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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节选丨我的民国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03 09:15:52


我的民国(节选)

作者丨菜刀姓李


立秋以后,好象每天都在下雨,淫雨霏霏,绵延千里。

秋意渐浓。

沿资江往南百里有群山一抹,此间峰峦相连,秀水环抱,三面青山一方绿水,视野十分开阔,从风水学上说是一处宝地。这群山簇之处有一条无名河,站在河边往山脚一箭之地便是宋家大院——方圆百里最大的豪门望族。这里位处丘陵高山之间,归属五峰铺镇的管辖范围,但与镇上又相隔着几十余里山路。那镇上虽小,却是四县十三镇的交汇口,虽没有县城那般繁华,倒也物广人稠,茶楼酒肆林立、颇有些气派。这一带民风彪悍,素来是个尚武的地方,然而匪患千年,列朝列代都是如此。

咱们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故事的主人公叫郝一城,20出头的一个小伙子,身高八尺,虽没有潘安之貌,但也称得上英姿飒爽、仪表堂堂,是本县首富宋雷霆府上的一名伙计,这人聪明能干,守家护院,理财打短样样都很在行。据说这郝一城出生那天,他爹老郝先是眉开眼笑,待到给儿子取名字之时又唉声长叹起来:“我们郝家祖上八代都没出个一个人物,连个七品的县太爷都没有出过,这小子就叫一城吧!指望着他将来好歹管个一方人马,当个小官什么的也好。”然而,郝一城长到二、三岁时,越长越不像郝家的面相,庄上的人家多嘴多舌,就出了传言,说这郝一城根本就不是老郝的种,老郝先是有些不以为然,后来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也起了疑心,拿出镜子对照了无数次后,精神崩塌了,自此以后,老郝对妻儿就再也没了亲近,郝一城他娘于是日日哭,夜夜哭,终于在郝一城七岁那年把眼睛哭瞎了。

郝家从道光十二年开始就在宋家大院当佣工,算起来已经整整几代人了,到了郝一城这代,先是陪着有钱的公子哥们晃了两年私塾,无奈他对读书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倒是喜欢舞刀弄枪,天天跟着院里几个护院把式的屁股后边,人家一练拳脚就眼睛发光,一双小手也痒痒的跟在一旁比划。护院中有一个原本在老哥会混的小龙头,当年老哥会在省城起事失败后,被官府通缉,便隐姓埋名躲在这边远深山之中当起了护院头领。此人身怀绝技,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为人又仗义豪迈,见郝一城嗜武如命,身康体健,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他也是个爱才之人,就动了念头将郝一城收作关门弟子,不收分文教授了他十年武艺,到郝一城17岁时,师傅见他武艺已成,才辞别徒儿和宋家的东家宋雷霆云游四海去了。宋雷霆见郝一城身手比起他师傅来丝毫不差,就让他推掉那些下贱活,专心干起了护院,偶尔也让他去县城的商铺打理经济,每月赚的钱远多于其他的佣工。

这方圆五十里,谁都知道宋家大院,这是当地最有钱的人家,阁楼亭台精雕细作,里有大小房屋百余间,院中有院,楼外有楼,到处尽是青石黛瓦,高墙深筑,古木参天,家中产业除去乡下的农林水利,县城里也有好几处收益所在,各行各业更是涉猎广泛,有杂货当铺、酒馆茶楼、金银商贸等,府中常备的佣人劳力有百余口人,那大院周围七零八落散了好些户人家,多为草棚泥砖房,也是些七杂八姓长年靠着宋家过活的长工或佃户,久而久之竟形成村落。

这一年的中秋时节,寒意已然现露出端倪。在群山绿水环绕下的千里丘陵,一切都悄悄地存在于这天地之间。秋收后的田野荒凉寂寞,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杂草,这个时节,再穷的佃户此刻也在享受着难得的空闲时光。然而,这注定就不是一个清平的世界,匪患连年,富户人人自危。这些年,到处都在打仗,先是朝廷平判各地的起义军,后来清朝垮了台,各省宣布独立,地方的军队又与袁总统打上了,然后又是各军阀间的争斗不息,这仗打来打去,土匪也一年多过一年,闹得穷人不好过,各地的富户也不得安生。前年春上,十三乡镇的富户凑钱请来县城刚刚组建不久的保安团剿过两次匪,第一次百来号保安队的乌合之众在山里转了两天,连土匪的鸟毛都没见着一根,于是装模作样放一顿空枪拿着银子打道回府。第二次,保安团只来四十多号人,在五峰铺镇边上的高霞山半山腰上遭到百十号土匪的伏击,一死八伤,剩下的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肯来了。

富户们自知要钱的衙门是靠不住了,也就打消了这些念头,于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花重金雇佣私人保镖打手,弄些军火刀枪剑棍护院,小富人家只好花钱消灾,每年给山里的两股最大的土匪头子洪大森和纪金主动进贡,送些钱粮求个相安无事。树大招风,宋家大院的掌柜宋雷霆自然也是受众匪虎视已久,有钱人到底是胆子壮实,他花钱请了几个高手护院,这几年倒也平安,后来这些高人纷纷先后离去,只剩下一个郝一城带着几个院里练出来的长工佣户子弟看家,又缺少军火,所以秋收刚毕,土匪就盯上了宋家。

岁月悠悠晃晃如一江东流之水,直到那年初秋的一个凌晨,一声尖利的枪响撕破了这宁静了许久的天空,那声音像包着铁皮的马车轮与粗糙的砂砾交上了火,刺耳得让人难以忍受。

是的,土匪来了。

土匪的到来促成了三件大事:

一、宋家大院的当家人宋雷霆被抓上了山;二、死里逃生的宋雷霆把自己的漂亮老婆杨柳儿卖入青楼;三、我们的主人公郝一城踏上了一条充满着传奇色彩的人生之路。当然这是后话,我们还是从土匪说起吧!

第一声枪声响起没一会儿,惊醒过来的人们从院子里外四下逃散,奔走尖叫:“土匪来了!我的亲娘啊,真的是土匪来了。”院子里打更的人就拼命敲锣打鼓,“咚咚”“铛铛”响成一片。

“土匪来了。”

“土匪来了。”

这句话像黑夜里的闪电一样划进人们的心头。郝一城那时还在做梦,他昨天去了一趟县城,到县城的金铺给东家押回两个月的利银,回来时已是很晚,年轻人恋床,一觉睡着美美的不想起来,隐隐听得到这些声音,然后他就听到少奶奶杨柳儿在敲门:“一城,根子,百顺,你们快起来,来土匪了。”

杨柳儿是宋雷霆东家的第二任原配,两年前,十八岁的杨柳儿还是县城“鸿春戏班”挑大梁的当红花旦,正是刚刚成名之时,出水芙蓉,千娇百媚,人间尤物。碰巧宋雷霆原配夫人胡氏病逝不久,丧偶之余难免神情低落,那一年四月,正巧又是宋雷霆的老子六十大寿,年近40岁的宋雷霆一是为借场喜事冲冲晦气,二来想表孝心给老爷子祝寿,于是花大价钱把“鸿春班”请到院子里唱戏,一唱就是三天,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没多久就把杨柳儿搞到手,做了自己的老婆,从此再不纳妾。这女子不但生得水灵动人,那声音也如一湾水似的,她一张口,人们就觉得喉咙发甜,就像酷夏里的一湾深泉或者冬日里的一丝暖阳,让一股或冷或热的东西灌顶……

洞房那晚,郝一城和院里所有的长工佃户都听到她在洞房唱戏,其音珠圆玉润,落地有声,时而似酒如歌般醉人,时而又似刀如剑般撕心裂肺。把一干人等都听痴了,半晌才悄声说:“日他屋里婆娘的,这骚婆娘连叫春都叫得这么好听,东家要败家咯!”不幸言中,杨柳儿嫁到宋家后没多久,刚过完六十寿辰的宋老爷子便一命呜呼。院子里就有传言,说宋老爷子是听不得小儿媳妇杨柳儿叫春,被活活激动死的。而后,杨柳儿的“戏”唱得越来越少,佃户们都私下笑,幸灾乐祸地说这骚婆娘终于把东家掏空了。

郝一城的美梦被不识时务的枪声和叫喊声给打断,院里院外鸡飞狗跳,和他一屋睡觉的护院百顺和根子狠狠踢他一脚,低吼道:“一城,你小子是不是想死啊?土匪来了。”

“我不想死啊?”郝一城有些发懵,神智似乎还浸泡在梦中。

“那还不起床!”百顺和根子俩人匆匆撂下话就撒丫子窜出了屋,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知道是去逃命还是去打土匪,眨眼就隐没在宋家大院的数重楼宇间。见百顺和根子飞快跑没了个没影,郝一城总算稍清醒一点,也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就往外面跑,他心想着这俩个家伙年纪比自己大,还这么怕死真是让人耻笑。他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终于浮起一件事来。十年前,他老子就是替宋老爷子送了命,他虽为护院,但并不想再赴他老子的后尘当什么出头鸟,落到土匪手中送了小命。

冲到门口,杨柳儿正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郝一城又转过身来,取下悬挂在门后面的长刀。

杨柳儿看看周围纷乱的人群,在光怪陆离的火把和灯笼的照耀下,扰攘成一团。她轻轻地对郝一城说:“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土匪?”

