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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背景丨隔海情缘——一赵滋蕃与崔鹏飞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2-15 11:35:26




赵滋蕃像。照片由作者提供


隔海情缘

——一赵滋蕃与崔鹏飞


我第一次见到她,感觉很纳闷:这个女人怎么生成这样一副苦相呢?隆起的眉弓,唇角密而碎的短细线条,一条挨一条地刻在那里,她那双忧郁的双眼,灰白的头发,都在报告她的悲剧性经历和神秘色彩。我没有想到,我很快被这个女人所吸引,我很快走入她的故事之中。1987年12月,我父亲同事的儿子刘先生从台湾回乡探亲,约我见见面。当我抵达刘家时,屋里已有了一位客人,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女,穿一件米色风衣,很精致的样子。她在向刘先生打听她在台湾的丈夫赵滋蕃。

她说:“还是83年来了信的,怎么一直没有音讯了呢?40多年的夫妻,分隔37年,我只想见上一面,现在人家都回来了,怎么他不回来呢?”

“要是他在那边讨了太太,我也不怪他,欢迎他带着太太回来,反正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关系的。”

“要是他没有路费,我们寄路费过去。我现在经济条件还是好。”“你只告诉他,我们现在条件好了,有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回来,有地方住,简是简单一点,但还是很卫生的。”

“你还告诉他,两老一直伴我们住,我为二老养老送终,埋的都是棺材,一直送到山上。现在,他的三个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孙子、外孙都有了。孙儿们的名字都是依他取的名。”

“总之咯么久不来信,是病了还是忙咧?我总牵挂他,望他回来。”?说着说着,不时拿出手帕来,抹一下眼睛,不时地重复最后一句:

“望他回来……”

“望他回来……”

“望他回来哦……”

台湾回的刘先生则不动声色地听着。

末了,刘先生只是说:“好,好,回台湾后,你搭的口信我一定带到,赵滋蕃我们是认得的呢,很熟咧!”于是,刘先生不肯多说。

那个满怀期望的女人很不踏实地走了。

她走后,刘先生80多岁的老父亲生怕60岁的儿子怠慢了乡亲,连忙说:“咧,她就是原先‘赵宝定堂’药铺里的媳妇,人民路学校的崔鹏飞老师啊!”(赵宝定堂药铺与刘家是街坊)?“我晓得咧!这个赵滋蕃死了快两年了,我不忍心告诉她啊。”年近花甲的儿子连连分辩。我听到这里,心里很不好过。世上的事情怎么这么残酷啊,一个早已命归黄泉,一个远隔海峡还在牵挂,当时,她并不知道独守空房牵挂了37年的那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后来,崔老师终于知道了她丈夫去世的消息。

1989年3月14日是她丈夫赵滋蕃3周年忌日。这一天,她早早地起来了,儿子媳妇上班去了,孙伢子到学校里去了。她把屋前屋后打扫得格外干净,屋里的家私也抹得通明透亮。她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又坐下来,痴痴地想。

一天,她对小女儿惠娟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现在老了,反而更加想念你爸爸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39年,以前她也想他,但没有这么多功夫想。她忙,忙着教书,她一直是个好老师,她还有两位年迈的公爹公婆要侍奉,三个儿女抚养大,儿女们读书、下放、返城、招工、讨媳妇、嫁女儿、生孙子、生外孙,及至公公婆婆的生病、护侍二老送终、安葬,她有忙不完的事。最使她伤神的是她的三个儿女下放农村,要把他们弄回城里,安排一个工作。她一个女人要四路跑,求爷爷拜奶奶的,多苦啊!

