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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丨旧梦依稀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02 07:12:08

旧 梦 依 稀

作者丨彭晓玲


一、很久以前,江南的周庄,在我眼里,质朴而又神秘,——它让我莫名地想起舒缓与幸福。我固执地以为,两者之间,定有着某种秘密的默契。晨曦微露,小河穿周庄而过,沿河依着些老房子,青瓦白墙,间或有木楼静静地朽红着,清清的河水之上,散散落落泊着些木船,在小河之上拙拙地拱着些小石桥。蒙蒙的水汽袅袅升腾,谁家大嫂身着彩色的衣裳,就在屋后小码头,从容地洗着衣裳,水轻哗哗地晃动。时间仿佛已经静默,周庄就如一幅静默的水墨画,清淡,舒缓,质朴,世俗。

于我而言,江南的周庄,更是一座风韵犹存的江南古镇,是一种与幸福有关的意境,常在梦里蹁跹,有如当风颤动阳光的时候,田野上郁郁的禾苗若有若无地闪烁。

走进周庄时,夜色已然朦胧,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略略看去,周庄似乎成了将飞未飞的青鸟,灵动的双翅已然微微展开,间或发出鸟翼拍动般的轻微声响。我的眼前便闪现着一个女子,一个丁香般的女子,撑着雨伞走在长长的雨巷,结着丁香般的愁怨。

这个夏天,一天傍晚,当我自穿越大雨倾盆的长途旅行车中跳上周庄,依稀之间,有悠长的雨巷铺展在眼前,那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子,缓缓地走着。此时,雨小了,撑着雨伞,走在湿漉漉的青砖铺就的小街,白墙青瓦的民居,婉约的小河,依依的青柳,还有沿河小楼的红灯笼已亮了起来,润润的红温暖而诗意。

周庄好似依然躺在昔日的梦里,轻轻地荡漾着,波动着。

我与文,一个文静的女子,匆匆赶到预定的隆兴客栈,竟就在北市街,一个小小的古典式的门店。踏着咔咔作响的木楼梯,来到有着棕色木地板的阁楼,打开雕花木窗,便一眼看到缓缓流淌的市河。今夜竟能枕着河水入梦,我与友人由衷地笑了。

重又走在沿河小街,夜色已然浓了,天上也确乎没有星星,只有淡淡的蓝。此刻,雨停了,清凉的风轻轻拂来,周庄浸润在宁静与从容之中,泛着莹莹的光亮。我与友人走过双桥,走过太平桥,正想走走河边的石子小街,猛然看见一间整洁的小饭庄,傍河而立,才记起没吃晚饭,便走了进去。年轻英俊的老板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继而又将桌子搬到了店外的石子街边。舒坦地坐在小河边,看着对岸古朴的贞固堂,已有几个老人坐在临水的石栏杆上,摇着圆圆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低低的轻语,如轻轻的羽毛飘来飘去。客人已不多了,小老板便搬了张竹椅坐在一侧,与我们聊了起来。小老板姓陆,土生土长的周庄人,话语不多,倒质朴真诚如周庄。他缓缓说起他于周庄天然的情结,曾出外打过几年工,但总是记挂着老家,便回来开了这家回族风味的小饭馆,心才渐渐地踏实与舒坦。

吃过饭,我与文依然沿着石子路向前走,默默地,缓缓地。真是静呀,周庄笼在灰灰的黑暗里,间或有暖黄的灯光自雕花窗轻泻了出来,淌在石子小街。黑黑的后港河上,有游船缓缓而行,船上的人兀自沉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响着。转了几转,便到了贞固堂,其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恬淡而素雅。栏杆上原本坐着的老人,已然走了。倒有个瘦瘦的老婆婆,提着只小提篮,怯怯地走向我们,晃动着推销着一把小小的蓝花折扇。接过来一看,隐约可见,小折扇上浮着幽幽的蓝花,摇一摇便如流转的眼光,便一人买了一把。

手执小折扇,缓缓地摇着摇着,便有颤颤的安宁溢满了我的心头。


二、真是夜凉如水呀。

雨后的空气是如此的洁净,沿着傍河小街行走,安静之外还是安静,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游人或当地人。高高低低的老房子,伏在黑绸似的夜色里,暗红格子的花窗门将开未开,任淡黄的灯光淡淡地亮着,没有喧闹,没有电视,没有狗吠。周庄早早地睡了么?我侧耳倾听,有一种轻柔而古老神秘的声响,在小镇的深处荡漾,如邻家老太太在喃喃不已的陈年旧事。

我与友人轻悄悄地走着,渐渐地,不由沉入了小镇恬静的的梦境。突然,一阵悠扬轻快的二胡声飘飘而来,我们循声而去,竟来到小镇的双桥。远远望去,世德桥与永安桥,桥洞一圆一方,错落有致,很像古时候使用的钥匙,故又名钥匙桥。桥上已稀稀地坐了人,世德桥上坐着位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戴着眼镜,正在拉着二胡。我赶紧坐在他的对面,《梁祝》忧伤而舒缓的曲调如水地滑了过来,淹没着我缠绕着我,我的心颤颤地酸涩与感动。

