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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节选丨遍地狼烟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03 09:08:11


遍地狼烟(节选)

作者丨菜刀姓李


初秋的雪峰山已经颇有些寒意了,尤其是山上长年积雪,站在这茂密的大山深处更显出几分阴冷。一道清澈的山泉在林子中央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脚下齐腰的灌木丛林如同海上翻卷着的那些无边无际的波澜,随时准备把一切尽数吞噬而不落痕迹。天空中偶尔有一只鹰滑翔而过,叫声一直抵达云霄,回音绕着层峦叠嶂颤动着,久久不绝,让这座因长年积雪而得名的湘西大山也随之轻轻颤抖了一下。

少年猎人牧良逢就趴在灌木丛中,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枪,不,准确地说它还不能被称之为枪,这只是一把民间狩猎用的火铳,这种近乎于原始的自制火器威力巨大,但是有效射程不到一百米。

他在安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出现,他的神情是那么的专注而沉着,前方是一片没有树木阻碍的开阔地,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身上穿着的一件灰色土布衣与初秋的山林融为一体。他今天的目标是一头大约一百几十公斤的大野猪,他已经追了它一上午了,这又黑又糙的家伙好像见过些世面,它认识牧良逢手中的那把火铳,在二十分钟前,它与牧良逢远远地对峙了足足有一分钟,但始终站在火铳有效射程之外,它目露凶光,龇着满嘴的獠牙摇头晃脑,好像在警告牧良逢自己也不是个好欺侮的主儿。

牧良逢没有开枪,在没有十足把握的前提下,他当然不敢贸然靠近,更不敢贸然开枪,因为他的这把火铳里只有一发子弹,如果一枪不击中要害,那么这头狡猾凶猛的野猪就极有可能在他换子弹的那短短几十秒的间隙里,要了自己的小命。

发狂的野猪饿急的狼。

爷爷跟他说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去招惹发狂的野猪,在这种状态下的野猪,连最凶狠的虎豹豺狼都会胆怯三分。但是牧良逢还是想试试,这只膘肥体壮的黑野猪绝对可以在镇上卖个好价钱,那样的话他就能跟爷爷在山里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了。

黑野猪和他对峙了一分钟后,终于调头转身钻进了对面一片开阔的小树林里不见了,那片小树林的四周都是低矮的灌木丛,想大摇大摆地从这边突围基本是不可能的。

双方已筋疲力尽,都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想成功猎杀,一个想进行反击或熬到天黑实施突围。

黑野猪在树林齐腰的灌木丛埋伏下来,这只野猪的狡猾程度出乎牧良逢的意料,这在他已近十年的狩猎生涯中也是不多见的。他从九岁起就开始跟着爷爷练习枪法,祖孙俩出没于这片山林之中,用火铳与一把两尺多长的砍刀过着职业猎人的生活。爷爷是本地猎户中享有极高威望的前辈,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加上为人忠厚大度,颇有些长者风范,这让他赢得了当地人的尊崇和爱戴,就连镇上最大的财主刘仁贵也对爷爷敬畏三分。

牧良逢从记事起,就和爷爷生活在这片大山深处,他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没听爷爷或者别人说起过有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久而久之,牧良逢也就再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

“嗖——”

对面的小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到一棵小树摇曳了一下,而后,一条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左边的山坡,不,应该说是滚下去的。

牧良逢乐了,没想到野猪跟自己玩起了这一手。牧良逢知道,这是野猪的拿手好戏,在野猪最喜好的菜谱上,蛇肉可是一道大菜。碰到蟒蛇时,野猪就流着口水去挑逗那蟒蛇,蟒蛇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使出它那招杀手锏将野猪一下缠绕住,野猪正好来个将计就计,像个球一样地顺势往山下一滚,那野猪皮糙肉厚自然没事,只是害苦了蟒蛇,几个回合下来早就皮开肉绽,全身酥软,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要脸的野猪把自己一块块地撕碎吃入肚内。

牧良逢一看野猪要逃,哪能甘心到嘴的肥肉溜了,操起火铳起身就追,他刚刚趴着休息了一会儿,精神抖擞,快步如飞,可怜的野猪却是疲于奔命,又惊又怕,滚到一条沟壑里,刚想立起身子继续逃命,牧良逢的火铳已经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瞄准了它——

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子弹正好“泼”在那野猪的头部。这支火铳的子弹与普通枪支射出的子弹有所不同,它的子弹是由数十粒绿豆大小的铁砂和火药组成,并借助火药的推力将铁砂射出,就像一张巨大的枪林弹网扑向猎物,射程越短,那网就越集中,自然杀伤力也就越大。为了对付这头大野猪,牧良逢将火药及铁砂量比平时增加了一倍,这样才可以确保火铳的威力更大,将野猪一枪毙命。

牧良逢自小就跟着爷爷练习枪法,早已深得老爷子的枪法精髓,五十米的距离,野猪绝无活路。只见那弹网全部落在野猪的身上,鲜血一下子浸渍了野猪的全身,它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牧良逢看看野猪已经对自己构不成威胁,这才不慌不忙地坐在离野猪两米开外的地方换子弹,他从腰间挎着的一个牛角里倒出一些火药,再从另一个油纸包里拿出铁砂填进枪管,然后用一根细长的铁钉把火药和铁砂挤在一起。

就在这时,黑野猪突然拼尽全身的力气翻滚过来,龇着满嘴獠牙朝牧良逢的腰部咬来,这种野猪力大无穷,加之又是拼尽全力,要是真被咬上必死无疑。牧良逢甚至已经能嗅到野猪扑面而来的臊气,好在他反应敏锐,顺势往旁边一跃躲过这致命一击,再回过头看那野猪竟已死了。

古老的森林,所有的树木都如同骷髅一般,静谧得似乎只有空气在缓缓地流动,望着死去的野猪,牧良逢开始有些后怕起来,他把火铳丢到一边,突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森林的上空有了些阴暗的感觉。

牧良逢看看天色不早了,自己大清早就出门的,想必爷爷也在家里翘首以待多时,休息了片刻,就拖着那只野猪往家里走。只是那头野猪实在太重,一路上不得不走走停停。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牧良逢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架飞机尾部冒着浓浓的黑烟,贴着对面的一个山头低空朝自己这边飞过来了,飞机在空中踉踉跄跄翻腾了一下后,一头栽在离牧良逢不远的一片树林里。

对于飞机,牧良逢并不陌生,听镇上人说,在离他们家乡不远的芷江就有一个很大的飞机场,那里有不少洋人的飞机,镇上还有人说,那些洋人的飞机是过来帮着咱们打日本鬼子的。

可是牧良逢并没有见过日本鬼子,也没有见过洋人,倒是飞机经常看到,他们或是单架,或是三五成群从大山的上空神气地呼啸而过,但是飞得这么低而且掉下来的,牧良逢还是第一次看到。

但是他的先生是见过些世面的。山下有一间老先生开的私塾,叫“惊鸿学堂”,学堂的主人姓韩,韩老先生是留过洋的,在日本、法国和美国这三个国家奔波了大半生,六十岁时回到老家风铃渡。省里和县政府请过他多次,让他去县城或县里任个一官半职,可是这老先生就是怪,都一口回绝了,他放着官儿不当,躲在这深山脚下开办私塾,教书育人。他上的课也与众不同,除了传统国学里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以及四书五经和《古文观止》外,还循序渐进地教授近代西方教育里的一些课程,涉及的内容极广。

韩老先生有句口头禅就是:教育强国。他经常逢人就说:“一个由文盲组成的国家,怎么可能强大呢?”所以他开馆办学以后,为了吸引更多的学生来读书,他不收学费,还不时从县城请些中学老师来给学生们上课。因为他名气大,镇里也很支持配合,给他提供了一间祠堂作办学场地,地方上的乡绅财主逢年过节也会送些钱物来,这时候,韩老先生一律照单全收。

有趣的是,地方上传统的教书先生看不起他教的东西,同时恼他抢了他们的生意,都不与他往来。韩老先生索性落个清静,也懒得与这些“文人骚客”交往,每天就守着他的几十个学生,大讲世界万物,讲国外的先进思想和技术。

牧良逢十岁才到这里读书,一读就是四五年,因为从山上到山下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大多数的时间,牧良逢就跟着韩老先生住在学馆里,爷爷隔三岔五送些粮食来。在先生的耳濡目染下,少年牧良逢受到极大的感染,他从先生的嘴里第一次知道,这大山外面的世界原来有那么浩瀚广阔。

