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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潇湘丨逝如夏风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03 20:50:04

(“隐藏”在浏阳达浒镇的孔氏家庙

逝如夏风

文丨彭晓玲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知道浏阳曾有过八大书院,浓郁的文化气味曾四处飘来飘去。我真的不知道,就在这片土地上,几百年来,还默默生存着一群孔子的后世子孙,还曾矗立着一座与山东曲阜遥相呼应的孔氏家庙。

可孔子与我之间,毕竟隔着遥远的年代,隔着遥远的距离。忽然有一天,当地文物部门的友人告诉我,浏阳达浒有座孔氏家庙,并提议我去看看。我猛然一惊。我知道,倘是文庙,倘是书院,应是遍布天下,可孔氏家庙倒是意味深远呀。从此,孔氏家庙成了我心底隐隐的期待。

不久后,一次下乡调研,我由官渡去达浒,特意走老浏东公路,看能否找到孔氏家庙。时候既然是盛夏,田野上一片茫茫然的郁葱。突然,我看到,就在路旁不远处,有一片繁茂的树木,隐隐立有一幢重檐古典式建筑,还有红色的墙。我惊呼了起来,同车的老文物管理所所长便告诉我,那就是孔氏家庙。我又猛然一惊,缘还是缘呀,便赶紧下车,冲进了酷热的阳光里。

之后,我站在了一块围有竹篱笆的菜地跟前,侧边还有一口小池塘,再过去,便是老所长所说的破败的大成殿。说它破败真是不过分:约面阔五间,门窗已荡然无存,一眼就能看到大殿的青砖后墙,还有殿里立着的几排大圆木柱。我再走近,一种凄怆的气息迎面扑来,苍青的重檐屋顶已然摇摇欲坠,左边屋顶塌了个大洞,大殿地面凹凸不平,落满了破碎的青瓦,杂乱地卧了些长长短短的木头,还有一堆堆青青的杂草。当我站在大殿里,历史尘土中的陈腐的荒芜的土气便悄然袭来,还有似有似无的噼叭的破旧的声音。我摸了摸千疮百孔的木柱,一抬头便看了那残破的蓝晃晃的天,一束束斑驳的阳光投在青砖墙上。

老所长在大殿里转来转去,不停地叹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只怕保不了多久,就会全部倒塌。我则对着那只可怜兮兮的破洞发呆,我能触摸到的是酷热的夏季和永远也不可能复活的历史。岁月一点点劫走了大成殿的鲜活,将一代又一代的时光抛开,将纷繁的世界默默地囚在何方?可曾留有一脉相承的孔子文化精神?我几乎怀疑自己已在梦中。

沿来时的小路,我与老所长转到了大殿之后的五王殿,又是一番破败的情景:残垣断壁之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满地都是破砖碎瓦,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木头。高高的杂草挡住我的脚步,我唯有站在破败之外。这时,我发现了废墟一侧那棵高大的樟树,应是几个大男人都不能合抱,却生机盎然,枝叶婆娑。而一转身,却面对二间土砖屋,竟是牛栏屋,屋里关着两头大黄牛,全都瞪着大眼睛,傻傻地看着我。

其时,我的眼光不知该投入何方,只好转过身去,于是,青山绿水、桑梓农亩、世俗的生活尽收眼底。可很快地,我又不由自主地转到落寞的废墟跟前,顺着残存的建筑向历史的纵深极目远眺,仿佛依稀之间,孔子的灵魂文化人的灵魂在其间沉浮,文化就像天籁一样在残破的庭院里在瓦檐之间沸腾,只要弯腰或抬头,就可触摸到其沉沉的墨色呀。

闻讯赶来的村支书,一位结实精明的黑脸汉子,显得有些激动,便用激动的言词说起村里恢复孔庙的决心及有关这孔氏家庙的种种渊源:还在唐朝时期,孔子37代巢父为潭洲刺史,奉旨招降起义军遇害后,子瑛世袭其职。后因五季之乱,孔瑛无法北归,逐寓居平江。明朝洪武年间,孔子55代孙靖安兄弟来浏定居滩头后,想着先祖仁爱的温暖,便着手构筑孔氏家庙,并按祖例向山东衍圣公府申报。衍圣公府根据滩头孔氏族谱推及,其确系孔氏正宗,人口也已超过500丁,便核准其按曲阜孔庙之规模建立家庙。