又一曲《四季歌》缓缓而起,在沉沉的夜色里,悠然起伏,起伏旋转。三三两两的游人走来,安静地坐下,任思绪在二胡的曲调里载沉载浮。我轻抚桥上粗糙的石板,随着二胡的悠扬之声,寻觅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似曾相识的感觉,自古老的青石板桥面隙间升腾,丝丝渗入我的心脉。这一刻,我依稀可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长裙飘飘,正站在黄昏的桥上翘首以盼。在世事无常的轮回里,她能否知道,谁就是她久盼的心上人。我将旖旎而过,却无法拥有少女期盼的酸涩与甜蜜,是幸抑或不幸?

又一曲《摇船歌》。坐在石桥上,我的目光不由循水而望,古老的小楼之上,悬挂的红灯笼,泛着迷离的红润,映入小河,水面一片斑斓的光点,朦胧眩目,犹如在风中漾动的一匹长长的彩绸。此刻,水的清气与石壁上青苔的湿气幽幽而来,有着隐隐的萧瑟。

许是累了,拉二胡的汉子停了下来,便有人问道:“刘老师,你创作了什么新歌?”刘老师也不搭话,笑了笑,又拉起二胡,却是未曾听过的曲调,有一种满足与失落与思念的味道。拉着拉着,刘老师随着二胡曲唱了起来:今晚夜色真美好/我带着妻儿坐在双桥/举头仰望小镇明月/宁静的河水让我倍感温馨。

沙哑的歌声,深沉的激情,看来刘老师对周庄,有着非同一般的依恋。我好奇地问道,刘老师,你不是周庄人么?刘老师笑了,竟不在意我的唐突,感慨地说起了他与周庄的缘份:他曾在日本打拼了十余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到了周庄。那时,周庄还少有游人,他却流连于周庄古老的气息与蕴致,且在周庄买了一处小屋。于是,每逢周末他便回到周庄,或坐在桥上拉拉二胡或与人闲聊。这时,走来几位身着斜襟花衣衫的本地女子,持着一对轻巧的小竹板,四处询问,要听歌么?周庄的歌!突兀地,竹板有节奏地响起,一曲《茉莉花开》也随之响起。当然,在我听来,她的歌唱得虽不及当年金嗓子歌后周璇那么娇柔,却充满温顺的泼辣,水样的流畅,这是真正的夜之声。刘老师笑了笑,也随之拉起了《茉莉花开》,悠然的二胡声与歌声神奇地交融,在周庄温顺的夜色里飘荡,好似有花香隐隐袭来,覆盖了某些古老的尘封气息,古镇的夜色变得活泼起来了。

夜渐渐地深了,人们四散走开了,我也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走不多远,当我回头张望着双桥,刘老师依然沉在如水的二胡声里。也许游人、喧闹、甚至所谓的文化都不曾进入他的视野,他的眼中只有古老的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乡情。

我却想到故乡小小的山冲,泪水不知何时爬上了脸庞。


三、我与友人,在晨光的小巷行走,周庄沉在清晨的宁静里,阳光如此明媚。细腻的阳光搅在一起,清爽地一团一团,在凉湿的晨风中随意舒展。

依然是小桥河水,依然是青瓦白墙的老房子,依然是窄窄的石子小街。心中凉凉地快乐着,沿着西湾街高高低低地走,走过贞丰桥,走近迷楼,一座旧旧的朽红的小木楼。当年,柳亚子与周庄南社成员就在这里聚会,畅谈国事,激扬文字。

站在古旧的贞丰桥,张望沉静的小木楼,似有清脆而忧伤的歌声窜出临河的木窗,掠过一条条水巷,掠过周庄坚硬的黛色屋脊:月儿弯弯照九洲,夫妻团圆不知愁,偏来风雨拆罗帐,伤心一曲娄江头……可是美丽的阿金在临窗放歌?

当年,小楼还叫德记酒店,店主的女儿阿金,天生丽质,活泼漂亮,如啾啾动人的百灵鸟,当垆劝酒。当然,在柳亚子当年充满革命激情的心里,也许不会有关于这些思绪的。他只是想念着文字的美,想念着自己宏伟的抱负。

记得柳亚子,源于刚上初中语文课本的第一课课文——《浣溪沙·和柳亚子》,作者毛泽东: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而1920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柳亚子抵达了周庄,为着南社创办《日曜日报》、《蚬江声》。在水乡凛冽的寒风里,雪花飘飘,柳亚子与周庄的南社社友,聚会于迷楼二楼,觥筹交错之际,意气风发,文思泉涌。美丽的阿金,扑闪着妩媚的大眼睛,临窗而立,那忧伤而清脆的歌声便如水漫来。儒雅风流的柳亚子已几杯酒下肚,自觉飘飘欲仙,随即挥毫在墙壁上写下潇洒的诗句:小楼轰饮夜传怀/是我今生第一回/挟策贾生成底事/当垆卓女始奇才/杀机已觉龙蛇动/危幕宁烦燕雀猜/青眼高歌二三子/酒肠芒角漫扪来……

