪里已摆了上百桌酒席。管事赶紧迎了上去，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陈瞎竟然开口要大洋100块、白米50石，上等酒席一桌。管事便跑去问秦保长，秦保长气忿忿地说：“你不要理他，让他去!”管事尴尬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陈瞎装做什么都没听见，笑微微地静静地坐在门口。

不久，花轿进了门，新人拜堂之后便开席了。宾客正准备就坐，友癞子忽地一声唿哨，四面八方冒出一大群乞丐，抢先将酒席桌子坐满了，没坐到座位的，便到厨下帮着端菜。只一会功夫，好似风卷残云，秦保长家准备了几天的酒席让众乞丐吃得一干二净。管事与几位保丁上前劝说，却被乞丐打得哟哟直唤，推到了一边。众乞丐仍不罢休，声言要闹洞房，给保长少爷冲冲喜。秦保长这才慌了手脚，老兄秦二科长也急得直搓手，兄弟俩只得赶紧请楚荆山龙头大爷陈泰湖出面。陈泰湖匆匆赶来，代秦保长和缓地向陈瞎讨教，陈瞎一口咬定得大洋100块、白米50石，上等酒席则加到十桌。此时，秦保长也只得自认晦气，一一应承。陈瞎便手一扬，友癞子又一声唿哨，众乞丐刹时无影无踪了。

其实，陈瞎并不是淮川人，是江西金山人，少时父母双亡，被金山寺和尚收留，深得慧性长老喜爱，留侍身边，取名本告，且学得长老全身武艺。待年龄稍长，本告常随长老下山行医，又得慧性长老医传。后被人诬陷，让慧性长老刺瞎双目，逐出山门。本告大哭，力诉其诬，但终未挽回长老之心。既是在金山无法立足，双目已瞎，心灰的本告只得四处漂泊，乞讨为生。后在江西东风界遇一老年乞丐，得知其冤情，万分怜惜，遂带他一路乞讨至淮川。此老乞丐系丐帮八袋弟子，到淮川城之后，俩人便在城外三元益纸槽后一草棚内存身。老丐叫陈告边乞讨边行医，用讨来的钱建起了乞头棚，专门收留年老、孤儿、残疾乞丐，人称之曰丐棚。后老丐无疾而终，临终嘱陈告建淮川丐帮，并将八袋相传。于是，陈告便成为淮川丐帮八袋丐头，人称之为告爷，背后则叫他陈瞎。

丐棚的正厅堂，便是陈瞎住的地方，还在靠正门左角落里，挖了个坑，燃着火，上吊一只大炉罐，煮着陈瞎讨来的酒席菜。住在丐棚里的乞丐，谁饿了谁都可以用勺子捞东西吃。两侧的大房间便是收留乞丐的地方，一到冬天地上便会铺上厚厚的破棉絮。令人惊奇的是，在厅堂两边木板墙上，挖了一对对靠得很近的圆洞。圆洞不大，只拳头大小，如空洞呆板的眼神。倘不亲眼见识，谁也猜不透圆洞的用途，不过，那些盗贼见之便会不寒而颤。其时，淮川城商家铺户遭盗，往往直接去找陈瞎，向他报告所遗失财物，请他出面抓贼。很是凑巧，很多时候，赃物已在陈瞎之处，失者只需交些手续费便可全数领回，但万万不可询问偷者是谁。事实上，淮川城境内的贼，倘头天晚上偷了东西，大都会于第二天大清早将所偷之物交给陈瞎，一一报告偷时情形。而待失者持钱来取时，陈瞎便将大部分的手续费给偷者。当然，也有人不愿将赃物交给陈瞎，待失者上门来报告时，陈瞎便让友癞子牵着他来到贼挖的洞跟前，用手摸摸洞的大小形状，然后一声不吭，回头便回丐棚了。没多久，便会有乞丐将陈瞎所认定的贼抓至陈瞎跟前，倘其爽快地承认，便只需上交赃物即可，还可得手续费。若再三狡辩，陈瞎便冷冷地让来者站在木板墙边，将手伸过圆洞，很快便有大个子乞丐将细麻绳上端套住两只大拇指，下端则吊上一块大青砖，再用竹筷子插进大拇指处的麻绳圈，用力旋转竹筷。此时，任是英雄还是狗熊，支撑不了多久，便痛得冷汗直淌，凄厉地呼喊，一一招认所偷之财物。陈瞎也不恋战，令人取来赃物，之后依然给付其手续费。

话说城里有名的金茂松，于一隆冬之夜，让贼自外墙挖了个洞，进得店里，将店里所有金银玉器洗劫一空。老板急得团团转，跑到警察局去报了案，可整整二个月过去，警察局还没理出任何头绪，局长张武便让金茂松去找陈瞎。陈瞎让友癞子将他牵到金茂松，用手来来回回摸了摸当时贼挖下的洞，之后缓缓地说道：“是江淮帮生贼偷的!”第二天，陈瞎派出去的几个乞帮子弟便捉来三个外地人，一问果真是江淮一带之人。陈瞎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二个月之前，你们是不是在金茂松拿了一批货?”对方说什么也不承认，陈瞎便叫一旁的乞丐给他们上刑，没一袋烟功夫，便一一如实招了，还说所有货全埋在西湖山上。陈瞎派人去起赃，果真一件不少，这才放了他们。金茂松老板很是感激，令人精心打了一座银财神，择一黄道吉日，亲自领着一批店员敲锣打鼓地送到丐棚。陈瞎却不领情：“讨饭的人哪有地方放财神?还是按老规矩，给我3%的手续费就行了!”金茂松只得将财神抬了回去，送来三十担谷，还有一坛坛好酒大碗大碗红烧肉，陈瞎这才接了。

淮川城解放后，贫苦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众乞丐纷纷离开了丐棚，自谋生路，陈瞎却始终呆在丐棚。1954年，淮川城涨了百年未遇的大水，已近80岁的陈瞎不避水，将自己绑在丐棚的屋柱上，水淹屋倒，遂离开了人世。

(刊发于《百花园》杂志2006年12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