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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开到荼靡(五)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10 12:02:56

开到荼靡

作者丨万宁


今天早上醒来,我拿起梳子梳头,一下就愣住了,我的头发根本不用梳了,梳子没到头发里就滑出来了。看着枕边的那黑色腰带,泪水又漫了上来。奶奶进屋把常笑往我身上一扔,说,小孩子头发短好,头发长吸血。弟弟环绕着我的脖子,嘟着嘴,脸朝屋外。我顺着他走了出去,前栋后栋,大人都忙着搞卫生,冲洗门前屋后的水沟,清扫坪里的落叶,这种大扫除是院子里每天必须做的事,住在院子里的人,每家每户都自觉地派上一人参与,我看见爸爸正用水桶冲着唐爷爷家门前的水沟,弟弟不合宜地喊着爸爸、爸爸,这个时候肖奶奶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唐爷爷接过我手里的弟弟,他说,肖奶奶要帮你修一下头发。他向我眨眼,继续说,保你好看,肖奶奶的剪头技术不错的。肖奶奶的剪刀、剃刀、推子等都摆好了,她把围布往我身上一围,就小心地修剪起来,她说,念,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再把你的头发剪短,我只是帮你修理一下。我心里暖暖的,被人关心原来像是有条虫子在心里爬,痒痒的,但又是舒服的,我笑了。

几天后,陈嫂推着肖奶奶把一件白衬衣与一条花裙子送到我家,与奶奶说,常念要演出,特送她这个礼物,祝她演出成功。奶奶有些不知所措,她说,小丫头们那是什么演出啊,就是鬼跳子跳,好玩呗。奶奶不肯收下衣服,她说太贵重了,这样要好多布票好多钱,不能收。在那个年代,每个人所用的布票是定量的,有钱买不来的。当然,奶奶心里也有一根政治神经,她不知道收下了,会不会对儿子有影响。场里谁都知道他们是大人物,但却是犯了错误的大人物,是被看管的。所以,奶奶坚持拒绝。肖奶奶说,我拿回去,家里又没人穿,那是浪费,你是知道的,我与老唐从心里喜欢你家念,收下吧。

爸爸就这衣服特意请示了场长,场长沉吟许久,说,可能两老确实是想孩子了,不收,肯定会伤他们的心,这里边应该没什么政治问题。于是,我穿上了我平生最漂亮的衣裳,可是,居然没有我预想的快乐。我的解释是,我适合做一名艰苦朴素的人,尽管我的内心一直在渴望臭美。

场院外的茶山坡边有一水塘,塘边野刺篷,临水而生,一篷一篷的,水面清泠泠的像有鬼气吹过,场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会绕道走,从不在这逗留。唐爷爷却常常推着肖奶奶在这钓鱼,起先唐爷爷把钓到的鱼送到食堂,可是食堂不收,说这个水塘里的鱼大家不敢吃。唐爷爷不解,可是却没人跟他说缘由。他喜欢这,拿着钓竿静守时光,倾听风声,钓到的鱼儿到最后他又放回到水塘里。其实,这里是茶场人心里的伤痛之地,大家都在回避。那天,我放学路过,肖奶奶老远就叫我,念,你来,这里有一条红鲤鱼。我的脚步犹犹豫豫,最终我还是站在他们面前。我没有去看桶子里的红鲤鱼,我面带恐惧,语无伦次地向他们述说这里发生过的事。从前的场长,在一次批斗后,跳了这个水塘。说着,我的腿哆嗦起来,那个场长的脸清晰地从水面上浮现出来,我记得捞起他时,他穿着白纱背心,手脚蜷缩,神情狰狞。爸爸说他是被批斗会上众人的唾沫与礼堂里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淹死的。在我跑离水塘的时候,一阵爆笑,突兀地响起,接着是唐爷爷的叹息,自古乱世批孔,盛世尊孔,兄弟啊,如果什么事能是一个死能了得,那我不知要死上多少回啊。我回头望去,四周是一片死寂,夕阳扑伏在他们身后,他们坐在光的投影中,静静地垂钓。唐爷爷对着水塘说着话儿。

