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靡
作者丨万宁
(三)
奶奶从山上采来一大把箬叶,用水洗过。也不知她从哪倒腾到糯米,放些碱,滴几滴茶油。把劈来的一整扇棕树叶子挂在一张靠背椅上,就着它当细绳用,包着一个一个有棱有角的粽子。湿湿的新鲜箬叶,清香扑鼻,连糯米也好像有了香气,前栋后栋的孩子都站到了奶奶跟前,看她包粽子。卷绕起箬叶,把糯米放进去,用筷子插几下,合起另一边的箬叶,棱角在奶奶的手上利落成形。这个时候,我以有这样的奶奶为荣,我抱着弟弟在院子里疯,弟弟的笑声天籁般撒落在那个湿热的黄昏里,回音袅袅。
端午节这天,食堂比平常丰盛许多,除了荤菜还有糖包子、皮蛋、盐蛋,独独没有粽子。我们家一大早蒸上了,箬叶与糯米的香气四处飘散。中午,放学回来,奶奶剪下两串粽子,要我送到前边豆腐房的唐爷爷家。其实,院里其他孩子,都对他直呼其名,唐可明,唐可明地叫着。可是,奶奶说,人不能没大没小,这要遭天遣的。唐爷爷一看就晓得是读书人。对读书人一定要尊敬。
我提着热气腾腾的粽子去唐爷爷家时,他与肖奶奶正吃着从食堂打来的饭菜。这天他家的保姆没来。在乡下,过端午算是一个大节,可能是请假了。我走上去把粽子往桌上一放。唐爷爷肖奶奶,这是我奶奶自己包的粽子,她要你们尝尝。唐爷爷笑了,伸手拿过粽子,啊,好久没闻过粽子香了,代我谢谢她老人家。说着就剥起棕叶来。来农场这些天,他基本上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到表情。这会他说了一串话。
我每天在下午上学的路上遇见他。他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通常是几份报纸,偶尔会有几个鸡蛋一两包点心或是酱油瓶子与醋瓶子。他遇见任何人都是自己立在一边,低着头,等别人先过去,自己再挪动脚步。有一次,他买了两斤鸡蛋,给了钱就走。边上的毛仔还有其他孩子使劲吆喝,唐可明,唐可明,还要找钱呢。可能是要找几毛钱吧,却见唐可明挥挥手,朝卖鸡蛋的老婆婆点点头,很恭敬地说,不用找了。
每天在茶山的小径上往返,唐爷爷只是为了去邮电所拿报纸。报纸要从省城通过班车运过来,如果班车晚点,报纸也就晚点。尽管这报纸并不是当天的,可是唐爷爷一样站在那等。我不明白这报纸怎会有如此魔力,让唐爷爷风雨无阻,有时甚至跑上几趟。我注意到,报纸拿到家后,唐爷爷与肖奶奶天大的事都可放下,晴天一同坐在屋外,雨天坐在屋里认真地看。偶尔,指一指报纸的某一处,两人也不多说,只是对一下眼神,又各看各。我偶尔也凑上去,用我有限的认字能力去阅读,感觉都是早上广播新闻里播过的内容。唐爷爷看我对报纸感兴趣,便翻到副刊版,说,读一读,也许对你写作文有点用。可是,我读着读着就来瞌睡,趴在那就可以睡过去。一巴掌把我劈醒的是奶奶,这娃,没得出息,一见字,就嗜睡。接着她把弟弟往我背上一放,小脚一拐一拐地走了。
这个时候,院子里其他孩子都回来,一起游戏,跳绳、跳皮筋打沙包,我们忙得不亦乐乎。玩这些,我是最活跃的。我背上伏着弟弟一样在翻动的草绳边一蹦一跳,在充满弹性的皮筋上花样百出。
此时,唐爷爷离我们不是很远,他像是在看远处的云阳山,又像是在看我们。很多时候,他会走过来,从我背上解下弟弟,他抱着玩一会后,把弟弟放在他家屋檐下的竹铺子上。弟弟坐在那,唐爷爷与肖奶奶会给他找来一堆替代玩具,只要是新鲜的,弟弟便会低头忙活一阵,一样东西腻烦了,他又会叽叽歪歪地闹起来。
