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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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真正的灾难终于来临了。
望着愤愤而去的老板的背影,我却不怪这个放高利贷的老板,也不怪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看守,我只是狠狠地诅咒着邱兴家,这个杂种欠债不还,自己却溜之大吉,让他的崽在这里替他受罪。还有,他如果不带我到缅甸来,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呀。
凭良心说,本来那些饭菜也还可以,可是,这两天一餐的饭菜是什么样的饭菜呀,菜只是一碗木瓜汤,汤里居然见不到一点油星子,另外,还有一碗黑灰色的米饭,真是难吃死了。我在长沙,生活那么艰难,我和奶奶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呀。看着我难以吞下去的样子,那些看守嘿嘿地冷笑,说,小鬼,好吃吧?这可是高级饭菜呀。
两天只吃一顿,加上没有什么油水,我饿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连腿也抬不起来。可是,我还得挣扎着给那几个看守洗衣服,拖地板,冲厕所,收拾房间。我现在比那五个人质还要凄惨,因为那些天,他们是轮流来做的,而现在呢,全部落到了我头上。那拖把尤其讨厌,水淋淋的,我感觉它简直有千斤之重。其实,我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从来就不怕苦的,我从小什么没做过?可是,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些琐碎的事情,如果肚子饱,我不用一个小时可以通通做完,可是,现在我一个上午也做不完。我的动作比蜗牛还要缓慢。那些事情呢,就像一个个坚固的碉堡,我艰难地攻克一个,另一个又赫然地耸立在我面前。
尤其令人感到气愤的是,我每天打扫那几个看守的屋子时,他们坐着或躺着,说话或抽烟,眼睛却警惕地看着我,好像提防我会偷他们的东西。他娘的,我会是那样的小人吗?我从小就是靠劳动吃饭的人,我捡过多少垃圾你们知道吗?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卵人,吃的是黑饭,拿的是黑钱,一个个心狠手辣。他们只要见我不顺眼,就毫不留情地打我,噼噼叭叭的耳光声像放鞭炮一样,使我想起了给去世的奶奶放的那些鞭炮。他们甚至还命令我直挺挺地跪十五分钟,可是,我哪里还有力气能够直挺挺地跪着呢?我的腰杆子像已经断掉了。我只得咬着牙关挺一下,又立即软下来,然后又挺它一下。看着我起起伏伏难受的样子,看守们像看猴子把戏一样哈哈大笑。跪过之后,我含着泪水还得默默地做事。
我邱玉宝真是一个苦命人啊,谁都可以打我,当然包括了邱兴家。而且,我在家乡挨打,到了外国一样地挨打。我浑身被他们打得青一块红一块,肿得像一个巨大的红萝卜。那五个人质见我可怜,也想伸出援助之手帮帮我,可他们不敢,谁不害怕挨打呀——这从他们那怜悯而胆怯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
对于饥饿,我原以为睡了觉就可以彻底地忘记它,可我却饿得连觉也睡不落,我虽然把眼睛死死地闭上了,企图早点进入梦乡,可是,瘪瘪的肚子却老是咕咕地叫,好像装了一肚子青蛙。等我实在疲惫不堪了,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却开始做梦了。
我梦见什么呢?梦见的是大鱼大肉,它们色彩鲜艳香气扑鼻地摆在我跟前,令我馋涎欲滴,喜出望外。可是,我就是吃不着。我心里多么焦急啊,便伸出手来拿,可是也拿不着。我走近一步,它们就香味弥漫地往后退一步,反复再三。它们好像故意气我,跟我在玩游戏。我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吃?你们不就是让人吃的吗?你们还不让我吃掉,你们就会发臭的……喊着喊着,我便从梦中惊醒了,肚子却更加饿了。
那几天,也很奇怪,连奶奶和面目模糊的妈妈也不愿意进入我梦里来了,她们好像是不能够送给我什么好吃的,鞭长莫及,无能为力,所以,她们也就不好意思在我梦中出现了。
有时候,我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就跪在看守们的脚下,求他们给点吃的。我知道这样做是没有人格的,但我的肚子饿啊,我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们却扬起大腿,凶狠狠地慰劳我,并且大骂,给你个屁吃。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一脸横肉的家伙尤其可恶,有一回吃香蕉,扬着香蕉皮,对我说,来,小鬼,给你吃罢。
我想,只要能够填肚子,我什么都能够吃。于是,我便慢慢地走过去,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激,等到我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把香蕉皮接过来,可是这个家伙突然手一扬,把香蕉皮丢到窗外去了。
接着,又是一阵狂笑。
泪水一下子蓄满了我的眼睛,我恨不得一刀就杀了这个家伙。我后来知道这个家伙是衡阳人,还是一个老知青,他妈妈的,竟然连一点老乡感情也不讲了,我为他在外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感到耻辱。可是,我有资格说他吗?邱兴家不也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吗?
