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有个贾平凹，写了不少书，也会画画。因为会写，画出画来意犹未尽，便乘着余兴拉拉杂杂地絮叨几句，果真是妙趣横生。我看过此公的一幅相马图，马是又黑又瘦，鬃硬且乱，一团野气，相马者身着锦袍作相马状，有趣得很。一眼望去，便知画中之马乃乖戾未驯之马，出于洪荒而偶经尘世，怕是并非为寻找伯乐而来。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意思是权威拍板之后才使某马有个名正言顺的荣誉头衔。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一匹马能否日行千里和权威是否认可是两回事，赵高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指鹿为马，但马是马鹿还是鹿。问题的关键是马有所求，要为人所用。否则，像平凹先生画的这匹马，不修边幅，不失野性，独往独来，一意行空，谁奈之何?

时下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殊不知，没有英雄的时候大家都是英雄。是骡子是马还是要拉出来遛遛，万马齐喑群居终日悠哉游哉卧槽论道焉知千里之行?莫说伯乐不知，马亦不自知矣!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置身的环境中还没有一个公平的竞技场，人有人路鼠有鼠道各行其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虽能日行千里但像龟兔赛跑中的那只聪明的兔子，乐滋滋地一梦南柯而让乌龟得了个头彩，有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迷迷糊糊却鸿运当头。这种情形的确可笑也叫人无奈。我认识一个学识不凡的朋友，数年来在单位里混，终究没能混出个样子来。他的口才出众，单位的伯乐说他选错了行当，应该到电视台去当节目主持人;他的书法在省内屡次获奖，伯乐们认为现在是办公自动化键盘一敲赏心悦目挥毫弄墨无足轻重;他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伯乐经过认真慎重的考虑，对他说你应该写个申请去当作家;总之，他诸艺在身终归百无一用。

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轻轻松松，一脸大彻大悟的样子，并说：事情很简单，马要人骑，人要骑马，相得益彰，你跑的路才是一个实数，否则日行万里充其量还是一匹野马。无论做什么事情重在一个“悟”字，千万不要标新立异独往独来。你即便会造原子弹会造卫星会开航天飞机，可别人若既不打仗又不上天，你手中的东西哪怕再好也只能当做收藏品。

伯乐们选材的标准花样繁多，绝不是一项单纯的技术考核，除种种规矩之外还有个人的偏爱和喜好，这点至关重要。比如某一位伯乐好酒，那他所选之才首要的一条必须善饮，长鲸吸百川，烈酒长精神，要的是一匹豪情奔放之马;又比如某一位伯乐好色，那他所选之才无疑温柔多情，秋波流盼百媚生，要的是一匹顾盼生姿、风情万种的娇媚之马。事实上，我们对这样的景象已经屡见不鲜：伯乐暴躁，喜怒马;伯乐好动，喜奔马;伯乐爱拍，摇头摆尾之马为之中意。诸马之中有的善跑，有的善拍，有的善歌，有的善饮，洋洋百态蔚为大观，但这些各有千秋的马冠予的名称却别无二致——“千里马”。

因相马有术伯乐暴得大名，然古时侯名副其实的相马者非九方皋莫属，即便是伯乐，对其绝技亦称羡不已。据传九方皋相中了千里马，却毫不计较马的毛色与牝牡。他高于伯乐之处就在于他的纯粹，他的直达本质，忽略表象，一切诱惑和干扰对他都无济于事。假如九方皋的相马经传至今日，许许多多“君欲要相马，功夫在马外”的文章就不必作下去了。这是人之福，亦是马之幸。

另面排

套 话

没事的时候翻翻词典很有意思。就说现在，正好看到“套话”一词：“套话，指文章、书信中按旧套套写的词语;套语。”比如旧时写信，抬头必是“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如此，就坏了约定俗成的格式或规矩，恐怕不行。词典接下来的解释就有点意思了：“特指套用现成的结论或格式而没有实际内容的话。”这样的套话若是大行其道，着实会闹出一些喜剧性的笑料。

我认识一个能人，一到参加民主生活会、交心通气会、年终总结会等牵涉到自我评价的场合，此公以不变应万变，第一句话是：“我这个人的优点是老实。”这还犹自可，不管真假，我们在心理上还能够承受。第二句话是：“我这个人的缺点就是太老实。”与此言相随的还有一系列形体动作：双膝并扰，目光朝地，音量减弱，以有颤音效果最佳。此公的高妙处是把“老实”虚化，让人们在“老实”和“太老实”的文字游戏中将他的实际作为不明不白地淡出，既然大家认为他不是那么“太老实”，不妨退一步认可他“老实”作罢。偷梁换柱，把一个实实在在的词汇变得空洞无物，就像酒旗上大书好酒二字，而酒缸里空空如也一样，虚晃一枪，让你莫辨真假，这种套话的运用堪称难得的智慧。

因工作关系，我时常耳熏目染着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套话组合。比如，不少人的鉴定材料讲优点时洋洋洒洒，有声有势有形有色，而一谈到不足便只能用套话了。比较经典的句式有：该同志“有时候比较急躁”、“有时候不够冷静”、“有时候不够大胆”……“有时候比较急躁”，是什么时候呢?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限界定，那谁还摸得清头脑?《水浒传》里的秦明性子急躁，人称“霹雳火”，单凭这个绰号来看褒义多而贬义少，说不上急躁是什么值得大书一笔的缺点。两军阵上，秦明奉命厮杀，如果他还踱着方步，慢慢悠悠地往敌阵里蹭，肯定会叫眼明手快的对手砍掉脑袋。“有时候不够冷静”，就这更加滑稽。我们都听过这个故事：有一个人生性和缓，循规蹈矩，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处世“冷静”，某日一家失火，而事主正在外面下棋，此公前去报信，见棋盘上厮杀正酣，站立良久而不发一言。棋毕，方言失火之事，事主大怒，此公道：“棋盘上书有观棋不语真君子之句，故不敢言。”试想，此公这份冷静谁消受得起?至于“有时候不够大胆”，简直就类似相声里的笑话，不少人一看到这句话不是捧腹就是喷饭。这句话没有前提，实在要凑个前提的话，也只有一个，其他人时时刻刻都胆大如斗。这就不合情理。

这些重复已久的套话损害着我们的神经和思维，让我们每每产生茫茫然不知所以的感觉。“急躁”、“冷静”、“大胆”这些实实在在的词汇在某些特定的场合竟然被销蚀得如缕缕轻烟，缭缭绕绕，云遮雾障，使大家都不识庐山真面目。假如，始作俑者追求的正是这种效果，而我们又听之任之、司空见惯的话，生活中哪里还会有什么真实可言?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