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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丨开到荼靡(四)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10 11:59:15



开到荼靡

作者丨万宁


(四

我与肖芸来茶场快一年了。除了这里的老人与孩子记得我们,人们像是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我们的存在。从前的老友,陆陆续续开始出现在报纸上。每每这时,肖芸便会有稍许的激动。她说,老唐,你说我们的春天会来吗?我无言,却仍以微笑作答。我是被国家领导人多次在会上在文中点名批判的人,因为要做活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所以留了一条小命。这么些年,被密秘地关押,一个监狱一个监狱地换,没有任何朋友熟人知道我们在哪。

世事浮云变。我是在北京开会时,被秘密逮捕的。当时是作为一地方代表与会的。那几天,我见到了很多朋友,我们聊家事国事天下事,每个人都激情澎湃,都想为建设社会主义贡献自己。可是那几天,我的感觉掉入底谷,在朋友面前我掩饰我的情绪,当然这对我,是太容易做到的事,所以,我的这些朋友,没有一个感觉到我的异样。既使是与我一同参加会议的,住在我隔壁房间的,与我有二三十年友谊的柯炎,他也没察觉。我俩有过一次单独谈话,其间,我们的话语间断过两次,主要是我分心了,没及时接住他的话,我在考虑要不要与他说我的处境。想想他是一个政治上很单纯的人,干嘛要他平白无辜地担当,说了,说不定日后还会连累他。不知道是对他最好的保护。所以,两次我都把话吞了下去。我写了一份关于自己的材料,交代三十年代曾被挟持见了一位不该见的人,最主要的是见之前没请示,之后又没报告,其实不是自己故意隐瞒,而是在敌后方,要向组织汇报思想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这事一拖,再想汇报时,心里便有些打扽,瞻前想后,到最后就没了勇气,想着自己又没有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的事,而且曾经见过的那个人也死了。也就没再想过向组织交代了。可是这次会议,是要解决被称为建国后第一次党内斗争,我感觉组织上已在那等我开口了。

所以,也就在第二天的晚上,那晚本来是有一个聚会的,可是我内心的不安与煎熬,让我心累到极致。还只有九点多,我依着沙发居然睡了过去。这睡眠没有持续很久,就被一阵刺耳急促的电话铃吵醒。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他很有礼貌地说,大厅里有您的客人。那一刻,我是迟钝了,还是潜意识里故意让自己意识不到,反正我是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下楼去的。大厅里没有我一个熟人,却站着两个面孔陌生的人,他们的神情像北京四月天,透着寒意。我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我很镇定。我说,可否让我上去穿好衣服,再走。我的目光触到礼貌的微笑,却听到不容置疑语气说,不必了,上车吧。这是一张张职业训练有素的脸。

就这样,我被带到一个叫功德林的监狱,这是后来在1963年至1964年间,我与肖芸住在秦城监狱家属区才知道的。那个监狱有一个专管高级干部的“特监”区。我永远记得当晚的情形,我被他们带着,走进一间单人牢房,那个房间,15平方米左右,一张单人沙发床,有书桌与椅子,地上铺着地毯,墙角还有抽水马桶与洗脸池,房间的暖气很足。工作人员毫无表情地要我看墙上贴着的注意事项。他们说,身上有什么小刀、钥匙之类的金属器具,交给我们保管;有什么要求与需要,随时向我们提;说完,关上厚重的铁门,走了。我站在房间里,恍惚是在梦中,一个小时前,人前人后,别人称我为唐副市长,可谁曾想,这时我已成囚犯。革命了一辈子,这时成了反革命。