这天唐爷爷顺手撂下自己的手表给弟弟玩,弟弟玩倒是玩得起劲,拽着手表在竹铺子上砸来砸去,人一点点,劲还蛮大,正巧被要去热水房打水的奶奶瞧见,她扔下水桶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弟弟手里的手表,呀,呀,呀了几声都没说出话来。唐老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让小孩子瞎糟蹋呀。奶奶跺着脚。她还了手表,抱起弟弟,揪住我的耳跟子,气急败坏地朝我喷唾沫星子。玩死啊,弟弟都不好好带。唐爷爷显然被吓着了,他跟在后头,试图拦阻,他说,不关常念的事,是我给孩子玩的,手表玩不坏的,玩坏了也没事,一块手表多大的事啊,您这样会吓着孩子的。奶奶松了手,我与弟弟嚎啕大哭。奶奶停下脚步,说,一块表是孩子他爹几个月的工资呢。唐爷爷立在那,试图说服奶奶,却被没文化的奶奶说得哑口无言。
唐爷爷来时所带的贵重物品,我是在若干年后,在茶场档案室翻阅到的。手表有上十块,现钱一千多,这在当时真的是天文数字。而这些财物除平时要用的,其余的全存放在茶场的金库里。奶奶说过,世间的事古里古怪,你越是稀罕看重的东西,你越是得不到,你越是不稀罕,它便越会粘着你来。唐爷爷不稀罕钱财,可是他却一生不愁。
这年十月,也不知从哪里涌来一批讨饭的叫花子,说是家乡遭灾了。手里还拿了允许乞讨的介绍信。唐爷爷站在路边,给他们发钱,每人十块。发一个,还倒过来给他们鞠一躬。奶奶啧啧地念叨,好人啊。
姐姐一到星期六下午就与妈妈回家来,我羡慕得做梦都想上初中。星期天的早上,家属区的男人扫的扫地,洗的洗水沟,一派繁忙的景象。我端着一盆鸡食往围墙边走,奶奶在墙角砌了一个鸡窝,每天早上我的任务是打开鸡窝的门,放上一盆食。可是这天,我刚推开砖块,门淄溜一声,说是迟那是快,一只黄黄的毛绒绒的家伙咬着一只鸡跃过我的手背,就窜出好远,我一声尖叫,惊得树上的鸟儿扑哧扑哧地飞起来,刚好唐爷爷与肖奶奶在林子里锻炼,那家伙顺着墙角奔,眼看着从他跟前跑过,唐爷爷顺势把挂在轮椅边的小板凳摔了过去,不偏不依正好砸中了。我飞奔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鸡断了气,唐爷爷呵呵地笑,拎起被砸晕的家伙,说黄鼠狼偷鸡,还真被我逮着了。肖奶奶是继我的尖叫后的延续者,她一直用手捂着嘴,可是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直至唐爷爷一手举起黄鼠狼,一手摇着肖奶奶,说你别叫了,人家孩子会笑话的。
打了一只黄鼠狼,茶场的人就传开,唐老肯定有身手。那是,能在敌后战场上混这么久的人,那武功了得。其实,我看着就是一巧合,哪有那么悬。那天,奶奶把黄鼠狼与那只被黄鼠狼咬死的鸡变成了我们的美餐,唐爷爷、肖奶奶首次与我们同桌,吃得的时候,唐爷爷还沉浸在摔板凳的那一瞬间的快乐中。他带来一瓶酒,与爸爸喝了起来,喝着喝着,他还会哼上小调,肖奶奶也在一边乐。可是爸爸却被场长批评了,说他忘了立场。
南方的寒冷总是猝不及防,意识到时,那冷已入了骨髓。唐爷爷与肖奶奶特别的怕冷,老早就搭起了壁炉。放完学我喜欢叩开他家的门,边做作业边缠着唐爷爷讲故事出谜语。那些个故事唐爷爷信手捻来。他一只手推了推眼镜,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脑勺,说,从前,有三位商人,住进了一家客栈,因为投缘,一起喝酒。边喝酒边自我介绍,第一位说,我卖的是:远看像座亭,近看没窗棂,上边直流水,下边有行人。第二位说,我卖的是:又圆又扁肚里空,有面镜子在当中,老板用它要低头,摸脸搓手又鞠躬。第三位说,我卖的是:铁打一只船,不推不动弹,开船就起雾,船过水就干。
我咬着笔杆,眼睛滴溜溜地转,肖奶奶在一旁偷着乐,见我实在想不出,便用手比划着,唐爷爷眯着眼睛吐着烟圈,神情无比得意。那天正好下雨,爸爸撑着一把油纸伞,从唐爷爷家窗前走过,我拍案而起,打起响亮的哈哈,第一个是卖伞的,开伞铺的。我兴奋地击掌。肖奶奶用一颗棒棒糖敲了我一下,说,念就是聪明,奖你的。接着我神叨着那几句话,总觉得那东西就在眼前,平日里常见,可是就是想不起。说起来也怪,奶奶在那个时候,又大着嗓门叫唤着我,她烧了艾叶水,要给我洗头。当我弯下腰,低着头,刚浸湿了一部分头发时,我突然兴奋地指着盛水的脸盆大叫,脸盆,脸盆。奶奶一个巴掌猛击过来,可是我却疯了般,还在快乐地叫喊,脸盆,脸盆。而且还朝唐爷爷家跑去。唐爷爷早就听到我的叫声,所以走出房子,在坪里摇晃着一颗棒棒糖,说肖奶奶奖你的。