郝一城摇摇头:“不知道,我这就去看看。少奶奶你先进去躲躲。”郝一城和杨柳儿这样正面说话是第一次。他第一次见到杨柳儿就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而每次和杨柳儿在院子里碰到,他都不敢正视杨柳儿的脸,都是红着脸低下头赶紧叫一声少奶奶后就跑开。

杨柳儿全然没有刚才的慌乱,她继续冷冷地对郝一城说:“听院里人说,你爹也是上次闹匪时死的?”郝一城有些莫名其妙了,他越听越糊涂,现在整个宋家大院就像一堆浇了油的干柴,只要一丁点儿的火星就能熊熊燃烧起来,早已乱成一团,而杨柳儿作为少奶奶居然连一点慌张的意思也没有。就在这时,东家宋雷霆慌慌张张地拿着一把短枪已爬上了前院的围墙:“给我拿火铳上炮楼,把门给我堵死喽!”见院里人个个神情慌乱,毫无斗志,又大声嚷嚷:“挡住土匪上墙,每人发大洋20块……不,30块。”

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有十几个要钱不要命地跑回去,拿起火铳长刀乱糟糟地跑向围墙的炮楼,一个个笨手笨脚地往院口的小炮楼上爬。这些人里,专门的护院只有四、五个人,平时对付些闹事的刁民或者流寇倒还在行,但面对着手上有枪的大股土匪却是手足无措,其他的人更是一盘散沙,都是些干活吃饭的长工,谁也不会真心给东家卖命。

院外有人在高声大喊:

“宋老板听着,我是雷神寨的洪大森,今天特意带着弟兄来借点钱花,识相的把门打开。”说罢枪声密集起来,很有些示威的味道。院里的人伸出脑袋往下一看:我的亲娘啊!那外面的土匪,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马,除了前面耸立的一大片雪亮的马刀,还有十来条汉阳造长枪,于是刚才还被金钱激红了眼的人们纷纷怯了场,灰溜溜地从围墙上下来了。

郝一城知道围墙外面的土匪是有备而来,也知道洪大森是方圆百里势力最大的土匪,他看看手上的刀,白生生的闪烁着寒光。“少奶奶,没事的话我出去看看,我吃的就是这碗饭,院子里有事了怎么可以置之不理呢?你赶紧先躲起来!”

杨柳儿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到底是没说出来,她让到一边,看着郝一城跑向外院去了。宋雷霆正在大骂这些长工和佣人们不讲情义,尔后又细数自己平日里待他们如何如何,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刻都把他抛弃了。

外面土匪听到乐了,又喊起话来,还挺客气:“宋老板,我们也不想把事做绝,你只要拿出一千大洋来,我们立马收兵走人,从此以后两不相干,绝不再来骚扰你。”

宋雷霆倒也不孬,粗着脖子大骂:“姓洪的,我呸你二大娘的,你以为我这点家业是打雷刮风天上掉下来的啊?说给一千就一千,你当是拿裤档里那鸟玩意划他娘的大字呢?”

姓洪的土匪耐性好,但听到这话也不觉有几分恼意:“姓宋的,你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老子们有三十条枪,百来把马刀,凭你那几把鸟铳根本就不管用,识相的出钱换命,否则休怪老子血洗你宋家大院!”

旁边一土匪骨干淫笑道:“当家的,咱们和这软蛋废什么话,他是给脸不要脸,依兄弟们的意思,一顿乱枪轰进去,看他还敢嚣张不?”

一喽罗出言附合:“就是,听说姓宋的有个一挤就会出水的小老婆,要不咱们冲进去,洗光宋家,女的带回去给大伙儿快活快活!?”

匪首洪大森倒讲些盗亦有道,所以没搭理这个看似相当不错的建议,说:“姓宋的,你少嘴皮子硬,老子再给你最后一柱烟的时间考虑,一柱香燃完,我们便杀进来,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一柱香燃起来,烟雾缭绕,一缕缕地直扑宋家大院,熏得楼台上的宋雷霆眼睛发光,更熏的那些护院长工们心惊胆战。

宋雷霆六岁的儿子宋小贵听到外面乱哄哄地,手上拿着一个货郎鼓边摇边兴奋地跑出来看热闹。宋雷霆一看此情形有些慌乱,他们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要出点意外那还了得。

“一城,一城。快来把你少东家抱进里屋。”

郝一城听到东家在喊,连忙跑出来。

“是谁在看管少东家的?”宋雷霆大怒。郝一城摇摇头,抱起少东家跑回去了。少东家没看成热闹,很是不满,拼命用货郎鼓敲打着郝一城的脑袋瓜子。郝一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看着刚才被大洋刺激得还有点精神的佃户们此刻全成霜打的茄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上一回土匪光顾宋家的时候,他死了爹,这一次,又会死谁?

对,我们来说说上一次的宋家匪事,就先从郝一城他爹的尸体说起吧!

在发现他爹老郝尸体的五天前,宋家收到一封“飞子”(注:旧社会土匪“先礼后兵”,用于敲诈勒索之用带有威胁性质的书信),声称三天内宋家要将大洋2000块放在七里亭的一条小路边的某棵大树下,如若不给,要血洗宋家云云,当时宋雷霆尚未掌家,他老子宋老爷子生性软弱,胆小怕事,本来花点银子息事宁人,无奈土匪索要金额巨大,便打发郝一城他爹前去与土匪谈判,以减少金额,可是这老郝一去便没活着回来。

庄上人家发现郝一城他爹尸体的那一次正是晌午时分,尸体从一个空地窖抬出来的时候,已经臭不可闻,一群苍蝇嗡嗡围着他爹飞舞,头项上艳阳高照,多么好的一个天气啊!他爹就是在这么好的一个天气被村里人发现的。

有人跑到宋家大院,大叫着:“宋老爷,你们家那个姓郝的伙计死了。”然后报信的又跑到院外的一栋草房前喊:“郝一城他娘,你男人死了。你男人死了。”报信的人精力充沛,他一路奔跑着,丝毫不觉疲乏,逢人就眉飞色舞地说郝家的男人死了,没多久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郝一城的爹死了,于是眉飞色舞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围拢过来看热闹,但是他们只看一眼就顶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胃口不好的直接吐一地,然后纷纷转身就走。

他们说,这姓郝的老鬼太恶心了,活着的时候没干过什么好事,现在他死了还不忘恶心大家一回。紧接着,这些人幸灾乐祸地把郝一城拉到停尸的地方说,看看你爹吧,他恶心我们,我们也要恶心一下他的儿子才算公平。

郝一城在一个纷乱的环境中长大,人们七嘴八舌让他大脑胀痛,他那时还小,于是也挤进人群看了他爹一眼,但只看一眼,他就跟着吐了,他的确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伤,好象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死去多日且已经开始腐烂的人。他们的死好象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别人就骂,说你个短命的,你爹把你养出来,现在他死你都不伤心,你要遭雷劈的。

郝一城这才想起来,是他爹死了,不是别人爹,他是这个已经开始腐烂的让他恶心的“东西”养出来,按理他应该是要伤心的,就算是不伤心也得假装很伤心啊!于是他就嚎啕大哭起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干巴巴的,像刚刚阉割的公狗。

然而没嚎几下,他就发现一个问题——他娘也没有哭,那个瞎眼女人的脸上甚至连一点悲伤的意思也没有,她就那样平静地坐着,就像平时里在院子外晒太阳一般,她的眼眶空洞无边,漠然地听着郝一城干嚎着。别人就提醒她:女人,你男人死了。

瞎子女人平静地点点头,在人们迷惑不解的眼神里,表示她已经知道这个事实。她的表现直接影响到郝一城的情绪,干嚎几声后,嗓子极致不爽的他停止了装腔作势的悲伤,转身消失在后面的山上。然后在半山腰上,他看着几个院里的人捂着鼻子,用一张破草席卷起他爹抬走了。他木然看着他爹被一张破草席给卷走,有人扛着锄头跟在后面,栖息的乌鸦冷冷盯着他,目光似带了丝鄙夷。慢慢地,一种叫悲伤的东西突然真实地爬了上来,他看着天上的云变成了一锅清粥,在他的眼睛里荡漾开来……

他突然发起狠,弯腰摸起把石子朝林子中用力掷去,惊得满树乌鸦四下逃散,然后他朝山下飞奔而去。

从小到大,郝一城一直不是特别喜欢那个不会说话的爹,他爹喜欢赌钱抽大烟,没事还会去镇上的糖板铺(注:湘西南一带对以卖身为业的女子所居的鄙称)找野女人快活,拿回家的钱几乎没有,他长这么大,他爹就抱过他一次,那是郝一城七岁时的大年初一,他爹带着他去给老东家拜年,老东家高高地坐在正堂屋的太师椅上,眯着眼睛扫了一屋子前来给自己拜年的下人们,他的目光划过人群,停留在郝一城他爹的身上。“老郝,别人都是抱着孩子来给我拜年,你咋一个人呢?”