两年前的一天,韩老先生去县城请老师回来,带回来一大叠报纸,他站在讲台上,对下面的学生们说:“小日本到底还是打进来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国和国之间一个理啊!记住先生的话,国破家亡,你们将来一定要去打鬼子!”牧良逢清楚地记得,先生在说这话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然后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上,没几天就病逝了。

前段时间,武汉会战的消息在小镇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关于国军节节败退的消息让人们听后很是泄气,甚至镇上那些先前没见过日本鬼子的老人还在传言说那小鬼子是半人半鬼刀枪不入的妖精,说国军打不过他们是正常的。一时小镇上传得神乎其神,后来镇保安队出面干预,抓了几个散布谣言的领头分子,才止住了流言蜚语。镇长兼保安队队长的吴云之是镇上首富刘仁贵的表弟,他将几个散布谣言分子押着游街,让人一边敲着大锣,一边高声大喊:“各位父老乡亲,日本人也是他娘生的,如果他们胆敢经过我们镇子,我们保安队打死几个给你们看看,让乡亲们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今后如再有散布类似谣言妖言惑众者,本镇长一律以通敌罪送交县城法办。”

再说牧良逢见那飞机掉了下来,好在他天生胆大,倒不害怕,只是有些好奇,他想去看看那些自己以前只能仰视的飞机,想知道那些用钢铁做成的飞机是如何飞起来的,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韩老先生口中经常提到的那些能够发明飞机坦克的洋人。

那架飞机还在冒着黑烟,尾部已经着火在燃烧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浑身是血,正挣扎着从驾驶窗爬出来,嘴里还说了一句洋文,这句话牧良逢倒是听懂了。

“godsaveme……godsaveme!(上帝救我!上帝救我!)”

牧良逢站在飞机旁边看傻了眼。

那个血人突然看到了牧良逢,下意识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吃力地对准了他。他的这个举动把牧良逢吓了一跳,立即躲到一棵树后面,手中的火铳也举了起来。

那洋人这才看清楚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日本兵,而是一个中国少年,就放下了手中的枪说:“中……中国朋友,救……救我!”说完他的手枪就掉在了地上,趴在驾驶窗上晕厥过去了。

牧良逢一听,这人说的是中国话,救人要紧,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放了手中的家伙跳上机翼,把洋人扶了下来。他检查了一下洋人的伤口,发现他的肩膀中枪了,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长年在山里跑,牧良逢的行囊里随时备着一些爷爷自制的中草药,里面正好有几味止血的草药,于是放在嘴里嚼了嚼,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水清洗了一下他的伤口,将药敷在他的伤口上,用一根布条子绑好。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后,他就犯了难,如果自己把这个人丢在这里,且不说他的伤势,就算不饿死,也会被山里的豺狼吃掉;而如果背上这个人,那自己差点用命换来的这头价格不菲的野猪就只能丢在这里喂豺狼了。牧良逢捡起地上那把漂亮的小手枪,背起洋人就往家里走。

那洋人实在是太重了,好在牧良逢长年在山里转,也练得一身强健的体魄,走了两个小时才把人背到了家中,这时天色已晚,爷爷瘦削的身躯正矗立在他们半山腰的家门前,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归来。看到孙子背回一个血人,老人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牧良逢就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爷爷也没多说,祖孙俩把血人抬进屋里的床上,用放了点生盐的热水擦洗了一下伤口和脸,把止血药换了,又煮了一只山鸡,把鸡汤给那人慢慢喂了一些,良久,那洋人才苏醒过来。

“谢谢!”洋人看着牧良逢和他爷爷,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出两个字。

牧良逢和爷爷借着屋里的桐油灯,终于看清楚了那张洋人的脸,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长得倒也眉清目秀。

爷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弹了一下手中的烟斗,笑道:“救人是每个人的本分,不用谢我们,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位后生,你这是怎么回事?”

“后生?”那个洋人的中国话明显是三脚猫。

牧老爷子愣了一下,说道:“后生就是年轻人的意思。我孙子说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真的吗?”

那洋小伙点点头:“我是约翰少尉,美国飞行员。”

“约翰少尉?这是你的名字吗?”牧老爷子没听过有人姓约的,有些好奇地问。

约翰看着眼前纯朴的中国祖孙俩,露出了一口白牙:“约翰才是我的名字,少尉是我在部队里的军衔。”

“你是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完成任务回来的途中,遭到日军飞机的伏击,被机枪打中,所以掉下来了!”约翰笑了笑,劫后余生的喜悦挂在脸上。

牧良逢好奇地问:“日本鬼子长得什么样子?”

“哈哈,日本人长得和你一个样子。”

牧良逢就有些不高兴了,他以为约翰在嘲笑自己。他说:“我知道日本人和我们一样,也是黄色人种,我是想问他们穿什么样的军装,用什么样的武器。”

约翰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大山深处的中国少年居然还知道这些东西,便和颜道:“等我手好了,给你绘一幅图,把日本鬼子画出来送给你好不好?”

牧良逢这才咧开了嘴,笑了。

“让约翰好好休息,人家伤口还没好呢!”牧老爷子过来拉了孙子一把。

祖孙俩刚出了门,牧老爷子就对牧良逢说:“你不能对客人没礼貌,人家万里迢迢过来帮我们打日本鬼子,要好好对待人家,懂吗?”

“爷爷,你怎么知道人家日本鬼子就是坏人?”牧良逢想考考老爷子。

“现在镇上有好些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人,人人都这么说。日本人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人,把我们的东北也占了,现在正往我们这儿打呢!”

“爷爷,日本人欺侮我们,我们也要打他们,我想去参军。”

牧老爷子一听这话,瞪了他一眼:“良逢,你可不能乱来,凡事得听爷爷安排。”看着他没有吭声,老爷子就用烟斗敲了他一下。

牧良逢很不理解爷爷为什么会反对他参军,便不高兴地应了一声:“我听到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随口提起了那只野猪的事。牧老爷子摆摆手:“山上豺狼多,只怕早就吃没了。算了,用一只野猪换一条人命,划得来。”

约翰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小鬼子的机枪穿透力真是强,好在没有留下弹头,只在约翰肩膀穿了一个洞。牧老爷子给他换了药,让他吃了半只清蒸的肥山鸡和几根玉米棒子后,约翰的精神一下子好多了。牧良逢再给他找了一件自己穿的干净衣服换上,尽管这件土布褂子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短,但是约翰却很喜欢这件有中国特色的衣服,他看着自己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乐不可支。

牧良逢正在劈柴,约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起身问道:“中国弟弟,我那把手枪你捡回来了吗?”

一听这事,牧良逢连忙摇头说不知道。

他太喜欢枪了,自他第一次看到枪,就对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者说他天生就是一个玩枪的人,对枪有着一种独特的感悟力,什么枪到了他的手里,都可以无师自通地摆弄得像模像样。可惜他现在还没有一杆真正意义上的枪。

镇上有枪的除了偶尔向前线开拔的军人就是保安队,当然还有刘仁贵家的十来杆枪。牧良逢以前也有一支老旧的汉阳造,它整整陪伴了牧良逢六年,他就是用那支枪练就了一手神奇的枪法,让镇上保安队那帮玩枪的小子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那支枪炸了膛,彻底报废了,他这才不得已换上这支火铳。

镇上保安队的二三十条枪也是五花八门的,有汉阳造和中正式,还有三八大盖,因为与保安队的关系不错,一有时间牧良逢就溜到那里去借枪玩,自然对各种枪的构造和运用谙熟于心。

昨晚他把约翰的枪捡回来后,兴奋得差点一夜没睡,私下里,他已经把那把手枪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了,他想自己救了约翰一命,约翰怎么也得把这枪送给他,哪怕不是送,算补偿他的那条野猪也行。说白了,就是死皮赖脸也要占了这把枪。

约翰笑了笑,问道:“你会用枪吗?”

