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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我又看到雪了(5)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29 09:37:35


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5

那年十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准备出去跟那些小孩玩耍,其中有个小孩叫昌昌,也是湖南人,他是跟着他爸妈来这里做宝石生意的,昌昌尤其对我好,也许我们都是小老乡的缘故吧,他总是带我去山上或河边玩耍,我们在一起尽情地唱歌,尽情地追逐。在蓝天白云下面,我像个无忧无虑的人,像是个有着幸福家庭的孩子。我沉浸在这种快乐的玩耍之中,好像是在努力弥补着我以往的时光。在长沙,我哪里有时间去玩呢?我一天也没有玩耍过,我是中国一个最忙碌的小孩子。

我刚刚走到门口,这时,房里忽然走进来一个陌生的瘦小的男人,后面还跟着店老板。店老板对那个瘦小的男人说,他就是邱兴家的小孩。

然后,店老板拿出一张纸条对我说,玉宝,这张纸条是你爸爸写给我的,托他带来的,你爸爸在上面说了,叫这位叔叔把你送到镇东头的一户人家去。

店老板担心我不相信,将纸条拿给我看,我一看,的确是我爸爸写的,那字迹歪歪扭扭。

当时,邱兴家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回来了。

我疑惑地问,是搬家吗?

那个瘦小的男人与店老板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是。

于是,我准备清理东西,这时,店老板却说,玉宝,你只带上自己的衣服就是了,其它的不必太性急,到时你爸爸会来拿的,你现在就跟着他走吧。于是,我默默地拿上自己的衣服,跟着那个瘦小的男人走了。

临走之前,不知为什么,店老板总是抚摸着我的头,好像舍不得我走,然后连连叹气,眼光也是躲躲闪闪的,已不像以前那样的坦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叹气,眼光为什么不敢直视我。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呢?我一时也想不透。

我对店老板说,叔叔,我会来看你的。

我犹犹疑疑地跟着那个瘦小的男人,慢慢地走出来,那个男人不跟我说话,似乎生怕我逃跑了,竟然紧紧地贴着我,有几次还警惕地抓着我的手,然后想想,又悄悄地放开了。这样,我们很快来到了镇东头的那户人家。

那是一栋普通的两层楼房,围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栽着几棵树,看不出跟别的房子有什么区别。我跟着那个瘦小的男人走进屋里,突然发现邱兴家在这里,另外还有几个男人,他们一律警惕地盯着我,像看见了一只奇形怪状的小动物,我顿时感觉到这屋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和窒息。

邱兴家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心不在焉地抽着烟,见我来了,他居然咧开嘴巴对我笑了笑,站起来,和颜悦色地拍拍我的头,安慰我说,玉宝,你先到这里住几天,我呢,过几天就来接你。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说,住在店里不也一样吗?

邱兴家摇摇头说,那里价钱贵些嘛,没有这里便宜。

邱兴家从来没有对我有过这么好的态度,于是,我心中的疑惑就更加大了。难道说狗改变了不吃屎的习惯了么?

我哦了一声,想对他说那你要快点来呀,邱兴家含糊地嗯了嗯,突然害怕地飞快跑了出去。

我想追上去,跟他再说几句话,这时一个长着满脸横肉的大汉,一手死死地按住我。他说的像湖南话。他嘿嘿地冷笑起来,说,大概你还不知道吧?你爸爸借了我们老板三万块高利贷还了赌债,现在,我们把你押在这里,你爸爸呢,借钱去了,他借了钱回来,才能放你走。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这屋子半步。

我一听,身子一软,顿时瘫坐在地,哇哇地大哭起来,痛哭流涕。屋里那几个大汉凶凶地吼我,竟然也像邱兴家一样,不准我哭。

我觉得天昏地暗,我恍然大悟,邱兴家这个杂种之所以一定要带我出来,肯定是因为担心以后将钱赌光了,借了别人的钱又一时还不起,害怕别人要他的狗命,这样,他就可以将我作为人质,暂时缓和这个紧张的局面。你们看看吧,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在长沙时,他还没有这样做,那大概因为他是本地人,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可到了外面,别人就不吃你那一套了,没钱?先拿你的崽抵在这里,等到你有钱了再来赎。此时,我感到万分的悲哀,邱兴家骗我出来,原来他早已打定了这个馊主意,就是让我给他万一输了钱时做人质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辈子居然被做了人质,而且是被自己的爸爸亲手送来做人质的。以前,我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可那些人质都是被对方设下圈套霸蛮抢夺过去的呀。

我伤心欲绝,歇斯底里地大叫,邱兴家呀,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头猪,你是一条狗,你是一只猫……我不知道邱兴家已经走了多远,但他一定会听见我尖锐的咒骂声的。泪水模糊了我眼睛,这世界变成蒙蒙胧胧的一片,像起雾的大海。