今年的夏天格外长,太阳都变成了耀眼的白光,走在地面上,能感受到一浪又一浪的热气,从下而上,涌向你。奶奶说,这是毒气。她每天用鱼腥草、金银花、车前草、夏菊、干桑叶等等泡上一大壶自制的凉茶,一定要我喝上两大碗。小豆子长了一身的痱子,前额暴出两个大疖子,肿得好大,把她原本漂亮的眼睛变成了泡泡眼。我不喜欢喝奶奶的凉茶,除了苦,还有股怪味,穿肠而过时,感觉凉凉的滑滑的,到最后我就要跑茅房。奶奶说,这是泻火,也是排毒。所以,我每次不喝时,奶奶就会喊,你想像小豆子样长疖子啊。倒是小豆子挺乖的,一声不响站在奶奶身边,要喝那凉茶,奶奶怜爱地看着她,说疖子熟了,一定要把脓蔸子挤出来,要不,这疖子还会长。小豆子的妈妈带她去了茶场卫生所,医生拿出手术刀、钳子、药棉、碘酒、纱布,说是要用手术刀把疖子划开,把脓挤出来。小豆子看见白瓷盘里这些玩意,吓得一时失了声,她惊恐万状。她想起早先在老家,毛仔也是长了疖子,当乡村教师的妈妈就用一把小菜刀,在煤油灯的火焰上烧了烧,然后一刀下去,划破熟透了的红疖子,红与黄的液体喷薄而出,冲向潮热的黄昏。小豆子当时正抱着饭碗坐在门槛上,被那液体的恶臭所淹没,她瞬间窒息了,直到毛仔的尖叫声,把她手里的饭碗碎在了地上。这一鲁莽的行为,让小豆子母亲后悔多年,因为直到现在,毛仔脸上还留有巴痕。小豆子像掉进了深渊,眼前一片漆黑,毛仔被刀划破的毒疖子,四处流淌的血水脓水仿佛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也就在这时,一向乖巧的小豆子,突然撒腿就跑,留下她妈妈在后边追,一个哭一个喊,致使茶场一度鸡飞狗跳。

小豆子冲进了我家,她一把抱住我奶奶,哭喊着,奶奶救我。我这位奶奶除对我与我姐凶以外,对别人从来就是好言好语,这个时候,她一把搂住小豆子,怜爱地抚拍着,说,豆子,不哭,什么事,奶奶给你做主。小豆子嚷道,我不要开刀。你不开刀,怎么好?小豆子妈妈气喘嘘嘘,大声吼道。奶奶明白了,她说,不开刀,只要你听我的话,一定会好。不到外边去晒。不坐热地。天天用艾叶煮水洗澡。天天到我这喝凉茶。还有要上草药。说着奶奶从草坪里扯来一蔸车前草,用开水烫后,水里加点盐,稍稍凉过,便用棉签粘水在疖子周围清洗消毒。然后,用整片车前草叶子贴在疖子上。于是,小豆子脸上就伏卧着两片湿叶子。这叶子隔一个时辰又换一片,换到最后,疖子的红肿在慢慢消退,脓血也在每一次撕干叶子时被带出。三四天里,小豆子的疖子居然见好。

目睹这一神奇,肖奶奶对我奶奶佩服得五体投地。奶奶也不吝教,给肖奶奶的腰、肩、腿上打火罐。这火罐,就是一竹筒筒,在温水里浸泡几分钟后,抹干,再燃起一张棉花纸,丢进竹筒筒里,在明火旺旺时往人身上罩下去,在这个关键时刻,奶奶拿火罐的手还会扭一下,像是吸气。而我却有些揪心,怕奶奶烫着肖奶奶。吸在皮肤上的火罐,几分钟后,揭开,皮肤上却是黑红黑红的一个圆粑粑。这简直是酷刑!可是接受这酷刑的肖奶奶却是一脸的喜色,还唸叨着,好,好,轻松多了,湿气出来了,人舒服了。肖奶奶一直坐着轮椅,不坐轮椅的时候也得拄拐棍,她总喊一身痛,奶奶说她风湿重。拿块光滑的石头,粘点水,在肖奶奶背上刮,黑红色的砂印弯弯扭扭地在皮肤上隐现,在这个过程中,肖奶奶痛苦地呻呤着,我怵在那,张着嘴,声音仿佛离我而去。无论我怎么张嘴,声音都出不来。奶奶看到了我的惊吓,她一个巴掌,向我的后背猛拍过来。我嘶哑的喉咙里咕哝咕哝地发出几声怪叫。我走出屋子,看着日头,黑红的砂印尤如毒蛇,面目狰狞地向我扑来。