屋子里该扫的都扫了,该抹的也都抹了。于是她又坐下来,痴痴地想。?她没有想到:那么重的担子都挑过了,如今两老归山,儿女都已成家,她也退休了,这时候,她的心才有闲了,每当她看到同事邻居的老人退休都是双双出入,早晚散步,出去旅游。享受偕老的乐趣,然而这种乐趣,她已经失去39年了,39年来,她的感情生活是一个空白。她突然感到寂寞起来。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充分回忆她的过去。?她的丈夫赵滋蕃走时是1950年7月的一天。她怀着三女儿,已有4个月的身孕了,那天天还未亮,她睡在床上,黑暗中她在偷偷流泪,他摸到她的床边,吻干她的眼泪,说一声:我走了。这一走便是生离死别,从此不再得见。

她记得,她那时挺着有点显怀的肚子,赶到大码头轮船码头,船还未开,她到处寻啊寻,总之是寻不见了。他知道她会来寻,躲到船舱里去了。?“呜”地一声,汽笛叫了,轮船开了,那个叫赵滋蕃的人从此没有回来了。

她的心里只留下最后的那一个吻和那声开船时的汽笛声。

“他说过要来接我的,他说过要来接我的。”

“他确实派人来接过我,那是1964年。”

“我总不往那方面想。他后来又结了婚我并不知道。他从香港去台湾,几十年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以前我给他写信是由香港的吴某某转,后来又由颐和园转,再后来是由卫道京转,我怎么也没想到卫道京是个人名呢?我总纳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呢?卫—道—京,我没想到这是一个人名,更没想到是个女人。”

崔鹏飞是从她丈夫死后才知道丈夫在台还有妻室儿女,这样必然的事她居然没有想到,她从不往那方面想,更没有想到多年转信的卫道京不再是一个胡同一个里弄,而是她丈夫后来的妻子。

有时候,崔老师也会像祥林嫂一样说循环话:“我怎么没想到卫道京是一个女人呢?我怎么一直以为是一条街或者一个巷子呢?当年接我走,我怎么就不走呢?”

我想:如果她及早知道那个名字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女人,那么她会开始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吗?

1989年4月的一天,我陪我的丈夫给崔老师画线描肖像。崔老师说她人不舒服,头晕晕的可能脑动脉出了一点问题。一说给她画像,她连忙站起来,照照镜子,理理头发,其实她的头发整齐得很。一根不乱,她向来是个极爱整洁的女人。她坐在那里,不很自在,嘴角由于面神经麻痹不停地抽动着。40年来的风霜刀剑全像一把把刀子,在她脸上刻下细细密密的皱纹,唇括处的皱纹很短,十分密集,那脸上纵横的网络,构成一张十分复杂的人生图谱。干涩的皮肤,忧郁的双眼,无一不表现她苦难的心灵。

我试图读懂崔老师脸上那些网纹,我们还是从头说起。

益阳的青龙洲是资水河拐弯处的一块河洲,洲上树木葱茏,风景宜人,洲上祖祖辈辈住着姓崔的人,崔姓人多以排筏业为生,民国初年,有一个姓崔的工人,为人忠厚,是架排人的头,他架排发了一点财。他有一个能干聪明的妻子,这个女人不但会绣花,会做各种针线还善应酬交际。在益阳街上的商人们中间走动,也用自己的私房钱与人搭股做一点生意。崔家有两个女儿,崔鹏飞是大女。崔鹏飞从小聪明活泼,很会读书,特别逗人喜欢。很小就有人给她做媒,经人说合,便许给姓熊的人家,熊家在军队做官,很有钱,崔母喜欢与有钱人结亲,于是便订下这桩娃娃亲。崔鹏飞14岁时,熊家那个小女婿突然患肺病逝世,刚刚读完小学的崔鹏飞被人接到未来婆家老屋里大粟港,家里人把她送到熊家的灵堂便走了。熊家的人给小鹏飞着了孝装,于是由她守着那个阴森森的灵堂,与她订过亲的熊家少年就睡在棺材里……

她只觉得害怕,想回去。可是熊家的人不允。丧事完毕,还是不让她走。

一个多月后,她走到熊家屋后的资水河边,看见岸边泊得有船,便问:这船能开到益阳去么?船老板说,沿着河向下走便到了益阳。?一日,小鹏飞收拾起换洗衣物,趁熊家的人不注意,一口气跑到河边,搭了一条船回到益阳自己家中。?崔鹏飞前脚到,熊家的人后脚便赶到了,熊家的人坚持要接走崔鹏飞,说要把她当女儿看,不会亏待她,还要送她读书,熊家坚持要人。?崔父下了狠心不让女儿走,说:“我的女我们自己送她读书,我们送得起。”? 经过这样一场人生变故,崔家坚定了让女儿升学的念头,先送她上了“蔚南中学”,后来考上长沙的明德中学读高中。崔家算得上一户殷实人家,崔母很会打扮女儿,总是让女儿穿得很漂亮。那个时代的女孩子,聪明活泼又上了高中,已不同凡响了。