渐渐地,南社诗人皆沉醉其间,或敲瓷盆或轻叩酒盅,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风景宜人亦迷人”。很自然地,他们便将“迷楼”的雅号赠送给德记酒店。之后,柳亚子将自己的诗句寄给叶楚伧、胡石予等南社社友索和,竟收到了唱和之诗词一百四十余首,莫不文采斐然。再之后,唱和之作被定名为《迷楼集》,交给上海中华书局刻印付梓。柳亚子还向店主李德夫妇赠送了几册,李德夫妇如获至宝,迷楼也名声大振。

倔强、豪放、内心蕴藏着深沉的激情的柳亚子,本质上只是个文人,却他的一生并不安稳于文字,他更是个坚定的民主战士。他的一生,仍然拥有坚定着,鲜明着,张扬着也清晰着的激情。

已是八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却清晰如昨。清秀的小楼已不是酒家了,已恢复了当年的原貌。此刻,周庄静默着,迷楼静默着。自静默间,穿越悠长的时空,我仿佛看到,柳亚子站在小楼的墙前,就着淡黄的灯光,双眸闪闪发亮,挥毫泼墨。

小桥仍在。小楼仍在。诗人却已然远行。

屋外挂着一块招牌,红润润的布上标识着迷楼的名字。楼上楼下面水而开的雕花木窗,暗暗地而强烈地红着。傍楼而立的贞丰桥,些许沧桑自灰灰的石头间弥漫,桥侧亮绿的柳枝随风轻摆。流水郁郁地沉默着。

而今,我已远离迷楼,迷楼依然洋溢着悲壮而美丽的诗情。

四、踏着小镇的阳光,我与友人穿了一条街又一条街,间或有小镇早起的人迎面而来。沿街都是些木板门的铺面,也有些已然开了门,更有些窄窄的小巷。我与友人丢开那些青石板小街,漫步周庄的小巷,悠长悠长的小巷,如在梦里起伏。窄窄的小巷,也就两尺来宽,铺着的青砖已然残缺。就在两旁,青砖屋一栋紧挨着一栋,小巷最窄处,对街的屋檐几乎碰到了一起。于是,巷里恍惚迷离,青砖上浮着青苔淡淡的绿意。静静地行走,悄悄地漫游,心仿佛被淘洗了一遍,了无烦琐,如流水般舒缓。踩着高低不平的青砖路面,想象正午的阳光穿过屋檐,遍地明亮的温暖。

走在中市街,又一小巷铺展在跟前,却特别的大气。走不多久,却豁然开朗,竟藏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圈着破败的青砖屋。庭院很小,长方形,青砖地上冒出不少枯绿的杂草,斜斜牵着的晒衣绳之上,已然晾满了衣衫。我们走进左边的大门,有一小天井,房屋已然破旧,里面堆满了杂物,好似负重前行。出得门来,再往右走,有一小门,苍灰的旧门紧闭着。

我将那些青砖墙看了看,突然地,就在老旧的青砖墙上,有两块金属小牌子闪闪发亮。我赶紧上前,哦,竟是章厅,还有绿天书屋。章腾龙,地地道道的周庄人,却也说得上是地方名士了。年轻之时,他效法徐霞客,远游各地。后来,就在章厅,他撰写了《岭南杂记》、《粤游纪程》。到了晚年,章腾龙采辑故里史实,就在绿天书屋,编纂而成《贞丰拟乘》。

于是,眼前破破的房子,在天空清彻的映照下,显得庄严而清洁。我琢磨着绿天书屋的含义,和主人命名时可能具有的心情。院落里的杂草,长势不错,一丛丛,一团团,率性地招摇着。

我惊诧于小巷的幽深,和飘浮的文人气息。

又到了周庄博物馆,一座旧时庭院,有精巧的雕花木门,也沉沉地朽红着。刚刚走进大门,便有“吱呀——吱呀——”声响传来,古老而又亲切。赶到院子里一看,竟是一位中年男子,斜挎着黑色的旅行包,双手扶着雕花木门,敏捷地前进又后退,开门又关门,或长或短的吱呀之声便绵绵传来。吱呀之声缠绕着我,在寂静的晨光里,如此惊心动魄,我一时呆了。中年男子依然开门关门不止,一脸的陶醉,朝我笑了笑说,我家以前也是这样的大院子,好久没听过如此开门关门的吱呀声了,听听真过瘾呀。

远在时间的深处,远在黑夜的深处,一扇扇古老的雕花木门,轻轻悄悄地打开,如水般淌出声声吱呀,弥漫着温暖与慰藉。

有一种叫文化的底色,则温和地淌在周庄的历史深处,正在我的书写中不断的鲜活又不断地沉淀。


(本文已刊于《山花》2011年9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