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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潇湘丨郁达夫:曾识深闺万里情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02 07:08:29


郁达夫:曾识深闺万里情

作者丨彭晓玲


这天早上。细雨蒙蒙,富春江缓缓流淌,我静静地看江水。多年之前,郁达夫是否也如我一样,只为看江水而看江水。

记得昔日上《现代文学史》课时,我在为郭沫若《女神》、《凤凰涅磐》等篇章而慷慨激昂时,几乎同时也读到了郁达夫的《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字里行间,那个留日学生身在异乡的孤独和身世飘零的沧桑如此深沉,他终日苦闷,情感过度压抑,乃至心理畸形变态。我同情他,但不能理解他,也许是太年轻了吧,乃至从此不太喜欢郁达夫的文字。

不过,我当然知道郁达夫是现代文学名家,他才华横溢,极其敏感。在他看来,生命的尊严源于自由,唯独拥有自由,才可能拥有善的人生。当礼教以极端的表情端起虚伪的嘴脸,在礼与情之间,他也极端地偏向了后者,以重情尚真、任情随性的言行举止追求生命的肆意酣畅。他的文字有清丽之处,但常常满纸无奈、颓废,乃至无望,读来令人辛苦。

再之后,我也读到了他与王映霞情感的纷争,曾经的才子佳人,最后却劳燕纷飞。且不管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毕竟是一场悲剧,郁达夫的敏感与偏激再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今雨停了,当我沿着富春江缓缓而行。就在前方,一栋高大的楼房跟前,有一堵古朴的白色围墙,重重绿树丛里,掩映着一栋古朴的小楼。我趋步上前,便看到庭院跟前那尊塑像,哦,竟然是郁达夫,神情从容平静。小楼想必便是郁达夫故居。

跨过石库门,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院里栽有枇杷树、柚子树之类,绿意葱茏。楼下客厅正中挂着郁达夫的画像,黑发浓密衣袂飘飘,两侧有对联:“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飞。”倒是写得恣意汪洋,一派名士风流。墙上也挂了些郁达夫的照片,他瘦峭的身形显得有些病弱,清瘦憔悴的脸上透着几份颓唐,眼角的笑意也仿佛含有几丝拘谨和羞赧。这个土气里掺和着清新洋味的富阳学子,就是那位聪慧早熟才气逼人的小说家和诗人么?

想当年,父亲早逝,一家人在母亲的苦力支撑下,自是过得辛苦辗转。就在楼上朝南的房间里,少年的郁达夫在此“一味的读书,一味的作诗”,后来留学日本回来时也常住在此。我特别地读了几则郁达夫少年时代的日记,惊奇于他的顽皮聪慧,看来他曾经也是阳光少年。想当年,他读书累了倦了,站在走廊上,就能一眼看到滔滔的富春江。富春江水激起他的灵感与爱恋,当之后目睹祖国破碎的山河时,更觉得富春江的美好,他的许多文字里都写到了富春江。事实上,在五四时期的一批新文学家中,郁达夫身上中国旧文人的气息最浓。他风流倜倘的名士风范,很容易让人想到衰飒的晚唐气象:李商隐凄凉隐晦的缠绵绯恻和杜牧之年少清狂的纵情任性。郁氏两者兼俱。只是后来,他留学日本,自然也吸纳日本文化的因素,也因此旧式文人醇酒妇人的生活方式也构成了郁氏生活的一部分,花钱从卖春妇肥白的肉体里买来安慰,是他灰色人生中常有的行径。他倒是从不遮遮掩掩,该干啥干啥,率性得很。

而今,当我站在小楼的走廊上,眺望着那一江秋水,念用郁达夫的才情,郁达夫于现代文学的贡献,还有郁达夫一生波折时,自是感慨嘘唏。对于郁母来说,她只是祈求儿子们能平安平稳地生活,她操心着儿子们的吃饭穿衣学业也操心着儿子们的婚姻大事。儿子们最终都回到这座小楼,好好在她面前过日子,她才心安。当我走进郁达夫与孙荃曾经的卧室,一抬头,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相片:年轻的西装革履的郁达夫站着,穿着旧式衣裙的孙荃则坐着,手里抱着他们的小儿,神情倒从容自若,也还有些许年轻父母的喜悦。这也应该是郁母最心安的状态。

遥想那年初秋,应郁老太太之邀,孙荃一身小姐打扮,清秀而有庄重,大大方方地来到郁家。跟自己家的朱楼高墙相比,郁家的三间临水小木楼显得很是寒酸。但这有什么要紧?未婚夫郁文可是有出息的人,是当地的神童,7岁入学,9岁便能赋诗,17岁去日本留学至今未归。郁老太太眼见孙荃说话和气,长相也不错,一双大眼睛机灵聪敏,自是喜笑颜开,赶紧叫人修书,召回远在东洋的达夫。彼时,郁达夫正在为追日本女子不得而郁郁不快,听闻家中已为他定下亲事,对方还是知书达理的佳人,不禁兴奋起来。他很快乘上回国的客船。

他见到她,目光如春日小雨,忽东忽西,最后停留在她裹过的小脚上。她机敏地意识到,他是新派人,不喜欢小脚,忙拿出自己抨击裹小脚陋习的文章给他看,证明自己也是被迫害的“苦命人”。他好歹不再计较了,但她毕竟只是贤淑安静的模样,并不是他期盼的绝色女子,他自是暗暗失落,却不提婚姻之约。家人催得急了,便说自己尚无养家的能力,便又往日本而去。