牧良逢站起身说道:“当然会用。”

“那你打一枪给我看看,会打我就把那把枪送给你。”

约翰看看四周,指着房子前面一百米开外的一棵大树,说道:“你就打那棵树,只要打中树的主干,我就把枪送给你。”

“你说话算数?我打中那棵树枪就归我?”刚说了这话他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还死活不承认捡了人家的枪,现在却不打自招了。他的脸红了一下,但是约翰却没有想这么多,他还是那句话:“美国人不会骗人,说话绝对算数。”

牧良逢一看他不像是骗自己的,这才跑到屋里,将那把手枪找了出来,放在手里熟练地摆弄了几下,有点向约翰炫耀的意思。他将枪管、弹夹、子弹、枪上部壳、扳机、弹簧、机动钢铁、手柄、退弹快速拆卸,然后又迅速地装好,随即抬起手来,枪口指着一百米开外的那棵大树。

约翰一下子看傻了眼,他没想到这个中国小兄弟能把自己这把1911式3?45口径勃郎宁手枪玩得这么地道。要知道这种手枪在二战期间只配备给美国军官使用,并不是美军步兵的制式武器。而在中国,这种手枪更是不多见,仅限一些中高级军官使用和收藏。

“你怎么会玩这把枪的?我的上帝啊!这太不可思议了。”约翰不知道牧良逢昨晚已经将这把枪拆装过无数次了。

牧良逢笑了笑:“这枪是我的了。”说着他慢慢瞄准了前面那树上的一只鸟,抬手一枪,树上那只正在唧唧喳喳的相思鸟应声落地。

约翰惊呆了,半晌才说道:“你这枪法是跟谁学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跟爷爷学的。”牧良逢说,“可惜里面只有三发子弹了。”

约翰好像想起了什么,忙对牧良逢说道:“你去飞机那里看看,帮我把一些东西找回来,里面也许还有些子弹。”

一听有子弹,牧良逢就心动了,立刻说道:“真有子弹?我去帮你拿。”

他一阵小跑来到飞机坠落地点,根据约翰的描述,牧良逢在驾驶窗里找到了一个小包,但是他并没有打开来看。

由于昨晚下了一点小雨,那飞机尾部的火已经熄灭了,再看看放野猪的地方,满地狼藉,连野猪影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小堆被猪血浸泡过的毛皮。山上豺狼多,估计昨晚又被它们打了秋风。

牧良逢不免为那野猪抱不平,想想人家本来在山里混得好好的,自己却帮着豺狼对付了它,这样一想,真有些后悔开了那一枪。

约翰正在和牧老爷子聊天,看到他回来了,就急切地打开了那个小包,拿出一张地图和几个长相奇怪的小仪器摆弄了一番,松了一口气,说道:“好在这儿离芷江不远。中国弟弟,这几天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牧良逢只关心他的子弹,他看着约翰手中的包,希望他能把子弹找出来给他。

约翰好像想起了这回事,翻了翻包,并没有找到子弹,就两肩一摆,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说:“抱歉,没有找到子弹。”

牧良逢有些失望,但是他摸了摸腰间那把漂亮的勃郎宁手枪,爽快地答应了:“你说吧,什么事?”

“我这伤势还不能走远路,你帮我跑趟镇上找你们的政府,让他们来把我接回去。”

“没问题,不过你现在伤势较重,还得多休息一段时间。放心吧,等你伤一好,我就去镇上找保安队,让他们接你回部队。”

“保安队?保安队是个什么机构?”

牧良逢说:“我们镇长兼着保安队队长的职务,保安队是什么呢?……对了,保安队就是我们镇上的警察。”

约翰明白了,便问道:“你找得到保安队吗?”

“约翰你不要小看我。”牧良逢不高兴了,“我有个朋友就在保安队当副队长,他叫宋清。”

“那这事就好办了。”这个乐天派的美国佬冲牧良逢做了个鬼脸,“我太佩服你啦!怎么会小看你呢?

美国人果然说话算数,那把勃郎宁手枪他后来再也没提起过,倒是让牧良逢长了不少其他的见识。约翰说的全是战争,这让牧良逢彻底弄清楚了这场包括中日战争在内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约翰的口才很好,表达能力也极强,尽管他的中文只是个二把刀,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将自己的知识源源不断地灌输给牧良逢。当然,牧良逢最关心的是枪。约翰也是个枪支迷,对各类枪支说起来如数家珍,他的渊博彻底使牧良逢信服了。牧良逢没有想到,面前这个金发蓝眼的洋人肚子里竟然有这么多学问,几乎跟韩老先生差不多了。尤其是军事这块,他更是说得头头是道。

牧良逢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些东西一听便记下来了。也是这个原因,韩老先生一直很喜欢他这个学生,比起牧良逢那个经常被韩老先生批评的同学宋清来,他算得上是先生的得意门生了。

宋清比牧良逢大四岁,前年进的保安队,因为他的枪法好,深得镇长兼保安队长吴云之的赏识,成了他的贴身跟班,经常跟着吴云之去县城,有一次还去了省城长沙。他每一次见到牧良逢,总是喜欢给他讲外面的花花世界,于是在牧良逢的眼里,朋友宋清也算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在牧良逢才知道,他跟人家约翰比起来差了十万八千里。

约翰说:“你们的部队可能顶不住了,日军不久就会打到这里来,到时你该怎么办?”

“没说的,打他狗娘养的小日本鬼子。”因为有韩老先生与约翰的一番教导,牧良逢明白了日中战争的中日关系实质,就是强国对弱国的欺压与凌辱。

“可是怎么打呢?”约翰摆摆手。

“背起枪去跟他们打。”

约翰摇摇头说道:“你们军队的装备太落后了,士兵单兵素质也不如日本人,你们和日本人打的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牧良逢好奇地问:“那你说应该怎么打?”

“打仗是要讲策略的,比如单兵作战……”约翰想了想解释说,“单兵作战就是以你个人能力与一个人或者一群敌人作战。”

然后他很耐心地给牧良逢详细讲解战术,这是美国青年约翰从书本上及战场上学到的东西,他现在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这个中国弟弟。尤其是枪支及单兵作战这一块,他详细地将各种专业术语及战术运用解释给牧良逢听,比如枪支这一块,对枪弹道的修正,以及膛线、倍率、风偏对射击精确度的影响。教他如何绘制战场草图、测距、伪装,如何设置陷阱和反陷阱,如何潜伏前进,如何选择机动路线,如何选择更有利于进入阵地的地形和安全撤出等等。

牧良逢听得目瞪口呆,其实约翰讲的这些技术有的是他自己已经掌握的,比如野外生存、设置陷阱等,但是根本没有他讲得这般精细深入,他哪里知道,此时约翰灌输给他的这些东西,都是些当时最先进的单兵作战理念和狙击手相关的专业知识。

和约翰在一起的这段日子,牧良逢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些日子,每天都有飞机出现在牧良逢和约翰的头顶,有时甚至是低空飞行,看到天空中有飞机出现,约翰就显得异常兴奋,他扬着一只没受伤的手在房子前面大喊大叫,可是飞机盘旋几圈后又离去了。

这天早晨,约翰正在给牧良逢“讲课”,一架印有中国空军标志的P40型战斗机在牧良逢家上空的几个山头低空盘旋起来,约翰急了,忙喊道:“中国弟弟,快帮我生一堆火。”

“生火干吗?”

“上面的飞行员是我的战友,他们正在找我,你起一堆烟火他们就可以在飞机上看到了。”

牧良逢动作倒是快,抱起一堆干柴放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点燃,那堆干柴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火光冲天。约翰想起了什么,跑到房里用木桶提了些水来,倒在那堆火上,那火一下子就小了,但是浓烟滚滚,黑烟像一条巨大的飞龙腾空而起。

那架P40型战斗机在空中盘旋一圈后,又飞了回来,冲着黑烟一个俯冲下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把牧良逢吓了一跳,他连忙趴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耳朵,约翰却是兴奋异常,他拼命地向飞机的方向挥舞着一只手臂,但是那架P40型战斗机只是盘旋了两圈就飞走了。

失望的神情一下子挂在了约翰的脸上。牧良逢站了起来,看到他郁郁寡欢的样子,便安慰道:“约翰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今天就去镇里找镇长,让他们来接你回去。”

和约翰相处的日子里,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浓厚的友谊,约翰叫他中国弟弟,也跟着牧良逢喊牧老爷子作爷爷。

“爷爷说从这里去镇上有二十多里路,你一天赶不回来。”约翰说。

“没关系,我对这一带熟悉,今天尽量赶回来。”说着牧良逢就进房背上自己的火铳,当然他也没忘记把那把漂亮的勃郎宁手枪插在腰间。看着他真要去镇上,约翰跑到里房,拿出他那件还沾着血迹的黑色皮军服递给他:“万一他们不相信,你就把这个给他们看。”

“不用,他们会相信我的。”牧良逢说道。

啾啾的鸟鸣,潺潺的水声,呼呼的风声,沙沙的树叶声,这片神奇的湘西原始森林一片恬静,相对外面烽火连天的战乱,它好像是一方与世无争的净土。

小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风铃渡。

牧良逢一路小跑来到镇上,直奔吴家大院。

镇上有两处最豪华漂亮的大宅,一处是刘仁贵的刘宅,一处便是这兼着镇公所及保安队队部的吴家大院。为了防止土匪流寇以及溃兵滋扰洗劫,两处大宅都是深墙大院,炮楼林立。

吴家大院门口站着两个背枪的保安队员,他们看到牧良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就笑着打趣道:“良逢,是不是镇上有相好的女人了?”

