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姿势
作者丨姜贻斌
8
你没事吧?
没事,哥。
你要忍着。
我忍,哥。
日子过得既漫长又短暂,我过早地尝到了十月怀胎的滋味。
我终于给杨欣生下了一个八斤的崽,他又给了我一万块钱,然后,我就抹着泪水离开了那个地方。
当我还躺在产床上时,我就已经给我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叫汪海,这个名字的涵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汪洋大海,可是,他以后又会像汪洋大海一样无时不刻地出现我眼前。当他从我的肚子里慢慢地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我没有因为疼痛而哭泣,我是因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而流泪。我没有叫喊,只是默默地哭泣。医生感到十分奇怪,问我你难道不痛吗?你叫一叫吧。我摇晃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喊,我其实是心里痛,像刀子在剧烈地切割。
我会永远地记得那一天——2004年8月18日。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回来,我的崽就立即被杨欣叫人抱走了,我那天痛哭了一场,紧紧地抱着汪海不放,疯狂地亲着他细嫩的脸。我大声地叫喊,崽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娘是谁。他在我怀抱里睁着明亮的眼睛,困惑地看着我,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是坐完月子才离开杨欣的,你说这世界上有谁像我这样坐月子啊,没有崽睡在旁边。我闻不到崽的奶香气,尿骚气,听不到他哇哇的哭声,看不到他那可爱的样子。那一个月,我每天以泪洗面,披头散发,茶饭不思。我想,我不如像李娜娜那样癫了的好,那我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娘我奶奶和我哥哥,还有我那个永远也见不到了的崽。我也可以像李娜娜那样,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像撕纸片一样,即使赤身裸体也浑然不觉,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了。
坐完了月子,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我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清点好东西之后,杨欣也没有要留我,他说,桂红,你找到了事做之后,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来捧你的场。
我拖着浑身的伤痕和心中的悲伤来到了大街上,泪水盈眶。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我,像一个慵懒的孕妇。我没有再去香香足浴房了,我没有脸没有勇气向她们说明我这几个月的消失,我顺利地找到了一家叫康康的足浴中心。可是,我没有告诉杨欣,我甚至把手机号码也换掉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因为一见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的崽,那个白白胖胖的可怜的叫汪海的崽。
我想让他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地忘记。
上班之后,我才抽空去看哥哥。我好久没有去过了,哥哥很高兴,小中呢,好像也成熟了不少,似乎没有再记恨我了,他不断地问我,喂,桂红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没见你来了?小中还说,他到过香香足浴房问过我,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
我心里为之一动,小中仍然还挂记着我的。我说,是呀,我奶奶一直病得不行,我娘又招呼不过来,我就回家招呼奶奶去了。
这是我早已跟哥哥商量好了的,只说我回家照顾奶奶去了。
哥哥对小中说,你现在应该相信了吧?我妹妹这不是又来了?
伍老板那天也在,大大咧咧地说,桂红,你怎么好久不来了?他眼睛色迷迷的,看来他仍然对我不死心。
趁哥哥他们在修车时,伍老板将一嘴黑牙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桂红,我请你去吃西餐。
我笑着说,谢谢伍老板,我吃不惯西餐。
那我请你吃海鲜?
海鲜也吃不惯,我皮肤过敏哩。
那吃湘菜如何?
我说,我的肠胃不好,什么都吃不得。
伍老板听罢,很不高兴,沉着脸,狠狠地嚼着槟榔,像牛嚼草似的,哼一声便背着手走开了。
我现在每晚下班,杨欣不会来接我了,我也不需要他接。我已经渐渐地将他忘记了,可是,那个崽我怎么也忘记不了,他在我醒着时,或是睡着时,都会悄悄地闯入我的大脑,哭泣着,或是大笑着,实在是让我挂牵,让我伤感。
我不想再交什么男朋友了,跟杨欣的来往,已经让我伤心欲绝,心力憔悴,好像死过了一回,我害怕再次掉进一个陷阱,再次让我痛苦。我想清静,我不再想陷入这种感情的纠缠。所以,现在又是哥哥来接我了。每到我下班时,两兄妹肩并着肩,像无声的幽灵没入了那黑暗的巷道里。我不再羡慕那些跟着男人们去宵夜的姐妹了,我的心像一颗核桃,被紧紧地包裹起来了。
哥哥那段时间非常高兴,说,妹妹,你看这一下子就搞到了三万块钱,我高兴得很哩,你自己想买点什么就买吧。
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说哥哥,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了娘和奶奶,她们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气死的。
哥哥说,我会这么愚蠢吗?哎,妹妹,我们有这么多的钱了,你一定要把存折保管好,千万不要丢掉了,这钱弄得不容易啊。又说,唉,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是无能,赚的钱比你还少。
我劝他说,哥哥,你千万不要这样想,钱是赚不完的。
我又说,我不想买什么东西,不过,哥哥,我倒是想给你洗个脚,我曾经给那么多的人洗过脚,却不曾给你洗过呢,很舒服的。
哥哥苦笑道,洗个脚35块钱,何必呢?我没有那个福份。
我说,我出钱。
哥哥很舍不得,说,还是省着点吧。
我固执地说,那以后你一定要答应我给你洗个脚。
以后再说吧。哥哥笑着说。
一天晚上,哥哥照例来接我,走着走着,他忽然不走了,停下来,也不说话,好像有了什么心事,目光怪怪地看着我。
我感到很奇怪,便说,哥哥,你怎么啦?
