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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风满楼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01 21:30:22


风满楼(短篇小说)

作者丨菜刀姓李


梅花七零八落碎了一地,几天后,湘南才下了这场罕见的大雪。这场雪来得很及时,将半年前镇上那一地厚厚的悲伤一下子覆盖住了。半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横扫整个湘南,宝庆府也死了很多人,那段时间湘南的上空,撕心裂肺的哭声比乌云更浓密,比冰雪更寒冷。山东商人杨千秋的老婆和十岁的儿子,也死在了这场大瘟疫里。

雪浩浩荡荡下了一夜。院子里的几个下人刚刚起床,正准备打扫院子里的一地积雪,柳长风就推门出来了:多好的雪啊!别扫了别扫了,留它几日。他搓了搓手,说中饭帮我去请一下杨掌柜,看他得不得空,我想请他喝酒。柳长风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已经有几天没见到杨千秋了。很多人都知道柳长风和杨千秋是好友。两家店在城里各据南北,不近也不远。

门外的雪又厚了一层,风也更大了。过了正晌,连出去窜门讨吃的几条狗都打着饱嗝回来了,杨千秋依然没有来。未时刚过,外面就有人在高喊:千秋商行着火了,杨掌柜的铺子被烧掉了!报信的人一路奔跑着,丝毫不觉疲乏,逢人便高喊着,兴奋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了风满楼,冲进了比前朝衙门还要气派的柳家大院。柳长风确信自己听真切了,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双手无力地伸向空中,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然后围在他身边的人似乎听到了三个字:救火啊。

火已经没法救了,杨千秋那家本来就经营惨淡的杂货铺只剩下一堆孤独的残垣断壁,火势映红了整条街,还殃及左右的店铺。杨千秋蹲在门口,瓜皮帽下,不知道是雪还是一夜白头。

兄弟,我可怎么活啊!这是杨千秋半年来为数不多的话语中的一句。他在说完这话以后,哇哇地大哭起来,他就是那么哭着,任由鼻涕眼泪掉在雪地上,将雪地砸出斑斑点点的伤痕来。柳长风的心里像有一块磨刀石,被他的哭声磨来磨去。柳长风说:兄弟,人总归还是要活的。然后他想搀起杨千秋,杨千秋没动,他就一动不动地钉在雪地上,像脚下生了根。柳长风试了几次,他终于吼起来了,他说来人啊!他说他妈的给我来人啊!他说他妈的给我扶杨掌柜回家。他说这个鬼天气真他妈的冷。伙计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掌柜,这个斯文人,从不骂人的,而此刻,却更像一个气急败坏的疯子。然后他们抬起了杨千秋,嘴巴上附和着:

是啊是啊!这该死的天气真冷啊!这样的天气真的很冷啊。

他们说:命苦啊。

他们说:杨掌柜真是命苦啊。

他们说:半年间家破人亡。杨掌柜真是命太苦了!

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他们放下了救火的水桶,拍打着身上的积雪,摇头晃脑的,个个仿佛感同身受。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十来天,生意骤然淡了许多。风满楼已然百年了,柳长风有时在想,先人们当年经营这家铺子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大雪?有没有在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内心也同样感觉到过苍凉?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还住在乡下的大宅子里,风满楼后院还没有建好房子,他骑在祖父的肩头,在某一年的冬天打马视察这家最终将属于自己的老店,他祖父的手指着这家“风满楼”,又指了指他的额头,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他说了什么?柳长风真的不记得了,他祖父在指着他额头的时候,他看到祖父那双长满厚痂的手从风满楼的窗框背景下划过来,让他第一次看到了繁华背后岁月沧桑的样子。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柳长风心里苦笑着。他转过身来,后院东侧的房门依然紧闲,已经半个月了,杨千秋就像死了一般,在里面无声无息。

再看到杨千秋的时候,柳长风叹息一声,到底是呆不下去了。这个异乡伤心之地,路边一棵相熟的野草都会让人心碎。

从济南到湘南的宝庆府,路途之遥,脚步是无法丈量的,如果不是那个光棍表叔临终前将一生创下的这家店子相送,他也不会到这里来。杨千秋有时无奈地想,为什么他表叔当年会选择到这个地方来做买卖,而且终身未娶,临死让自己这个平时并无来往的表侄得了个便宜。已经来这里数年了。他来到湘南的那一年,这里的油菜花正是遍地金黄,之前他的家乡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油菜花,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乍寒还暖的风里,笑吟吟的,杨千秋觉得这是对他们全家的欢迎。他的孩子那会才几岁,孩子第一次见到这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下就冲了进去,不管不顾的,欢腾腾地扑到花丛里边,沾了一身的花粉,裹了一鞋子的泥。杨千秋蹲在田埂边上,看到他的妻子追着孩子在喊:小布小布,别踩着人家的油菜花了,别踩着人家的油菜花了!她的声音轻快得近乎有些放肆。杨千秋那时的心情好极了。这些年,到处都在打仗,世道都乱了,他来湘南的时候,据说云南王蔡松坡正领军往北打,和袁总统对上了。蔡松坡的家乡就在这一带。杨千秋想,要是袁总统和蔡将军的部队在这里打一仗,啧啧啧,那就可惜了这一地的油菜花咯。

