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姿势
作者丨姜贻斌
6
你没事吧?
没事,哥。
你要忍着。
我忍,哥。
自从跟杨欣上床之后,也真是像姐妹们所说的,我居然不再痛经了。多年来的痛苦突然消失,这让我快活不少。我用不着再担心出现每月那几天的痛苦了,不必再忍受那种难以忍耐的折磨了,我可以舒展着眉头给客人洗脚了。
可是,也许是由于我不懂,也许是因为杨欣的疏忽,终于,我后来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心里慌张极了,幸亏我的反应不大,不然,不知怎么向姐妹们解释。她们也许会嘲笑我的无知和幼稚,本来应该避免的事情却没有避免,这会无端地造成许多的痛苦。
无论如何,我十分害怕。
有一天夜晚,我们宵了夜,来到了杨欣的房子,我担忧地对杨欣说,月经没来,我恐怕是怀孕了。
杨欣却没有丝毫的担心和惊讶,他居然非常高兴,咧开嘴巴笑着说,真的吗?那太好了。他重重地拍着大腿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好,这不是幸灾乐祸吗?于是我生气了,好什么好?你得赶快陪我去打掉。
杨欣说,不能打,坚决不能够打。
我鼓着惊慌的眼睛,说,难道说让我生下来吗?
杨欣哈哈大笑起来,说,就是要生下来,为人类增添一个花朵。
休想,我气愤地说,我是你什么人?让我给你生崽女?
杨欣没有生气,仍然大笑,说,对对对,没错,干脆就生下来吧。
我这时突然警惕起来,死死在盯着他说,你说什么?要我生下来?
杨欣看着我,严肃地点点头。
我吼了起来,你不是发疯了吧?
杨欣冷静地说,我没疯。
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杨欣原来是想让我给他生个崽,可是我哪里会答应呢?他见我执意要去打掉,无奈之下,他跪在了我的跟前,泪流满面,可怜兮兮地说,他家三兄弟都是生的女,乡下的两个哥哥已经生了三个女,再生已无力负担,他的老父老母整天嘀嘀咕咕,为这事情发愁叹气,说怎么也得给杨家留下一根香火啊。他说他也是没有办法呀,三兄弟仅有他还有这个条件,他说,桂红,你要理解我,你帮了我,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恩情啊。
我也是乡下人,我知道乡下的风俗,没有崽就做不起人,人家动不动就会骂你家是绝兜户,一辈子抬不头。
我伤心极了,妥协地说,既然如此,你可以离婚,跟我结婚呀。
杨欣可怜地说,桂红呀,如果可以离,我就早已离了,哪里还会拖到今天?可是根本就离不脱啊,我一提出离婚,我老婆就要死要活的,甚至还威胁说,要连我和五岁的女儿一起杀掉,然后她就自杀,那是一个很恐怖的丝毫也不讲理的女人。他仍然跪在地板上,冰冷的双手扶在我的膝盖上,不断地发抖。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我还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有泪水老是流呀流呀,流个没完。我心里好后悔啊,我没有想到自己最终陷入了这个圈套,我原先只是以为交个男朋友,能够有人来吃点菜,多增添一点收入,可是哪里想得到,居然有这么可怕的事情落到了我的头上。
杨欣也一直哭着,说,桂红,我不会亏待你的,生了崽以后,我会给你一笔钱。
我一听这话,气愤地说,你怎么就没想过我的感受呢?我不明不白地替你生崽,我算什么呀?如果我把他给了你,那我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一个做娘的再也见不到她的崽了,你又理解她的心情吗?她会为此痛苦一世的。说着,泪水叭叭地往下掉。
我知道哥哥会怎样说的,可是,我还是找哥哥说了。我伤心地说我要去把胎打下来。哥哥听罢,沉默了一下,说,妹妹,千万不要打,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何况他还有一笔钱给你哩,你知道他会给多少?