郝一城他爹看到老东家桌上一叠厚厚的红包,眉头一展,说:“我儿子也在啊!”说着他开始在人群里寻找他的儿子。最后他终于在角落里看到正在捡碎鞭炮的郝一城。于是他抱起儿子,浩浩荡荡地去找老东家要红包了。

那是他爹唯一一次抱过他,所以郝一城记忆犹新。

这么多年,是他的母亲帮人织布纺纱赚点小钱过来的。所以他父亲死了,他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他理解这可能也是为什么他母亲没有悲伤的原因。他爹死后没多久,东家给了郝一城的瞎子老娘一些钱,然后又把12岁的郝一城招进了院子,平时帮着干些活,赚些小钱过生活。也算是对死者的一个小小的交待。

但无论如何,他爹是为了宋家去死的,具体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有人说是他爹认出土匪里面的内线,被人灭了口,也有人说他爹是代宋家去给土匪送信,结果信里面的内容激怒土匪,一努之下杀了来使。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爹为宋家而死是事实。他爹把命给了宋家,他这条命就不能再给。

欠人家的钱再多,也可以还得清。

但是欠人家的命,哪怕只有一条,你一辈子也休想还得清。

所以,郝一城觉得宋家欠着他们的,他们还不了这笔债。

不扯远了,我们回头再来说这一次匪乱。

那柱香越来越少,人们显得越发焦躁不安,开始那点被金钱鼓动的气势进一步下滑,有几个已干脆放下手中家伙,见此情形,宋雷霆脑门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姓宋的,这是我们的当家人洪大森,现在,我们当家的在问你话呢!”有一杆枪举过头顶。

宋雷霆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土匪一进庄,他差不多就猜到了。这一带土匪势力虽多,但真正敢打他主意的无非是那两股最大的。

“姓宋的,给句痛快话,钱你到底给还是不给?”长得牛高马大像猛张飞一般的洪大森快失去耐性了。

宋雷霆回头看看自己这几条人枪,低叹一声:”你们要的现钱太多了,我一时根本凑不出来,洪大当家的,我们打个对折行不行?”

洪大森见好就收,和几个头目在下边嘀咕起来,有达成和解的意向。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空气中,只有细细的雨滴在敲打着地面。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不合时宜地从宋家大院的楼顶的某个位置射了下来,打在下边一个小土匪的肚子上,那匪哇地一声惨叫就倒了地。

洪大森彻底被激怒了。

“姓宋的,你居然给老子玩阴的,弟兄们,给我狠狠揍这狗日的。”

宋雷霆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枪打得云里雾里,清醒过来后他大吼道:“是谁开的枪?谁他妈让你开的枪……”但是一切都晚了,密集的枪声在这清晨的丘陵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土匪们已经开火……

洪大森没有想到,这个姓宋的居然有这么大的胆量,竟敢以命相抗,带着一群乌合之众与自己来真格的,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指使下面的人开枪暗算自己的弟兄,他是真的愤怒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对这个人还怀有几丝敬意,现在,他居然敢以冷枪伤自己的人。

结果自然可以想象,洪大森率队攻入宋家大院,他们架起两排云梯,翻上围墙,宋雷霆见抵抗已经没有意义了,索性打开了大门,让土匪蜂拥而入。洪大森也不让人入院中洗劫,只是将外院的百十号人全部赶在一堆,人群里,少奶奶杨柳儿也在其中,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神情麻木。这会儿,一院子的人都慌了,大家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虚张声势,怯懦和惊恐像意料之中的那样贴在人们的脸上,大家都想起了老郝那具散发出恶臭的尸体,心胆俱裂。

洪大森狼一样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他看到宋雷霆的时候,他失望了,宋雷霆的神情只有一点点慌乱,或者说是沮丧更合理一些。

“刚才是谁开的枪?”

宋雷霆和洪大森不约而同吼出这句话来。

人们面面相觑,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但无人认账。

“有胆子伤人,没胆子认账,算个什么东西?”洪大森冷笑一声:“也好,没人应承,这事就由你们东家担着了。”说着他朝宋雷霆走过来。

宋雷霆低叹一气,说:“我还是那句话,钱我出,但请洪掌柜不要为难这些下人们。”

一个小匪首没等洪大森回话,一枪托重重地砸在宋雷霆腰上:“他妈的,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讲条件?血债血偿,欠债还钱。今天,开枪的人不自己站出来,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宋雷霆急了,他是真的急了,目光移向洪大森:“洪掌柜,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我一个人承担就是,不要为难其他人好不好?”

“姓宋的,我兄弟都说了,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和老子谈条件?”洪大森说着扬起手,“咔咔”几十条长枪即顶上膛,雪亮的马刀举过头顶。一见这阵势,院子里“轰”地哭爹喊娘,乱作一团。

人堆里,刚才还兴奋得喊打喊杀的百顺和根子也没了脾气,索性蹲在地上,有几个胆子更小的长工,更是吓得趴下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长工,更是做好装死的准备,他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那里,跟一团肉球似的,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郝一城却一点害怕的意思也有了,他是真的不害怕,或者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

他天生就是一个胆大的人,但是胆大的人不一定不怕死。

洪大森杀气腾腾的扫视着乱作一团的众人,心中涌起一股征服感和满足感。他一个个的扫视过去,最后却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人群里。在火光下,那个女人的脸映衬的更漂亮了。洪大森瞬间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就是宋雷霆那水灵灵的老婆了。洪大森的眼光一亮,死死的盯着杨柳儿没有再移开了。杨柳儿的眼神对上了洪大森的眼睛,心中一惊,洪大森眼神中的表达的欲望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宋雷霆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的脸色也骤然一变,却不敢上前说话,心中恐惧而矛盾着。洪大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猥琐的笑,迈开步子就要走向杨柳儿。杨柳儿的心猛的一沉,心中凄然叹息,也许这就是她自己的命运了。嫁给宋雷霆整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又要被这帮土匪劫走么?难道这一生都会如此凄苦?就在杨柳儿心中惶恐不安的时候,一个挺拔的身影却挡在了她和洪大森之间,阻隔了洪大森那如狼一样看着她的眼神。杨柳儿定睛一看,才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郝一城!

“洪掌柜的,我有话要讲。”郝一城这个时候也是心中有些打鼓,他怕死么?他是怕死的。但是他一看到洪大森那狼一样的目光看着杨柳儿,意图要染指杨柳儿他就受不了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有勇气挡在前面。

洪大森的脸色一变,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不快:“你有什么话要讲?那枪是你开的?”

“不是。”郝一城立刻否认。

“不是你站出来个鸟。既然你这么主动。好吧!今天我只杀两人,算是对我受伤的兄弟一个交待。”他用枪指指宋雷霆和郝一城。“就你们俩了。”

郝一城的心一紧,跳将起来:“凭什么啊?枪又不是我开的,凭什么要搭上我?”宋雷霆也吓着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但他看得出来土匪并不是在开玩笑:“对……对啊!人不是他伤的,捎上他干吗?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大家都只是求财,不要伤了和气,这事由我一人承担,要钱你洪大掌柜只管开口,受伤的弟兄我也可以多取些钱来疗养,只求你们不要大动干戈。”

土匪们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叫嚷着要报仇雪恨,血洗宋家大院。洪大森沉默会,说:“我的弟兄不能白受罪,得有人偿命。”

郝一城看到这帮土匪不问清红皂白就要枪毙自己,一时毛了,说:“洪掌柜的,敢情你也没念过书,但镇上那个说书的张先生你总听说过吧?”

洪大森愣住了,他没弄明白这个看起来呆手笨脑的小伙计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搬出个不知所云的张先生来。

郝一城接着说:“那张先生时常讲的《水浒传》和《隋唐演义》想必你们也听过,你看看人家那些个好汉英雄,有像你们这样的不?前人们还讲个盗亦有道呢?你们讲个啥?今后你们还要在这一带混,如果名声都不要了,那你们还混个屁啊!今后谁会服你们?……”

院子里的人包括宋雷霆都为的郝一城这番话拧了一把汗。郝一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人群中划过,他看到杨柳儿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仿佛有些别样的内容,他一下受到鼓舞。

土匪们居然不再叫嚣,安静一会后,洪大森哈哈大笑起来,他像开始的时候郝一城笑的那样,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完后他说:“我他妈都混得落草为寇了,还有什么鸟名声啊?不过你小子说得还有一点点道理,但我今天还是不能够放你一马,钱也要,命也要。”他刚刚说完,一个土匪挥起长刀,飞身直扑郝一城。

郝一城见此人与自己动刀,又笑了起来,哼了一声:“既然你们不讲理,那我也不客气了,今日你们这帮匪孙子,如果有一人能单打独斗赢得了我,我这命就尽管拿去好了。否则,哼,你们一顿乱枪将我打死,从此你姓洪的也不要在这一带混了,有多远滚多远?”郝一城被逼紧了,说出这番话来,倒让所有人一愣,那个拿刀的小土匪也定住了。

“且慢!”洪大森喊住手下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郝一城说道:“想必你有两把刷子了?就依你的话,我们这帮弟兄与你单打独斗,绝不用枪,如果赢了你,你这条命归我,如果我们输了,今天就没你的事。”洪大森这个时候已经忘记了要调戏杨柳儿的事,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力全在郝一城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身上了。

“好!你们只管放马过来就是了!”郝一城说着摆开架式,那个拿刀的土匪已经飞身而至,只见刀光一闪,从侧面一刀辟下,郝一城不退而进,只见他人影一晃,众人眼花缭乱之际,他已欺身到了那匪跟前,刀落空了,持刀的手臂正好落在郝一城的左肩上面,由于用力过猛,那匪惨叫一声,手臂生生折断,长刀也应声落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郝一城低吼一声,右边推出一掌,那匪立时飞出两丈开外……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土匪们都惊呆了,刚才被郝一城一招击飞的那个匪叫小八哥,是洪大森手下最擅长近身格斗的一条干将,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郝一城只用一招就将他击飞两丈。

洪大森没想到这年轻小伙子居然一身武艺,也看傻了眼,他心里一噤,知道在场的弟兄包括他自己在内,在拳脚上都不是郝一城的对手,就点点头说道:“看不出来你小子功夫不错,好,我洪某说话算数,今天没你的事了。”说完转过身对来宋雷霆说:“我要大洋1000块,另再加上你。”