高中时代的崔鹏飞是学校的明星,聪明活泼、能说会道、充满自信和青春活力。抗战时学校搬至兰田,同时搬到兰田的长沙妙高峰中学有一个叫赵滋蕃的益阳人,赵滋蕃在学校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尖子。当时两校之间,常有演讲比赛之类的活动,这时,赵滋蕃便把崔鹏飞约出来,给她出主意。两人常在演讲比赛中角逐,可每次总是崔鹏飞夺魁。自信好胜的崔鹏飞并不知道,这位老乡爱上了她。

赵滋蕃考上湖南大学,崔鹏飞就读的明德中学迁往溆浦。赵滋蕃经常给崔鹏飞写信,还常到溆浦来看她,同学们都知道赵滋蕃是她的男朋友了。每当这个时候,崔鹏飞便不自在,不晓得如何搞,觉得自己还在读书便谈爱有点丑。1945年,赵滋蕃在湖大读书时应召参加青年军,参军之前写信征求崔鹏飞的意见请她表态。崔鹏飞说:“为什么独要我表态呢?”两人恋爱关系已经明显了,崔还佯装不知。赵滋蕃参军后,给崔鹏飞的弟弟写信并寄钱,以崔的弟弟为跳板,向崔鹏飞传达他在军队的信息。

赵滋蕃在青年军干过一年后,继续回到湖大完成学业。赵崔之间的同学友谊在一步步向前发展。爱情已由萌发而加深,可崔母并不赞成这桩婚事,她认为赵家开一家小药店,远不如崔家殷实。崔父却很喜欢赵滋蕃的才气。

不久,崔母辞世,赵滋蕃以未婚女婿身份前来吊孝。这时,处在丧母悲痛之中的崔鹏飞一下子缩短了与赵滋蕃在感情上的距离。

崔鹏飞终于接受了赵滋蕃的求爱,这之前经历了6年的从相识相知到相爱。



赵颂如、赵惠娟、崔娟娟于1956年六一儿童节。照片由作者提供



高中毕业的崔鹏飞考上了南京的中正大学,但因父母相继去世,家中尚有3个弟妹都在上学,她只好放弃升学的机会到洞庭湖区教书。?1946年,湖南大学举办集体婚礼,赵滋蕃、崔鹏飞喜结良缘。从此,崔鹏飞成了赵家药铺的媳妇。从此住进“赵宝定堂”药号,很快有了女儿有了儿子,心高气傲的崔鹏飞开始去教书,后来又忙着带小孩,帮助婆婆做家务。

赵滋蕃从湖大经济系毕业后,出来一直弄文,他回到益阳,开始在“翘楚报”编报,后来又进了“明报”社。有一段时间他一直躲在“宝定堂”的楼上写作,说是写小说,一叠叠的稿子订成一本本,当他写得最得意时,任何人不得干扰,崔鹏飞只能带着小孩在楼下。若赵滋蕃的作品完成或告一段落,他会在楼上大喊:“鹏飞——”崔鹏飞便会抱着小孩和丈夫亲热一阵子。这个时期的作品,在赵滋蕃1950年去香港以后,全部存到乡下,后来被弄丢了。

夫妻相守的日子不太长,时间变化很快,解放战争连连告捷,国民党节节败退。赵滋蕃在湖大读书的时候,便是一个右翼学生,他不能接受新的变化,正处于一种惶惑的阶段,正在1949年8月益阳解放前夕,一个姓肖的在国民党军队带兵的人找到“宝定堂”,肖把赵滋蕃拉入他的部队,益阳解放时,姓肖的部队被解放军追击遭到惨败,全部俘虏押在益阳城的东门。崔鹏飞情知不妙,马上找出一套干净的白衣白裤,她用一个篮子装了。寻到俘虏集中的地方,只见那一排排国民党兵的俘虏排在那里,崔鹏飞走到近处,一排一排地找,终于在第4排找到了垂头站在那里的赵滋蕃,她大大方方地把他喊出来,让他脱掉身上那一套脏军衣,换上白衣白裤,奇怪的是,并没有人阻挡,当了几天兵又当了俘虏的赵滋蕃被妻子轻而易举地接了回来。

