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语境
作者丨刘永学
我懒,少有写日记的恒心。特别是看过一点名人的日记后,还生出一股怪怪的感觉,诸如什么时候借给谁几块钱,什么时候洗了脚,均记载不误,琐屑不说,也真够麻烦的。也许,大人物能够这样,因为印出书来有人看。我辈则不可效颦,莫说记洗脚,就是把洗澡过程描绘得天花乱坠,也吸引不了别人的眼球。不过,也有例外,有那么3年多的时间,我曾经断断续续记录下了当时生活的点点滴滴,细细看来,竟忘了今夕何夕。
日记从1975年12月写起,算来,正是我从农场招工到矿山的那个月。有诸多知青朋友在我这本日记上留言,写得都很精彩:
一曰:愿你在三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中锻炼培养自己,使自己成为能文能武的革命者!
一曰:望你到新的工作岗位,紧紧地团结在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为革命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一曰:愿你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思想,在工作和学习上取得更大、更新的成绩!
……
这就是当时的语境,不明就里者今天读起来,至少会产生一些误解:一是会对我的身份发生误会。认为这个人将要从事的岗位非常重要,因为是去“团结在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还要“为革命贡献一切力量”,何等了得。二是会对我的经历浮想联翩。“愿你发扬成绩,纠正错误”,如果没犯过错误,谁会如此明白无误地指出来?况且,还给我指引了道路,“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说明我以前曾有劣迹,不过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尚可“在工作和学习上取得更大、更新的成绩”。三是会对我将面临的环境稀里糊涂。要冲进“三大革命的疾风暴雨”,“成为能文能武的革命者”。文,姑且以舞文弄墨论;而武呢?是会放枪还是到少林寺习武?很难搞得清楚。其实,我当时的身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知识青年,要去的单位是一家国营矿山,要从事的职业是到木材加工厂当电锯工。那是份极其简单而又有风险的工作,有不少老师傅的手指头被锯得残缺不全。谁都知道那回事:工作有危险,要时刻注意安全。可没有一个人这样写。在当时的人生舞台上,思想的魔法和文字的魔术掩盖了最本质的真实,人们别无选择!
在1975年12月28日的日记中,我对上述殷切的期望作出了这样的回答:“我被分配到木材加工厂当电锯工。这是被别人认为比较粗俗的工作。自己是怎样想的呢?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但是,这是党交给我的战斗岗位,我没有任何权利说不符合心愿,我决心用百倍的努力干好这项工作,为社会主义贡献力量!”由此可以看出,我对知青朋友们的祝福是欣然笑纳了的,并且,行文用语如出一辙。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日记里还记载了我加入共青团的细节:“春节。上午在家填写入团志愿书。这是我劳动和斗争的结晶。我不禁想起这样一句话来,痛苦的背后便是幸福。为了加入这个光荣的组织,自己曾经流过眼泪,曾经受过别人多少次讥笑。而今天,我拿着钢笔,填写这份入团志愿书的时候,我心中洋溢的是一腔革命的豪情……”有必要说明的是,我是在农场写的入团申请书,而给我送来志愿书的时间是1976年1月31日,我已经到了矿山工作。这里面,有太多苦涩的故事。为了加入共青团,在农场挑土砖,百十来斤重的担子,我一担接一担,一天接一天,直到把扁担压断。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刻的情景,扁担不是从我肩头裂起的,裂纹源于我的每根骨骼,它们一根根嘁嘁咔咔地呻吟,实在是憋不住了,才一股脑地冲出体外,在我的肩头上发出碎裂的声响。我知道,就凭我挑的那成吨成吨垒成片、堆成山的土砖,就不会辜负共青团员的称号,真正阻止我加入这个行列的原因,我在日记中透露得很清楚,是“斗争的结晶”。“自己曾经流过泪”,“受过别人多少次讥笑”,则清楚地道明了那不是一场天灾而是人祸,它导致这份志愿书姗姗来迟。尽管如此,我还是漫卷诗书喜欲狂,让心中燃烧起火一般的激情。
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思议。我后来有过若干个单位工作的经历,接触过不少年轻人,我曾对他们讲过我入团的经历。从他们诧异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我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个怪物。从此我缄口不言,免得当上新版的祥林嫂。我知道,价值取向的多元化让当代人面临着多向选择,条条大路通罗马,很多人已经失去了心中的麦加。我心中燃烧的那支圣火,只能留在心里为自己的昨天保温,在五彩迷离的今天,它已经化成了一线幽远的余晖。
“看小说《铁旋风》,一拿起来就不忍放手。多少作家塑造出了这样多的英雄人物,使我感动的心潮奔涌。然而,我这个投身于创作的人却为什么总是力不从心呢?……”这段日记写于1976年3月10日。记载中,那天天气阴晦,可能一如我那天沮丧的心情。《铁旋风》这本小说写的是什么,我记忆中已经没有一点影子了。不过,就我被书中的人物感染的状态来看,那一定是个“高、大、全”的人物,就像样板戏里的李玉和、江水英等等,是那个时代的偶像。日记里还透露的信息是,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投身于创作”的人,忧伤、寡言、举止不可理喻,整天捧着《诗刊》,煞有介事抑或莫名其妙地让自己感动并泪流满面。因为是准诗人,就看不起许多俗人,而俗人们连诗人的账都不买,准诗人更不在话下——我的处境可想而知。但我有自己的信念,其中一篇日记写道:“理想越是美好,那么,理想之路越是崎岖难行,这是被无数事实证实了的真理。想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用非凡的毅力去走那难行的理想之路,天天躺在床上,口中念叨着‘美好理想’之类的陈辞,理想距你只会越来越远。因为,理想是勤奋的朋友,绝不是懒汉的亲戚。”
决心大,愿望好,“高吟肺腑走风雷”。但我辛勤跋涉的却是一条与真正的诗歌南辕北辙的道路,有日记中为证:“今天得到了一个诗的题材,在一条窄巷里,有一个妇女在洗衣服,另一个妇女在她的身边织毛衣。她们先前讲什么我不知道,只听到这么一句话,毛主席说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听,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多么深入人心啊,我有什么理由不歌颂这些人们呢?”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的诗,当然也会沿着这个思路去写,满纸豪言壮语,思想空空如也,如同声嘶力竭的疾呼,淹没在在那个风雷滚滚的年代。
当然,我也在痛苦地思考:“我在想,假如生活送给我的礼品只是一张白纸的话,我难道奉还给生活的还将是一张白卷吗?”这是我30年前在日记里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岁月无痕,我的眼前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不愿意刻意去寻找一个答案,给现实的生活以虚假的诠释。昔日的语境虽然不乏荒谬可笑之辞,但它是执著、真诚的,至今,它还让我在生活嘈杂的喧嚣中,隐隐地听到过去的、属于自己的消息……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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