宋雷霆点点头说:“行!”然后他吼起来:“老胡,去账房拿1000块大洋来。”他刚说完,一个中年胖子青着脸地从人堆里挤出来,往账房去了。院里人都知道,胡魁是宋雷霆的表哥,在宋家当管家三年了,此人平时待人表上和气,但骨子里阴险,是个笑脸虎。

天空上依然不阴不阳地飘着雨丝,这样的清晨令人心生愁绪和忧郁。

事情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顺利一些,他们原以为土匪们会真的血洗宋家大院,但洪大森没有那样做,他们只是要了1000块大洋,然后带走宋家大院的东家宋雷霆,像一阵风似地刮来,又像一阵风似地刮走了。等人们缓过神来,土匪们已经带着他们的东家远去,而后,他们听到宋雷霆的儿子宋小贵的哭喊声——爹,我要我爹。

看着绝尘而去的匪帮,郝一城这才发现,自己衣衫都已湿透。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实战,难免紧张。

他到底是太年轻了。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的护院身份,但是他今天并没有保护好宋家,甚至连东家都给人家抓走了。他听着宋小贵在哭闹着,想起自己的瞎子老娘,转身想往院外跑,管家胡魁却把他们喊住:“大家先不要急着回去,听我说几句话。”

胡魁定定嗓子,声音像冰雹一样:“东家不在的这段时间,宋家所有的事务均由少奶奶全权处置。大家该干吗还干吗,不可造次,否则可别怪我老胡不讲情面。”他的脸阴冷阴冷的,全然没有了平时里的那丝和气。杨柳儿面无表情站在他的旁边,很娇艳也很冷酷。唯有眼神扫过郝一城的时候才有了一丝暖意,却是转瞬即逝。

这段时间,没有一丁点儿宋雷霆的消息。匪首洪大森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平时里土匪行事,一般只求钱财,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愿意杀人结仇,却不知什么原因心血来潮将这方圆百里的财神爷抓走了。

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不时传来。有的说东家让洪大森毙了。有的说是被土匪用刀劈了,卸成八块,尸体丢进了雷神岭,不管传闻有多丰富,但结果只有一个:东家死了。

这座富甲一方的宋家大院丝毫没有因为失去它的主人而显得慌乱和悲伤,它依然如故,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期间发生一些变化:管家胡魁堂而皇之地搬进了东家宋雷霆的书房,他开始学着宋雷霆的样子打理起这座宅子以及所有宋家的产业。只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杨柳儿不显山不露水,她还是往常一样,猫在二楼的阁楼上,时不时唱上几嗓子。

而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事。这一天,胡魁将院子里的下人们都遣散放回去说是给放一天假,当然郝一城也不例外。胡魁这一举动让众人疑惑,但众人也没有去深究。放假还能有工钱,谁愿意去找不快?但是晚上的时候郝一城没有回家,而是如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巡视一番。还有会停在那阁楼下面听少奶奶唱几嗓子。其实打杨柳儿那个戏班一进大院,郝一城就一直关注着这个漂亮的女人。直到杨柳儿成了宋雷霆的老婆,他后来才惊讶的发现这个女人并非如表面那样过的风光。他经常听到惨叫声从阁楼传来,那是宋雷霆在虐待这个女人。但是作为下人的他来说,没有资格管东家的事。他对这个女人除了充满了同情,还有另外一股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愫。每次看到这个女人的眼神看过来,他就浑身不自在,脸就会发烫。接下来自然是不敢看她匆匆逃开。一有机会他就会假装路过阁楼下面,听着上面杨柳儿唱几句。因为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但是这一晚他假装巡视从这里路过,没有听到杨柳儿往常那样唱几句,而是听到了急促而尖利的呼救声。这个声音正是杨柳儿所发出的!还夹杂着胡魁的叫骂声。郝一城心中一惊,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就冲上楼去了。二人的声音是越来越清晰。

“你听我的话,从了我,以后还是锦衣玉食……哎哟,啊!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咬我!”胡魁的声音急促,从开始的劝导变成后面的惨叫再恼羞成怒。然后就是清脆的耳光声。郝一城一脚踢开门就看到胡魁站在床边看着他自己的右手骂骂咧咧着,右手手臂鲜血直流,显然伤的不轻。杨柳儿衣衫不整,半边脸红肿,被扇倒在床上,眼神充满了愤怒和不屈。门被踢开来后,胡魁惊的差点跳了起来,还没回过神郝一城就冲了进来挡在了他的面前。杨柳儿看清楚来人是郝一城后,居然一下就放下心来了。

胡魁看着郝一城那几乎快要喷出火的眼睛,有些害怕道:“郝,郝一城,你,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你只是一个下人,你一个护院闯进少奶奶的房间想干什么?!”

郝一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瞪大眼睛看着胡魁。胡魁被看得越来越心虚害怕,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开口说什么,郝一城却先开口了:“胡管家,东家要是知道了这些,恐怕不太好吧?今天晚上的事就这么算了。我就当没看见。但是如果再有下次,就……”

胡魁心中恼火,但是却又没奈何。首先东家宋雷霆到底死没死他还不知道。眼前吧,自己又不是郝一城这小子的对手。胡魁眼珠转了转,笑了起来:“这是哪的话啊?都是误会,误会。我是怕东家不在少奶奶伤心特地来探望一下的,没想到少奶奶误会我了。所以才变成这样。好了,没事了,没事了。”胡魁心中暗恨,表面上却唯有这样说着退了出去。待胡魁走后,郝一城才回头关切的想问杨柳儿有没有事,但是一转头却看到杨柳儿衣领被撕破露出那雪白的脖子,郝一城慌忙又转过身,但是说话都结巴了:“少,少奶奶,您没事吧。没事,我就先下去了啊。有事你大声喊就是,我,我以后不会走远的。”郝一城说完这些,逃似的跑了下去。杨柳儿看着郝一城的背影,心中却是暖暖的。又是他救了她。

东家一去不回,管家和女主人都不着急,长工们却有些急了,宋雷霆平时里待这些人不错,入冬后,胡魁发的工钱只有往年同期的一半,他的理由是冬天地里没活干。大家开始不乐意了,私下商量着去打探一下东家的情况。

宋家的下人分三种,一种是短工,这些人大多是周边县镇的劳力,赶上忙碌的时候来找些临时活儿谋个生计;第二种是佃户,都是附近的穷人,在宋家租种一些田地,每年按时给东家交租;最后一种便是长工,长工们成年累月钉在宋家,每年给些工钱,那里有活儿便往那儿派,养活着一家老小,郝一城和百顺还有根子等人便是其中的代表。收成好时,东家自然要大方得多,给的工钱也多,反之收入则要打个折扣。长工们也算是与东家荣辱与共罢。

自从上次闹匪郝一城出了风头后,平时里不怎么正眼看他的人们开始敬重起他来,几个胆子平时稍大点的便来找郝一城商量,趁着眼下没多少活儿,几个人出去找找东家。郝一城听他们七嘴八舌把意思说清楚后,才说出一句很让大家失望的话,他说:“这世道,谁当我的东家都是一样的,干活给钱,要找人你们去找,我是绝对不去的。”

百顺看看左右无人,说:“一城,你小子说话要讲些良心,东家平时里待大伙儿不错,这关键时期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郝一城说:“我爹的命给了宋家,所以无论如何,都是他们宋家欠我的,我早不亏欠他们的了。”

听他说出这话几个人就不再劝,纷纷起身,郝一城看着他们在自己的狗窝里一个个站了起来,想想,终还是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这样吧!依我来看,这事官府还不知道,现在你们要做的事儿就是跑一趟县城,先报个官,你们就和官府的人说,救出我东家,我东家定有重谢。就说这是我东家临走时的原话。”

郝一城又说:“第二步,你们去外面打听打听,东家到底还活没活着。”

根子说:“这年月,天寒地冻的,我们上那儿打听去?”

郝一城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们可以往雷神岭去问问。”百顺等人一听去雷神岭,脸刷的变色,纷纷摇头:“那是土匪窝,有命去没命回!”郝一城咧开嘴:“就知道你们这般熊样不敢去,那就没我的事了,你们走吧!”看着一伙人纷纷从自己住的土砖房里走出去,郝一城跟着出来。他们几个护院平时是住在宋家的,自从东家宋雷霆被土匪抓走,管家胡魁就让他们各自回家了。

冬日的傍晚,外面淫雨霏霏,寒气逼人,天空灰蒙蒙的,不远处的宋家大院在雨雾中显得冷冷清清,寂寥无比。郝一城的家就住在院子边上不远,旁边零散地坐落着几户和他们一样的人家。他的瞎子老娘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口儿,她面黄肌瘦,瘦骨伶仃,像风干的柴火了无生机。他老娘话不多,每天大多数的时间就这样坐在门口,那副模样让郝一城经常难过不已,这么多年,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自己好的人,现在她老了,做为她的儿子,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房子里杂乱不堪,落满灰尘,郝一城叹口气,收拾起房子来。

“崽啊,听外边人说东家给土匪抓去了?”瞎子老娘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郝一城不明白老娘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平时里,他从不过问院里的事情。

“是啊,抓走三个多月了。”

“那狐狸精和胡管家就没想办法去救人?”