肖奶奶打完火罐刮完沙,立在我奶奶叠放着的挑笼前,像是被吓着了。挑笼上有个相框,工工整整地摆放着我家几代人的照片。其中,有奶奶的一张结婚照,也有失踪多年爷爷的人头照。静默了好一阵,肖奶奶指着爷爷问,他是你们家谁?奶奶说,是我家男人,这个挨千刀的,同我结亲两月,就走了,一年后,就没了音讯。肖奶奶问,他叫什么?奶奶抹了把泪,说,我没读书,大名没记住,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洪仔。肖奶奶全身似乎在颤栗,她喁喁自语,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这天,肖奶奶又叫来唐爷爷在我家相框前看了许久。奶奶起了疑心,她问,你们认识我那个死男人?肖奶奶摇着头,可眼睛里又分明噙着泪。唐爷爷默然离开。可是,我听到肖奶奶在路上问唐爷爷,是常洪生,你说是不是?唐爷爷没有回答。他朝茶山走去。

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了。新学期让我心怀憧憬。坐在黄昏里,我翻看着新书 。每一本书妈妈都用她办公室的废卷宗的反面包得好好的,妈妈在封面写上课目与我名字。那正楷字在光滑的牛皮纸上,透着机关特权的优越。因为包好后用重物压过,所以每一本书就像穿上了一件合身的衣服。每每新学期开课时,班上同学用什么纸包书,家长的职业与地位一览无疑,最牛的当属用人民画报纸包书,家长有在副食品商店的,包书的纸会有一股刺激食欲的浓香。当然,班上绝大多数是用报纸包书。我是独一无二用档案卷宗包书的。那个时候,我无限满足地翻阅着,以致情不自禁地大声朗读起一篇语文课文。《钢铁席是怎样炼成的》的选段————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在自已的朗读声中渐入佳境,可是我却在这份陶醉之中,隐隐听到了瓮在喉咙里瑟瑟的悲泣声,我抬头,看到了唐爷爷的背影,他耸着的肩像是在抽搐,背有些佝偻,他像是一头扑进黄昏里,在夕阳的照耀下,凭吊他过往的岁月。在他这一生中,他不想虚度年华,不想碌碌无为,可是在这二十年里,他没有能力不虚度年华不碌碌无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阴一点一滴地流逝看着生命在漫漫枯萎。若干年后,我想唐爷爷会是这样一个心境,因为保尔,柯察金的这段话语直抵他的心灵,让他没有回旋的余地,他的伤感在刹那间倾泻而出。

可是,在那刻,不谙世事的我绕到他跟前,无比惊讶地看着怆然泪下的他。我扯着他的衣袖,以孩童直白的方式,陪着他叹息,并低语,爷爷不哭。无声的泪水奔涌而来,悲怆之势倒是愈演愈烈。也就在这时,茶场的广播响了,一开始是低沉缓慢沉重的哀乐,然后有声音说,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那奔流不止的泪水顿时被惊吓得嘎然而止。唐爷爷抬着泪眼与我四目相对,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我记得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立在原地,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情。于是,夕阳里悲泣的哭声此起彼伏,一直在空中回荡。远处稻田里浓烟滚滚,有的稻草烧成了明火,一垛一垛地摊在地里,滋滋地冒烟,让所有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人被烟呛着,揉着泪眼。天突然落得很低,从中像是被劈开,一半是灰蓝色的,一半是铁红色的,这些颜色里,斑纹点点。天堂的柔情与地狱的狰狞仿佛同时笼罩在这块土地上。

天像是要塌了下来。我看见所有的人跑向大礼堂,场长指挥人在礼堂里布置灵堂。每一张面孔都是灰败的、哀戚的。茶场的女职工用白纸折叠着大小不一的白花。一箩筐一箩筐地装着。一阵一阵的悲泣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在空中低旋回荡。礼堂的侧门外,场里唯一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在播报着电视新闻,因电视信号不好,图像一会像雪花点,一会又叠影重重,但人们还是在看,因为不管图像多模糊,来自中央电视台的声音是真实,也就是来自北京的声音是真实的。所以,电视机前已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时候,唐爷爷推着肖奶奶来了,肖奶奶手里抱着他家那台苏制16寸彩色电视机。唐爷爷跟场长说,我家的电视机,音质好点,画面大点,放在这里可以让大家更清晰地看电视。于是,人们自动让道,在寂静中插线,调试。那个九月,秋老虎的炎热最大限度地袭击着我们,以致很多人在噎咽的哭泣中,中暑,晕了过去。很多人是真的担心,我们的国家,没有了毛主席将怎么办。

只是,我没有想到,每天太阳照样出来,我们也一样吃饭上学,犯人们也一样到地里劳动,人们也在一定的场合恢复了说笑。再大的悲伤也是会过去的。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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