那几个大汉怔了怔,让我大哭大叫一阵之后,把我带到了楼上的一间房里,命令我坐在地板上。地板上铺着破烂的草席子,我含着泪水默默地打量着这间狭窄的屋子,屋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上安了铁栏杆,白云蓝天像一块小小的手帕。

屋里除了四个看守之外,另外还有五个男人,这五个男人也像我一样,坐在草席子上。我不明白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我仍然在心里刻毒地咒骂邱兴家。

其中一个看守大约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对我说,小鬼,告诉你吧,这五个人也是人质,他们也是还不起高利贷被扣押的,要等到他们的亲人拿钱来赎。

我仔细地看看那五个人质,他们脸色如灰,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眼光里有一种茫然和焦虑,像一堆抹布似地瘫坐在地,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心里立即生出同病相邻的感觉。邱兴家这个杂种,害得我也像他以前一样的坐牢房了。

到吃饭时,那个长着一脸横肉的看守(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狐臭气,差点把我熏昏了头),只给我送来一碗饭菜,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那五个大人为什么没有呢?我怯怯地问他。

他哼一声,冷漠地说,他们还想吃饭?他们的家人不按时来赎他们,还有饭吃?两天吃一顿,只要不饿死就行了。然后,又警告我说,如果你爸爸不按时来赎你,你也得挨饿。

我一听,感到毛骨耸然。从那一刻起,我多么盼望邱兴家早点来接我出去呀,最好下午就来,或者晚上也行。我实在不想呆在这里面啊,这跟邱兴家以前被抓之后关进的那间房子没有任何区别,邱兴家应该明白是种什么滋味呀。还有,如果他不按时来接我,我也得像他们一样挨饿呀。我呆呆地端着饭菜,一点也吃不下,泪水一滴滴地掉下来。

那个看守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怎么还不快吃?不过嘛,你也用不着害怕,你爸爸一定会来接你的,我见过的人多着啦,还没有见过谁把小孩丢在这里的。

听了他这番话,我心里才渐渐地好过一点,便慢慢地吃起来。但是,我不敢抬头看那五个大人,他们的眼睛一律鼓大着盯我,像恶狼一般,尖尖的喉骨在急速地一上一下地滑动着,好像如果不是看守站在跟前,他们恨不得立即冲过来夺走我手中的饭菜。

你们没有在这样的屋里呆过,不知道那种难受的滋味。没有什么话说,像个哑巴,又没有什么可玩的。矮小的屋里又湿又闷,散发出浓厚的汗臭味,空气非常浑浊,让人透不过气来。我默默地坐在草席子上,望着那个小小的窗子,是多么羡慕我的朋友昌昌呀,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但他却不知道我已经被关在了这里,一点自由也没有了,他会对我突然消失感到惊讶吗?他会去四处寻找我吗?他即使寻找,却也找不到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邱兴家说,爸爸,你要快点来呀,我真是受不了呀。自从我懂事以来,我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盼望邱兴家的出现,就是我奶奶去世的那天,我也没有像这样盼他快点回家。

可是现在,我却盼死了。

邱兴家就是我的救星。

到了下午,那五个人还没有饭吃,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其中有个脸上划出一道刀痕的人,看来实在受不了了,突然跪在地上,求那个满脸横肉的看守给他吃的,却被那个看守狠狠地踢翻在地,那人显然没有力气叫喊了,一手捂着被踢痛的腰部,哼哼叽叽地呻吟。另外那四个人见此情形,不敢再央求要吃的了。我不忍心看着他们挨饿,挨饿的样子真是比死去还要难看。我端着饭碗,对那个看守说,我可以分给他们一点吗?那个看守一丝人情味也没有,大声地呵叱我,你他妈的发什么善心?不要罗嗦,快吃。

可我仍然吃不下,当着看守的面,我装着慢慢吞吞地吃。当这个家伙离开时——他大约是下楼上厕所去了——我灵机一动,马上将饭菜捏成五个饭团,迅速地递到那五个人的手里,他们连感谢的话也来不及说了,像饿死鬼一样将饭团飞快地吞到肚里去了。

我以为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便暗暗地高兴起来,虽然我没有吃什么,但以为做一件好事也并不是很难的,哪怕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中。可是,我却不知灾难到来了。那个看守重新返回来时,看了看我的饭碗,顿时瞪起了怀疑的眼睛,又迅速地看了看那五个靠着墙壁的男人,突然一步冲过去,挥起大手,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凶狠狠地命令他们全部吐出来。