郝一城摇摇头。瞎子老娘就不再问,郝一城从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娘,我晚上给你弄点面吃?”他老娘没有回话。郝一城又说:“娘,门口有点冷,你坐进来吧。”

他娘还是没吭声。郝一城翻出一件棉衣,披在她身上,正准备回屋,就看到远远地过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少奶奶杨柳儿,她身材小巧玲珑,披着小羊皮风毛大髦,内着一身白衫,一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另一只粉手提着笼食盒子,一癫一癫往这边走来。郝一城忙迎上去,老娘不喜欢这个女人,两个人碰头谁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郝一城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老娘就是不喜欢这个女人,张口闭口就是狐狸精的。

“少奶奶,你这是去那儿?”郝一城紧紧衣衫。杨柳儿笑了笑,伸出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儿,将食盒递到郝一城手上,递食盒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在郝一城手上触了一下,郝一城心里“咯吱”一跳,胸口像揣进一只兔子似的。

“给你们送点饭菜。”杨柳儿捕捉到郝一城的不自在,她的脸也微微一红。“这天气瞧着就要冷了,你们住在草棚里也不是个办法,过些天从账房取些钱来,另外盖间大点的房子吧!”

郝一城看着地上:“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住在这儿倒是习惯了。”

杨柳儿看看郝一城母子住的房子,再看看他坐在门口的瞎子老娘,说:“这外边还下着细雨呢!就不让我去你家坐坐?”郝一城不好意思地说:“我那狗窝又脏又乱,少奶奶去了会不习惯的。”

杨柳儿是个聪明的女人,想想说:“那好吧!把饭菜给你娘送去,我在这等你。”

“等我?”

杨柳儿点点头。

郝一城被她迷得云里雾里,他娘依然坐在那里,动也没动。郝一城提着食盒走到他娘跟前说:“娘,这是管家差人送来的饭菜,你趁热先吃了,我去去宋家就回。”然后他看看老娘没有一点表示,就将她扶进屋里,再关上门出来。杨柳儿还站在原地等他。

宋家真是冷清,下人们全都回自家去了,见不着几个人影,自从东家走后,胡魁将能打发的佣工全部打发回家了,郝一城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杨柳儿上了二楼的偏房,房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有几碟热气腾腾的菜。

“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请你陪我吃酒。”

“陪你吃酒?”郝一城糊涂了,他从记事起,就从没享受过东家的这种待遇。

杨柳儿收起笑,脸上浮起几丝幽怨,几丝妩媚,这表情太过陌生,她招呼着郝一城坐下,亲自给他满上一碗酒,说:“我想谢谢你,救了我两次。”

郝一城这才明白第一次的时候杨柳儿也是看出来了的。郝一城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索性低头吃自己的。他慢慢地将那碗酒细饮而尽,就有了三分醉意,他看着杨柳儿一双粉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忙着给他夹菜倒酒,娇媚不已。

杨柳儿说:“一城啊!我就是想叫你过来陪我喝酒,没别的事。”

郝一城有些迷惑:“没什么事让我做的?只是喝酒?”

“只是喝酒。”杨柳儿点点头,俩人就对饮起来。

天不知不觉在酒碗里暗下来,窗外起风了,雨也越下越大,黑暗和风雨给这座老宅子平添出几丝肃静和阴森,郝一城看看天色渐晚,起身说:”少奶奶,我吃饱了,老娘还在家里,我得回去了。”杨柳儿喝了一些酒,在屋子里红灯笼的照映下,一张脸显得红扑扑的,更添了些许别样的滋味,听到郝一城要走,她突然有些慌乱起来,她说:

“一城,这么大一处空宅子,我……我是真的害怕。”

郝一城说:“有什么可害怕的啊?我去喊张婶她们来陪你。胡管家他不敢胡来的了。”

杨柳儿好象有些急了,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带着小贵睡好了。”郝一城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聪明了,他转身看着这位与自己上下年龄的漂亮少奶奶,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总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事,只是几次欲言又止,话硬是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少奶奶,你到底有什么事需要我郝一城帮忙的?”杨柳儿沉默不语。

“没事我走了。”郝一城一只脚跨出门。杨柳儿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郝一城,你是不是喜欢我?”

郝一城脑袋瓜子”嗡”的一下,他云山雾海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真真的,就在耳边响着,比窗外的雷声更响。

“你倒是说话啊!”

郝一城脑袋继续嗡嗡作响,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女人。

“你真不是个男人,我错看你了。”杨柳儿低叹一声:“你走吧!”

郝一城清醒过来,他听得出这话语里的失望。他点点头,表示默许了一个答案。他结结巴巴地说:“……少奶奶,你……你别……别生气啊!你……”他的话声未落,杨柳儿就在他背后抱住了他,女人身体的暖香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贴在长工郝一城的身上,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被女人抱着,感觉就像那场梦一样。

“郝一城,你要喜欢我,你敢不敢带我走?”

郝一城转过身来,看到一张雨打梨花的粉脸,上面全是泪花儿。杨柳儿说:“我不愿意再呆在这儿了,你要真喜欢我,你就带我走吧!”郝一城彻底懵了,他实实在在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嫁个这样一户好人家,为什么还要跑呢?他更是想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他想啊想啊,却越想越糊涂。

“你等等。”杨柳儿说着松开了手,没一会儿抱出一个小木箱放在桌上:“一城,你过来看。”郝一城看着那木箱慢慢地打开,他惊呆了,那是一箱满满的金条,它们金灿灿的,比秋收的稻穗更耀眼。郝一城长这么大,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钱。

杨柳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地看着他,眼神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兔子那般楚楚动人:“一城,你要是带我走,这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们有这些钱,这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郝一城慢慢坐下来,对于他而言,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而言,这太要命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加上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这种诱惑简直是致命的。郝一城安静地坐了几分钟,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的,他闭上眼睛,说出一句话来:“我们能去那儿呢?而你为什么又要离开宋家呢?这里难道不好吗?”

杨柳儿失声痛哭起来:“天下这么大,我们想去那儿就去那儿?只要你答应,我就把一生托付给你。”说着她解开自己的衣衫,露出雪白无暇的肌肤,那么白,那么细腻,那么饱满,然而在这么完美的肌肤之上,却是一道道伤疤和口印:“你看看,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是畜生过的日子啊!”

郝一城眩晕片段后,他惊呆了,他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全身有些微微颤抖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成熟女子的身体,他知道宋雷霆对她不好,要打她,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心有些疼痛的感觉。他看着窗外,外面黑压压的一片,雨声落在屋顶和窗外的树枝上,敲打着大地。他走到门口表了态:“我有个瞎子老娘,无论如何,我要留在她身边。如果没有我娘,我一百个答应你,但是这次不行。”说完他大步跨出门。

杨柳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郝一城,我真的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原来和这里的所有男人一样,你也只是个懦夫,原来,我加上这么多的钱,还比不过你那个瞎眼的老娘……”她哭着骂着,但郝一城已经走远。

那天晚上,郝一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杨柳儿赤身裸体从宋家大院里面冲出去,她一边跑一哭着叫喊,但是郝一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掌柜的宋雷霆手里握着一把刀,那刀明明晃晃的,他在后面说,他说我要杀了你。梦里也在下雨,路上生长着厚厚的青苔,几个人踩在那些青苔的上面,咯咯作响。郝一城蹲在院子的门口,他看着那个他喜欢的女人疯狂地奔跑在他的梦里,他听到她在哭,她在喊叫,而他自己一点表示都没有。这个梦醒来的时候,郝一城还在狠狠地骂自己。

一连几天倒也风平浪静,只是天空中依然细雨绵绵。

第三天,郝一城来到院里干活,其实也没什么活干,他本来也不像宋家的其他下人,他是护院,虽说是个不称职的护院,但他的一身武艺还摆在那里,且大家有目共睹过。管家胡魁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失职造成东家被土匪绑走而责怪他,相反,他对郝一城多了几份旁人没有的亲切。刚进院子,胡魁就从大门里出来,他举起拿伞的手伸了个懒腰,看到了郝一城,他笑眯眯的上前来,把郝一城拉到一边:“一城啊!昨天少奶奶和我说了,你家那房子有点破,该修缮一下了。”没等郝一城回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来放到了郝一城的兜里。

“这点钱,拿去修一下房子吧!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他看到郝一城的嘴皮动了动,又说:“我先去出,等下还有事和你说。”胡魁依然笑眯眯的。神情非常自然,好像那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郝一城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突然想笑。他看着他从正在打扫院子的佣人们身边经过,大摇大摆的,目空一切。

百顺和根子两个把蹲在院子角落里看着年轻的女工们在打扫庭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圆鼓鼓的胸部。百顺30多岁的一条老光棍了,看到女人眼睛就发光,根子比他小四、五岁,稍好一点,还知道羞耻,郝一城过去踢了他一脚,他回过神来,假装哼起了小曲,眼睛也移向了另处。

百顺脸皮厚是庄上出了名的,看到郝一城过来,他喉咙咕噜响了一下,说:“一城,你过来看看,阿英的胸部好象比前几天大一些了。”

郝一城脸觉得有点烫,他自然不敢去看,他读过几年书,孔夫子说的非礼勿视他还是知道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少奶奶杨柳儿站在阁楼的窗口,她睡眼朦胧,显然刚刚睡醒,她探出头来往下边看了看,一头长发瞬间从窗口披洒而下,乌黑发亮的秀发衬得她的肌肤白得眩目。她看到了郝一城他们,但是她的目光却是冷冰冰的,只是从他们的身上扫了一眼,就消失在窗口处,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百顺又咽了一泡口水,他抬头看看天气,悄声对郝一城说:“前天在县城里看金铺的刘老头回来了,我教他去报的官,也不知道这会怎么样了。”

郝一城说:“把我说的话告诉他没?”

