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 贵
作者丨彭晓玲
说起来,福贵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浏阳人,抗战快胜利时才来浏阳城。他居无定所,住过马厂的难民屋,也住过天后宫的破庙,后来好歹在城东盐仓安下了家。他口音很奇怪,南腔北调杂糅在一起,说不上来自何方,他也从来不肯透露。
福贵看上去并不福贵,矮小精瘦,一身打满了补丁的麻色粗布衣服,瘦巴巴的脸上小小单皮眼滴滴地转,活脱脱一副命苦相。毕竟初到浏阳城,人生地不熟,吃饭成了大问题,福贵便干起了倒卖旧衣服的行当。当然,旧时浏阳城也有几家当铺,但对旧的、质量又次的衣服自是不屑一顾。福贵自此却悟出了营生之道,从那些拖儿带女的难民手中,收些旧衣服鞋帽,然后四处游荡兜卖。于是,在浏阳城铺满青石板的大街小巷,福贵粉墨登场了:尖瘦的头上帽子叠帽子,旧毡帽、旧礼帽、旧羊绳帽,堆得老高;身上却套着一件件衣服,绸的呢的布的厚的薄的长的短的不一而足,肩上手臂上还挂着一堆衣服。瘦猴似的福贵被装扮得臃肿不堪,只得步履艰难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逢人便兜卖他那些衣裤鞋帽:“看看吧,这长衫这裤子这帽子,质地又好,式样又周正,价钱更是适合呀!”于是乎,原本匆匆而行的人,也不由停下脚步,翻翻拣拣。福贵便看着对方的脸色,随机送上好听的话语。很多时候,原本没有希望的买卖,让福贵说合说合,便成交了。
福贵最喜欢缠的还是三类人:箩脚子、船夫子、排客子。每每夜幕降临,或大或小的鳅船纷纷靠岸,红丝桥码头、周家码头泊着一堆堆船只,穿着短褂的船夫再也按捺不住了,将船上的物事打理完毕,抬起脚就往岸上赶。已是深秋薄暮时分,家家花楼门口已挂起了灯笼,淡黄的灯光泛着温暖的光芒。可有些船夫只是找个酒家坐下来,来几碟小菜,打几斤烧酒,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吵吵嚷嚷地斗起酒来。有一二人却故意磨磨磳磳落在后面,左右瞧瞧,正想溜到温暖的灯笼处,但见全身披挂的福贵已近在眼前了。话说福贵一眼瞧见那些船夫,不由眼睛一亮:“哥子,一顶呢帽原本得五角银元,给你就两角算了,一回生两回熟嘛。”说话间,未等对方还价,帽子已罩上了头。船夫摘下帽子瞧了瞧,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两角真是不贵,帽子还新,戴着也还舒服,还是掏钱买下吧。此刻,福贵的小眼睛亮了,赶紧又挑出一件长衫,不由分说地便往对方身上套:“再试试这身衣吧,阴丹士林布的,真是好货色!嗬,穿着真精神,好,八角八角,统共才一块银元呢!”于是,原本穿着短褂的船夫便头戴礼帽,身穿长衫,气宇昂扬地走进小巷深处的花楼,直直地点起姑娘来了,不到第二天起船决不会急匆匆地赶上船。谁也想不到,福贵趁空跑到马厂,一眼瞧见老赵,便丢给他两角银元,絮絮地摆起功来:“兄弟,咱福贵还是够朋友吧,一顶破帽一块旧衣衫,竟给你弄了斗把米的钱,又能吃几天了呢!”
