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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飞翔的姿势(9)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13 09:55:07


飞翔的姿势

作者丨姜贻斌

9

你没事吧?

没事,哥。

你要忍着。

我忍,哥。


来长沙的这些日子里,为了生存,除了没答应跟伍老板之外,我几乎什么都忍着了,甚至连回家看娘和奶奶也忍着了,只是偶尔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哥哥他自己最终没忍着。

自从哥哥求我跟伍老板好而我没有答应之后,哥哥的情绪一落千丈,每晚上来接我时,几乎是沉默不语,警惕性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样高了,眼睛不再四处扫视,把我送到住地之后,又默默地转身。只有几次,他实在是憋不住了,才愤愤地对我说,伍老板现在总是不断地找他的岔子,其实有些事情并非是他的错,可是硬是说他的错,然后就扣他的工钱。

哥哥说的这一切我自然明白,一定是伍老板见我不答应跟他,所以,就暗暗地报复哥哥,逼哥哥。其实,伍老板自从见到我那天起,就对哥哥软硬兼施步步紧逼了。

哥哥闷闷不乐地说,现在,四个人只有他的工钱最少,可是,出的力气却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我知道哥哥受了很多的委屈,便劝哥哥,少点就少点,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么,你再换个地方?

哥哥沉默半天,说,妹妹,哪里是这么好换地方的?找个饭碗实在是不容易啊,城里那么多失业的人,还有那么多的大学生,找个饭碗都难上加难嘞。

我说,那你就忍着点吧。

对,忍。哥哥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又说,我每晚上睡在床上,就拿着这个小坠子看,看上一阵,心里就平静一些了。

其实,看着可怜的哥哥,看着忍辱负重的哥哥,我曾经想不如答应跟着伍老板算了,按照哥哥的说法,我反正是这么一个女人了,那就当成烂船划吧,至于船上多坐一个男人和少坐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况我如果跟了他,哥哥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更何况,伍老板曾经对他许诺过,另外再悄悄地给他加钱。

可是,我能够这样做吗?一是我自己不想陷进这种不明不白的感情之中了,二是伍老板那副龌龊的样子简直让我作呕,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跟男人上床的女人。况且,还有小中呢,我不愿意让小中亲眼看到我是这么一个女人,我不愿意当面再次伤害那个羞涩单纯的小中。

我那天在路上意外地碰见了杨欣。

我当时并没有发现他,孤单地在路边走着,是他把车子突然停在我跟前的。我一看是他,不想再理睬,他实在让我太痛苦了。可是,我又犹豫起来,我毕竟给他生过一个崽啊。虽然早已有约在先,但我起码也要问问我崽的情况吧。

杨欣责怪我为什么不再跟他联系了,为什么要把手机号码换掉。我没有回答他,他是一个聪明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问,我崽还好吗?

他笑着说,很好,你放心吧。

我很想问我的崽现在放在何处带,由谁在带,但想到合同上的条款,又忍了下来。

于是我准备走,杨欣却不准,他说,上车吧,这么久没见面了。见我不动,他轻轻地连推带拉把我拖进了车里,然后,好像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驶。我再也没有坐车的那种激动的感觉了,我显得麻木而迟钝。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我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了。我已经心灰意冷了。不过,我倒是暗暗地希望他能够带我去看我的崽,那我会感激不尽。

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幻想而已。

杨欣把车终于在一家商场停了下来。他高兴地说,走,进去看看。

商场里的人像一群群鱼涌进来游出去,我板着脸跟随着他,他领着我很有耐心地在各个柜台转来转去,并且不时地反过头来看看我,好像是担心我会突然消失。

他说桂红,我给你买件衣服好吗?

我的心突然微微一动,我知道他的话击中了我天性中的脆弱之处。这真是女人的弱点啊。女人与商场之间有一种天生的联系和感情,女人的许多烦恼和痛苦,竟然可以在商场里得到释放和消解,以至暂时的忘记。杨欣大方地给我买了一件衣服,你们猜猜多少钱?八百八十块。不但价钱贵,而且色彩款式尺寸都合我的意,我稍稍地高兴起来,心情这才慢慢地好转。

走出商场跟杨欣分手时,他问我要手机号码,我说我到时再给你打电话吧。他没有勉强我,无奈地说,那好吧,我等着你的电话。又说,你哥哥还好吗?哦,到时候我给你哥哥买个手机。

杨欣坚持要送我,我没叫他送,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的地方。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兔子,悄悄地潜伏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个角落里。等到杨欣走了之后,我就把衣服穿在了身上,见离上班的时间还早,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诉我哥哥,让他欣赏欣赏。我想,他一定也会高兴的。我还要告诉哥哥一个好消息,杨欣答应了给他买手机——尽管我不可能再与他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了——他说,你们兄妹这么好,真是难得。他说他很羡慕我们。

我走到修理厂门口一看,哥哥他们都不见了,也没有人来修车,厂里空空荡荡的。据我估计,小中肯定是趁机到隔壁的网吧里玩去了。但是,我知道哥哥是不会去的,那需要花钱。哥哥是一个很节省的人。那哥哥到哪里去了呢?还有姓陈的师傅和方块字哪里去了呢?他们是不是都外出修车去了?我想,哥哥还有小中这些人也真是的,没人来修车,那也得有个人守着呀,不然,让伍老板看见了,不骂人才怪呢。

这时,我突然听见厂里的那间小屋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动,那声音很短暂,便走过去看了看,这一看,我顿时懵了。小屋里站着我哥哥。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扳手,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人。

