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作者丨彭晓玲

都腊月二十了，就要过年了。我暗暗对自己说，都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今年无论如何都得回家过年，和父母弟妹们团聚。

我抬头看了看师傅，他正闷头闷脑在干活呢。师傅姓孔，只比我大二岁，是个壮实的汉子，个子中等偏高，可常常板着黑黑的脸，我该如何和他提起呢?

就在我当知青头年，我们全家也从县城下放到了达浒，借住在生产队的祠堂里。到了第三年，我莫名其妙地成了“文革审查对象”，关在县城一审就是两年，连家人的面也见不上。今年年初，我终于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为了养家糊口，只得离家拜师学木匠。师傅手艺精巧，是当地最有名的木匠，倒是实打实地教我手艺。也好在师傅家不远，我总是抽空跑回家，师傅也任我来来往往。

师傅活儿多，每个工日师傅给我八毛钱，比在生产队累一天挣十分工才四五毛钱要强一倍，还混了一日三餐。可乡下人就是喜欢挑年头年尾办喜事，嫁的嫁女收的收媳妇，可苦了我们这些做手艺活的人，天天忙得两头黑。师傅说，不赶活不行，总不能耽误人家办喜事。我只得按捺住急切的心情，耐着性子干活，天天累得直不起腰。

到了年三十那天，天还蒙蒙亮，我和师傅就上路了。师傅甩着手在前，我挑着工具箱在后。见师傅心情还不错，我便问道：“师傅，今天什么时候下工，我还想回家过年呢!”

师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自顾自向前走，不冷不热地撂下了一句话：“晚上帮我收了帐再说吧!”我不禁暗暗叫苦，乡下人手艺工钱，完工兑现的极少，大都得等到年三十晚上上门去讨!这一晚得跑多少人家走多少路?要等到多晚才能回家?

想想师傅平日待我不薄，我只得磨磨蹭蹭跟上去。这天下午早早收工了，师娘做了一大桌子菜等我们回家团年。师傅兴致不错，还喝了几口酒，说了几个笑话。我却一声不吭，脑子里总是闪现着妈妈站在大门口盼我回家的情形。

吃过晚饭，我打着灯笼，跟着师傅穿冲过岭，也不知走了多少户人家讨了多少帐。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今晚哪怕走到天亮，我也要回家过年。讨完账回到师傅家时，已是半夜时分，寒气袭人。师傅一到家就将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喜滋滋地数起钱来。我点亮晚饭前就扎好的杉皮火把，匆匆来到师傅跟前，说道：师傅，我回家了!

“这么晚了，又打这么大的白头霜，我看你还是明天早上回去吧!”师傅抬头看了看，真心实意地挽留我。

“就是天上落枪，我今晚也要回去!”忙到这么晚，我心里就有气。

师傅愣了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站了起来，叫住我：你等等，你也辛苦了大半年了，这样吧，这六十块钱你拿去孝敬爹妈吧。

我心里一暖，忙接过师傅塞给我的钱，头也不回地闯进年三十的夜色里。

我举着火把，匆匆走在乡间小道上，腊月的寒风呼呼地吹，却不觉得冷。我一边赶路，一边盘算：五十块钱给妈妈，弟妹们一人一块钱压岁钱，自己还有几块钱零用。此刻，怨气便无影无踪了，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待我兴冲冲地赶到渡口，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哪，那只渡船竟静静地停靠在对岸。我急了，便站在河边扯开嗓子喊：有人要过河哦，有人要过河哦，老孔快把船撑过来!……

我连喊了四五声，竟没人答话。看样子孔老头没在船上!怎么过河呢?若往上走，过达浒桥再沿河回家，还得多走十多里路。若往下走，过官渡桥回家，也是十多里路。我急得在河边上叹气。

河水闪着黑悠悠的光，哗哗作响，河上还飘着蒙蒙的雾气。既然坐不上渡船，又不能走弯路，那就干脆划水过河!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三下两下就将衣服脱个精光。一阵寒风吹来，我全身抖得厉害，牙齿也磕磕响。我赶紧用双手往身上一阵猛搓，然后双手举起衣服，咬紧牙关跳入水中。河不宽但水很深，好在水面平静，我双脚拼命地踩着水，嘴里不停地喊着：加油，加油，就快到岸了，就快回家了，妈妈还在等我呢。

实在是太冷了，渐渐地，我的脚有些抬不起来了。就在快坚持不住时，我终于摸到了河岸，用尽所有力气爬上了岸。站在岸边，我全身都僵了。之后，糊里糊涂地穿上了衣服，我赶紧摸摸口袋，那六十块钱还在，立刻感到暖和多了。此时，想到家人温暖的笑脸，想到热烘烘的炉火，我又觉得浑身是劲，抬脚跑了起来。我与呼呼的寒风一起跑，很快就看到家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就如一朵温暖的花朵，黄灿灿的。我还没跑到家门口，大门就吱呀地一声打开了，妈妈站在门口张望，热切地喊道：“长兴，是不是长兴?你回来了吧!”我赶紧大声应答，妈妈奔了上来，牵起我冰冷的手，将我带到了旺旺的火炉边。好大一堆木炭火呀，异样的温暖便裹着我，我的头都有些晕乎乎的了。弟妹们听到响声，一个个从被子里钻出来，叽叽喳喳地围着我。

这时，我倒觉得身子有些僵，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妈妈又摸了摸我的手，发现我的手竟如此冰凉，便赶紧站了起来，说，儿子，你烤烤火，我给你去舀洗澡水!今天是大年夜，说什么都得洗个过年澡。我忙拉住妈妈的手，扑在妈妈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妈妈不知所措，摸了摸我的头，急切地问道：崽，你怎么啦?我看了看妈妈，哽咽地说：今晚帮师傅收账去了，没渡船过河，我只好游过河!妈妈刹时泪流满面，抱着我伤心地大哭起来……

(曾刊发于《天池小小说》，后多处转载。)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