那些天,我每天都被带去谈话,出入都戒严了,真的就是草木皆兵。在会议室的沙发上,我失语了,我陷进沉默里,该要说的我在交代的材料里都说了,我不想再重复。面对我的是公安部的一个常务副部长,从前是认识的,属轻轻点头那种,但各自的来历都是知道的。所以,他很客气,一直抽着烟,顺应着我的心情,我们都不开口,默然枯坐,戚然对视。我抽习惯了555香烟没有了,我只能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这个时候茶在嘴里是无滋无味的,但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沉闷僵持了好多天。在监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用的却是双岗,监房门口一道,监区门口一道。有个小伙子,从我隔离起,24小时跟着我,我知道这是对我进行贴身监护。再后来,我说了。漫漫长长的人生路,一点一滴,只要是我能记起的,没想到这些记忆突然像洪水涌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某种环境里,我说不说都不由我了,极强的倾诉欲望在周身膨胀。按说我是做特工出生的,我懂得要怎样克制自己。可我觉得是待在自己的监狱,在我的意识里放弃了抗争,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对党我一片忠心。既然记忆的闸门已开启,那我就从头讲起,一件事一件事地讲,点点滴滴的细节我也不回避,只要有人要听,我就讲。我相信清白自然会是清白的。

从没想过我的革命事业会在我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嘎然而止。没有过渡,我的生命一下就进入晚年,日子在漫长中虚度。志向与抱负无从谈起。一切的一切只有平静。也许我要做的是尽量延续我的生命,只要是活着,希望就会存在。而且这两年,感觉宽松多了,不再有人审讯不再有人谈话,像这样软禁在农场的干部生活区,看似是普普通通的居家老人。在这,不同于从前我们在北京郊外秦城监狱家属区的日子,那个时候虽然常去南边的水库钓鱼,去附近的小汤山镇散步,也进北京城,逛逛书店买点东西,在街上居然遇过一两次朋友,还曾硬被拉着去了朋友家吃了餐饭。那个时候,可以说内心有很强的期待,觉得自己会与那些一起坐牢的人一样被释放,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人有期待,内心就不会平静,对国内国外的政治局势极为敏感,来自内心的忧虑,语言失去了表达,眼睛也不能释放,所有的困惑淤积在心里纠结,形成一个巨大的心结,于是气血不通,筋脉絮乱,整个人陷入绝境。内心的纠结让我的头发像落叶样,在一个秋季里纷纷落光。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在漫长的磨砺中,我居然平静了。二十年的牢狱,青锋磨尽,让我忘记了许多。所以,在这个偏远的茶场,我居然有了愉悦的心情,我珍惜与肖芸在一起的每一天。待在这,肖芸显得很快乐,特别是与这里的孩子在一起,她也像孩子了。只有我才知道,她是多么喜欢孩子。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却不能给她孩子,尽管她从没提过,我偶尔还是会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失望。革命初期,我与几位立志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青年,在苏联,我们有过一次集体的革命行动,因为我们从事的工作,是行走在刀刃上,情报工作是不择手段的,男女之事亦是手段之一,因为是手段,那就要避免留下后果。同时,这也是当特工的必修课。

雨水从三月起,便开始绵绵长长,冲走了春天的奼紫嫣红,留下最后的荼蘼在野外一篷一篷的,层层叠叠的白花,带着妖艳与诡异,有些放纵与凄厉。肖芸的腿关节在这个季节里倍受煎熬,而我的五脏六腑也像是霉变了,感觉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充斥着腐臭。端午过后,太阳开始火辣,后栋常念的奶奶每天都会晒上一坪的衣物。她搬出两个挑笼,绳子上、板凳上,花花绿绿全搁着她的宝贝,甚至还有她的寿衣寿鞋,她坐在太阳下,抖落着那些个看起来古怪的物件,不时举到鼻子底下嗅嗅,又用手抚摸着,神情里尽是追忆、期待与卷恋。上次与老人聊天,她其实比我还小上几岁,可是她却为自己的后事做好一切准备。她说,人这辈子,她该做的都做了,只剩下最后这场戏了,这样的事,自己不准备好,靠后班子,要是不如意,就晚了。

放在屋角的梼木,在暑天,她也要挪到坪里,闲时自己仔细地刮底子,底子打完,再用沙纸去打磨,一遍又一遍,老人做得极其仔细。到磨得光滑时,老人里里外外给它打上桐油。那天晚上她的孙女却闯下了大祸。一群孩子在夜色里玩着捉迷藏,可以听到他们风驰电掣的跑步声,毫无顾忌的叫嚷以及突然安静后的爆笑。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叫常念的女孩子,情急之中,她爬到奶奶的棺材里,舒舒服服地躺着,她自认为她躲到一个众目睽睽之中最最隐密的地方,她躺在那带着满脸的微笑,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伙伴们为了找她而四处奔忙,她越躺越觉得高兴,那种从未有过的快感电流般流过全身,她兴奋得醉了。

