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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开到荼靡(六)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10 12:05:21

开到荼靡

作者丨万宁


这阵子,我对报纸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激烈。我一天往返于邮政所几趟。我兴冲冲的,有时甚至会站在邮电所旁,遥望着长沙方向的那条马路,希望班车如期而来。这条马路的多数时间是空荡的,宛如一条白色舞带,蜿蜒在起伏跌荡的矮山之间。肖芸说我傻了。对报纸如此着魔。我每天可从那些平实的不起眼的文字中读到大量的信息。这是我兴奋的由头。一些政策有改变的迹象。一些重要的人物又出现在政治舞台。

柯炎出来了,常出席一些文化方面的会议,也讲话。他是一名剧作家,是我发展的一名地下党员,最后是左翼作家的领导者之一。我想,他一定没忘记我,或是在找我打听我,或是为我的雪冤奔跑。我们在上海时,曾是那样默契,几个月不见,约到地点碰面,却都不露声色,他跟着我上电车,上人力车,路上,他从不多问,只是跟着走。到了目的地,不是见重要的领导,就是开重要的会。我们谈事的地方都是公共场所,要么是咖啡馆,要么是浴室。在四面埋伏中,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有情况及时撤离,居然就一直相安无事。当然牺牲的同志无数。几十年的相处,我们更习惯彼此的沉默,那种只可意会的眼神交流。我被捕前,我俩有两次独处,也不怎么谈话,只是在一起抽烟喝茶,我几次想一吐为快,最终欲言又止。

就是在一念之间的决定,每每想起还有丝欣慰。某些政治问题越少人知道,牵连的人就会越少。在上海时,所有的地下特工都是单线联系。有任务时,上线会找你,你就只是执行。由我单独指挥的密秘下线,有几个特殊人物,潜藏在社会各界,他们明处有身份有头衔,暗处有使命有责任。可以说,他们的情报为新中国的建立是可载入史册的。这些年,不知他们过得怎样,而惟一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人,我,也说不清,居然无人可以证明我。其实,我是由我党最高领导人直接领导的。

常念背着书包一歪一歪地出现在马路上了。我想这世上,也许什么事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难怪了,肖芸那么喜欢她,她居然是洪生的孙女。洪生与我们一起生活了四、五年,他名义上是我家的佣人,实是我们的交通员,也是我们的党小组长。由于工作性质,我们要求不能直接与家人联系。洪生真的是这样做了。常念的奶奶以为他失踪了,或是嫌气她这个当老婆的,永远也不回来了。洪生是不能回来了。那年联络点被破坏,他落进了敌人的虎口,在酷刑中活活被折磨死。当时,抚恤金都没发出去,因为谁都不知道他家人的地址。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碰上。总有一天,我会作证,常洪生是我们的优秀共产党员,是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不是一名为逃避家庭的失踪男人。常念的奶奶要以他为自豪,常念他们姐弟三人也会以有这样的爷爷而倍感光荣。只是在这个特殊时期,没人给我与肖芸平反,我们给常洪生平反也起不了作用。这个时候去说明真相,也许,反而会破坏了他们的平静。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秋天的茶场是在一次次盛大的聚会中度过的,人们在鞭炮、红旗、标语中锣鼓喧天,粉碎四人帮,在寂静的茶场真的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很多人都目瞪口呆,同时又欢心鼓舞。中国正在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人激情四溢。我一直在等。我与肖芸写的关于我们要求平反的报告递交上去了。只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人任何部门给我们答复。眼看着这年的冬天又来了,我的身体突然的弱了,经不起这钻心刺骨的湿冷。山里总是氲氤着湿湿的雾,而在早上又成了白白的霜,落在黑瓦上,寒光闪闪。肖芸说,这雾透过门窗,穿过砖墙,变成看不见的虫子,钻到她骨头,在骨髓里游走,时不时地咬上几口,痛得她撕心裂肺。她的关节炎类风湿已导致她一边有瘫痪的症状。