牧良逢一瞪眼:“没有!”

“没有你跑这么急干吗?”两个保安队友一脸怪笑,“是不是又想到我们这里借枪玩?”

“少扯淡,赶紧去通报镇长,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哈哈,重要事情?你小子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两个保安队员没个正经地说道,“该不会是想着柳烟吧?”

“什么柳烟?快去告诉吴云之,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看那两个家伙还在傻乐,牧良逢就生气地说道:“你们到底去不去?再不去我揍你们了。”

“好好好!牧小爷稍等,我这就去通报镇长。”两个保安队的家伙看他真有点生气了,也害怕他去吴云之或是宋清那里告状,就打开门跑进去通报镇长了。

说起来牧良逢一家还是有恩于吴云之的。十年前,一伙外地来的土匪路过这里,想顺便打打秋风,就包围了吴家大院,在二三十条长短枪的威胁下,土匪将吴云之家中的财物洗劫一空之后扬长而去。这吴云之平日里人缘倒也不差,虽说也是靠着心狠手辣在外地发家的,但是对待乡邻却很友善,谁家缺衣少食只要他知道了,少不了拿出钱物资助一番。和他那个平时横行乡里,一门心思鱼肉百姓的表兄弟刘仁贵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是冲着这一点,在这关键时刻,在地方上颇有些威望的牧老爷子领着两百来个乡里的青壮后生拿着鸟枪火铳帮他追回了财物,从此之后吴云之对乡亲们更好了,对牧老爷子更是言听计从。后来吴云之当上了风铃渡的镇长,镇上成立了保安队,渐渐与他那个称王称霸的表兄弟刘仁贵对立起来,时不时“为民代言”,找过刘仁贵几次麻烦。刘仁贵这才有所收敛,背地里,刘吴两家更是水火不容。

第二年,牧老爷子也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就带着孙子牧良逢搬进了山里,从此和吴家来往少了些,但是牧老爷子的面子还在,碰上什么事只要说一声,吴云之无不照办的。

一听到牧良逢来了,吴云之放下茶杯,亲自迎到门口,说道:“是良逢啊!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又责备两个看门的,“良逢是自家人,下次他再来不准拦他,也不要通报,直接放行,明白吗?”

两个保安队的小子面面相觑了一下,说道:“镇长,我们明白了。”

吴云之今年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件灰布长衫。他笑逐颜开地拉着牧良逢进了正堂屋,让人递上茶水,也猜到牧良逢没吃中饭,就吩咐下人说:“快去弄些饭菜来。”

牧良逢说:“镇长,我不吃饭了,马上还要赶回去呢!”

“饭要吃的,晚了就先住在我家,明天回去也不迟。”

牧良逢就把约翰的事说了。

吴云之一听这事,立即喜上眉梢,“我前些天也接到县里的电话了,说是一个美军飞行员有可能在我们这一带坠机,让我组织人手上山搜索一下,可惜我们人手有限,找了好几天没点动静,没想到让你找到了,真是大功一件啊!”

饭菜一下就上来了,一大碗白米饭,半只烧鸡和两个家常小菜,牧良逢真是饿了,这二十多里山路把他累得够呛,更何况背上还背着一把十多斤的火铳和一些弹药。吴云之笑眯眯地看着他将饭菜一扫而空,才问道:“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牧良逢点点头道:“还好,镇长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约翰大哥说让你们早点送他回去。”

“哈哈,没想到牧良逢还有个美国大哥了啊!”吴云之打趣道,“行,我这就安排人跟你一起去接他。”

“这倒不急,明天你再让人过来吧!”牧良逢自然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他舍不得约翰这么好的老师今天就这么突然走了。

吴云之点点头道:“也好,那我就明天再派人上山接人。”说着从里屋取出一条卷烟递给牧良逢,“这是我上次从省城弄回的上好卷烟,你带条回去给老爷子。”

牧良逢收下卷烟后道了谢,快步出了门。

两个看门的保安队友看到牧良逢出来,又拿他打趣说:“良逢,你这就走了啊!也不让宋清带你找个女人快活一番?”

牧良逢本来不想再理睬他们的,但是看看他们手中的那两把八成新的“汉阳造”又来了兴趣,“两位兄弟,把枪借我玩玩好不好?”

“不借!”那两个家伙知道牧良逢爱枪,现在又有求于自己,立即端起架子来。

“我就摸一下,绝对不开枪!”

那两个家伙说:“你少来了,上次你也说借枪摸一下,结果打掉我两发子弹,害镇长把我骂了一顿。”

“这次真不骗你,不信把子弹退了,我就摸摸。”

两个家伙还是不同意。

“这样好不好,我下次再来的话,给你们带只老肥的山鸡。”牧良逢使出杀手锏。

一听有只老肥的山鸡,两个家伙这才同意了,牧良逢把那枪摸在手里,感觉妙不可言,好像快活到了骨子里。

一个保安队员说道:“看你这点出息啊!以你小子的枪法想玩枪还不容易吗?来我们保安队,立马给你发一把新枪,或者去参加国军也行啊!总比你背上那把烧火棍要强。”

牧良逢眉头紧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爷爷不让啊!他不准我当兵,也不准我来保安队。”

“那我们就没办法了!你就玩你的烧火棍吧!”

牧良逢一听这话火了,从腰间掏出那把漂亮的勃郎宁手枪,说道:“给你们乡巴佬长长见识吧!看我这是不是烧火棍。”

两个保安队的家伙看愣了眼,他们没想到牧良逢还真有宝贝,抢着把玩那把勃郎宁手枪。牧良逢让他们过了会干瘾,又抢了回去,道:“这叫勃郎宁手枪,只有美军军官才有资格配备的,美国人送我的,这么好的宝贝要搞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说完看看天色有些阴暗,怕是要下雨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枪插回腰间,把那支汉阳造还给他们,朝镇外飞奔而去。

牧良逢只顾着埋头赶路,快到镇外的一个转弯处的街口时,突然与一个女子撞了个正着。牧良逢年轻力壮,走路虎虎生风,一个弱女子哪经得起这么一撞,只听到扑通一声响,那少妇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少妇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秀丽,艳色照人,实是一个不多见的美人。只见她身形婀娜,穿着一件洋气的白衫,从上而下正好可以看到隐隐约约如雪似酥丰挺的胸脯,由于穿着条长裙坐在地上,那裙摆只遮住膝,露出了一双皓洁如雪的粉腿,不远处的地上还扔着一把黑油纸伞。

“哪个瞎了眼的……”一看原来是个强健的俊少年,那正准备开骂的少妇就住了口,“你这小哥走路怎么不看人啊!害我跌得屁股生痛。”

从小到大,牧良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又是自己理亏在先,一时看傻了眼,愣头愣脑地站在原地不知何如何是好。

那少妇扑哧一声,笑道:“看什么呢?”

牧良逢的脸一下就红了。

“别发愣了,快过来扶我一下。”

牧良逢这才想起去扶她,嘴里一个劲地道歉,“我急着赶路,所以……真是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不行,得赔钱。”那美少妇逗他说。

“可是我身上没钱!”牧良逢一听人家要他赔钱就着急了,“下次再赔给你好不好,这次我身上真没钱。”

少妇乐了,她没想到镇上还有这么单纯的小伙子。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就放你走。”

“我叫牧良逢,住在山上。”

“原来是个土包子,难怪这么傻乎乎地走路不看人。”少妇哼了一下,“猜你也没什么钱。”

“我是没钱,但是我可以赔你一只山鸡。”

“山鸡?”