哥哥叹息一声,说,妹妹啊,我实在是不想说给你听。
我说,蠢哥哥,我们兄妹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
哥哥考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妹妹,是这样,伍老板……他想跟你……交朋友哩。
这话伍老板以前也曾经对哥哥说过,哥哥没答应,看来现在哥哥已经妥协了。我却毫不犹豫地说,那绝对不行。
说罢,我气冲冲地往前走。那已是深夜了,路上没有了什么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汽车亮着鬼火一般的灯光在行驶。那些店铺的灯光早已被门遮闭了,像一具具巨大的黑色的棺材。哥哥则紧紧地跟随着,他此刻好像不是在送我,而是在追赶我,或是像个劫贼准备抢劫我。我走得很快,两脚生风,自从我生了崽之后,我还没有走过这样快的速度,我好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甩掉哥哥。
哥哥没有灰心,仍然快步地跟着我。紧接着,他忽然奔跑起来,他好像无法追赶上我,便只有奔跑起来。不一阵,他就迅速地跑到了我的前面,双手伸开,像是要阻止我的前进。我没有理睬他,我决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妥协,我不能一再地忍耐了。
我看到哥哥眼里发出无奈而可怜的目光,那目光在暗淡的灯光下似乎颤抖着,像一丝丝寒风猛地吹来。我狠狠地拨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谁料哥哥竟然伸出手,死死地拖住了我,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妹妹。然后突然跪了下来,仰着脸看着我,苦苦地求道,妹妹,你就听哥哥的吧,你如果跟伍老板好了,他就会对哥哥好呀,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一直在找我的岔子,就是因为你呀。他还对我说了,只要你愿意跟着他,他可以加我的工钱,而且不让那些伙计知道,所加的工钱悄悄地给我。我想,他如果每月另外加我三百块,那么一年下来,就是三千六啊。三千六,我们可以做多少的事啊,我们可以给奶奶治病,可以为我们的房子添砖加瓦,我们可以叫娘来玩,娘说了,她这辈子还没有走出过大山,她想出来看看世界啊……再说,你反正已经是……
没等到哥哥说完,我眉毛一耸,大声吼道,你说呀,我反正怎么啦?是不是说我反正是个烂货了是吗?我勃然大怒,真想狠狠地踢哥哥一脚。
哥哥没再说话了,胆怯地低着头,双手却紧紧地抓着我的裙子。我站住默默地流泪了,我没想到哥哥竟然会是这样,他明明知道我刚刚与杨欣分了手,心里的痛苦还没有完全消失,况且,我跟姓杨的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又叫我跟伍老板,我怎么能够做得出来?我不想再次陷入那种痛苦之中了。更让我感到痛心的是,哥哥居然从嘴里说出了你反正已经是什么什么的话来了。
我不想理睬他,但低头看着哥哥一直跪在地上,我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呀。于是,我去扶他,他却不肯站起来,十分固执。我知道,他这次非要我答应不可了。
可是,我能答应吗?
我哽咽地说,哥哥,不行啊,为了多挣钱,我听了你的,现在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忍受了许多的痛苦了,如果再让我跟姓伍的好,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没有答应哥哥。
可是我不答应,哥哥竟然就不站起来,他的双膝好像死死地粘在了地上,或是像被电焊焊紧了。
此时,我痛恨他,也可怜他。
我狠狠地甩掉他的手,走出了很远,回过头来一看,哥哥仍然跪在地上,像一尊雕像。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和哥哥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让人极其难受的局面。我们兄妹都是为了一个目标,为了多挣些钱,一忍二忍三忍,忍忍忍。哪怕是奇耻大辱,我们也都默默地忍受了。
可是,哥哥也太忍了啊,忍得让人不可思议。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