当家属区所有人打着手电筒,四处寻她时,她却躺在奶奶的棺材里美美地睡着了。以致到了凌晨,从云阳山上飘来的湿雾,让常念打了个冷禁,她醒了,也不明白自己这是睡在哪里。于是揉着惺松的睡眼,打着哈欠,从棺材里爬起来,刚刚站稳,却被夜起小解的小豆子的妈妈一声划破夜空的尖叫,吓得又跌进棺材里边,缩着不动,可是小豆子妈妈的尖叫声立马就引来了很多人,包括场长。鬼,鬼,那里有鬼。小豆子的妈妈语无伦次。所有的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着那夜色里搁在两条板凳上的棺材。棺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大家屏声静气,风吹着树叶不失时机的沙沙地响,人群中有人发颤,场长镇定自若,大吼一声,谁?出来,别在这装神弄鬼的。声音震得树间落巢的鸟惊飞起来。常念吓坏了,颤颤悠悠地站起来,看到两米外站了那么多大人,包括爸爸与奶奶,于是瘪了瘪嘴巴响亮地哭起来。当众人笑起来的时候,奶奶却赫然震怒,气极败坏地冲上去抽了孙女一个嘴巴子。可是她儿子也就是常念的爸爸因护子心切却推搡一下自己的老娘,那一刻,老人哭起来,气得要往棺材上撞,由于众人手忙脚乱地拉扯,不小心把刚刚刷上桐油的棺材掀到了地上,奶奶像是被人刨了祖坟,一口气冲上去,半天才哭出来。

我与肖芸站在那儿一直看着,有几次是想笑的,可是我们不敢。常念的奶奶在我们眼里是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她开垦荒地种些蔬菜,在墙角养几只鸡,尽管场里声明了几次,家属区不能搞资本主义自由化,可是在对待这位老人时,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平日里,奶奶从未闲过,背上绑托着孙子,洗衣做饭,忙里忙外。有的时候,孙子睡了,她守着摇篮,做针线纳鞋垫。她把旧衣服旧被单撕扯下来,把破了的旧布用米浆一层一层贴一块门板上,在太阳底下暴晒,干了再贴,贴了再晒,层层叠叠的,硬得不得了。这东西叫布壳,剪下鞋样,包上一层新布,纳上针线,便是上好的鞋底、鞋垫。老人为我与肖芸纳了一双鞋垫,冬天放在棉鞋里,暖和舒服。老人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奶奶用白薯皮煮白米稀饭,香满庭院,每每这时我与肖芸便无心看书,被这米香引诱得直咽口水,于是忍不住对陈嫂说,我们家也煮一煮白薯皮粥吧。陈嫂煮了,我们却食之无味。陈嫂说,家里没有鼎锅,肯定不香啦。再仔细看常念的奶奶是用一口生铁的鼎锅,悬挂在阶基边砖柱子边上,下边是拾来的柴火,火时大时小,慢慢地熬,稠稠的米桨溢出锅外,那香味就揪住了人的味觉。

肖芸说过,要是让她有个孩子,她想要一个像常念这样的女孩子。古怪精灵,做出的事常人总是意想不到。所以,肖芸只要是一见到常念,嘴角就会扬起,她在心里不知又想起她的哪桩笑话了。这女孩子第一次引得肖芸大笑不止,是在刚来的那个夏天的某个午后,我们靠着床头一人手里一本书,在等待睡眠的来访,可是睡眠没来,窗下却来了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话语声。

我姐周末回来说,他们开英语课了。

是洋鬼子说得话吗?

我们学这话干嘛呀?