而第三位卖的物什,我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第二天悄悄地想问个答案,可他们摇着头,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要开动脑筋啊。直到有一天,我随妈妈去裁缝铺取衣服,看到熨斗滋滋地熨衣服,脑海里那四句话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铁打一只船,不推不动弹,开船就起雾,船过水就干。于是,我打着飞走,直奔唐爷爷家。那喜悦随我一起狂奔。
那天,我与小豆子在礼堂里的木工房内的木杠上踩平衡木,被大人呵斥着:站开些,不要在这碍事!茶场的礼堂是我们孩子最喜玩耍的地方,这里冬暖夏凉,除了偶尔开会或是各大队的犯人在这里文艺汇演,平常桌子椅子都堆放一起,有块偌大的空地,够我们玩耍任何游戏。礼堂的顶墙上挂着几台转起来缓慢的三叶吊扇。堆在一旁的桌子与凳子,我们随时可以搬出来做作业,有的时候,我们靠墙倒立,看着主席台上按顺序依次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主席的画像,小豆子说的最多是马克思喝稀饭时,他的胡子怎么办。毛仔说,肯定有人在一旁帮他拿。我说,不会的,那样就成了剥削阶级。小豆子就咯咯地笑,还叹息地说,多累啊,吃个饭总是要洗胡子。于是,我们就会望着马克思与恩格斯的胡子发呆。毛仔有一天突发奇想,他说,不知道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胡子是什么样子。我与小豆子说,那就不是马克思与恩格斯了。我们闲聊得正起劲时,唐爷爷提着竹篮来了,这阵子,礼堂内的右墙角成了临时的木工房,每天都有三四个犯人在这做事。
唐爷爷是来购买碎木片的,用于燃炉子。这些碎木片本来是废弃物,但做火引子是极好的材料。多年来,这东西从来都是谁想要就来拿点,可是独独唐爷爷来取,他一定要给钱。木工房的师傅拗不过,收下几毛钱,认真地开个收据。他一来,木工房就异常安静,只听见犯人们刨木头砍木头的声音,可是却有几双眼睛在滴溜溜的转。唐爷爷笨拙地搂着膨松的木刨子,竹篮子一下子就塞得满满的,有位犯人走到近前,帮他整理,拿掉不实用的木刨子,捡一些木头上劈下来木屑,一捆一捆地砸紧,塞进篮子里,一篮子柴火才显得实成,看上去有些份量。别人做这些时,唐爷爷自觉地退到一边,为自己的不能干而侷促,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那犯人对唐爷爷极其尊敬。当他把那篮柴火递过去时,我听见犯人说,唐老,我是位作家,五七年打成右泒,就因我写的一篇小说……唐爷爷自始自终是沉默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这位犯人。犯人好像见到了亲人,诉说的愿望极其强烈,说,唐老,我们知道你,你是革命功臣,你是冤枉的。接着,他又说,我也是被冤枉,他们硬说我是反革命……唐爷爷显然没有料到,有人会在这个地方跟他说如此敏感的话题,他吓了一跳,他用手摆了几次,想要这人别说了,可是那人好像蓄谋已久,这些话一说开就止不住。唐爷爷只能让他说下去。到最后,他提起装满木屑的竹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犯人,静静地,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话语,末了,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相信人民!