关在屋里的那五个叔叔,不忍心看我,干脆把脸别到了一边,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
其实,每次吃饭时,他们也想多给我一口,可他们更害怕饥饿呀,况且,他们比我挨饿的时间还要长啊。从我一进来,他们早就是两天只能够吃一顿饭了。每次端起饭碗,他们就狼吞虎咽三五两下地没有了,甚至还伸出长长的舌头,把空空的饭碗舔来舔去,像狗一样。我后来也学着他们用舌头舔碗,可是无济于事,肚子照样饥饿。
我那个杂种爸爸邱兴家,一个月了还不来赎我。他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就这样把他的崽丢在缅甸不管不问了吗?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盼望他来接我了,他已经不再是我希望所在了,不再是我的大救星了。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一天到晚轻飘飘的,像张纸。我相信,如果让我走到外面去,只要一阵轻风吹来,我肯定就会被吹到空中去,像风筝一样地飘来飘去。可是,那些看守却一点也不同情我,他们的心肠比钢铁还要坚硬,仍然逼着我做事,我稍有怠慢,就会遭到他们狠狠地打骂。
有时候,我居然已经感觉不到饥饿了,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我知道这已经饿到了极限,说不定在哪个夜晚我就会于梦中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不知道那五个大人是否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两天的一碗饭菜,我也不想吃了,没有一点食欲了,我的那点食欲好像被上帝收走了。我不吃饭了,看守害怕我饿死,不好向老板交差,便逼着我吃。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吃了。
他们凶凶地说,吃。
我还是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吃了。
他们还是凶凶地说,吃。
我觉得我要快死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那口气像游丝般若有若无,等到那最后的一口气断了,我就彻底地死去了。我很快就要去我奶奶和妈妈那里去了,我如果到了阴间,我们肯定会义愤填膺地控诉邱兴家那个王八蛋,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他如果有一天也来到阴间,我们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方才解恨。
可是,这人也矛盾得很嘞,我又是多么的不想死呀,我还只有十岁多一点,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哩,像没有出山的太阳,我还可以做好多的事情啊。比如说,我还要读书,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然后,像我邻居五毛哥那样,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居然还是个电脑权威,他的头发和皮鞋抹得亮亮的,西装革履的,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走进走去的。如果我到了那天,我也要带上我的女朋友,每年清明去看我的奶奶和妈妈,给她们摆上一束鲜花,陪她们坐一坐,说说话,让清明的细雨纷纷地洒在我们年轻的身上。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罢,有一天,那个满脸横肉的看守独独给我端来了好饭菜,我一看,碗里居然有肉有鱼。我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不是邱兴家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我奶奶和妈妈给我送来的?
他态度也温和了,咧开大嘴,笑着对我说,小鬼,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吃好的了,一天三餐。另外,也不叫我做事了。
我没有将他的话听完,便迅速地接过饭碗,急不可待地扒了一口,全然不顾及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狐臭气了,很高兴地说,是不是我爸爸要来接我了?
他却说,哼,你爸爸?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哩。
我心里便感到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单单给我好饭菜吃呢?那五个叔叔却没有呢?他们仍然像以前一样,两天吃一顿很差的饭菜。那么,他们是否大发善心呢?是不是看着我一个小孩实在太可怜了呢?