牧良逢说:“是的,山鸡吃过没有,可香了,下次我来镇上带只给你,算是我的赔偿好不好?”

那少妇更乐了,她看着这个傻得可爱的英俊少年,捂着嘴笑坏了:“你是养山鸡的?”

“不,我是打猎的。”

“那就算了,姐姐我今天先饶了你这回,下次记得给我带只山鸡啊!”

“记得记得,那我先走了。”牧良逢说完就想走。

“你就这样走了啊?”

牧良逢急了,便有些语无伦次:“不是说好不要我赔钱了吗,怎么还不准我走啊!”

“你总得问下我的名字吧?要不你下次来镇上找谁赔山鸡去?记好了傻瓜,我叫柳烟,柳树的柳,青烟的烟。”

牧良逢想起刚才那两个保安队员也说过这个名字,便说道:“我把这个忘记了,原来你就是柳烟啊?”

“你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牧良逢老实说道:“我是刚才听保安队的人说起过这个名字。”

柳烟就笑骂道:“这群臭不要脸的男人。”接着又说,“下次来镇上,就到柳烟茶馆来找我。”

牧良逢答应了,柳烟这才放行。过了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路小跑追了过来递给他那把黑油纸伞,“马上就要下雨了,借把伞给你,下次来镇上的时候再还给我。”

“不用不用。”牧良逢推让着,“我经常在山里转,不怕雨淋。”

柳烟就生气了,白了他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不要惹姐姐我不高兴。”牧良逢这才老实地接过那把伞,柳烟看着他大步地消失在镇口。

第二天一早,保安队的人就来了,一共是六个人,四个镇保安队的,还有一顶轿子和两个临时雇来抬轿的山民。带头的是宋清,他现在是保安队的副队长了。他长得精瘦精瘦的,和其他保安队员一样都穿着一身黑色短打,唯一区别的地方是别人背着长枪,他腰间却挎着一把汉阳兵工厂仿制的德国二十四响。

牧良逢的家在半山腰上,周围只有五六户人家,都是平时以打猎为生的猎户,再加上宋清以前常到牧良逢家里来,所以熟门熟路。

约翰在屋里看到几个人突然出现,尽管他早知道镇上会派人来接他,还是有些紧张,他问牧良逢道:“这是你们政府的人吗?”

“你放心,他们我都认识,都是镇保安队的。”

约翰放心了,顺便还捣鼓了一句:“政府的人怎么穿这样的衣服?”

宋清先是笑眯眯地和牧老爷子打了招呼:“给老爷子请安。”说着讨好地递过一支烟来,“约翰先生呢?”

牧老爷子没接他的烟,指了指屋里。

约翰就和牧良逢从里面出来了。

“约翰先生,我是镇保安队副队长宋清,奉命前来接您去县城的。县城的技术人员也随后就到,他们会处理好那架飞机的。”

约翰淡淡地说了声说:“谢谢!”又回过头来对牧老爷子和牧良逢说,“爷爷,中国弟弟,我先走了。”

牧老爷子有些不舍地说道:“约翰,有时间要回来看我们啊!”

“我的驻地就在邻县,有时间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又对牧良逢做了个握拳头的手势,“中国弟弟,你的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有机会一定要上战场打击侵略者,报效国家。”

牧良逢使劲地点点头,眼眶有点湿润了。

“约翰先生,请您上轿吧!”宋清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NO,NO,我不坐这个东西。”约翰执意拒绝,“我只是手受了点伤,可以跟着你们慢慢走的,让别人抬着太不像话了。”

“你伤还没好,不能费力气的,还是坐一回吧!”牧老爷子发话。

约翰这才勉强坐进那顶轿子。

“良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镇上玩几天?”宋清看看这个自小一起玩的伙伴发话了。

牧良逢想着还欠柳烟一只山鸡,也想跟着去,但是被牧老爷子制止了。宋清没再劝他,只留下两个保安队员去看守飞机,其他的人跟着轿子下山去了。

约翰走后没多久,风铃渡镇已是铺天盖地国军战败的消息,武汉已经沦陷,日军正在集结兵力向南开进。这次不用保安队出面干预了,因为这不再是谣言,发布这些消息的人都是官方人士——那些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国军残兵和伤员。这时的风铃渡早已经挤满了人,从北方一直逃难到此的难民,在武汉就跟着部队后撤的学生、工人以及那些成百上千的溃兵和伤员。

这天一大早,邻居周叔花了一百法币从溃兵的手里买了一把汉阳造,他背着枪回到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对牧良逢说道:“良逢,过来看叔的新枪。”牧良逢刚从后山打了两只山鸡回来,看到那把枪就心动了,缠着牧老爷子也要下山买枪。

牧老爷子动怒了:“那枪是用来打鬼子的,他们怎么能随便卖呢?我们又怎么能买呢?那可是保家卫国的武器!”

周叔本来想过来炫耀一下的,结果被牧老爷子指桑骂槐地抢白了一番,神色尴尬地走了,但是牧良逢顾不了许多了,“我也可以买来打鬼子。”

“你现在还小,再等两年吧!”

“我不小了,我都十九岁了。”

牧老爷子猛吸了一口烟,说道:“说不行就不行,有些事情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听爷爷的。”

牧良逢第一次看到爷爷反应这么激烈,就不敢说买枪和从军的事了。

“爷爷,我想去镇上。”

牧老爷子沉默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早去早回,记得不要惹事。”

一听爷爷同意了,牧良逢提起那两只山鸡就跑,身上该带的他都带了,勃郎宁手枪、火铳还有那两只准备送人的山鸡。

镇上果然到处都是溃兵还有伤员,牧良逢见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无精打采地在大街上游荡,兜里有点钱的坐在饺面铺或茶楼里,看起来一个个人心涣散,士气消沉。伤员被部队和镇上统一集中在了镇上的两个祠堂还有一间临街的民房里。不时还看到一两批军容风纪稍好些的国军从镇东开过来,估计是补充兵力开往前线的。汽车的轰鸣与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毫无节奏地响起,惊得鸡飞狗跳。

牧良逢以前从来没去过茶馆这样的地方,问了一个过路的老头,那老头瞪了他一眼,“这么年纪轻轻就成天想着女人了?”

牧良逢的脸就红了,“不是女人,我……我去是有事的。”

尽管那老头不太客气,但还是指了路,“前面左转,宝庆商号正对面。”

果然有一家漂亮的茶馆,上下两层的房子均是木制结构,显得古色古香,正中的厅堂前挂着“柳烟茶馆”的牌子。

好一个气派的茶馆。

茶馆的大厅里坐满了人,其中一半以上是穿着军装的,看着牧良逢进来,一个提着茶壶的伙计就过来招呼:“小哥,喝茶?”

“我找你们掌柜的!”

那伙计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找掌柜的有什么事?”

牧良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来给她送山鸡的。”

“你等着,我去问下掌柜的。”说完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伙计从楼上下来,对他说:“小哥上去吧,我们掌柜的请你上楼。”

牧良逢就上了楼,原来楼上还有三间小雅座和一间单独的房间,柳烟就在那间小房间里等他,这里明显是一间闺房,布置得清新雅致,一尘不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柳烟看见他胆怯的样子,莞尔一笑,说道:“进来坐吧,难得你还记得答应别人的事。”

牧良逢没有进门,只是把一只山鸡放在门口,“我不进来坐了,我就是来给你送山鸡的。”

柳烟愣了一下,她没料到这个傻小子会说这话。她站起身来,笑靥如花地说道:“难得你还讲些信用,我请你喝茶吧!”说完领着他到隔壁一个靠窗的雅间,亲手给他泡了杯上好的君山龙井。

牧良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看到他这样喝茶,柳烟格格地笑了:“茶是要慢慢品的,得小口小口地抿。坐下吧,我再给你泡一杯。”

就在这时,楼下有几个粗野的声音在喊:“柳掌柜下来,我们哥几个请你亲自泡茶。”柳烟没有理会,一会儿下面就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小伙计在下面连哭带喊:“掌柜的,掌柜的。”

柳烟这才下了楼,牧良逢也跟着下来。楼下正站着四五个兵油子在砸柜台上的东西,指挥砸东西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连长。茶馆里聊天喝茶的军人们一时也安静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战争磨耗掉他们的精神,谁都不想多管闲事。

“他妈的,老子们在前线卖命,让你倒杯茶都这么不给面子。”连长骂骂咧咧的,看到柳烟才收了口。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轮到你们几个兵渣放肆。”

那连长吊儿郎当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将脚架上了桌上,“什么地方?”