哎,我姐说,她不想学,英语好反动的。

(在这个过程中,突然出现一阵寂静,大家显然在等下文)

知道他们把人民说成什么了吗?说成痞婆了。

啊?真的好反动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肖芸撂开窗帘,没忍住她的开怀大笑。把坐在墙角的常念、毛仔、小豆子吓了一大跳,常念莫明其妙,很不解地望着大笑不止的我们。这神态让肖芸乐得没法收场,她一边用手揉着肚子,一边掐打着我。

也就是那次几天后,陈嫂说,起伏,在这里有条件的人家是要吃叫鸡与狗肉的。肖芸从不吃狗肉,她与狗有特别的感情,说起童年往事,她会念叨曾经养过的几条狗,那些名字随口道来。但是既然来到这里,我们也就入乡随俗,叫陈嫂买了只叫鸡。在阶基边,陈嫂杀鸡有些声势浩大,磨刀、烧水,摆碗放盐水,到常念奶奶那借来木盆与簸箕,这阵势引来几只母鸡咯咯地跑来看热闹,倒是这公鸡竟然不知死期来临,居然昂首挺胸引吭高歌,亢奋地踮起脚拍打着翅膀,这公鸡正要骚首弄姿,却被陈嫂一把抓住,扭住鸡头夹在它叠起的翅膀下,把它脖上的毛三五两下地拑干净,一刀子抹下去,血流如注。肖芸瞬间就眩晕了。她是愈来愈脆弱了,与我一起走过腥风血雨的漫长岁月,曾经她是那样地从容淡定,那样地勇敢坚强。那个时候的她,双眸闪亮,曾娇憨地问,我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吗?可以说,我俩从投入革命,就没想过别的,心中只有共产主义信念,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是我们的誓言。

在肖芸面对那碗鸡血脸色惨白时,常念冲了过来,指着陈嫂浸烫在木盆里的鸡,语出惊人地嚷着,这两撮鸡毛我要了。那碗鸡血像是被肖芸喝了下去,她立马睁大眼睛,不见刚才病恹恹的样子,笑意满脸地看着常念。常念搂着衣袖,恨不得要自己伸手去拔那鸡毛,可是滚烫的木盆里她无从下手,于是又嚷着,这两撮毛我要了。那理所当然的霸道,使得肖芸扯着嘴角,想笑,却还是忍了回去,怕吓跑了她。常念见陈嫂没回答,便蹲下去,指着鸡腿边上的鸡毛说,我要这个,不能把脖上的毛给我哦。

所有玩鸡毛踺子的人都晓得,这鸡脖子上的毛看上去与鸡腿边上的一样光泽鲜艳一样细长柔顺,可是安装在铜钱板上,做毽子,毛却是反的乱的,踢起来东倒西歪。可是鸡腿边上的毛不但漂亮,还极其的听话,装在铜板上,四根鸡毛的弧度都向里窝着,这样的毽子踢起特别的有灵性,跟脚走,正脚反脚,甚至抛在空中,双脚弄个花样,那踺子依然活灵活现的,特别是那色彩艳丽的鸡毛在空中一闪一收,所有的美丽在脚尖上绽放。

鬼妹子,陈嫂晓得了,这个毛是你的啦。陈嫂冲常念大声嚷嚷,常念乐得呵呵地做鬼脸。扔下书包,急急地向茅房跑。陈嫂捞起鸡,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鸡屎臭,肖芸还在回味常念要鸡毛的神态,所以她将目光一直尾随着她。陈嫂边拑毛,边摇头,说,这妹子忒精怪了。

哎——她在那干嘛?肖芸指着二十米远,茅房前的常念。她两只脚交叉着,在原地一踮一踮的,头勾在裤腰上,猴急猴急的。陈嫂响亮地打了个哈哈,说,猫神鬼跳的,肯定是裤带打死结了。肖芸这下没忍住,笑开了,边笑边拍打着手里的那本书,我抬头望去,只见那丫头搂着裤子,向我们冲来。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她脸都憋紫了,着急地喊陈嫂,说,快,快,快把它割断了。陈嫂举起那把杀鸡的刀,也不顾上面的血迹,朝她的肚子一刀下去,把那死结做了个了断。与此同时,常念箭一般冲进茅屋。这下就真的把肖芸笑翻了。直到常念过来取她要的公鸡毛,肖芸的笑就没停过。我说这样笑,也会伤了身体。可是肖芸孩子样,望着我就笑。