那个看守做得真是太绝了,他大声骂道,给我抠出来,谁不抠出来,老子就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那五个人先是捂着打肿的脸,害怕地看着看守,希望能够放他们一马。可是,当他们从看守凶狠的脸上知道毫无希望时,只好惶恐地伸出手指头在喉咙里猛抠,顿时,屋里响起哇哇一片,那声音难听死了,像一群马上将要死去的乌鸦,在做着垂死的挣扎,那抠出来饭菜和胃水极其难闻,我不禁捂住了鼻子。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彻底地抠完之后,那个看守一身狐臭气地来对付我了,他抢过我手里的饭碗,狠狠地给了我几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我哇哇地大哭起来。

你以后还给不给?他歇斯底里地吼着。

我拼命地叫喊,不给了……我不给了……

他凶狠狠地扫了一眼,命令那五个人把呕吐在地板上的饭菜清洗干净。又威胁说,你们如果不改,我就叫你们吃屎。

自从有了这次惨痛的教训,我不敢再给他们饭菜吃了,我没有这份勇气了,免得双方受罪。我每次吃饭,背对着他们,不敢看他们了,我以飞快的速度吃完,甚至连饭菜也没有嚼碎,我知道,我越是吃得缓慢,他们心里就越加难受,吃的欲望就越会残酷地折磨他们。尽管如此,我心里仍然很难过,关在一间屋里,我的肚子饱饱的,可是他们却挨饿。

我害怕看到那些可怜和羡慕的目光,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敢看到那些令人揪心的目光。

可是,一天过去了,三天也过去了……甚至一周之后,邱兴家居然还没来,我万分的焦虑。这从那些看守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他们一改常态,居然毫无理由地骂我,还不时地抽我的耳光。我知道,他们把对邱兴家的不满和愤怒全部发泄在我身上,让我这个可怜的小孩来承受他们粗暴的打骂。邱兴家这个杂种到底跑到哪里搞钱去了呢?他到底还要不要他的崽了?他难道不知道我每天在这里担惊受怕吗?他难道不知道我在这里替他挨打受骂吗?不过,我又十分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够搞到钱?谁又愿意借钱给这个无力偿还的赌鬼呢?

那几天晚上,我几乎天天梦见了我奶奶和我妈妈,妈妈的面目仍然十分模糊。她们仍然像以前说的那样,玉宝啊,你要多一个心眼啊,头脑要灵泛一点,要见机行事啊。

她们总是反来复去地说。

我说,奶奶,我知道了。

我说,妈妈,我知道了。

我每次从梦中惊醒,发现泪水流了一脸,连草席子上也流湿了,它们好像是我梦的延续。

白天,我跟他们没有话说,屋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墙壁上空空荡荡,连幅画也没有,不然,我还可以在地上描描画。我望着那个小小的窗子,只有那个小小的窗子,才产生出一点生动和希望,我多么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啊,飞到昌昌那里与他话别,然后就不停地拍打着双翅向北飞,向北飞,最终飞到我的家乡。有时,一只鸟飞到窗台上,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叫上一阵,便用惊讶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我,它不看那些大人,它只看着我,它似乎不明白我这个小孩为什么天天呆在这又湿又闷的屋子里,不能奔跑,不能玩耍,也不能唱歌,像傻瓜一样地坐着。由此,我又想到了昌昌他们,他们是在街上追逐?还是去了河边或山上?我仿佛听到了他们欢快的笑声,听到了他们忘情地叫喊声。

时间过得是那样的漫长而又空虚和无聊,我实在想不出到底做些什么才好。后来,我就用手在草席子上写字,我把老师教过我的字通通地写了一遍,右手写累了,我又用左手。我发现我的记忆力非常惊人,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

我终于找到了一件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了,于是我不知疲倦地写着,连那些大人——包括看守——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这样又过了几天,邱兴家还是没有来接我。这真是一个杂种啊——我反来复去地这样骂他,你们不会反感吧——谁会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狗屎爸爸呢?我暗暗地想过,即使他把我接出去了,我再也不会理睬他了,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永远地离开他,不再无缘无故地挨他的毒打了。

有一天,那个放高利贷的老板突然来了,这是一个长着两撇小黑胡子的男人,大约五十来岁吧。他穿着黑绸衣裤,一看就是个黑社会的头子。那些看守肉麻死了,平时在我们面前凶神恶煞的,对他却毕恭毕敬,见他来了,一个个像狗一样地叫老板。老板只是在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算是回答。

老板抽着烟,鄙视地扫了一眼那五个靠着墙壁坐着的男人,然后,才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小弟弟,看来你爸爸的心肠也太狠了,连自己的小孩也不要了,这很好嘛,是一条硬汉子嘛。然后,凶凶地对那几个看守说,你们给我听着,从今天起,两天给他吃一顿饭,还得给我干活,我就不相信,他老子不来赎他。

说罢,重重地哼一声,怒发冲冠地走了。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