“国军第九十三师上校副旅长唐松山的地盘,你跑到这里闹事,是不是不想活了?”

那连长立即有些紧张,站起身子,旁边一个兵说:“连长别听她的,唐松山武汉会战被机枪打成了马蜂窝,还是三营的兄弟帮收的尸呢。”

“老子还真差点被你唬住了,原来是这样。”那连长又神气起来,“这年头,死人是唬不到人的。快点过来给老子们倒茶,否则有你好看。”

柳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看你们一个个也不像从前线回来的,有本事去前线打小鬼子,在这里欺侮女人算什么爷们!”牧良逢再也忍不住了。

“哟,原来还有个小白脸撑腰,难怪口气这么硬。”连长恼羞成怒。站在男人尤其还是一个军人的角度,欺侮一个弱女子的确招人耻笑。说着走上前来抬手给了他一脚,牧良逢也火了,从地上爬起来,将那把火铳顶上膛,对准那连长:“你再欺侮人,我就真开枪了。”

几个兵看到动真家伙了,也亮出家伙对着牧良逢。

那连长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兄弟们放下枪,你们不要插手,我今天倒要看看这小王八蛋有没有胆量开枪。”说着慢慢地走了过来,又扬起手来准备给牧良逢一巴掌。

他的手刚刚扬起来,牧良逢的火铳也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他开枪了。

只听到那连长哇地一声惨叫就抱着大腿倒在地上,几个小兵没想到眼前这小子还真有种,一个个愣住了。柳烟万万没料到牧良逢真敢开枪,一时惊呆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都知道这火铳只有一发子弹,所以都放心地围过来抓人。只见牧良逢一脚踢开桌子,从腰间抽出那把手枪,“想死的就上来。”

几个小兵一看这小子变戏法似的换出一把枪,反应也快了,四把中正步枪一起对准了牧良逢。

牧良逢一点也不怕,“谁先开第一枪,我就打死谁。”

几个小兵都不敢开枪,这时,宋清带着保安队的几个人也进来了,一看双方对峙的架势,马上命令手下几条枪对准了那几个小兵。

“把这几个闹事的兵油子给老子绑了,送给镇长发落。”宋清大吼一声。

“谁敢在此放肆!”门外响起了汽车引擎声,一辆小吉普停在门口,一个三十出头的少校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冲进茶馆,几个闹事的小兵立即收了枪,立正敬礼,齐声叫道:“团长。”

“怎么回事?”团长的眼睛在房子里扫了一圈。

柳烟说:“你的手下欠管教,跑到上司的地盘来闹事。”

“上司?”

“我是国军第九十三师上校副旅长唐松山的夫人柳烟。”

那团长一个立正,说道:“夫人好,我是少校团长张治明。”

见团长的态度如此谦恭,喝茶的那些军人也开始打抱不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七嘴八舌地说了。

张团长一听大怒,狠狠地对着趴在地上呻吟的连长踢了一脚:“警卫排,把这几个闹事的家伙给我绑了,吴连长撤职,伤好后加罚十军棍,其他几个混蛋关禁闭三天,每人十军棍。”又看了看宋清,“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这事我自会向吴镇长做个交代。”

警卫排扶起地上那个连长,将几个闹事的士兵押出门。

张团长再看看牧良逢,沉声说道:“私藏枪械,袭击军人,来人啊,把这小子也给我绑了。”

柳烟急了,连忙拦住他,“张团长,今天这事怪不得他,是你的人理亏在先。”

“夫人对不起,军有军规,希望你不要为难我。”

“我今天还就要为难你,不准你把人带走。”柳烟性格泼辣,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张团长也不和她理论,转身就上了车,手下人就把牧良逢的枪下了,拖住他就往外面走。

宋清也着急了,和几个保安队的人一把拦住他们,张团长的两个警卫立即亮出汤普森冲锋枪,“你们想违抗军令吗?”

牧良逢害怕连累他人,忙说:“你们不要动,有理走遍天下,看他们能把我咋的。”他看看柳烟,一脸的关切与焦急,心里就想,这样漂亮的女人,生在这样的乱世真是难为她了。

“如果我没回来,麻烦你们去告诉我爷爷,就说我当兵打日本鬼子去了,让他不要担心。”牧良逢被押出门的时候,拼命转过身来对宋清和柳烟说。

柳烟从后面追上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平安地救出来。”

牧良逢和几个闹事的士兵关在一辆卡车后面,几个人都瞪着他,一个说:“小子,如果我们连长的腿废了的话,我一定要你拿命赔。”

牧良逢冷笑一下:“废了也是活该,有你们这样的军人吗?有狠劲不去找日本鬼子发泄,跑来欺压老百姓,还有什么脸穿这身军装!”

那几个小兵正要发火,坐在一边的连长制止住他们:“这位小兄弟说得对,我们是欠揍,这条腿真废了也不怨他。只怪我们一时糊涂做了蠢事。”上车前几个小兵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看起来没有那么痛了。

也算他运气好,出来的时候牧良逢没有往火铳里填铁砂,只是放了一些火药,所以那伤口只是轻度烧伤,并无大碍。

牧良逢懒得理他们了,前面是张团长坐的吉普车,后面跟着的这辆卡车里,除了警卫排的四个看守,还有五个闹事的士兵加自己,一共是十个人。

汽车在路上行驶着,他第一次坐汽车,开始也觉得有些新奇,慢慢也有点不耐烦了。两辆汽车在山间公路也不知道开了多久,牧良逢终于忍不住了,“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怎么开这么久还没到?”

连长说:“小兄弟,耐心一点,我们这是去前线。”

“哇!”

牧良逢傻了眼,他没想到这姓张的团长把自己拉到前线来了。

一个警卫瞪了他一眼,“叫什么叫?一会儿还要枪毙你呢。”

牧良逢一听要枪毙自己,彻底恼了,“还讲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犯了哪条大罪要枪毙我?”

那警卫说:“袭击军人,私藏枪械,这两条就够死罪了。”

牧良逢大叫起来:“叫你们团长来,我要跟他说话。这样就枪毙我,我太冤了点。”

那警卫就不再理他,任凭他敞开喉咙喊叫。

“砰——砰——”

“轰——”

车外突然传来几声急剧的枪响,随之而来的是手雷的爆炸声。一个闹事的士兵头部中弹,一声没吭就倒在车上……

汽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快下车,他妈的碰到埋伏了。”张团长的声音。

几个士兵一看都是见过些风浪的,团长的声音未落,一个个迅速跳下了车,牧良逢第一次碰上真正的枪战,没反应过来,吴连长拉起他跳下车,把他推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你发什么愣啊!真不要命了。”

他们一跳下车,那枪声居然停了,公路两边的山林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的沉寂。这时天色有点暗了,远方已经模糊,近处的山林里树木就像鬼魅一样,除了人的呼吸就是微微的山风拂过。

张团长也是身经百战,他伸手示意大家躲好别出声:“真他妈的见鬼,这还是我们控制的区域,鬼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估计是小鬼子的侦察兵。”

“看来鬼子人也不多,你们没有看到人之前千万不能贸然开枪。”

山风轻轻一吹,牧良逢的脑袋瓜子也清醒过来,他注视着周围这片山林,就像以前的很多个夜晚,和爷爷一起趴着狩猎,他们的眼睛就是这样盯着黑暗,并利用一种感觉捕捉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野兽。他把眼睛慢慢地闭了一下,那种熟悉的感觉立即浮了上来,约翰对自己说的那些东西也全部在脑海中活灵活现起来。他现在很想要一支枪,一支普通的步枪就够了。

“从刚才的枪声判断,对方不会超过十个人,枪声有序,可以看得出对方都是训练有素的行家。”他轻轻地喃喃自语着,张团长几个却真真切切地听在耳里,“你怎么知道的?不要乱说。”

牧良逢没有理他,他看了看汽车的位置说:“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枪声是从左边传来的,根据枪声的清脆度判断,应该是在我们正前方一百米十一点方向的位置,也就是那个地方。”说着他朝公路对面的一个山坡指去。

张团长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你他妈别乱说。”但还是顺着他的手指朝那个山坡望去,那里根本就没有几棵树,只是一片齐腰的灌木丛。

“人家怎么可能选择在那样一个位置打埋伏呢?两边没有隐蔽物,万一被包围了也不利于突围啊!”