犯人怔了怔,急切的倾诉显然没有想到会换来这样一句话。相信人民!在彼时彼地,是一句彼此安慰的话。犯人猛然就淡定了,他立在一旁,默默地目送着唐爷爷转身而去。我真的不明白他们的交流,但却感觉到了一种力量。因为那个时刻,我在木工房简陋灰暗之中看到了他们眼睛里共有的光茫。很多年再回忆,我想那该是信仰的力量。
冬天的茶场,早上永远是雾濛濛的,云阳山的雾更是浓成一团墨,除非有很大的太阳,中午才可能云开见日。唐爷爷喜欢坐在太阳下,暖暖地晒着自己,或看报看书,或打瞌睡,他与肖奶奶都要守到太阳西下。没了太阳,空气立马又是湿冷湿冷的,丝丝的雾伸手可触。这个时节,满坡满坡的茶籽树开着白花,远远望去有些寒光闪闪,密密的花儿浮在绿叶上,缥缈,迷茫,还有些诡异。我与小豆子、毛仔却喜欢奔跑在茶树间,随手捡来的稻草剥去外层,掐成一小截一小截,成了通心的吸管,我们把稻草管伸到茶花的花蕊间,轻轻一吸,蜜水便像根细细的线,柔柔的润在喉头。在上学或是放学的路上,我们围着一棵一棵的树,一朵花一朵花地吸着最最天然的花蜜。
我们吸得正起劲时,唐爷爷推着轮椅上的肖奶奶,他们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我为我们的好吃而羞愧。唐爷爷从我手里拿稻草管,说,小芸,你没看过吧,这些孩子是在采蜜呢。说着,自己俯下身子,用吸管对着一朵花,轻轻一吸,然后极夸张地砸巴着嘴巴。甜、甜,太甜了。毛仔摘下两朵,奔到肖奶奶面前,自己拿嘴唆着花蒂,说,这样也可以吃。可是,唐爷爷却拍了拍毛仔,说,你们不许这样摘下来吃,一朵花就是一颗茶籽。然后,他望着我,常念,你听到没。我点着头,他又说,别人这样,也要制止。我们都乖乖的,点头。这时肖奶奶笑了。他们知道了,我也想尝尝。然后,唐爷爷把她从轮椅上扶起,让她埋入花堆里,吸了一口后,肖奶奶满眼新奇,然后又闭上眼睛,一朵花一朵花地吸着,她边吸边嚷,孩子般大惊小怪。可明,可明,真的甜呢。唐爷爷笑着。可是我们却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
高低起伏的茶山,像天堂般,我们跌在中间,奔跑嬉戏,欢乐的笑语和着山风吹刮树叶的沙沙声,清新的空气里灵动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童真。上学,放学,我们在茶山里来来回回。开春时节,还有些零星的茶花,可是却被层出不穷的新叶子覆盖,那些个嫩绿,从毛绒绒卷起的芽苞里舒展开来,迎着太阳,油亮亮的,启唇微笑。在这些新叶子中,我们找到了一种美食,我们叫它茶苞,就是那种长得厚实的嫩叶子,放在嘴里吃,脆脆的甜甜的,水分十足。而奶奶的目光却投在了茶树下,清晨或是雨后,奶奶背着竹篓在茶山捡菌子,那是一种极其美味的磨姑,因为是长在茶树下,人们叫它茶树菌。捡菌子这事,我总觉得有些诡异,明明看着没有,可是眨眨眼,或是一场雨后,那菌子就从泥土里冒出来了。奶奶不要我们捡菌子,她怕我们分不清。都是菌子,看上去差不多,有的是美味,有的就是剧毒。而且,通常愈是长得漂亮的,就愈有毒。大自然的奥妙有时就这样困扰着我。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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