茶场篮球坪里经常会放一些露天电影,最近居然放了几场像《大浪淘沙》这样的老片子。内容是再熟悉不过了,里边的演员大多也认识。在这个僻远的山区,能看到过往的朋友,虽然只是在银幕上,居然倍感亲切,看到动情之处我们会抑制不住泪水。只是,我们在一种新的气象中依然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我们如同时代的弃儿。没人记起。只有疾病与寒冷惦记着我们。

我全身不适,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尖锐的痛疼时不时地袭来,冲撞着我的五脏六腑,致使我面色惨白,冷汗淋漓。我的舌尖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如同咀嚼木渣,而且在吃东西的时候反胃,一阵一阵的酸水奔涌而来。我的身体向我发出一种信号,拒绝食物。可是人要是不咀嚼食物,从嘴传递到脑的刺激就要减少,大脑不进则退,有一天我就会痴呆。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幻觉,身体会在某个时刻漂浮起来,而自己完全没有控制的能力,很像人们说的灵魂与身体在搞分裂。每每这时,我的眼神是散乱的。肖芸看见了,总是大声呼唤我的名字,可是我只能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却听不到她任何的声音,我陷入到一种真空状态。自己明明睁着眼睛,却意识薄弱。而有的时候,又被一望无际的黑色又沉又重地笼罩,被彻底地窒息。

肖芸有一天说,来茶场这么久,还没去过茶陵县城。我在书上了解到:茶陵,于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置县。因地处“茶山之阴”,而中华民族始祖炎帝神农氏“崩葬于茶乡之尾”而得名。我更清楚茶陵是块红色的土地,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影响较大。

茶陵人一直是“农勤于耕,士勤于学”,曾出过2名状元,123名进士,是明代翰林大学士刘三吾,吏部尚书、宰相、“茶陵诗派”领袖李东阳,清代大学士彭维新、张治和民国时期曾任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谭延闿、世界文化名人谭云山的故里。那天,我们随常干部去办事的车去了县城,我推着肖芸在只有一条直线的街道上行走,清清冷冷的,隔或上十分钟才会有一辆汽车驶过。我们走进老街,青石板的路,两层的白墙黑瓦木板房沿着石板路蜿蜒,在古城的紫微门,我们来回转悠,常干部说,云阳山的顶峰叫紫微峰。接着,上了南宋古城墙,说是南宋绍定五年(1232)筑成的,有城门和城门楼、角楼、更楼、景楼,楼亭相望,垛堞相连,气势恢弘。 南、东、北三面,洣水环流;西边是巍峨挺拔的云阳山。这是中国传统的傍山为屏,凭江为险,据城而守的军事防御体系。站在古城墙上往远处看,澄碧的洣水环萦如带,云阳山层峰叠翠,环城青山如黛,美得让我们屏神静气。

我们在城门附近四处走走停停,在一敞开的拱门内,有人在吊嗓子打跟斗。常干部说这是县话剧团。我们在门口张望,里边像是另一个世界,居然有人穿旗袍西装,看上去正在排演一个三四十年代革命话剧。肖芸说旗袍与西装做得太不地道了。常干部说,能这样就不错了,这年月谁还会做这玩意啊。肖芸说,可明,我们箱子底还有上海与香港时期的旗袍与西装,我们干脆送给他们吧。下次,我们就要常干部带来。我知道肖芸会说到做到的。

我们走向城门楼,里边有人进进出出,边上挂了一个牌子,城关派出所。一会,常念的妈妈从楼里走出来,她一身制服,把肖芸脸上的笑意变成了一个僵硬的表情。她邀我们进去喝茶,我们说,不方便打扰公务。她倒是诚心,说,真没什么公务,没什么事呢。可能是见到这样的单位心有余悸,肖芸执意不肯进去。所以,常干部也就只在那待了一会。走时,肖芸不时回头,她对常念妈妈说,你要去与你们领导说,这城门楼是文物,不能用作办公。肖芸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人,可是常念的妈妈却是一个劲地点头,满脸的附合。因为喜欢念,所以在心里对她的父母也有一份亲近感。当然还因洪生。