“我猜测鬼子并不是有意在这里伏击我们,可能是凑巧撞上,想打掉我们,但是人手不够,只能靠打冷枪取胜。”牧良逢说,“你给我一把枪!”

张团长看了看他,愣了一下,“是不是真的啊!你小子平时瞎说不要紧,这可是在打仗,不可以儿戏的。”

张团长从身上掏出一块怀表看了下,“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等天黑了再突出去。”

“我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不信我的话,我们这些人不用到天黑,就全部会报销在这里。”

吴连长从旁边爬了过来,“团长,就信他一次吧,我们以前玩的就是阵地战,像这样的冷枪战倒真是没打过。”

张团长还在犹豫不决,他的一个警卫就按捺不住了,“我摸上去探探他们的底。”

牧良逢急了,“别动。”

但是已经晚了,那警卫刚刚冒出小脑袋瓜子,一颗子弹带着尖锐的声响,撕碎了空气射进了他的脑袋。

张团长这才信了他,对着几个手下低吼:“拿把枪给他,快点!”

一个警卫递过来一把汤普森冲锋枪。牧良逢没接:“给我一把中正式或是汉阳造。”

“给他给他。”团长命令手下人给他找枪,可是几个闹事的兵都空着手,枪在茶馆的时候就被缴了,丢在卡车上,刚才事发突然,几个人都忘了拿枪。而警卫排手上的都是清一色的汤普森冲锋枪。这种枪火力强劲,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实在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因为只要他们一起身,几把早就已经瞄准好的步枪就会精准地打在身上。

“你们这些蠢货,逃命的时候连枪都不要了。”团长大发雷霆。

吴连长凑近说:“小兄弟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牧良逢想了想,说:“我们有没有手雷?”

一个警卫说:“有,还是美国货,我们每人置备了三颗100式基斯克手雷。只是这距离太远,我们丢不过去啊!”

“我知道丢不过去,我们与小鬼子间距大约有一百三十米左右,中间还有灌木隔着,影响了投掷力,否则对面的手雷早就过来了。”牧良逢说着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形,卡车与吉普车离自己虽说只有几米的距离,但是跳车时他们偏离了卡车的掩护,从卡车到他们隐身的石头最少有四米的开阔视界,如果贸然冲向卡车,从对方的枪法来看,自己无疑会成为一个活靶子。好在他们隐身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往这边摸过去一些正好可以移动到敌军的正对面。

“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你们在一百米的距离有没有把握将手雷丢过去?”

“有!”

牧良逢对警卫排的两个伙计说:“那就好,你们两个人每人一个手雷,顺着这条水沟爬到他们对面去,从那个位置丢手雷只有一百米。”

张团长说:“为什么不多去几个?”

“人去多了没用,那条沟太浅太窄小了,稍微起身就可以打到头,人多了反而不利于撤退。”

两个警卫看看张团长。

“去吧,就按他说的做。”张团长心想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两个警卫就把汤普森冲锋枪解下来放到地上,每人只带一颗手雷和一把军用匕首,然后慢慢往水沟匍匐前进。牧良逢在后面交代他们说:“丢雷的时候千万不可以站起来,看我手势,两个手雷要同时落在那个山坡的那棵树周围。雷一出手就迅速往回爬,一秒钟都不能耽搁。”

“知道啦!”

“妈的,老子从北伐到中原大战,大大小小也打了上百次仗了,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让几个小鬼子压在这里打。”张团长气得踢了吴连长一脚,“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给老子惹事,否则这会我早在前线打得畅快了。”

吴连长赔着笑脸,“团长打得好,我们几个贱东西就是欠揍。”说着他也踢几个手下一脚,“看到老子犯错误不纠正,还跟着瞎起哄。”

牧良逢看到这情景,又好气又好笑。

张团长瞪了他一眼,“你小子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回去我慢慢收拾你。”

牧良逢不敢再多嘴了,害怕团长真的枪毙了他。

只见那两个警卫排的国军兄弟终于爬到了他设想的位置,正朝这边看。牧良逢把手扬了起来,那两伙计立即会意,很默契地拉开手雷上的扣弦,正在等着他的手势。

牧良逢伸出三个手指,然后一个个弯了下来,最后一根手指弯下来后,那两颗美国手雷“呼”地一下出了手,直朝正对面的山坡飞去,落在那棵树的周围爆炸了,伴随着两声沉闷的爆炸响起的还有几声小日本的怪叫。但是没过一会儿,一个排枪打在了警卫们刚才丢手雷的地方,紧接着,两颗基斯克手雷也在那地方炸开了花。

好险啊!张团长和他警卫排的战斗素质果然不是吹的,雷声刚一响,几把汤普森冲锋枪就抬了起来,集中火力向那山坡实行压制,那鬼子只顾着朝刚才丢雷过来的地方开火,没想到侧面突然出现这么强的火力,又是两声惨叫。

与此同时,牧良逢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卡车,四把中正式步枪和两把汉阳造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车上,牧良逢将那些枪以最快的速度丢在路上,自己拿了一把中正式跟着跳下车来,就趴在卡车的车轮旁边。

张团长嘿嘿笑了一下:“妈的,现在轮到他们受不了啦!兄弟们,所有的枪口都对准那山头,只要小鬼子敢露头就给我狠狠地打。”

吴连长和他的手下也都捡起了家伙,子弹顶上膛,一个个乌黑的枪口瞄准了前方。

牧良逢也乐了,心想这群小鬼子也是倒霉,猎人变成了猎物。现在,他们要想跑估计是不太可能了,对面山头光秃秃的,没遮没掩,两侧更是三十多米的开阔地,无论想从哪个方向突围都是活靶子。但看得出来这群小鬼子也不是吃素的,几声惨叫过后,对面又恢复了宁静,枪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双方都在忍耐。

“张团长,我们不能这样打下去了。”

“我知道,鬼子现在是想拖延时间,等天黑了好突围。”张团长放下手枪,躲在石头后面点燃一根香烟,“终于可以放心地抽根烟了。”

吴连长说:“小兄弟,你有什么好主意,咱们不能就这样让小鬼子溜了,我们死了两个兄弟,得给他们报仇。”

牧良逢没有说话,他现在手里有一把好枪,这把好枪一下子就依附了他的灵魂。有灵魂的枪才是最可怕的枪。

对面山坡上有一群野猪,这群野猪死定了。

这是他现在想得最多的一个念头。

“马上就要天黑了,不能再和小鬼子这样耗下去。”张团长把烟头丢给吴连长,“你带几个人从右边包抄过去。李排长你和小东北从左边包抄。”

“是!”

“这样不行,人员一分散,我们就失去了火力压制的优势。这样他们一还击我们也会再出现伤亡。”

张团长一想也对,但是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几个人一齐看着他。

“抽两把冲锋枪从右边包抄过去,其他的人提供火力掩护,只要小鬼子一抬头,我们就把他压制住。”

“就这么办,李排长你带小东北上!”

警卫排的李排长带着一个叫小东北的士兵各提着一把汤普森冲锋枪从右边猫着腰摸了上去,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汤普森冲锋枪的怒吼声,小日本已经完全被压制住,没想到他们居然摸到边上来了,立即组织反击。几个日本兵鬼哭狼嚎地从灌木丛里站起来,牧良逢目光如炬地扫了一遍,一共是七个日本兵。七个小鬼子哇哇怪叫着,准备向李排长和小东北开火。

机会终于来了,牧良逢的枪响了,一个最先站起来的小日本的脑袋砰地一下开了花,还没等其他日本人反应过来,他的第二颗子弹又顶上了膛——“砰”!

第二个日本鬼子又倒了下来。

一百多米的距离,其实天色及地理位置上都会产生影响,但是百分之百的爆头率是没有问题的。

他从抬枪开火再到换弹射击这一系列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把张团长他们几个看得目瞪口呆。

“神枪啊,我的乖乖!”吴连长发出情不自禁的感叹。张团长也第一次主动表扬他:“好小子有前途,今后就跟着我混吧。”

李排长和小东北也正杀得兴起,两把汤普森冲锋枪吐出一道道火舌,加上只是几十米的距离,美国佬的冲锋枪实在强悍,几个小鬼子一下子全部被放倒,剩下一个吓傻了,丢了枪拼了命地往左边开阔地狂奔。

牧良逢的中正式又顶上一颗子弹。

吴连长跑过来拦住他:“小兄弟,这个留给我们,我要亲手宰了他。”说着带着几个人追上那小鬼子,一枪托把他砸倒在地,一帮人都围了上去。那小鬼子跪倒在地上哇哇大叫,牧良逢细看一下,小鬼子也就和自己相仿的年纪,此时被十几个中国军人围住,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警卫里有个会点日语的兄弟,帮着翻译了一下:“我投降,求你们不要杀我。”

张团长看看周围的兄弟们,说:“大家说杀不杀他?”