又一天,西门张源记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找到福贵,说:“福贵,借几角钱给老哥,你老哥实在熬不下去了!”“又想福寿膏吧!哥子,兄弟哪有余钱啊!”福贵装作不情愿地走进了张家已成空壳的高头大院。走进内屋,四处已空荡荡。张老板流着鼻涕,从衣箱里掏出一个翠绿的板指:“老弟,你看,这东西是我祖上留下的,听说还值几个钱呢!”福贵禁不住一阵狂喜,却歪歪嘴,故作不屑地说:“我怕你是福寿膏熏昏了脑壳,一个破板指值多少钱呢?”他懒懒地接过板指,跑到天井处,将板指举起,对着亮光看来看去。末了,又递给张老板,说:“纯粹是石头的,又不是玉,国难时期,谁还玩这玩意!”张老板急红了眼,也不接那板指,只是央求福贵替他找个主,也好换几个钱。福贵只好不情愿地掏给他一块银元,将那板指套在自己手上:“看在街坊邻居的面子上,暂时放在我这里,看哪个不识货的会要这东西!”说完,也不看张老板,自顾自走了。
见张老板并没尾随而来,福贵便直奔丁字街的金茂松。一进金茂松,福贵便找到管事的帐房李先生,将板指在他跟前晃了晃。李先生接过那板指,戴上老花眼镜,对着亮光仔细照了半天,又盯着福贵半天:“贵伢子,这东西哪里来的?”福贵心一惊,却笑了:“你李爷就莫问来源了,你只说这东西怎么样?”李爷只管盯着板指出神:“嘿,翡翠,是翡翠,上等翡翠!你福贵开个价!”福贵快速地盘算了一下,便伸出两个指头。“两块银元?”李爷以为自己看错了。福贵一把夺过板指:“李爷你也太欺负人了吧,老实说,少了二十块银元我决不会出手!”李爷愣了,思索了半天,才决然地说:“十块,多了一分钱我也不要了!”福贵丢下李爷,赶紧转身就走。李爷倒是急了,赶紧上前拦住了他:“贵伢子,你有诚心卖就莫抬扛!十二块!要不干脆十五!”福贵也不答话,绷着脸只管往前走。李爷有些慌了,又拦住了他:“你到底有没有诚心做生意?你说什么价,我们再商议吧!”福贵也就趁势站住了脚:“我说过了,少了二十块我不会卖,李爷你出不了价,就别老缠着我呀!”见福贵又要走,李爷只得狠狠心说:“你这不是坑我吗?二十就二十,也不能再加了!”接过二十块银元,福贵真是心花怒放。他不由感慨万分,这珠宝可比卖旧衣服赚钱多了。
之后,福贵在浏阳城里消失了不少时日,才又在城里晃来晃去了,不过,他从此再不贩卖旧衣服了,改为捣腾金银玉器旧瓷器了。时值解放前夕,浏阳城里人心惶惶,一些大户人家急慌慌地收拾金银细软,趁机跑往海外或香港。福贵就专门往这些人家钻,淘到不少宝贝呢。梅花巷谭五少爷不准备跑,便把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福贵知道他家厅堂里香几上有一对帽花筒,是正宗的明朝宣德窑产的青花瓷,青莹莹的花色,煞是贵气。但五少爷是纨绔子弟,并不识货,任那对帽花筒呆呆地立在昏暗的厅堂里。福贵走进谭家,瞧了瞧几乎空荡荡的厅堂,一眼瞧见帽花筒还在,压抑着怦怦的心跳,故作平淡地说:“五少爷,共产党来了可麻烦啊!您的东西都藏稳妥了吗?”五少爷倒是明白人,懒懒地说:福贵你又打我的主意么?看,我现在是破落公子,我无所谓呢。福贵忙赔上笑脸:五少爷,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可是好意提醒提醒你哟!说完,便自己找条凳子坐了下来。坐了一会,无话找话说了半天,见五少爷一直在自顾自地抽他的烟,便只得起身告辞了。一连几天,福贵都在五少爷家附近晃来晃去,这天眼见谭五少爷出了门,便赶紧溜进了谭家。谭家嫂子正抱着孩子在厅堂里,福贵赶紧凑了上去:“五嫂子,五少爷不在家么?”
“福贵,你有什么事吗?”五嫂子疑惑地问道。
“没事没事,我也是路过,进来看看!五嫂子,有什么不要的东西就让我帮你销出去吧,也可换几个活钱呀!”瞄了瞄香几上的帽花筒,福贵两眼都放光了。
“呀,什么都没有了,家也让他那狠心肠的爹败光了!”五嫂看了看怀里嘻嘻笑的孩子,不由叹起气来。见福贵在看那对帽花筒,她倒是诚心诚意地说:“也就剩下这对帽花筒,孩子爷爷喜欢的东西!”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破瓷器,一解放谁还要这东西?留着吧!解放了这就是地主大户人家的招牌呢!”福贵倒是一副真诚的模样。
五嫂慌了:“贵兄弟,你帮帮忙,赶紧拿去吧,随便你给几个钱就是!”
福贵从从容容走上前,看了看那对帽花筒,掏出一块银元,叹了口气说:“我倒是真看不出这破瓷器有什么用,但既是嫂子相托,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这样吧,给你一块银元!我是穷光蛋,不怕什么,就暂时替你收了吧!”
等谭五少爷不见了那对帽花筒,便知是福贵弄走了,也只得作罢。
解放了,福贵依然是旧衣旧衫,依然是粗茶淡饭,成了搬运社的工人。他每天到时上班到时又下班,看上去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丝毫不打眼。
可当改革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福贵却摇身一变,成了浏阳城里最先富起来的人,新建了一大栋四层楼房,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小小说刊发于《时代文学》杂志2014年5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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