解放以后,他又干起了本行,去了《湘中日报》,可是,他与报社头头意见不合。后来反租反霸的风声很大。赵滋蕃因为自己在学校时当过青年军,解放前夕又打过几天仗,他便决定“出去”。

崔鹏飞说:“你要出去,其实你又有什么问题呢?”“问题是可以做出来的。”赵滋蕃坚持要走,并要鹏飞一块走,然而婆婆不同意;婆婆认为上有两老,下有两小,崔鹏飞肚子还怀着一个4个月的小孩,于是还是决定崔不走。赵滋蕃嘱咐,若生下儿子,起名坤如,若是生女儿便起名惠娟。后来,赵滋蕃在香港重新结婚,其中的儿子用了原来准备的“坤如”小女儿便用了“惠娟”这个名字,和大陆的女儿惠娟同名。赵滋蕃为他与后妻所生的大女儿起名飞飞,一看就知道是赵滋蕃怀有对崔鹏飞的思念。

26岁时与丈夫分别的崔鹏飞,她记住了丈夫在临行前用温热的唇吻干了她的那一颗冷泪,那个最后的吻的温热仍是那么清晰那么实在。她仰仗这一点温热走过了47年风风雨雨。

今年已是73岁的崔鹏飞老人等于守了47年寡,而她并不是一个寡妇,她曾与丈夫只隔着一个海峡。这条海峡等于分割了阴阳像银河隔渡,永远不能通行。好容易盼到这条海峡解冻,可是探亲的人流中却再也见不到47年前从罗湖桥走过去的那个人转来了。

47年,整整大半生,26岁的少妇,领着3个小儿女,搀着公婆两位老人,她是怎样走过来的?

她丈夫刚走那会,肚子里的惠娟只有4个月,以后肚子一天天大了,她便在药铺里帮忙抓药。有一天,几家药铺同行集中一起清账,特邀请数目清楚的崔老师主算。她天天顶着大肚子,算到深夜,有一位同行药铺的老先生见状说:“唉,你们莫作孽啊,都快临盆了,快莫算了。”果然,崔鹏飞第二天即生下三女儿惠娟,这个姑娘一辈子没见过她的父亲。

“宝定堂”药号很小,铺面不大,不足以养活一家人,生下三女儿惠娟不久,崔鹏飞便去教书。崔鹏飞开始只为谋生,想不到后来竟迷上了这一行,一直教了一辈子书。

她拿工资之后,每月只留3块钱作为伙食零用,其余都交给婆婆。后来工资增加,也只留5块。及至70年代婆婆去世时,她每月也只留7块钱。她留的钱只能作中餐伙食和零用,根本没有置办衣物的钱,她早先从娘家带来的积蓄早已用完,她总是穿原来的旧衣服。1964年的一天,婆婆突然拿出50元钱给崔鹏飞,要她到汽车路百货商店去买一件灰色呢子衣,那呢衣标价51元,婆婆说,那呢衣质量好,式样好。

崔鹏飞捧着这些钱,眼睛都湿了,50元钱是她一个月工资,这钱是婆婆省吃俭用,日夜绣花攒来的,绣一朵花才几分钱。婆婆平日努力绣花补贴家用,全家6口人光靠崔鹏飞的工资实在过不下去。

崔鹏飞含着眼泪买下这件呢子衣,正在这个时候,她丈夫派人接她来了,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完全没了主意。

1964年的冬天,很冷,她穿着这那件灰色呢大衣,踏着雪去大码头花木兰旅社会丈夫派来接她的人。那人叫刘岳生,是桃江人,是回家探亲顺道接崔鹏飞的。

在旅社昏暗的灯光下,这个刚满40岁的女子不知道怎样来回答这位特使。

原来,赵滋蕃通过湖南张治中的关系,为崔鹏飞办好了一切合法离境的手续,她可以合理合法地去香港与丈夫团聚。

后来组织上也找崔鹏飞谈了,告知她可以走,可是崔鹏飞不知怎么嘣出这样一句:那么我是以个人名义走呢?还是组织上派我走呢??她说过这句话后,马上又后悔了,她自己也十分奇怪,这句话不是她的本意。也许,她是怕,也许,在1964年,也只有这样的回答最合适,再说,她牵挂的太多,一旦抽身走,年迈的公公婆婆,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女怎么办呢?