哥哥好像根本没有发觉我进来了。

倒在地上的是伍老板。他的脑袋已经开了花,血肉迸绽,鲜血涂满了脸。眼睛呆呆地睁大着,像死鱼的眼睛。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吓得哭泣起来。

我抓着哥哥的手,惊恐万状地说,哥哥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知道哥哥一定是让伍老板给逼的,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伍老板见我没有答应他,恼羞成怒,他不但无理地扣哥哥的工钱,而且已经两个月没给他发工钱了,哥哥问他讨了几次,也没有讨到。看来,哥哥是被逼上梁山了。修理厂的生意近来不好,加之伍老板又不发给他工钱,哥哥肯定是担心伍老板突然哪天消失了,那么,一分钱也没有了。这样的事情,现在屡屡发生,害得那些打工的人讨债无门。可是,哥哥你怎么也要忍着呀,你不是一直叫我忍着吗?你自己不是一直忍得好好的吗?怎么就忍不住了呢?你的忍功到哪里去了?怎么做出这样骇人的事情来了呢?

你们不知道,我此时是多么的后悔呀,如果我答应跟了伍老板,他哪里会让我哥哥不断地受委屈呢?哪里会出现这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呢?

哥哥没吱声,咣当一声丢下手中的扳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伸长着脖子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也赶紧跟着出来了。小中一定还在网吧里兴味盎然地玩牌,姓陈的师傅和方块字也没有回来,他们都不知道修理厂已经发生了惊天大案,而凶手,就是我那一贯忍气吞声的哥哥。

哥哥似乎非常冷静,把小屋的门咔嚓锁了,然后走出了修理厂,朝街上走去。

哥哥在街上匆匆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我一边流泪,一边紧紧地跟随。我与哥哥的反差极大,他一身油污,双手肮脏,脚上的鞋子也是油乌乌的,我则穿着崭新的衣服。所以,许多人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但谁也想不到,我哥哥刚才杀死了人。他们一定认为我们是在吵架。

我说,哥你为什么不忍着?

我说,哥娘和奶奶知道了该怎么办?

我说,哥他不发你的工钱我手里有啊我对你说过的呀。

一路上,我就是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

哥哥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也没有多少恐慌,似乎很镇静,好像这是夜晚,他是带着我去宵夜似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有几分飘逸。

哥哥就是这样默默无语地走呀走呀。路过一个巷口时,我知道那就是夜宵街,我和哥哥曾经在这里吃过一次。我还记得哥哥说过,还要带我来宵夜的,可是我们却没有再来了。紧接着,又路过我曾经所在的那个香香足浴房,我想起了欧阳明花,我不知道她是否甩掉了那个小混混,是否还在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我们走过了一家家宾馆和商场,在一群群的行人中穿梭。然后,就到了我现在所在的康康足浴中心,门前空寂无人,霓红灯管像一条条弯曲的黑白色的蛇,难看死了。我曾说过还要给哥哥洗个脚呢,可是一直也没有实现。还有我那些新结识的姐妹,她们肯定不知道我现在心急如焚地跟随着我那杀了人的哥哥。

那条大街很长,像老是走不到头。我们走了很久,像走在时间的隧道里。我走得一身大汗,汗水把我的头发粘在了额头上。我不知道哥哥要去哪里,我想,他或许是想逃跑吧,那我就跟随他一起逃。我不愿意哥哥孤单地逃跑。可是,我们身上都没带钱,怎么逃?存折在我那里,至少要让我把存折拿来吧?

我说,哥我决定跟你一起走。

我说,哥你让我先去拿存折。

我说,哥我们可以逃得远远的。

哥哥仍然一声不吭,他对我所说的话充耳不闻。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打算的。我想,出路不外乎两条,一条是逃跑,一条是自首。

这时,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迎面而来,大声地狂笑着,手里扬着肮脏的衣服,哦,这不是李娜娜吗?她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来不及喊她了,她也认不出我了,我继续追赶着哥哥。

前面就是湘江大桥了。过了大桥就是车站。我想,哥哥一定是想坐车逃走。可是没钱怎么走?我赶紧伸手摸了摸挎包,只有十块钱。

十块钱能坐到哪里去?

我们已经走到了大桥上,河风很大,似乎要将我们吹了起来。大桥很长,所以,两旁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我紧紧地跟着哥哥。这时,哥哥突然反转身来,一边疾走一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明亮,澄洁,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平静得简直让人生疑。

突然,哥哥便疯狂地奔跑起来了,他跑得很快,像一只在草原上奔驰的骄健的野马。

我大喊,哥你跑什么?

我大喊,哥我跳不动了。

我大喊,哥你慢点走呀。

哥哥没理睬我,继续撒开双腿疯狂地跑着。这时,他一只手在脖子上狠狠地一扯,于是,我看见那个嵌着忍字的小坠子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像一只折翅的小虫飘落在地上。然后,哥哥双手往灰色的栏杆上一撑,身子陡地越过了栏杆,一只脚有力地搭在栏杆上,双手突然一松,整个人就迅速地掉下去了。一切完成得是那么的流畅,简直是一气呵成。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拼命地奔跑上去想死死地拖住他时,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于是,我看见哥哥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展开有力的翅膀在低空飞翔,他的背景不是蓝天白云,而是缓缓流动的浑浊的河流。阳光静静地照耀着,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似乎穿透了哥哥的躯体。我愿意哥哥永远这样展翅飞翔,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永不落地。

而我,则会永远地伏在栏杆边上注视着他,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的哥哥。

(完结)


(原载《时代文学》2005年第三期,《作家文摘》连载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