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谁家
文丨彭晓玲
当初栽下这树紫荆时,并没有想到宅院的破败和坍落,但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原有的繁华已荡然无存,只任朵朵紫荆在春风中寂寞地妖娆。
一个仲春的下午,我与友人在一个古老破落的大屋场散步,恰巧走进了一座还剩下一堵前墙的庭院。走进去,是因为透过敞开的大门,我们看到了那树紫红的紫荆。本是看花而去,谁知一走进去,却被庭院荒废与隐隐约约精致的风格所吸引,于是,所有的惋惜与遗憾滚滚奔涌。
友人在一旁讲述着有关浏阳河畔韩家港及这大宅院的故事,模糊地知道了宅院往日的风光。因为那时候,这大宅院的存在,是以韩家港的繁荣为背景的。韩家港背山面水,曾是浏阳河上最繁华的港口,宽阔的河道水流平缓,点点白帆与碧水演绎着流动的风景与热闹。任潮起潮落,古老的麻石街、灵巧的吊脚楼及荡漾其间的莺歌燕舞精彩登场,牵引着人们怀揣着某种渴念在这里涌来涌去。当然,人们对大宅院建造时的盛况到底如何其实是语焉不详。只知道,大宅院的祖先在京城做官,告老还乡后,一所大宅院便风风火火矗立于人们的眼前,大门顶上,巨匾高悬,″耄龄传玉″四字金碧辉煌。它是由一个个独立又相连的庭院连缀而成巨大的院落,其画梁雕栋,青砖灰瓦,汉白玉门框极尽堂皇大气。其雅致的花格窗,富贵的红木家具、泛着瓷光的木地板洋溢着雍容华丽。紫荆也是那时就栽上了,与大宅院交相辉映。
当年宅院方圆有几里地,大半个村子,一条条纵横其间的小圆石路婉转畅达。后来,时间的流水无情地流过去,威严的大宅院慢慢缩减成小小的庭院,现在留下的仅仅只是一栋三进三出的房子,和几堵破烂的门墙。不计其数的人曾在这里活动过,留连过,而后来或许只有一些孤寂的母亲携带着孩子,相依相伴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再后来,孩子们长大了,离开了。再后来,连那些老人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空空的庭院,和这棵紫荆花,以及紫荆花旁边的残损的院墙。
是谁家院子,又是谁家花?沉静无语的庭院,沉静无语的花,似一幅水墨画沉静于灰蒙蒙的春天。连我们长时间在其间行走,也未惊动它一点点。我们行走着,希望听到有小鸟在春风掠过的枝头啼叫,啼叫着春的旋律。希望能够看到翩翩的蝴蝶,在勃勃的紫荆花丛间飞上飞下。更希望尘封的岁月还隐藏在庭院的记忆里,以一种新生命的姿势潜滋暗长。那么,我们或许能窥见岁月的内质,能抵挡这破庭院的寂静。可,没有,什么也没有,我们无法触摸逝去的点点繁华,也无法捕捉今日落寞的沧桑。
庭院深深深几许?花落又谁家?这是我无法想象的。也许曾经有一个在庭院中徘徊的老太婆。她一身纯黑,一丝不乱的白发在脑后挽了个精致的圆髻,踮着一双玲珑的小脚,悄然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幽深的双眸如一潭深水,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似乎在企盼什么奇迹突然出现。太阳刚刚爬出东山,阳光象一层光滑细腻的金粉涂抹在她脸上,辉映出纵横交错的皱纹与一种失落的俏丽。从紫荆花上飞下来几只蜜蜂,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多少年了,她,还有儿女们,曾经耀眼的光环消失殆尽之后,跌进生活的底层,而载沉载浮。多少年了,她用幽幽的眼光抚慰儿女,用柔弱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风雨。儿女们长大了,如一只只孤独的燕子,不得不飞向广阔的天地,也就不得不离开她。于是,因了命运的无常,她便在庭院间反反复复圈个不停。小小的庭院于她何其幽深,她总也走不出庭院的无限绝望,成了被庭院深深包围的人,只能将所有的情感和愿望寄托在如紫荆一些细微的事物上,获取一些自由的感觉。
也有沉醉的时候,三月溢满花香的空气里,朗朗的阳光如期而至,她站在紫荆花跟前,身边有一本本弥漫着陈年往事的旧书摊在阳光下,旁边一口灰不拉叽的黑皮箱大开着。看不见的风将发黄的书页轻轻地翻过来,又轻轻地翻过去,耐心地咀嚼书中的内容。此刻,她饱盈心事的目光试图越过庭院上空,触摸远逝的往昔,可明亮的阳光软软地挡住了她期盼的双眸。她无奈地收回疲惫的视线,无奈地看着墙角那点点苔藓的苍色,任黄昏肆无忌惮地笼着寂然的庭院,任落花也无声。
在这深深的庭院中,这忧郁的女人曾辗转不已,而今,穿越茫茫岁月,不时牵动着我的心。
花落谁家?这其实并不重要,岁月流失总要带走一些什么,掩藏一些什么,也会遗落一些什么。这残破的庭院,留下了什么暗示呢?我不知道。可此刻,我眼前仍飘渺着老太婆孤寂的身影,她想告诉我什么,但她又不知以何种方式才能与我接近,与我亲密。
此刻,隔着遥远的时空,我似乎嗅到了她,还有许许多多像她一样,孤傲而又坚强的灵魂。那是一种清高的味道,还带有紫荆的熏香。
(本文曾刊于《文学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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