崔鹏飞从此失去了与丈夫团聚的机会。

47年的日子,2万多个日日夜夜,她一个人是怎样熬过那些日子的,于是,她的青春在长久的等待中,在毫无希望的等待中一点一点的消逝。少妇的红颜慢慢退去,她开始变得憔悴了,比她同龄的女人显老一些。她的皮肤渐渐失去了光泽。她从此不再快活开心,高中时代的那个活泼的才华出众的少女崔鹏飞永远不存在了。

崔鹏飞作为一个女人,她拥有更多的爱心和温柔,这些有一部分是应该给丈夫,还有一部分应该给儿女,可是丈夫的位置,40多年来一直是空着的,只是一把占着位置的椅子。崔鹏飞于是把她大部分的爱全给了她的学生。她一直教小学,几十年来,先后在青龙洲小学、鹅羊池小学、群众街小学和人民路小学教过书。1954年涨大水,大水淹没了青龙洲,她驾着船一家一户地去接学生上课,那时她才30出头,一人架一只木划子有的是劲。小同学中有一位姓龚的和姓邓的家中困难,中餐吃不上,崔老师每餐多煮一碗米,匀给几个小同学吃。她每到一个学校,除了当班主任,她还兼着少先队大队的工作和编黑板报等杂务。不管她教数学还是教语文,她的教书能力和班级组织能力都是第一流的。学生们都佩服崔老师,当年群众街小学有一个差班,任何老师都搞不好,校长只好到鹅羊池小学把崔老师请去。果然一个学期便治好了一个班,不过,那一期下来,崔老师累瘦了,崔老师除了拿出她一如既往的母爱教育方法,还陪着那班学生上课,不管她有没有课,她都在班上,别的老师上课,她便陪着站一课时。除了陪,她还想了许多办法,组织班上的调皮子搞活动,搞春游、演讲比赛、歌舞比赛,请抗美援朝英雄作报告等。

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有方法,这样舍得搞。她是一个好胜心强、事业心强的女人。

1976年恢复高考以后,又开始抓教学质量。当时她正负责人民路小学的66班,她想把这个班的教学质量抓起来,又和从前一样拼死拼命抓班级抓教学质量。可偏偏这个时候,她的婆婆病倒了,相依为命的婆婆帮她带大三个儿女,婆媳感情很好,婆婆病得不是时候,又病得不轻,已经瘫在床上,要人接屎尿。对于崔老师来说,婆婆要照顾,班级要搞好。于是她只好两头奔,她生怕影响到学生的教学质量,必要时,让在工厂当学徒的儿子请假招呼婆婆。这个66班是崔老师在特殊时期付出了心血的班级。一个小学班,后来考上大学的竟有16人。除了会教书,会抓班级工作,崔老师比起别的老师来,她还有一双巧手。每逢校际之间的文艺会演,得头奖的肯定是崔老师的班,她为孩子们制作出各式各样光彩夺目的道具和服装。有一次,扮演大灰狼的学生需要一件咖啡色绒衣,一时借不到,崔老师便从伙食费中拿出钱来买一件。那年头是崔老师最困难的时期,几十年了,这样做道具的绒衣还放在她的柜子里。

从50年代到60年代,崔老师的模范教师奖状贴满一墙。那时,她的真实情况学校里的老师都不知道,人家只知道她有丈夫并不知道她丈夫去了香港。她只把真实情况告诉了联校的支部书记,支部书记把这个情况保密了。后来崔老师调到另一个学校,她把自己的情况照例告诉了学校的领导,但从此招来了麻烦,女校长处处刁难她,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便要求调到别的学校。文化大革命开始,她的丈夫在香港后去台湾的事飞快地飞扬开来,于是她成了群众专政的对象。?