于是,就在明洪武六年(1373),滩头的孔氏子孙们便轰轰烈烈地兴建孔氏家庙,至明朝万历十三年(1587),占地约8000平方米的孔氏家庙便大功告成,其构设规制与山东曲阜孔庙相同,更大于浙江衢州之孔庙。到了明朝万历十七年(1591年),山东衍圣公府派员携带朝廷批文及冠带来到滩头,并给当时负责建庙之族人给予优免。此后,按照衍圣公府的规制,每年定期进行祭祀,倡导孔学,弘扬孔子文化。

随着孔支书的解说,我的目光不由一次次投向破败的大成殿、五王殿,阳光朗朗,旁若无人地兀自舞蹈,那藏在杂草丛里的庭院,就像一幅斑驳陆离的油画忧郁迷离,就在若有若无的夏风里,檐前的树枝和溪水的流淌发出阳光碎落的声音。这样的时候,庭院仿佛不再残缺,那些看似黯淡的文物,都有些生命的神采,它们秘密地集合在这里,不再只是简单地回忆辉煌的历史,忧伤的阴影一层一层剥落了,坦露着鲜活的荡漾着的文化内核。

之后,我们又随孔支书,一起走进一幢普通的白墙青瓦的农舍,说是去看看族谱。七十来岁的孔老精神矍铄,激动地搬出了一大叠孔氏族谱,深黄的封面淡黄的内页。于是,我便看到了一张《圣祖庙图》,孔氏家庙的原有规模呼之欲出:万仞宫墙、泮池、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五王殿、两庑、文昌厅、历代享堂、靖安享堂,竟然还有学堂,还有备荒仓。想当初,屏声敛息的神器、华美的彩饰、繁芜的殿宇、青苍如云的大樟树,全都散发着肃穆的宁静,给人以超越时空的伤怀的撼动。特别地,孔庙还设有学堂,延请塾师来讲课,教育孔氏家族的子弟应遵循的孔孟之道。孔老就曾在孔庙的学堂上过四年学,一到课余时间,便与伙伴们如只只放飞麻雀,喳喳地穿行于家庙,唯不敢在大成殿附近喧哗,大成殿里威严的孔子像立于高高的供台上,长明灯泛着幽幽的光芒,淡淡的檀香袅袅而来。

可后来,解放了,废除了春秋两祭,废除了学堂,偌大的孔氏家庙陷入了恐慌的寂静。到1958年,万仞宫墙、棂星门、大成门被拆了,其整齐方正的青砖被运走了,去砌当地供销社的墙了。原本庄严的孔氏家庙便丢弃在裸露在荒野,如一颗沾染了厚厚灰尘的美石,有了末路穷途的凄惶。到1966年,孔氏家庙在劫难逃,匾牌、雕饰砸了摔了,孔子像也轰然倒地,碎片满地,到处一片狼藉。不久,偌大的孔氏家庙便成了炸油坊、保管室、仓库。村民日日夜夜在此忙碌,常常累得回家倒头便睡,睡梦里清静得无法容下孔子的颜容。再后来,炸油坊不用了,保管室也不用了,仓库也不用了,残破的孔氏家庙便立在无边的寂静里,一天天地衰老衰败,渐渐倒塌倒塌……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孔子在流亡途中说的话,孔子看到了世界的飞速变化和飞速变化之中的世界。他可否曾预料到,人们的精神世界,还有文化传承也会渐渐倒塌与荒芜?再一次站在大成殿跟前,站在那块菜地跟前,当我的视线落在团团红辣椒之上时,我惊愕地发现,那些红辣椒竟洋溢着辣辣的忧伤,裹着热热的夏风,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袭来,忧伤的凉意自心底泛起……

大概一年之后,忽一天接到孔支书的电话,孔氏族人集了十多万元钱,孔氏家庙已基本修复,希望我再去看看。放下电话,我不知该欣喜还是忧伤,我无法想象修复后的孔氏家庙是何等模样,却也不能鼓足勇气再去孔氏家庙。

直至今天,我依然没有再去孔氏家庙。


(本文曾刊于《文艺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