可是笑到最后,肖芸又流起泪来,她说,她想着这个孩子就可怜,你看她的裤带,就是一根布带子,比毛线粗一点点,不打死结才怪呢。还有啊,你看她穿成什么样了,那屁股上永远有两个大补巴,裤脚也总是接上一截。我突然也难受起来,我们革命的目的是要让人民过上好日子,要让孩子像花朵样成长。这些年,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一直处于停滞的状态。上次,在省城,我们见到肖芸的哥哥,他偷偷地与我说了香港经济繁荣的状况,还说了“亚洲四小龙”,新加坡、台湾、南朝鲜、香港的经济怎样飞速发展。可是,我们却把国门关得紧紧的,在贫瘠的土地上让饿着肚子的人们去深挖思想相互斗来斗去。看到这些,我却无能为力,我是一个被剥夺政治权力终身的人。肖芸抹泪,是常念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唤起了她的母性。我最高兴的是这个孩子根本没意识到贫穷,她的骨头缝里都散发着欢乐。尽管她多数时候背上绑托着弟弟,可是你看她跳绳、跳皮筋、踢毽子每样都玩得风生水起,一张红扑扑的脸总是喜笑颜开。

这世上人与人是存在密码的。常念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肖芸心尖尖上的痛。有个晚上肖芸居然为这孩子流了一夜的泪。

这天,家属区内来了收破烂的。让肖芸惊讶的是,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在一瞬之间,每个人都拿着自己平日收集的宝贝,聚集到坪里与收破烂的换钱。陈嫂有鸡毛、鸡菌子皮,牙膏皮等等。小豆子、常念、毛仔这些小家伙也拿来大同小异的东西过来,只是他们的东西里有蛇皮、麻绳穿起的铜钱。小豆子说,蛇皮是在山上捡的,铜钱是墓穴里找的。我是后来听说,在蛇脱皮的季节,在上学的路上,常常会碰到,两分钱一个的蛇皮静卧在野地里,每每拾到,就觉得自己今天发财了,特别地高兴。这玩意,毛仔捡得最多,他懂得蛇脱皮喜欢在粗砺的地面上,如砖石瓦砾上。铜钱来自墓穴,山上有坟墓被雨水冲开,腐朽的棺材内白骨森森,一般在骷髅头的这端,总会有个陶瓷坛,用块石头丢下去,坛子开了,里边通常会有几吊铜钱。都说小孩子阳气足,鬼都怕,是一点都不假的,这种荒唐事大人想都不敢想,可是场院里的孩子只要碰上,是没有会漏掉的,就连常念她也敢用木棍去挑棺材内陶瓷坛里的铜钱。这些铜钱,只是当作铜价钱卖掉,真有些可惜。

一阵热闹后,我们听到了哭声,等我把肖芸推过去时,我们看到常念一张泪脸。她的辫子被绞了,货郞正用皮筋捆扎那又黑又亮的辫子。肖芸骇然。小豆子说,常念想买一根腰带,她妈妈不给钱,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辫子换钱。货郞很烦,他抢白道,这妹子明明是她自己要卖的,剪了,又哭。常念哭得伤心,泪水从眼睛里汹涌而出,嘤嘤的哭泣声里伴着哽噎,她比划着头发,愤愤地说,说好了只剪到这,你却剪到这。货郞狡辩,说,是一样的,头发反正会长的。小豆子在一旁撅着嘴,气鼓鼓的,剪这么多,那要加钱。看见有这么多人围观,货郞自知理亏,便说,别哭了,我再加五分钱,哎,这头发,我买得亏死了。坐在轮椅上,一直没说话的肖芸突然哗地一声落下泪来。因为她听说,常念在学校要参加一个节目汇演,老师要求白衣花裙,中间必须系一根黑色腰带,白衣花裙常念从同学那借到了,可是腰带却借不到,于是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她用平时积攒的牙膏皮、蛇皮等东西换的钱,还是不够,于是就想到了自己的辫子可以卖钱。

家属坪里一下安静了,一老一小抽搐着肩膀,静静的,在抹泪。收破烂的货郎委屈得生气了,一个人哔哩叭啦地收拾着东西,嘴里嗨、嗨地直叫唤。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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