红色台风之夜,她被半夜绑去,关了起来。三个儿女也因为这个不曾谋面或不留下很深印象的父亲,都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没有升学的资格,三个孩子一律下农村,下去以后当然比一般人家的孩子难得调上来。为了这三个孩子上调回城市,安排工作,以致将崔老师精力耗尽。有时候,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她甚至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自从70年代公公婆婆相继离世,她感到独撑门户之难。?崔鹏飞的公公是1973年死的,那一年当他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崔鹏飞准备去买菜做生日饭,而公公却说,你不会买,我去买。崔鹏飞和婆婆做了一桌子菜,公公还喝了一点酒,可是从生日过后,老爹得了病,也不肯吃药,也不肯上医院,崔鹏飞只好把自己当医生的妹妹找来,看了病吃了药,终也不见效。后来病重了,婆婆媳妇轮流整天招呼,死的那天晚上,崔鹏飞值上半夜,下半夜婆婆喊她去睡,刚睡不久,便听得婆婆喊:鹏飞!鹏飞!你耶不行了。崔鹏飞上楼一看,只见公公就要落气了。连忙去把一个远房叔叔喊来。那一天正下大雪,婆婆媳妇面临这样一场丧事,乡里来了不少亲戚,都说要大搞,要埋到乡下去,人死饭甑开。乡下亲戚都以为街上的人都有钱,要大操办,殊不知丧家一家6口只靠崔老师工资过活,有好心的亲戚从中疏通,才未大办。但也用去几百元,从此,崔鹏飞开始负债。?婆婆看了这样的场伙,害怕自己百年之后,乡下亲戚又来吵要大办,怕给媳妇负债,于是她嘱咐,我死了,千万不要把我埋到乡下去哦。后来婆婆死时,丧事办得既体面又没花太多的钱。?作为一个媳妇,也尽了儿女之孝。?作为一个母亲,抚大3个儿女,上调招工娶媳妇嫁女,孙男孙女都已经有了。40年的缺陷从此无法弥补。?假如她当年知道卫道京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条巷子,假如她当年选择再婚,我们无法猜测。

1983年,崔老师肾结石开刀,赵滋蕃从台湾来信,邀她去台休养,并说,他可以给她安排家中一间专门的房子给她住。直到这个时候,天真的崔老师还并不认为丈夫重新成了家。可自从1983年到1986年这段时间,她一直不曾收到他的来信了。她曾写信去问一直替赵滋蕃担任转信的吴先生,可连吴先生的回信也没有了。

1987年,开放探亲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从台湾回来了。她多么希望她的夫君能回来哦!

她没有想到40年的等待终只是一场空。

她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她将在回忆中度过,她不免像祥林嫂一样絮叨同样的话:“我怎么会以为卫道京是一条街呢?”“台湾来的人接我,我怎么只会说一句那样的话呢?”?

1989年,崔鹏飞收到来自美国洛杉机的信,那是赵滋蕃与卫道京的女儿飞飞写的。飞飞在信中称她为鹏飞妈妈,寄来了她和丈夫的照片,还给崔鹏飞汇了一小笔美元。?整理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发现我1989年采访时在笔记本上写着最后的一段话:

“线描像画成了,她拿过来一看,‘不太像啊!’孙子正好放学回来,争着要看,说:‘像娭毑,像极了。’这时,崔老师缓缓放下本子,走到穿衣镜前,很仔细地端祥自己,好一阵才说:‘还是像呢!我不知道我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

(1989年写于益阳,原载《女士》1998年5期)



赵滋蕃(1924-1986),笔名文寿,台湾小说家。湖南益阳人。先读国立湖南大学数理系,后参加青年远征军,复员后再读经济系毕业。曾任主编、总编辑、主笔和教授。擅长写长篇小说,也写短小的杂文与文艺论著。主要有长篇小说《半下流社会》、《半上流社会》、《子午线上》、《重生岛》(上、中、下)、《海笑》(上、中、下),中篇小说《荆棘火》、《蜜月》、《天官赐福》、《峰火一江山》,短篇小说《默默遥情》,科幻小说《飞碟征空》、《太空历险记》、《月亮上望地球》等。是台湾颇具影响的作家。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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