那个看守没有对我说出其中的秘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便转身而去。于是,我心里的疑惑更加浓烈了。那五个叔叔却趁机悄悄地告诉我,说,肯定是老板猜测你爸爸不可能来赎你了,就想把你卖掉,所以呢,要把你养得好点,以便卖个好价钱。
我一听,目瞪口呆,如同五雷轰顶,头脑里一炸一炸的,痛得非常厉害。我放下碗筷,再也不肯吃了,我不想让人家卖掉,去给别人做崽,我宁愿两天吃一顿很差的饭菜。即使是摊上了这么一个可恨的杂种爸爸,我也不愿意给人家做崽。
我哇哇地大哭起来,我痛哭邱兴家不把我当崽看——他是那样一个不争气的人,我奶奶在世时还把他当崽看呢——他却丢下我不管了。他当初不生我,不就没事了吗?你既然生了我,我就是你的崽,你虽然不想管我了,那也得把我赎出去再说呀。我哭我那可怜的奶奶,她不知道她唯一的孙子很可能就会被人买走了。我也哭我那从来也没有印象的妈妈,她不知道她的崽如今却落得了这么一个悲惨的下场。我把香喷喷的饭菜摆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它,我伏在草席上哭得天昏地暗,像发疯了一样,泪水像雨水落在草席上,草席像被河水浸过了一般。
那些看守却十分耐烦,不再打我了,让我猛哭一阵之后,老是劝我吃饭。他们开始像一个态度温和的幼儿园阿姨,指着碗里的鱼肉说,你看看,这么好吃的菜你也不吃?然后,又指着那五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大人说,他们想吃还吃不到呢,你看看,他们在流口水了呢。
那个五个叔叔的确是流口水了,他们情不自禁地靠近我坐着,眼里流露出一种羡慕,他们也劝我,吃吧,这是命哎。他们说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收破烂的那个老人,那个老人也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他们的嘴巴张得特别大,像河马一样,死死地盯着那碗有鱼有肉的饭菜,恨不得立即将那碗饭菜抢走,一口吞下去。
我那天伤心死了,而且绝望至极,我硬是没有吃饭。虽然看守们说了一大堆好话,我也不听。我泪流满面。我在哀哀地想,我的命运怎么这样苦呢?现在,说不定又要出现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了,很可能我会走进另外一个极其陌生的家庭,如果他们也像邱兴家一样地对待我,经常又打又骂,那还不如不去。我宁愿让邱兴家打骂,也不让别人打骂。
邱兴家毕竟还是我爸爸。
我非常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我甚至想拖住窗外的太阳,让它永远也落不下去,让它永远地在窗口非常吝啬地照耀着我。
一到夜晚,除了看守的吐痰声说话声抽烟声喝水声之外,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很快就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在这个晚上,我又梦见了我的奶奶和妈妈,她们一个劲地劝我吃饭,她们语重心长地说,吃饱了你才有力气呀玉宝,有了力气,你就可以见机行事逃跑呀玉宝。
见我不肯吃饭,她们都十分焦急,好像争着要来喂我,可是,她们的手老是拿不到筷子。她们就站在我眼前,大约不到半米远的距离吧,我甚至闻到了她们的呼吸声,由于这个原因,不得不让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可是,等到我睁开眼睛,她们又飞快地消失了。但是,她们说的话却非常清晰,像老师给我上课一样,一字一句我都深深地听进去了。我觉得我奶奶和妈妈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人是铁,饭是钢,谁若是跟饭菜做对,肯定是没有好处。
到了第二天,我立即改变了态度,敞开肚子,毫无顾及地狠狠地吃起来,我吃了就睡,像个好吃懒做的人。是的,我要养足精神,万一有机会逃跑却跑不动怎么办?
那些看守与跟那五个叔叔暗暗地吃惊,他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胃口大开,好像我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我当然不能说出来,这是我的秘密,这个秘密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让他们目瞪口呆。这个天大的秘密就藏在我肚子里,我要让香喷喷的饭菜来慢慢地滋养它,让它一天天茁壮成长。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