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统 (后记)
作者丨刘永学
想说点与写作无关的事。因为,自己为什么锲而不舍地作点文章之类,我在书里已经写得不少了,话说多了,连自己都觉得很没有意思。
那说些什么呢?此刻,外面灯火辉煌,市声如潮,我才从一个全国性会议的会场回来,躲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办公室。参加会议的人多是我们国家一流院校的校长,还有国家级主流媒体的老总们。要说这些人见多识广,肯定没有什么疑问,但是,他们对长沙的歌厅文化、酒吧文化、洗脚城的昌盛兴隆,特别是对长沙的街道半夜三更还是人声如沸,各种车辆堵得水泄不通,表示了极大的惊讶。对长沙人的激情、活力、潇洒、精力赞叹不已,称长沙是中国版图上一个闹猛的沸点,应该不会出错。
我17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和爱人漫步街头,举目苍茫,一幢幢高楼笼罩在雾霭之中,与我灰蒙蒙的心情别无二致。广厦千万间,居然没有我一席容身之地,心中的情绪,实在败坏的可以。我的周围,生活着一批兴高采烈、燕舞莺歌的人,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快乐因子。有智者云:“要把他人的快乐视为自己的快乐。”这话的出发点不坏,实行起来却很难。况且,在逻辑上似乎也有点问题,引申下去,说要把富翁的钱当做自己的钱,行么?肯定会引起阔佬们的一致愤怒。如此这般,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我快乐的时候并不多,但,我绝不妨碍别人快乐。快乐着的人认为我的脑子不好使,而我觉得他们的脑子过于灵活,这就比较公平了,我们都不是完人,都该有各自的空间,相互眼红或者鄙夷,好像都有点违反道德。
确切地说,我是个知足的人,只不过知足并不等于常乐。我知道,我抑郁寡欢的样子,可能有碍观瞻,最好的办法是躲起来,不影响环境和市容。纵情山水,云游四方固然不可能,但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想起鲁迅先生“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诗句,心境豁然开朗。我没有小楼,但在某座巍然的办公楼里,有一间属于我的办公室,厕身其间,不分昼夜,一人向隅,旁人不察,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有不少年头了,我就在这间房子里,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事情。我有一个朋友,自小生活在农村,日子过得极苦。黎明即起,背着小筐拣粪,操此行当的人太多,要有点收获确实困难。见一人蹲在野地拉屎,三五个小伙伴眼睛瞪得溜圆,屏住气息,耐心恭候。待那人动作方毕,这边几个人箭一样射去,抢先者喜不自禁,扑空者捶胸顿足,粪少人多,遂酿成苦痛。还有一个朋友,下放到农村当知青,天天清汤寡水,眼见得熬不住了,和几个插友商议后,乘着夜黑风高,盗得鸭婆一只。仓促生火,草草拔毛,沸水一煮,捞出来就吃。油灯昏暗,我这个朋友高度近视,伸箸夹了坨大块的,待放到嘴里一嚼,才察觉是那只未及取出的鸭嗉子,再看锅中,早已是空空如也,顿时痛哭嚎啕,直至声嘶力竭。
那是一种生活,他们挺过来了。我是在茶前饭后,听到了这些逸闻,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我的经历和处境,让我见识过许多怪异的人和事,从而也就产生了太多的困惑。有些有点钱、有点职务的人物,看人的眼光,已经没有了慈祥、温和、仁爱、友善的内容,而是充满了那种咄咄逼人的野性,以我相当浅陋的动物学知识,也十分明确地感到缺失了仁爱和宽厚的目光已经近乎是兽性,发散的是猎杀和追逐的寒光与快意,在这种目光的扫射下我很惶惑,并且真心实意地为他们脸红。见到他们,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让他们怀揣着黄金,撩着玉带蟒袍在荒无人迹的旷野上任性地表演张狂。
每每看到这些,我都揪心地难过。他们之中不少人的经历我都清楚,出身寒门,看尽了别人的脸色。可是,一旦处境发生了变化,便以十倍的劲头把那张铁青的脸施之于人。这是人生的悖论,更是人世间的大悲哀。我无力改变这些,亦无心计较这些,只是尽量躲得远些。在一间斗室里,读自己的书,做缥缈的梦,想实在的事。算来,这样做的年头不少了,除了变得更加迂腐外,确实省却了许多是是非非。在长沙这座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闹市中,在红尘一掀高百尺的喧嚣里,我保持了自己那份宁静,像一尾沉默的鱼,在某个无人关注的角落,自由地喝水,有节奏地呼吸。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自以为,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写点文章,并汇编成册,倒是副产品。在这个年头,要成名成家,靠写作显然是件不合时宜的事。这种纯手工作业类似小作坊的劳动,辛苦不说,更多的是费力不讨好。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坐在电脑前劈里啪啦地敲敲打打,其实是与大街上那些擦鞋女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只不过她们把一双双皮鞋擦亮了,送走的是一位位器宇轩昂的顾客,而我闪烁在荧光屏上面的文字,蝴蝶般翩然远去,最终不知落在谁家。“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古人尚有这等心胸,我辈又夫复何求?
书稿即将付梓,我非常感谢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同志,感谢我的责任编辑。感谢为此书写序的朋友伟林,尽管他用了大量溢美之辞,我权当做是对我的激励和鞭策。特别要感谢我的朋友龚旭东先生,我的每一本书都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厚意深情,我无以回报。
2006 年5月20日写于长沙东塘某楼318室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