我冷漠地说,我没问。
哥哥却显得很精明,说,那你一定要问清楚,免得他到时候说话不算数,哦,对了,还要跟他签个合同,一定要签,有了合同,就不怕他反悔了。哥哥一边说一边很有力量地挥动着手。
我默默地站立着,脸上充满了悲伤,我感到这个城市也在为我悲伤。前方不远,那巨大的广告牌上微笑着的女人,此时好像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大街上白色的塑料袋随风飘荡,就像一只只送葬的幡。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竟然就要给人家生崽了,而且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当时,我真是绝望到了极点。
哥哥肯定明白我的心情,他安慰说,妹妹,这种事情也要看开一点,说白了,他不就是想借你的肚子生崽么?我们乡下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更何况他有钱给你的。
我突然发疯地叫喊道,我不要这样的钱——,我不要——
挂在胸前的那个小坠子这时忽然从衣服里跳了出来,我恨不得狠狠地一把扯掉它,将它丢到下水道里,永远也不想再看到它了。
哥哥一时呆了,马上又清醒过来,小心地把坠子放进我的衣服里面,制止道,妹妹,你要冷静,你要理智,想到奶奶的病你就想通了,你就会想,你这样做是值得的。
我没说话,但我的确想到了可怜的枯瘦如柴的奶奶,当然,我还想到了哥哥未来的新屋,还想到了自己以后的嫁妆。
于万分伤心和痛苦之中,我最后还是答应了杨欣。
不过,我还是听了哥哥的话,与杨欣签订了一个合同。其内容是,我在怀孕期间,一切费用由杨欣负责;我用不着再上班了;生小孩之前,杨欣要拿两万块钱给我,生下小孩之后,再给我一万。对于我的要求是,怀孕期间,不准喝酒(我忽然想起了杨欣以前为什么不准我喝酒了,看来他早已有了预谋,他担心喝酒对胎儿不利);对于我来说,最残酷的一条是我生下小孩之后,小孩立即被他接走,以后永远也不准提出见小孩的要求,也不准打听小孩在何处,或是由谁在带着;如果是女儿,他不要,流产的一切费用由他出。
杨欣痛快地签了字,然后催促我签,他似乎担心我突然不签字了,你签吧你签吧。可是我却流泪了,望着桌子上的笔,好像它是在判我的生死。我半天才拿起来,颤动的手怎么也写不好字,我似乎已经听见了我的孩子哭泣的声音,看到了他抖动的小小的四肢。我多么希望肚子里是个女儿啊,那么就可以流掉,我就不再有了那份永远的牵挂。
杨欣见我签了字,简直欣喜若狂,他当然高兴,因为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马上叫我辞掉了工作,搬到他那里去住。他似乎生怕我反悔,痛快地拿来了两万块钱,他说你数数吧。我没有数,我怔怔地望着那些钱,我这辈子还没有见到这么多的钱,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是,我应该欢呼雀跃才是。可是,我一点高兴都没有,好像手里拿着的是两块坚硬的砖头,它们正准备狠狠地痛击我脆弱的心脏。
我离开了香香足浴房,我曾经在这里送李娜娜走的,现在却轮到欧阳明花送我了,我对欧阳明花说,我要回家招呼我奶奶,我奶奶病得很厉害,可能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欧阳明花以为我真的离开了这个城市,哭得十分伤心,说不知道时候才能够见到我。我说很快会见面的,我说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离开那个小混混。
从那天起,我就住到了杨欣家里。杨欣还请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保姆,据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专门来招呼我。他的确对我很好,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做,他回到家,总是默默地双手合十,望菩萨保佑他生个崽。后来,他又通过熟人,悄悄地给我做了个B超,结果真是个崽。我看了结果之后,心里非常失望,我多么希望医生能够悄悄地帮我改一下啊。我的希望终于落空了。可是,杨欣当时那个高兴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说要叫我哥哥来,好好地庆祝一番。我知道我哥哥一定会来的,可我坚决不答应。
杨欣惊讶地说,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没说话,杨欣是个聪明人,悄悄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说,既然你不愿意让他来,那就不叫他好了。
杨欣那天在家里喝得烂醉,笑啊哭啊唱啊说啊跳啊,他不断地抱着我亲,满嘴酒气地说桂红我感谢你啊感谢你啊,然后哇哇地呕吐一地,沉沉地昏睡过去。
我觉得他很可怜。
事已如此,我也没有多少想法了,我不愿意天天痛苦和忧郁,我无数地拿出挂在胸前的那个小坠子看,看那个鲜红的忍字。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崽生下来之后有任何的残缺。我曾经听说过,孕妇如果不调理好情绪,烦躁,牢骚,忧伤,痛苦,对于小孩将会有很大的影响。虽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我做为一个母亲,却希望他永远是健康的。