说到底,真正打动郁达夫的,还是她的才华。郁达夫回日本后不久,收到她代笔书写的家书,里面夹诗一首:“风动珠帘夜月明,阶前衰草可怜生。 幽兰不共群芳去,识我深闺万里情。”郁达夫万没料到,一个乡下女子竟有如此才情,不禁大动怜惜之意。渐渐地,远在异国他乡的郁达夫,竟越来越想起她,甚至决定给她改名,赠诗曰:赠君名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她自是万分欣喜,他终于能懂得她的绵绵情深。其时,她在郁达夫的眼里,也许就如纤纤兰花散发着悠悠清香,惹人爱怜。郁达夫竟还要为她出版诗集,喜滋滋地对她许诺说:“当为汝制小序一篇,夸示众人。”

比起胡适、鲁迅和陈独秀,郁达夫真的很幸运,同样是包办婚姻,他却得到了一位温良聪慧善解人意的佳人。郁达夫的心里,自是有些得意。1918年初春,孙荃赠诗郁达夫:独在异乡为异客,风霜牢落有谁亲? 纵然欲诉心中事,其奈阳光少故人。郁达夫步其原韵和道:谙尽天涯飘泊趣,寒灯永夜独相亲。 看来要在他乡老,落落中原几故人。

这一唱一和的,让他们的感情一点点亲近,乃至难奈相思。到了1920年7月24日,两人高高兴兴地结婚了。随后的六七年时间,尽管经历了丧子之痛,但他俩夫唱妇随,生活温馨甜蜜。1922年春,郁达夫要去日本参加毕业考试,离别让两人陡生伤感,于是携手和声填词《卖花声——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

醒来却喜夜沉沉。(郁)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孙)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

途中千万莫多停,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

夫妻情深让郁达夫唏嘘不已,但好景不长,当1927年郁达夫在上海遇见了杭州美人王映霞,便彻底地坠入爱河了,并很快与她同居。曾经的恩爱自此消失殆尽,这对孙荃的打击不可想象,如利剑穿透心房,有血点点渗出。至此,孙荃也知道无法挽回郁达夫的心,她绝望了,毅然转身,此生视他为亲人绝不提恩爱,只是守着他们的儿女过日子。此痛绵绵无绝期,乃至“在长夜漫漫中,她只得断荤茹素,成了虔诚的佛教徒” 。

不过,郁达夫作为一个作家,他不失为觉醒的民族革故鼎新的英雄。1921年6月,在他的东京寓所宣告成立的创造社,给略显岑寂的“五四”新文坛带来了强大的活力。他有绝世才华,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也是中国新文学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这是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它把一个弱国子民的七情六欲受压抑的情形公之于世,使小说以矫枉过正的方式突破了世代沿袭的儒教伦理禁区。

但郁氏身上虚幻的浪漫情调使他夸大了情爱的魔力,而忽视了现实的残忍,以为与王映霞构筑一个情爱的巢穴,便能在“浅水芦花共结庵”的隐逸世界中逍遥此生。他竟不知道,孙荃才是他平静的港湾,她平静而深沉的爱才是他曲折人生的最好庇护。1931年3月,郁达夫与王映霞之间的矛盾升级,重新思及孙荃的好,跑回富阳老家想跟她重归于好。见到久别的妻儿,他分外激动。第二天一早,郁达夫甚至带了儿子天民跑到宵井,把孙荃母亲请了出来,希望在岳母的帮助下得到孙荃的原谅,而孙荃依然无动于衷。可见故人回来,她只是平和而又悉心地照顾他,不时派人到娘家竹园里挖掘还没露尖的春笋“土里黄”,用来炒酸菜和肉丝,这是他的最爱。但关于爱情,孙荃断然拒绝了。她自是无法原谅他,将郁达夫安顿在楼下的西厢房,在自己和孩子们同住的卧房门上贴出“卧室重地,闲人莫入”的告示。

半个月过去了,郁达夫要返回上海了,孙荃带着郁天民到渡口送别,比起四年前郁达夫在上海火车站送别由北京南归的她和儿女回富阳老家的情景,是显然不同了。可直到帆影远去,她看上去始终一脸平静。回家时,她发现他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钱牧斋受人之劝,应死而不死,我受人之害不应死而死,使我逢得杨爱则忠节两全矣!”孙荃想起杨爱就是钱牧斋之妾、吴江名妓柳如是的本名,顿时痛哭流涕,说不清是怜还是恨。

自此,孙荃就一直独身,含辛茹苦抚养三个孩子。也许随着时间流逝,“她由怨恨转为理解,最后转为同情。等到得知郁达夫殉难印尼苏门答腊的消息后,悲泣不止,更成了深深的悼念了”。他只给了她六年的幸福,她却还他一世的辛劳。人与人之间的缘,有时竟如此残酷。我却不禁这个自尊自爱的女人叹息。

走出故居,沿富春江而行,来到鹳山,但见绿树蓊翳,郁郁苍苍。就在枝柯交错的树丛中,隐藏一座粉墙白垩、屋瓦乌黑的楼房,那就是郁达夫诗文中常提及的“春江第一楼”。登上斯楼,但见富春江如一条银灰的长练,飘飘曳曳,流向天际。斯人已逝,富春江水却依然滔滔奔涌。

在我看来,于郁达夫而言,真正流淌在人们心灵的是,一个隐藏在无数真诚、新鲜的文字中的诗人,一个因受到东西方文化熏陶得甚为清醒的天才,一个喜欢美色和和平但注定一生在离乱中漂泊的孤独灵魂。


(本文原载《新海岸》杂志2013年6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