一个国军兄弟在旁边说:“团长,他还是个孩子吧,我们就放他一马吧!再说人家也投降了。”

“放你妈啊!这时候帮着小日本说话,你去问问那帮没有人性的畜生,如果今天换作我们被俘,他们会放过我们吗?”吴连长像一头疯狂的狮子一样地吼叫起来,声音嘶哑而悲怆,“我手下的二十多个弟兄,被这些畜生活生生地用刺刀挑了,有一个山东娃也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说着吴连长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把刺刀装上,准备用这小鬼子洗刀。

那小鬼子一看人家要杀他,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瑟瑟发抖,眼睛里充满着绝望和恐惧。

“住手!”张团长吼了一嗓子,“把这小鬼子绑了,一会儿送到师部去,交由师长发落。”

吴连长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背着枪调头回汽车上去了。几个人打扫了战场,将日军集中埋了,又把两个牺牲的兄弟分开掩埋好,用刺刀砍了树木临时竖了一块木碑,捡起地上的武器上了车。

牧良逢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个以前常听别人说起的前线,这里离风铃渡镇只有一百六十公里了,丘陵地区,山也没有那么陡峭,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前方枪炮的轰鸣。

汽车开到了张团长所说的师部——一间破旧的寺庙,天线林立,戒备森严,山门前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

张团长带着一个警卫押着那个小鬼子进去了,其他的人都等在外面。

“把这小子看好点,别让他跑了!”张团长走了几步不放心,又回过头来交代说。

吴连长说:“团长,要不我们先带他回团部?”

“不急,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出来了。”

吴连长问一个站岗的士兵讨了一根烟点着,抽了两口递给牧良逢,“小兄弟,来一口!”自从一个小时前牧良逢给他们露了几手后,这帮国军对他客气多了。

“不抽。”牧良逢推开他的手,一想到他们如狼似虎地欺压百姓,尤其是柳烟这样的弱女子,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

吴连长看他脸色不太好,也懒得再招惹他,坐在地上和几个手下闲聊。

一会儿,张团长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军官出来了,牧良逢一看那军官的架势不小,穿的衣服都与其他军官不太一样。

所有的军人都起身立正。

那个军官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牧良逢,“你叫什么名字?”

“牧良逢。”

“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哪里人?”

“风铃渡人。”

“风铃渡?”那中年军官有点乐了,“风铃渡是什么地方?”

那张团长就在旁边一挺胸:“报告师长,是怀化下面的一个小镇。”

“哈哈,原来如此。”又问,“想不想到我们部队来当兵。”

“不想。”

“不想?为什么?”师长有点纳闷。

牧良逢也就不给面子了,把吴连长带兵砸人家茶馆的事说了。他说:“我不想加入你们这样的部队。”

“有这种事?”师长大怒,“闹事的人呢?”

吴连长硬着头皮和几个手下站到前面,“报告师座,二四团三连连长吴得江前来领罪,事情是我一人所为,跟我的部下没有关系,请师座处罚我一个人。”

师长见他倒是个敢作敢为的血性汉子,扬起手来,旁边就有卫兵递过来一根马鞭,师长扬起马鞭就要抽人,张团长一把拦住了他,说道:“师座,他身上还有伤,再说刚才还立了战功,你看是不是功过相抵了?”师长这才注意到吴得江的腿上还包着一块纱布,便转过身看了看牧良逢,说:“这枪是你打的?”

“大胆,公然袭击军人,还敢置国难当头于不顾,推脱保家卫国,守土抗战之责。来人啊!把这姓牧的小子给我拉到一边去,就地枪决。”

张团长更着急了,“师座息怒,师座息怒,这孩子也是年少不懂事,再说确是我们输理在先。”

吴连长也帮着求情:“师座,我丢了咱们九十八师的脸,要罚就罚我吧,跟这位小兄弟没关系啊!”

牧良逢一点也不怕他,“就算枪毙我,也不当你的兵。”

“为什么?说个理由来听听!”师长虎着脸。

“你们不讲道理!”牧良逢哼了一下。

吴连长为牧良逢急出了一身冷汗,“你小子不要命了,还敢顶撞师座,赶快向师座求饶。”

“他是你们的师座,又不是我的师座,我不向他求饶,再说就算要枪毙我也得讲个王法。”

师长板着脸,围着他转了一圈,说道:“你真不怕死?”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哈哈……哈哈哈……”师长一听这话,眼泪差点都笑出来了,“这话谁教你的?”

牧良逢不说话了。

师长说:“是戏里学的吧?这样吧!听说你有一手好枪法,刚好我这里也有一个会打枪的,你们比试比试,你要赢了他我就放你回家,还给你发路费,好不好?”

牧良逢一听这要求,简直不算要求,立刻点头答应了。

师长让人取来一把步枪递给他,牧良逢一看这枪长相有点奇特,自己从来都没见过,有点像中正式,但又比普通步枪要稍长一点,上面还配了一个望远镜式的瞄准镜。

“这是一把狙击步枪。”牧良逢脱口而出。

师长的兴趣更大了,“你还认识这枪。”

牧良逢把这枪拿在手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他觉得这枪就是自己的。

“这把枪叫M1903春田步枪,美国人造的,经过改造后成了狙击步枪。”师长说道,“猛子出来,你陪这小子玩玩。”

一个身材魁梧的国军士兵在人群里跑步出来,他手里同样拿着一把M1903春田步枪。“怎么比?你说说比法。”

那个叫猛子的士兵很藐视地看着他。

牧良逢被他的眼神激怒了,“随便你。”

他对自己的枪法从来都是毫不怀疑。

“就打前面那棵树上的鸟窝?”有个国军士兵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建议。

猛子胜券在握地说道:“没问题!”

“那个有什么打头?”牧良逢说,“来个难度大点的吧!”接着他建议,在一百米外的地方用小砖瓦抛到空中,谁打得多算谁赢。

包括师长在内的一帮国军都傻了眼,他们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比赛要求。

“敢不敢?”牧良逢同样以藐视的眼神看了看猛子,猛子的脸都涨红了,嘴却不服软,“打就打,谁怕谁啊!不过你先来。”

牧良逢把枪调试了一下,然后试着冲天开了一枪,那把枪的感觉一下子就回到了他的手指上,紧接着他又顶上一颗子弹,“来吧!”

一个国军士兵站在离他们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从地上拾来的一堆差不多大的残砖破瓦里,选出一块手掌大小的丢向空中。

牧良逢抬手一枪。

“砰。”

那块破瓦片立即应声而碎。

那国军又丢了两块,牧良逢枪枪命中。

轮到猛子上阵,丢了十块才打中一块,红着脸败下阵来,一帮人都看傻了眼。

师长很惋惜地叹息一声:“你赢了,小子,你可以走了。”想想又从衣服里掏出些钱递给他,“我说话算数。”

牧良逢不舍地把那枪还给人家,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把枪身上,他感觉到那枪正向自己发出呼唤。

“如果你小子愿意留下来,这把枪就归你,当然你手上的钱也归你。”张团长忍不住说。

“当真?”

张团长看了看师长,师长笑着点点头。

牧良逢就把那钱退给师长,把枪抢了过来。

师长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小子,算我和张团长没看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九十八师的人了。”又转过身来对张团长说,“人我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好好带着。”

“是,师座。”

“顺便让猛子也去你们团,让他们两个玩枪的小子搭档。”师长说着把那钱又笑眯眯地塞回给牧良逢,“你们团长说,你干掉两个小鬼子,这钱算是奖励给你的。”

张团长说:“牧良逢,你小子还不快谢谢师座。”

“谢谢师座。”

师长笑道:“慢着,牧良逢,我告诉你,好枪是给你了,你应该怎么办?”

牧良逢想了想,说:“多杀鬼子。”

“哈哈……说得对,去吧!”师长咧着嘴巴大笑起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