转眼间已是浓冬。湿雾沉沉,冰冷彻骨。我的心绪也是千回百转。因为政治局势的变化,我的那颗死了的心又蠢蠢欲动。人有了欲望,心就乱了,时而焦急时而郁闷时而躁动时而失落,于是好好的一个人,竟然陷入到绝望的境地。盼望有一天能峰回路转。可是每一天都是暮气沉沉。所有的期望,便成了失望。失望的表现,便是内脏的病变。老话说,心不病则神不病,神不病则人不病,人身以心为主,心动则热,心劳则汗,心忧则癖。我待在茶场本来心无旁鹜,只想着平静地养老,可是,天边的一线曙光,居然让我七窍生烟亢奋难眠。肖芸有时夺过我手中的报纸,说,外边的事,我们管它干嘛?有时,我也赌气,几天不看报。我想我干嘛要理会呢。可是,过不了三天,我又会奔向邮电所,去取那些个报纸。

那天我看到了一篇关于两个凡是的社论。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是一种声音。这声音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我所有的期望都成妄想。我失神地在暮色里沉沦。等我醒来,我躺在茶场的卫生所打点滴。肖芸说,那天我看着报纸就晕死过去了。我凝视我的妻子,光影打在她身上,我无法看清她的脸,我在茶场的工作是照顾肖芸的,可是现在却被她照看。这辈子,我总是欠她的,下辈子也难还清。

常念提着一个竹篮子进来,她说,奶奶熬了粥炖了汤。说着就用勺子先盛两碗汤,一碗给肖芸,一碗给我。我靠着枕头斜躺着,念一勺一勺地喂我。吃着吃着,我心里酸酸的,鼻子痒痒的,喉咙里像噎住了什么东西,眼睛都红了。

常念却是恬美的,嘴巴一抿一抿的,那汤像是喂给自己吃了。她带着笑意,咬着唇,说,给你们猜个谜语吧。两个伙计,同眠同起,亲朋聚会,谁见谁喜。说着用筷子夹起汤钵里炖得稀烂的鸡肉放在碗里,她眯缝着眼睛。谁猜对了,奖一块肉吃。她对我与肖芸这般说。

肖芸乐了,她举起手,像课堂里的学生。哎呀,我想,我想,这物就是,两个伙计,为人正直,贪馋一生,利不归己。我强打精神,也参合。呵呵,这物就是,两个伙计,终身孤凄,走遍天涯,无有妻室。念端着那碗鸡肉愣在那,咂嘴弄舌的,举起手里的筷子,呵呵笑,说,怎么都像啊。我们也笑。

念的到来,总是能带来笑声。不完全是她的可爱,大多的成分是老人对孩子因为怜爱而发自内心的一种迎合。顺着童真,开心大笑是自然的事,心灵的愉悦在那刻是绽放的。在笑的时候我忘了疼痛忘了疾病。念每天都来,趴在床前做会作业看会书,肖芸总是忍不住要伸手抚摸她,或是凑过去看她写字。种种迹象表明,有可能恢复高考。所以,有一天我对念说,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读书,考到外边去上大学,去了解世界征服世界。肖芸马上反驳。为什么要到外边去,不要,就在这里,这里才有快乐!才有平静!我失神地望着激动的肖芸。把天资聪颖的念,一生都定在这是残忍的。而外边是否更残忍,是不可预知的。我闭上眼睛,思绪又乱起来。

念曾经缠着肖芸问,香港是什么样子。面对荒凉的村野,起伏的茶山,香港遥远得有些不真实,可是自己出生在那,年事已高的父母在那,兄弟姐妹在那。她抚着念,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平淡地回答说,就是比我们这人多点车多点,吃的用的玩的复杂点。一个如此模糊的概念,让念顿然失去了解的兴趣。

疼痛再次袭来,我晕睡过去。淅淅沥沥的雨,一波又一波,时急时缓,连梦都是湿淋淋的。雨声一直很大,在雨中我纠缠着自己,醒来吧,醒来。可上眼皮却是沉沉的,无论怎么努力,就是睁不开。

梦与非梦之间,还能看见人影在晃动,可是自己却不能动不能说,一个人在那抗争,累得心力焦悴。倒是那个清晨,没有任何挣扎,我就醒来了。窗外湿漉漉的,空气像是从水里刚刚拎起,屋檐上的雨水滴滴哒哒,与床前铁架子上吊瓶里的水,一快一慢地往下落,不同的是,雨水落入大地,吊瓶里的水流进我血液。