百顺说:“就照你的说的,刘老头平时就听东家的,他也和东家最亲近,这事准办了。”几个人正聊着,管家胡魁披着一身水雾又回来了。他看着院子里神秘神秘兮兮的几个人,他喊:“一城,百顺你们俩个进来一下,我有点事和你们说道说道。”

百顺停了手上的活,跟着郝一城和胡魁进了堂屋。

胡魁把雨伞递给边上人,拍打了身上的水气说:“我今天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郝一城没吱声。

“你们跟我去一趟雷神岭,我想找洪大森这个土匪头子谈谈。”胡魁笑了笑,一脸的肥肉全堆砌在了一起。

郝一城丝毫没有因为刚才那点恩惠给胡魁面子,他没好气地说:”胡管家,你早就应该去,现在才想起来,会不会有点晚了?”

胡魁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不晚,咱们去打听一下东家的事,如果土匪要钱,咱们就给他,只为东家求个平安无事。”

百顺的脸早已白了:“你们去就是了,我不去啊!”

“不让你们白去的。”胡魁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大洋。“每人20块,怎么样?够你们吃一年的。”

百顺看看钱,又看看郝一城:“一城要去的话,我就去。”

郝一城没有表态。

胡魁看看郝一城:“你是个什么意思?”

郝一城看着那包大洋,想起上回杨柳儿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他拍拍那大洋说:“这是要命呢!既然是要命的事,这点钱肯定不行,得加钱。”

百顺一听,立即响应:“对,这是要命的活儿,得加钱,否则我们不去。”

胡魁脸色就难看了,他阴沉沉地板起脸,“你们说,加多少?”

郝一城想想:“我们一人至少50块,少了不去。”

胡魁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到底没有发作出来:“好吧,就一人50块,吃过早饭就动身。”说完他进账房支出钱来,给两人每人发了50块大洋。看着他们收好了钱,想想又进房,从里面掏出一把盒子枪,看看两人,百顺一见那枪,立即像见了鬼一样,眼睛里露出了恐惧。胡魁摇摇头,把枪递给了郝一城:“百顺不行,这把枪给你用,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你一定得听我的。”

郝一城接过枪来看了看,这手枪他倒是见过几回,有一回在东家的手上见过,还有一回保安团的人过来,其中一个当官的就使的这种枪。他拿着那把枪在手里摆弄起来,胡魁紧张起来,说:“我的老天爷,你不会用枪别乱捣鼓,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这是要命的物件,会走火伤人的。”

郝一城却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枪在他的手里有什么异常之处,他甚至觉得,这把枪很亲切,它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他心里很踏实。

对于一个乱世中长大的人,武器也许是可以给他一点安全感。

胡魁说:“先吃早饭,吃过早饭我教你用这把枪。”

百顺看到这个架势,有些后悔了,他吱吱唔唔的想把钱退给胡魁。郝一城说:“百顺啊!瞧瞧你这副熊样,平时里数你最贪钱,现在这么多钱来买你的胆,怎么还……”

百顺哭丧着脸:“我怕有命赚钱,没命花它,你看看你们连枪都玩上了,这万一让土匪看到,怎么得了?”

胡魁没好气了:“百顺,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我就换根子去吧!”说完拍拍屁股转身进屋。郝一城也不想再搭理他,把枪塞进外套,也回去了。百顺自知无趣,只好叹息一声答应了。

出发前,胡魁手把手地教郝一城用枪,没多久,他就瞪大了眼睛,他看到手枪在郝一城的手里就像他的一根手指头似地灵活自如,他说:”一城啊!你以前是不是用过这枪啊?”

郝一城继续玩着手中的枪,头也没抬下:“以前可谓是搜过,但是没真正打过一枪。”

“头一回玩枪?”胡魁的内心是惊诧的,他的骨头里甚至生出几丝寒意来,这把枪几乎天天陪在他的身边,但是它时常让他恐慌,害怕它走火,害怕它突然在某个时间射出一颗子弹打在自己的身上,杀人的东西,也是可以伤自己的。但是现在,他看到郝一城熟练的玩着那把枪,就好象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让他感觉到恐惧。

早上的雨下了一些,天空依然不阴不阳的,像蒙了一层灰雾。

这注定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三个男人,三匹快马上路了,百顺已想通,他说人为财死,人要没钱比死更难受。这才30多岁的光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身材虽说强健,但他的脸上绉成一团,皮肤暗黑且毫无光泽。

路是泥泞小道,入了冬出来的人就少,山和田野都是寂寞寂静的。山风微微地夹着一丝冰凉拂过人们的脸颊。三个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篷,在这山间的小道驰骋,与这天地浑然一体。因为山高路险,加上雨天道路泥泞,为了防滑,人马并不敢太快。

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到雷神岭的山下。雷神岭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山,这里丛山叠岭绵亘百里,长年密林覆盖,山深谷幽、挺拔险峻。

郝一城看看进山的道路渐宽,是一条石板路,上面铺着大块的青石板,马蹄踩在上面咯噔做响,声音甚是清脆悦耳。山下路边有几户人家,还有一家小饭馆。百顺看着饭馆上飘扬着的一面土布旗子,说:“管家,我们中饭吃的是干粮,都赶大半天的路了,在这地方吃些东西吧?”

胡魁看看郝一城。郝一城说:“这天色也暗了,我们不可能晚上进山吧?依我看就在这里住下来,明日一早再进山。”

“行吧!我看也只能这样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住下来再说。”胡魁心有不甘的东张西望了一下,眼神显得很急切。

这是家小饭馆儿,木板房,上面盖满厚厚的稻草。店里摆放着几张旧八仙桌,十来条长木凳子,显得有杂乱。里面生意清冷,连掌柜的带伙计一共四个人,掌柜的是个中年男子,像个读书人,只见他身着一身灰布长衫,有几丝儒雅之气,一个年纪和他相当的中年女人站在他旁边,估计是老板娘,两人都是一脸的和气。伙计们看起来黑瘦精干的,一看就知道是山里的小伙。看到有客上门,老板娘笑呵呵地迎出来,两个伙计把马牵住,扶着他们下来。

“几位客倌是吃饭还是歇脚?”

胡魁费力地下了马,说:“先吃饭,今晚就在你们这店里歇脚了。”

做生意的人自然有副好眼力,一看胡魁就是领头的。老板娘笑眯眯地把几个人迎进来,招呼坐下,然后对胡魁说:“你们可算是找对地方了,不瞒各位,这前后二十里,就我们一家小店,我们店虽小,但能吃能喝的东西样样俱全,你们就放着心吧!”

胡魁看看店里的情况,点点头。

“上几个菜和一壶米酒,再要两间房就是了。另外,我们的马你们得喂仔细,明天还得赶路呢!”

掌柜的站在柜台后边,拱拱手:“放心,一切我们都会打理得妥妥当当的。”

酒是本地的米酒,淡淡的带有一丝清甜,很上口,菜倒是家常的,红油猪耳、红烧肉和一斤爆炒牛肉。许是真的饿极,胡魁和百顺吃得最凶,风卷残云般,没一会儿就将桌上的洒菜清扫一空。

郝一城没有心思喝酒,装模作样拿着一杯茶水和他们碰了两下,没一会,胡魁和百顺就嚷嚷着直喊头晕,起身踉踉跄跄上了二楼客房,两人各自进房就一头倒在床上。郝一城看到他们上了楼,一个人干坐会儿,觉得无趣,也上了楼。

胡魁一人住间房,他和百顺两人合住一间,窗外一棵好大的枇杷树,那枇杷树挺拔苍翠,葱葱翠蔓爬上窗来,一大片叶子搭在窗户上,再远一些,已是夜色降临,漆黑一片。

郝一城全无睡意,他摸出那枪玩了起来。约合过得半个时辰,有人敲门:“老板,开开门,我给你送点热水泡泡脚。”

郝一城看看百顺睡得正像猪一样,推了两下一点反应也没有,就懒得再搭理,他自己也没那么讲究,就说:“不用,你给隔壁的人送去吧!”

门外应一声:“隔壁的老板睡着了,那我就先下去,有事你们再喊。”

木楼梯噔噔响起来,那伙计下楼去了。

今天真是奇怪,平时以百顺的酒量,这样的米酒少说也能喝上个三斤才醉,今天他和管家俩人喝一斤就倒了。这念头一闪而过,也没多想。他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他的那把盒子枪,胡魁说这枪回来后要还他的,郝一城太喜欢这个东西,他脑袋想破也没想出个霸占这枪的好主意来。这枪实在是漂亮,至少也得有个八成新,弹匣配弹10发,闪闪发亮的金属材料枪身,古铜色木柄,郝一城把它握在手里,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爱不释手。他闭着眼睛,就感觉到那枪给予他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空前未有的,从小到大,他都缺乏安全感,但是自从他摸到这把枪,他觉得自己浑身是胆,内心是多么的踏实和宁静啊!

