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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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多天之后吧，那个满面横肉的看守让我洗了个澡，叫我拿肥皂三遍五遍地擦，他说，你要擦干净一点。我一边洗澡，一边暗暗地骂这个看守，你他妈的叫我三遍五遍地擦，你自己那熏人的狐臭气，怎么不好好地擦擦呢?

等到我洗完澡，狐臭大王(这是我突然之间给他起的绰号)拿来了一套新衣服叫我换上。我明白，这肯定是有人要来买我了。我虽然焕然一新了，但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忧郁而无奈，我哭丧着脸，因为我就要像一件商品被人家买走了，这跟我卖的那些破烂又有什么区别呢?

狐臭大王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喂，小鬼，你不要做出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嘛，你要高兴才是嘛，你很快就有好日子过了，他妈的，你过上了好日子，不要把我们忘记了。

那几个看守也哈哈大笑起来。

阳光静静地照在院落里，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没多久，果然进来一个女人，那女人大约三十来岁，头发烫成卷卷的，有几分漂亮，眼睛尤其有神，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黑色小挎包。她先是坐在楼下的客厅里，见我下来之后，立即站起来，把我浑身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一遍，脸上流露了一丝笑意，她显然对我感到很满意，然后，和颜悦色地问我，小孩，你愿意给我做儿子吗?

哦，原来这是一个中国女人(缅甸怎么有这么多的中国人?)，听那口音，好像是广东那边的人吧。那次我跟着邱兴家到广州时，满街上说的就是这种话。

看守们的眼睛便一齐紧张地盯着我，希望我能够一口答应。我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我想象着自己已经像条狗似地怏怏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但是，说什么我也不能够跟她走呀，我一旦跟她走了，我再也不能够回到我的家乡了。

我突然间有了勇气，我看着那个女人，冷静地回答说，我想回家，我的家在长沙。

这个女人眉宇间微微地皱了皱，然后很快又舒展开来，看样子她还不死心，又耐心地说，你爸爸已经不要你了，如果你再不跟我走，你就会饿死在这里的，你懂吗?你如果跟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还要送你去读书，难道你不愿意吗?

我说，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回家，我的家在长沙。

这个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非常失望的目光，她看了看那些看守，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一声不吭走了。她走到门边，忽然又转过身子，心犹不甘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希望我答应她。

可是，我怎么会答应她呢?我怎么会给这个陌生的女人做崽呢?我是那个在多年之前就跳楼身亡的女人的崽。我紧闭嘴巴，似乎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说那我就跟你走吧。我板着脸，双手紧握，像小英雄一般地挺立着，看着这个广东女人在阳光下渐渐地消失了，我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胜利的感觉。

等到这个女人离开之后，看守们突然一拥而上，抓住我，拳头像雨点狠狠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痛得要命，抱着头，鬼哭狼嚎一般。他们也不肯放过我，继续猛烈地打，还骂道，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说不怕死?我们就给点颜色让你看看，看你到底怕不怕死?

我像一只可怜的无力反抗的小兔子，我被他们打得浑身疼痛不已。他们很凶恶，却又十分狡猾，他们不像以前打我的脸了，免得脸青鼻肿的，买主来看货时会不高兴的。他们阴险的拳头狠狠地击打我身上。打了一阵，就把我拖回了楼上的屋里。

那五个叔叔立即围拢过来，束手无策地看着我，眼里闪出了同情的泪光，一个个唉声叹气。他们苦苦地劝我，说你就不要再傻了，还是跟着人家去吧，总比在这里受罪好啊。

我浑身疼痛地躺在地上，一边抹泪水，一边抽抽泣泣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刚才那副小英雄的气慨一点也不复存在了。

奶奶和妈妈那几天也不知为什么，频繁地出现在我梦中，她们好像夜晚也不需要睡觉，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玉宝啊，要见机行事啊，脑子要灵泛一点啊。她们居然一人贴着我的一只耳朵，说得很轻很轻，生怕别人偷听去了似的。

我醒过来之后，抚摸着疼痛的身子，仔细琢磨她们说过的话，奶奶和妈妈说得很对呀，我如果还不寻找逃跑的机会，如果被人家买去，逃跑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买家肯定会派人时时地监视我，买家可不想鸡飞蛋打呀。我以前一直想逃走的，但饿得没有了力气，即使想跑也跑不动。现在，我的肚子不饿了，体力也渐渐地恢复了，如果再不逃跑，又待何时?于是，逃跑的念头便空前地强烈起来。

应当说，夜晚逃跑是最理想的，一旦逃出了这个可诅咒的屋子，外面的世界便是黑天黑地的了，那一片茫茫的黑夜能够遮盖住我这弱小的身子，我随便往哪里一躲，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可是，我观察了很久，发现此路不通。因为一到夜晚，那些看守就格外小心，担心我们偷偷地逃走，所以，一般是两个看守守上半夜，另外两个看守守下半夜。他们值班时，一律不准睡觉，抽着烟，说着话，死死地守着我们，而且，那门上也加了锁。另外，我还留意了晚上外面的动静，屋子四周非常安静，如果稍微发出一点响声，就格外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我即使逃出了这间屋子，肯定跑不了多远就会被他们抓住。

看来我只有寻找白天逃跑的机会了，这个大胆的计谋，你们根本想不到吧。因为在白天，我发现看守们的警惕性没有晚上那样高了，他们料想我们也没有这个胆量在白天逃跑，即使逃跑了，也是很容易被抓住的。

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

但我却不这么想。

我又经过了几天仔细的观察，发现午饭之后是逃走的最佳时机。因为吃过午饭之后，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我一旦逃出去，很容易隐藏起来，来往的人们会扰乱看守们追赶的视线。再一个，白天只有两个看守了，而且不再换班。他们还要经常出去买烟啦买饮料啦之类，所以，屋里经常只剩下一个看守。而且，吃过午饭之后，看守还常常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更为有利的是，那些看守为了自己进出方便，甚至连门也不锁。

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

主意一旦定下来，我心里便非常兴奋，我好像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但我表面上却根本看不来，我仍然装得愁眉苦脸，好像根本不愿意让别人买走。或者假装打瞌睡，好像一辈子也没有睡过觉。其实，我在养精蓄锐，一旦逃出去，我就要像一只精力充沛的野兔子，撒开四肢疯狂地奔跑，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在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可是，不妙的情况又一次出现。

五天之后，第二个想买我的女人来了，这也是一个中国人，口音像是北方的，身材很高大，皮肤也白嫩，但没有第一个要买我的女人那样漂亮。她显得很温和，总是跟我说话，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并问我今年多大了，还问我读了几年书。

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之后，便不再硬顶了，挨打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我闭着嘴巴，皱着眉头，一声不吭。我的策略就是让她对我的印象不好，不喜欢我，然后放弃我。

她见我一直不说话，觉得我这个人呆头呆脑的，不怎么讨人喜欢，即使买了回去，她男人肯定会大发雷霆，你怎么要了这么一个傻瓜回来?她皱了皱眉头，不再说什么了，叹口气，便失望地走了，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这一次，看守没有打我了，买主不满意，他们也无可奈何，这种买卖是有规矩的，他们总不能够强迫人家非要买我不可。但是，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得抓紧机会赶快逃走，否则，再不被卖掉，他们肯定也不会耐烦了，那么，我的危险性就会更大。我又会要挨饿，又会要挨打，还会要无休止地替他们做事。

我的奶奶和妈妈也再一次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我梦中，她们非常焦急地对我说，脑子要灵泛啊，要见机行事啊，玉宝啊，你不能再拖了啊。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