肖芸在邻床睡着,边上是轮椅。我张了张嘴,两片嘴唇像是粘在一块了。试着用舌尖轻轻蠕动,一点一滴地去开启双唇。这时,肖芸向我望过来,我声音没出来,却涌出一行热泪。肖芸也湿了眼睛,带着欣喜,嚷嚷。死老头,你吓死我了,睡了这么多天不醒。又看到这个世界,又看到我的爱妻,我笑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时光就转换了。冬天变成春天,万事万物吐露出诱人的气息,窗外的樟树,老叶子上泛起新绿,鸟儿来回起落,清脆婉转地鸣叫。春的味道,如梦幻般芬芳。在充斥着苏打水的病房内也生机勃勃。这是一个生长的季节。我真想到茶山里转一转,看看新茶,听听孩子们在山间传来的笑声。可是,我稍稍坐起,胸腔内就像着了火,辣辣的,灼烧着,尖锐的疼痛猛烈地涌来。看着念的奶奶刚刚煮好的薯皮白米粥,闻着香味了,可是胃里却在抗拒,一阵一阵地反胃,还痉挛。我无力,突然懂得何为撒手。没有任何商量,死亡已经接近你了。我似乎有几次,看到了死亡,其形其色其态,都那么活灵活现。让我惊讶的是,死亡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在浅眠中,我看到几个瘦瘦的小鬼张牙舞爪的跳跳蹦蹦,在一个高高的黑色烟囱里爬上爬下,他们的影子长长的,还不停地变形。梦里居然还记得想起人常说鬼是没影子的。似乎还急着要跑回去,告诉人们,鬼也是有影子的。真醒来,又觉得好笑。

我时醒时睡,茶场的医生已束手无策。在那个黄昏,我被人抬上一辆救护车,说是要去省城长沙接受全面检查。路旁的荼蘼花开得凄然惨烈。肖芸一直与场长要求,自己也要随车去。场长婉言,说,安顿好了,就来接你。我睁着眼,想对肖芸笑一个,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却做不到笑。我居然在病痛中失去了这个表情。眼角热热的,凄凉在眼神里冻结着。肖芸安静了,她用手指抹着我的眼角,她说,可明,你先去,我随后就来,没事的,你一定会好好的。念在这时放学回来,她戚过来,握住了我,她什么话也没说,清澈的眸子里泪光闪闪,小豆子、毛仔也在,我蠕动了好久的嘴唇,用尽全力,我说,好好读书。孩子们点着头。肖芸凑过来,说,你好好保重,他们会听话的。车子载着我走了,我听见肖芸对别人说,我家老唐会复活的。我家老唐会复活的。

真是傻丫头,死了再活才是复活。我又没死。我好好的。我闻到了路旁的花香。我可以想象出那些个盛开的白色小花,一篷又一篷,成片成片地蔓延。细小的花朵也就有了磅礴与霸道之势。春天最后的花朵,要留住人们的记忆,只能带着点狠劲。记得《红楼梦》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我最近的梦里,居然总是这些韶华胜极的荼蘼,茶山上的,水塘边的,马路旁的……以一种极致的状态,开到绝境,也许是到了结的时候。

我在长沙等到肖芸了。她拉着我的手,喃喃而语,我已无法睁开我的双眼,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声音时断时续,我知道不是她停止了说话,而是我的所有功能在减退。我想抓住肖芸的手,可是我的手是撒开的。泪从我眼角漫漫地溢出。因为我感觉到那里有巨虫爬行,奇痒。然后,我听到肖芸一声尖叫,由近而远,慢慢地,就没一点声音了。我进入到无声无色无味无人无物的安静里,世界离我远去了……


后记:

肖芸本可回上海或是香港的,但是她坚持回到茶场,她说,不给老唐平反,她就一直待在这。可是她没等到那一天。一年半后,她在茶场去世。享年60。

1982年4月,唐可明、肖芸得到平反昭雪。他们的骨灰被迁往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常念、小豆子、毛仔匀考上很好的大学。常念当了作家。小豆子当了医生。毛仔成了著名经济学家。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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