郝一城吹灭桐油灯,坐在黑暗里,抚摸着他的爱枪,他甚至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枪据为己有。这简直就是一场美梦,在这种美妙的幻想中,他有些昏昏欲睡。就在这似睡非睡的当口,他突然听到木楼梯咯吱响了一声,尽管这声音很轻很细微,但郝一城惊醒过来,他知道有人悄悄地上楼来了,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撬门。

“妈的,难不成这是家黑店?”郝一城心里想着,不由握紧了手中的枪,再眯上眼睛装着睡熟的样子。枪在他的手上,郝一城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力量,他甚至有些期待这就是一家黑店。

有人点着灯,房子里一下子亮起来。

“二哥,都成死猪了。”有人在洋洋得意地轻声说话,是伙计的声音。

“那个最年轻的小子好象没有喝‘汤’,先把他绑了再说,免得他生事。”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郝一城听出是店掌柜,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中的盒子枪甩了过来,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进屋的人。

进屋的一共三人,掌柜的加两个小伙计,他们没想到郝一城居然有这样的反应,一个猝不及防,然后看到枪,愣住了。

郝一城看得呆若木鸡的几个人,兴奋起来,他说:“就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鸟,竟然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到底是江湖上的老手,中年汉子转眼间就回过神来,一瞬间的慌乱也消失了。他拱拱手说:“小兄弟,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点钱,没想到兄弟几个也是江湖上跑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算兄弟眼拙,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郝一城一看眼前的局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报官显然不现实,这年头不说官匪一家,当官的也无心关这闲事,自己只求个相安无事,这黑店掌柜的话一出口,局面好象一下子晴朗了。他心里这么想着,精神也放松下来。他不禁有些自鸣得意起来:“我打从进你这店起,就觉得不太对劲儿,果然不出所料是家黑店。”

中年汉子笑笑,说:“黑店谈不上,我们虽然在此干些不太光彩的营生,但也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恶人,这年头,要不是逼上梁山,谁会出来干这营生啊?”

旁边的伙计也陪笑脸,说:“今晚闹这么一出,实属误会,我们要赔不是的。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郝一城看看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百顺,说:“你们给我们下了什么药?”

“这个不打紧的,你就放心好了。只是一些江湖上惯用的迷香粉,用不了几个时辰自己就会醒来,伤不了人。”

气氛缓和下来,郝一城就收起了枪。中年汉子也挥挥手,两个伙计赔着笑脸转身下楼去了。

“敢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郝一城笑笑:“我叫郝一城,是宋家大院的一个打长工的伙计而已,不值一提。”

中年汉子拱拱,说:“英雄不问出处,一城兄弟行事果敢,为人豪爽,不失为一条好汉。在下姓李名锦,蒙道上的朋友看得起,送了绰号叫‘过山虎’。一城老弟如果不嫌弃,今后我们就做个朋友如何?”

郝一城哪知道这些,他从知事起就一直呆在宋家,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江湖上的这些事,他只是偶尔道听途说,知之甚少。他看这个李锦虽然是个绿林汉子,但谈吐举止更像是一个读书人,心里对他有几分好感。

李锦是多年的老江湖,他自然识人,眼前这个叫郝一城的小伙历练欠妥,一看就是个不常出门的新手,但处事有张有驰,眉宇之间不失几分英气。通常这种情况下,换成其他人自然会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最起码也得出些银子。可这小子偏偏不是,自己三言二语,他就信了。其实以他多年的江湖经验和自信,完全可以趁郝一城不备时动手反击一下,但是他却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他并不讨厌甚至是有点喜欢这个郝一城。

江湖险恶,郝一城这样单纯的人才显得更为难得。

“一城老弟,如果你现在不困,我想请你下楼喝几杯。”

郝一城经这一闹,那还有睡意,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俩人一前一后下了木楼,李锦吩咐伙计弄几个菜,上一壶酒来。

李锦亲自取出一只大碗两只小碗,将壶中之酒尽倒其中,然后把酒调匀,再分别倒在入两只小碗,这本是湘南一带土匪的规矩,意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坦诚相待,郝一自然不知,不过他喝起这酒却是放心多了,这酒也较起晚饭喝的强了许多,心情一下大好,和李锦对喝起来,酒过三巡,李锦问道:“一城老弟,天寒地冻的,你们几个出来到底为啥?”其实他已经隐隐猜出了这三人的来意。

郝一城喝口酒,说:“为我们东家的事来的,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我们东家宋雷霆被洪大森那帮土匪抓到山上,这一晃过了好些日子了,管家领我们来打听一下消息。”

李锦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实不相瞒,我就是雷神岭的二当家,洪大森是我结拜大哥。”

郝一城愣住了:“你们是一伙的?”

李锦点点头:“不过一城老弟不用担心,我大哥是个明事理的人,明天上山,我亲自陪同,你的安全由我负责。”

郝一城没想到阴差阳错结识了雷神岭的二当家,想着这事有商量的余地了,不禁乐呵起来,他将酒给李锦满上,给他敬酒:“那就先谢李锦大哥了。”又问:“宋雷霆可还活着?”

李锦一听这话,脸色有些惊诧:“这是什么话?我们雷神岭虽然是些土匪,但多少也讲些义气的不是?如果想杀你们东家,当天就在宋家下手了,犯得费这番周折?”

郝一城听糊涂了:“那你们找着人不放也不杀,是什么意思呢?”

李锦给郝一城把酒满上,他似乎明白这事情了。“当初在宋家,我们是知道的,他宋雷霆的钱我们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多少来,于是一商量,先把人带赶,指着宋家人着急了来交点赎金,可是我们一连派人送了三封信给宋家,却没半个大洋送来。”

郝一城似乎也明白了,他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李锦大哥,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我东家死?”

李锦点点头。

郝一城后背一凉,他没想到,平日里看似风平浪静的宋家大院居然暗伏着这般阴险的杀机。宋家管事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杨柳儿,另外一个就是这管家胡魁了。

李锦看看他眉头紧皱,笑笑,把酒一饮而尽,说:“老弟,这事不用声张,明日到山上就见分晓。”

“真恶毒啊!”郝一城若有所思地说。

“我和我大哥平生最看不起见利忘义的东西,你放心吧!这事定有个水落石出。”

郝一城说:“我才懒得管人家死活呢!我爹当年把命给了他们宋家,早不欠他的情,我只是看不得宋家大院会有这种阴险小人。”

“来,我们兄弟现在只管饮酒,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李锦说着又倒满酒。俩人痛饮起来。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百顺摇醒郝一城,说:“起床了,胡管家在喊我们。”然后他又闻闻郝一城身上的味道,说:“你小子昨晚明明没喝酒,为何也是一身酒气?”

郝一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和你这背时鬼睡在一个房里,不沾上酒气才怪。”

李锦和几个伙计也早早在楼下等着,看到郝一城下来,几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胡魁不高兴地看看百顺和郝一城,明显对他们的表现多有不满:“我花钱请你们来就是睡觉的?早饭不吃了,现在就动身赶路。”

郝一城不客气地说:“不吃饭哪来的力气干活,掌柜的只管上饭菜,我们管家有的是钱。”

李锦哈哈大笑,说:“饭菜早就准备好了,这就上来。”又说:“你们几位要上山,只怕还得我这山里人领路,否则怕这山路不好赶啊?”

胡魁听出了这话里有话,脸上的横肉一皱:“掌柜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想必您也知道,这后面就是雷神岭,土匪闹得厉害,我长年在这里讨生活,混了个眼熟,我陪大家过山,兴许人家会卖个薄面。”

胡魁听到李锦把话说完,本来阴着的一张脸舒张开来,又堆满笑容:“我看掌柜的就不简单,那就劳烦掌柜的给哥几个领路,咱这就去见洪当家的。”说着从行囊里掏出一条用黑油纸包裹的大洋,说:“这是区区20块大洋,望掌柜的笑纳。”

“哈哈,好说,好说。”李锦毫不客气收下这钱。

下一夜的雨居然停了,天空却仍然灰蒙蒙的,山中更是云雾缭绕。吃过早饭,连同李锦和他的一个伙计,一行五人上路了,进山半个时辰,道路就越来越崎岖,石板路不见了,前面杂草丛生,越发荒凉。

又赶得半晌,李锦说:“几位对不住,得把眼睛蒙起来进山了,这是山上的规矩。”

百顺急了:“这蒙上眼睛如何赶路?你们看看这鬼地方,睁着眼睛走还提心吊胆的呢?”

胡魁的脸也阴了下来,说:“掌柜的,这蒙上眼睛确实不好赶路啊!你看……”

李锦的脸上此刻笑意全无:“山有山规,你们那来那么多废话。”说着,旁边的草丛里窜出几个人来,个个手持刀枪,几个人傻眼了。那些人也不多话,一冲出来就将郝一城三人的眼睛用黑布捂住,然后在三个身上搜查一下,就发现郝一城带有枪。

“二哥,这个王八蛋有枪。”一个土匪叫起来。

郝一城看着那人来抢自己的枪,急了,说:“枪绝对不能给你们。”

“妈的我们山有山规,你带枪上山安的什么心?你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土匪们说着就要动手。

李锦发话了:“算了,子弹给他褪了,这位小兄弟的枪就让他带着吧!”

“二哥,这……”

“我说让他带就带,哪来的废话?”

“是,二哥。”

郝一城保住了枪,长吁一气。

几个人被拖着直往山上而去。

大约又赶了十来分钟,郝一城突然觉得暖和起来,然后有人解开他眼睛上的黑布,已是别有洞天,这是一大片草棚,这房倚山而建,屋内倒也干净清爽,数堆柴火燃得正旺,桌椅板凳样样俱全,上有酒食,数十个土匪围在火边喝酒。

“大哥,二哥带着这几个人进来的,他们是宋家的人。”一个背长枪的土匪把郝一城和胡魁还有百顺三人推到屋中间。

洪大森目光如炬,他阴冷地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狠狠地一拍桌子吼道:“宋家的人到底还是来了,老子想看看,你们想玩些什么花样。”他又看看郝一城:“咦!你小子也敢来这里,上回老子差点没毙了你。”

郝一城咧嘴笑笑,说:“穷得难受,跟着来赚点钱养瞎眼老娘。”

洪大森闻言大笑,说:“还是你小子敢说直话,敢说实话,就冲这点,我今天照样还是不杀你。”但是他看到胡魁的时候,却没了好脸色。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要喷出火来。

“姓胡的,老子让人捎去三封信,换来你跑这一趟,你好大的架子!”