我当然也有过悄悄逃走的念头,既拿了他的钱,又可以把胎打掉,然后和哥哥远远地离开这里,我相信他寻找不到。但我觉得这似乎不义道,要么开始就不要答应他,既然答应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杨欣也不是一个吃素的人,很警惕,他似乎也提防着我突然出走,落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所以,他总是叫保姆紧紧地盯着我,即使我在楼下的那个广场上散步,我也能够发现窗口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在悄悄地盯着我。
杨欣担心我在家里憋得难受,就租来许多的光碟,那都是一些十分搞笑的片子,我说我喜欢看恐怖片或是枪战片,杨欣却摇晃着头说,桂红你这就不知道了,怀孕的人要多多地看喜剧片,这样对胎儿的发育才有好处,你如果老是看那些鬼怪呀或是炮声隆隆的片子,给我生下个恐怖分子怎么得了?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尽管我过得很优裕,但是,我老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尽管足浴房有许多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但我却怀念那个闹哄哄的地方。在足浴房,我只是一个洗脚机器,而在这里,我却成了一个生育机器。做一个洗脚机器,有烦恼也有痛苦,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做一个生育机器这般痛苦啊。这里的清静,总是让我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慌。
当然,我有时也外出走走,尽管杨欣不准我外出,他担心我会出什么意外,一不小心造成流产,或是担心我出走,但我总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呆在屋子里。离楼下不远是一个广场,那里有许多的鲜花,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鲜花,又让我想起小中来,我和他曾经在公园里尽情地欣赏过鲜花,品味过那浓郁的香气。他如果知道我现在居然是在为别人生崽,不知道他还会痛苦吗?还会朝我吼叫吗?
我喜欢在那些弯曲的小径上慢悠悠地散步,有时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孕妇。我老是在想,如果杨欣是我的丈夫,那该多好啊。我要让他挽着我的手,慢慢行走。我现在腆着肚子,接受着行人羡慕的目光,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肚子里的这团血肉一旦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却要永久地与他分离了。我幻想着他永远地能够留我的肚子里,默默地吸吮着营养,静静地陪伴着我。可是,这毕竟只是幻想。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彻底地败坏了,然后怏怏不乐地回家。
我一般不敢在广场上逗留许久,因为我害怕碰到我熟悉的姐妹,我不愿意看到她们嘲笑的目光。
她们会嘲笑吗?
有一天,我又在广场上散步,突然看见一个妹子走着走着,便一件一件地将衣服脱下来,赤身裸体地疾走。她一边走一边狂笑,让路人惊讶不已,当然,也有许多贪婪的目光狂舔着她雪白的身体。她一定是疯了。当这个妹子经过我跟前时,我仔细一看,这不是李娜娜吗?天老爷啊,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忽然大叫,李娜娜——
可是,她好像没有听见,继续疾走继续狂笑。我想追上去,把衣服给她穿上,不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一丝不挂,可是我跑不动啊,笨重而臃肿的身体横蛮无理地拖住了我。这时,幸亏有个三个好心的女人冲了上去,紧紧地将她拖住,七手八脚地把她的衣服迅速地穿上。
我站在簇簇鲜花旁边,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能够猜测得到,李娜娜之所以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她是一个不愿意忍受的女人,那次被人惨打,就是因为她不能忍耐。她现在成了疯子,肯定也是因为她不愿意忍受。我知道她的性格,虽然她放得开,但她的骨子里是很拗的。可是,想想我自己,像我这样忍受了一切就好了吗?就不悲哀了吗?我想,我甚至比她还要悲哀。像我这样的事情,如果摊在她的头上,她一定不会答应的,她会偷偷地吃药把胎打下来。
我那天的心情简直坏透了,回到家里,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杨欣高兴地回来,带回了我最喜欢吃的酱板鸭,他提着酱板鸭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桂红你看这是什么?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欣放下酱板鸭,皱着眉头说,桂红,怎么不高兴了?这可对胎儿不利呀。他现在就是千方百计地让我高兴,而让我高兴的目的不言而喻。
许久,我才忧郁地说,我今天看见了李娜娜。
李娜娜?那个李娜娜?杨欣一怔,显然已经忘记了她。
我说,就是以前跟我在一起做事的,她还给你洗过脚哩,她脸上有许多的青春痘。
哦,记起来了,杨欣点点头,说,她怎么啦?
我伤心地说,她已经疯了。
杨欣赶紧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轻轻地抱着我,安慰说,桂红,疯了的就疯了,死了就死了,可是,我们还要好好地活着。
我尖锐地看他一眼,说,我这也叫活吗?
杨欣吃惊地看着我。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