一帮土匪看到老大发了火,都跟着起哄,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李锦快步上前,和洪大森耳语几句,只见洪大森眉头一皱:“有这种事?”

胡魁又堆起笑来,他拱拱手说:“今日来到贵宝地,有幸再见到各位英雄好汉……”

“有话就直说,别他妈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洪大森不等他说完就挥手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胡魁点头哈腰道:“洪当家的,我是宋家的管家胡魁,今日来,有事与大当家的商量。”

洪大森哼哧一声:“老子让人连修三封信去宋家,你们现在才来相商,晚了,你们东家已经让我砍了丢到后山喂野狗了。”

胡魁一听这话,眼睛兴奋地差点冒出光来,他定定地看着洪大森,以验证这话的真伪,结果他渐渐地失望了——宋雷霆还活着。因为没等他验证完毕,洪大森又发话了:“不过,老子仔细想想,还是惦念着宋家那万贯家财,给他留下一口气又捡了回来,哈哈哈哈……”说完,他看着胡魁脸上的失望狂笑起来。

胡魁拱拱手:“洪大当家的,您老如果手头有点儿紧,只管吩咐小的,小的一定备好银子孝敬您。”

洪大森笑完说:“少说好听的,你就直说了吧!我要的钱到底带来没有?”

“带来了带来了,洪大当家的只要2000大洋,我却给您老来了更重的一份厚礼,算是小的孝敬您的一点点心意。”胡魁依然笑逐颜开地。

“哦?”洪大森一瞪眼,冷冰冰地挖苦道:“胡管家,宋家人丁不旺,一份那么大的家业只有一个说话算得了数的宋雷霆,如今这姓宋的不在家,你小小一个管家都可以拿着人家的钱送顺水人情了,你真是大方啊!”

胡魁尴尬地笑笑,看看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吱声的郝一城和百顺,对洪大森说:“洪大当家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洪大森和李锦打了个照面,说:“好吧!胡管家你跟我到后边屋里来。”说着他转身进了里间小屋,胡魁抱着他的那个木箱子,转身看看郝一城:“你们俩个在这候着,我进去商量点事儿就出来。”

百顺已又惊又怕,双腿微微发软,只差没一屁股坐在地上,胡魁说些什么他自然也听不仔细了。郝一城看着管家跟着洪大森进了里间小屋,索性一脚把百顺踢在地上:“瞧你这点出息,你就坐着吧!”见到百顺那滑稽的样子,一屋子的土匪乐了,都哈哈怪笑起来。

李锦也笑了,说:“来人啊!给这两位兄弟看座。”

就有土匪搬来板凳,让两人坐下。

“李锦大哥,你看这事……”郝一城没坐,他实在想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

“好吧!你跟我来。”李锦说着示意他跟着自己也进了里屋。房子很大,一张大大的木屏风将房子一分为两,洪大森和胡魁正在屏风后面说话。

李锦示意郝一城安静。俩人悄声来到屏风后面偷看。

屏风后,一张八仙桌上,胡魁一直抱着的那箱子此时已经打开了,一箱黄灿灿的金条尽收眼底。

胡魁说:“洪大当家的你看咋样?别让他活着离开雷神岭,这箱黄金就算是小的孝敬您的,如果您还不满意,我稍晚些再差人送大洋2000过来。”

“这是你的意思?”洪大森的声音。

“这……”胡魁阴沉沉地说:“这……这也是我们少奶奶的意思。”

“到底是谁的意思?你们那个什么少奶奶一介弱女子,怎么可能想得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来?”洪大森发火了。

“好吧!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是我的主意。洪大当家的您看如何?”胡魁吱吱唔唔一会,终于承认。

……

屏风后面的郝一城已是怒不可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和气的管家居然是条中山狼,他虽然也不喜欢东家宋雷霆,但他更恨这种阴险小人,想也没多想,他直冲进屏风。屏风那边的两个人冷不防吓了一跳,看清是郝一城后,胡魁脸一沉:“郝一城,你胆子也太大了,我和大当家的在谈事,你跑来做甚?”

“我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枉东家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现在人家大难临头,你非但不帮一把,还在人家背后捅刀子。”郝一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洪大森见郝一城闯入,也不生气,看着郝一城痛骂胡魁,索性也不插嘴,笑眯眯地在一边看起了热闹。

“洪当家的,你千万不能信这种小人的话。”郝一城说得唾沫四溅。

胡魁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郝一城,你在说什么呢?别忘了是我给你开工钱的,你……你……”

“我呸!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你开的工钱?还不是东家的钱?!”郝一城痛骂起来。

“哈哈……”李锦大笑起来:“大哥,你看这事如何处置?”

洪大森终于不笑了,他大吼一声:“来人啊!”

两个荷枪实弹的土匪冲了进来。

“给我把这个王八蛋绑了,听候处置。”

两个土匪愣头愣脑地:“大哥二哥,要绑谁啊?”

“还能绑谁啊?把这胖子给我捆起来,脱了衣服丢到后面山洞里去让他凉快凉快。”李锦哼了一声。两个小土匪得到指令,立即如狼似虎把胡魁按倒在地上,用绳子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胡魁急了:“两位当家的,我可是来给你们送钱的啊!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我是来送钱的啊!”

李锦怒道:“你把我们这雷神岭当成什么地方了?我们兄弟今日如果收了你的这钱,今后还能在这一带混吗?你这分明是陷我们于不仁不义。”

“这……这……”

“这什么这,拖走,让这个胖子在后山洞口处好好凉快一下。”洪大森踢了胡魁一脚,又说:“顺便将宋雷霆放出来,客气点,再重新准备一下酒菜,今天我要请他们几个喝酒。”

郝一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才有些后怕。洪大森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笑着过来拍拍他肩膀:”没想到你小子不但有点胆色,还有些义气,很好,我二弟没错看你。来,今天我请你们喝酒。”

山上的酒真的是好酒,郝一城在喝着这些酒的时候甚至在想,难怪有这么多人愿意当土匪,连酒都这么好喝。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伙子,知道的到底有限。这些年,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当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

他看到他东家宋雷霆的时候,酒却突然无味了。在山洞里关了较长一段时间的宋雷霆此时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憔悴。他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对洪大森一帮人有表示感谢的意思,因为他看到了郝一城和百顺,他的内心一下子纠结起来,他知道,他被放出来自己是付出很大代价的,另一方面,自己家终于有人来了,这个信号让他稍稍有些欣慰,尽管他不愿意花钱,但受了这么久的罪,眼下如果是用钱来换这条命他还是愿意的。

一桌子的酒菜重新摆了上来,洪大森往首席一坐:“宋掌柜的,咱们都是直爽人,就不转弯抹角了,从现在起,你和我们雷神岭两不相欠,这桌酒菜算是给你饯行,你也可以不吃,也可以吃了再走。”

宋雷霆自然是不客气,他大摇大摆坐下,也不理睬他的俩个伙计。郝一城和百顺看着他的东家狼吞虎咽地,愣住了。

吃得差不多后,宋雷霆抬起头来,抹抹嘴巴问郝一城:“带了多少钱来?”

郝一城看看百顺,显然东家还不知道胡魁的事。

“问你话呢?”宋雷霆面无表情地说。

一旁的洪大森打了个哈哈,说:“宋掌柜的你就不要肉痛了,我也没要你多少钱?”

“多少钱?”

“哈哈,区区一小箱黄金而已,对你宋掌柜而言,九牛一毛。”

宋雷霆抹着嘴巴的手定住了,片刻后他才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贵的一顿饭。”又对郝一城他们说:“你们俩个傻瓜还愣着干吗,快吃啊!吃了咱们回去。”

“哈哈,你们吃吧!反正是你们东家的钱,不吃白不吃。”洪大森现在全然没了土匪的凶悍之气,他架起了二郎腿,点燃一袋烟,一脸的惬意快活。

吃过饭,李锦送他们下山来,路上的时候,他和百顺把胡魁的事说了,宋雷霆脸色一下子白了,他嘴唇嘟嘟好一阵子,才冒出一句话:“二当家的,求你一个事。”

李锦拱拱手:“请讲。”

“帮我灭掉姓胡的那个白眼狼,我愿再付大洋1000做为酬谢。”

对宋雷霆这样要钱不要命的人来说,再拿出这笔钱来已是极限了。李锦想想,说:“成,没问题,我和我大哥生平也最瞧不起这种没义气的货色,此事我代我大哥应了。”说罢他又冲郝一城拱拱手:“一城兄弟,咱们后会有期啊!”说罢一挥手丢过来一个小布包子,郝一城接过一看,里面是他被缴的子弹。郝一城感激的看了眼李锦,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李锦笑了笑,两人之间此刻无需任何话语。

郝一城也上了马,拱手:“后会有期!”

宋雷霆脸色越来越沉,再不言语,长鞭一挥,跨下骏马已射出老远。

一行数骑飞奔而来,又绝尘而去,山风夹着细小的冰豆儿不时地敲打在郝一城的狗头大绵袄上沙沙作响,天气更寒冷了。他看着这漫天的风雪,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风里的雪豆儿一样,不知道该飘往何处。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