表叔死了,积累半辈子的那些生意经都来没得及传给他,他只能手把手自己试着操持,他将汉口和天津卫生产的布匹和日杂货运到这里。


就在这个开着油菜花的季节,他认识了柳长风。杨千秋想,如果不是因为土匪,他就不会有这个朋友了。柳家在此地已经营百年,根深蒂固,除了风满楼,他还有杂货铺、牌馆、及宝庆府唯一一家戏院。那里经常笙歌艳舞,构成着全宝庆最激烈的繁华。湘南一带最大的土匪吴大棒棒给柳长风“丢飞子”(旧时湘南一带土匪“先礼后兵”,用于敲诈勒索的带有威胁性质的书信)。那一次,杨千秋的杂货铺才刚刚接手过来,并不见有多兴旺。

说来也是蹊跷,本地的保安队前夜刚开到外地受训,吴大棒棒的“飞子”就过来了,那飞子趁着夜色,绑在一把刷亮的飞刀上,插在柳家打了桐油的大门,字是用黑炭写在一张白布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话也说得不成体统。大概是说:兄弟我是威震湘南的好汉吴大棒棒,近日手头有点紧,听说柳掌柜很有钱,所以特来找柳掌柜借大洋一千江湖救急。这钱啊!三天后给我送到雷神岭山腰的土地庙里。如若不然,定要杀你的人烧你的店。落款是好汉吴大棒棒。

柳长风一看这篇狗屁不通的话,哭笑不得,都说读书人胆小怕事,可他柳长风偏不是,一面派人去找保安队,一面召集了家里的常短工数十人,擦枪磨刀,准备与土匪硬碰硬。三天后,吴大棒棒就带着十几号人摸进了宝庆府,他们装着要大吃大喝一番的样子,稀稀散散混进风满楼,可柳长风老早就看了出来端倪——这么多陌生面孔同时出现在风满楼,傻子都看得出来。双方一下子就对峙上了,土匪这边亮出几把盒子炮,柳长风这边是梭标鸟铳,伙计们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看到真家伙在土匪们手里握着,没一会儿就手脚冒汗开抖了,柳长风见这架式,知道要坏事,为了不伤及无辜正准备破财免灾,外面大街上突然有人敲锣,“叮叮铛铛吡吡”响成一片,由远及近,隐隐听见很多人在喊:土匪来了,乡亲们快出来打土匪啊!柳长风在当地口碑载道,还有些人缘,于是这声音就像凌晨的鸡鸣一般,先是此起彼伏,渐渐连成一片,最后声势浩大,像是有千军万马杀将过来似的。站在大街上的人却是不多,人们伸长了脖子在各自家的窗口吼着,嗓子都喊破了。吴大棒棒也不是什么真好汉,一听这声势,知道触了众怒,于是慌了神,带着人从后巷跑了。半年后,被政府经过的一支正规部队围在雷神岭上剿了。

那是杨千秋第一次与柳长风打交道,因为他第一个冲到街上,敲锣喊打土匪。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有种种后怕,他承认自己当时是有私心的:一个外乡人,想在本地立足,交一个柳长风这样的朋友,即便冒一点风险也值。有时想到自己那点灰暗的私心,杨千秋的心里充满着羞愧。

而现在,他要走了。他走的时候,还没到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只有漫山遍野的枯枝败叶上挂满着清瘦萧条的悲伤,他的妻子和儿子小布躺在这里的某个山包上,他表叔也葬在那一带。他们母子总算还有个亲人可以在这儿照顾着一下。杨千秋抹抹眼睛上的雾,茫茫一片,心里无限苍凉。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叹息,柳长风就站在他的身后。

柳长风就站在杨千秋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经常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当年骑在祖父的肩头经过风满楼的情形,那一年的此时,此时想到的那一年,它们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他记得那一年,满目鲜衣怒马,大红的灯笼挂满半个宝庆府,那时多么繁华啊!而一转眼,怎么他看到的尽是满目疮痍了?我是真的老了。柳长风叹息了一声。他叹息的时候,甚至能够闻得到自己苍老的气息。昨天,他和杨千秋喝了一宿,这个山东汉子始终耷拉着脑袋,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然后俩个人都醉了。醉了,是不是就可以忘记悲伤?

大清早的时候,管家老黄就从库房取了一笔钱,他的目光在那一包钱上停留了许久,然后抬头:掌柜的,今年生意不太好,一下子支出这么大笔钱,您看,您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又说,这不是笔小数目喔,您看要不要再和夫人……话没说完,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柳长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柳家干了大半辈子,老黄还是很了解他这位主人的,他仗义疏财,尤其是对朋友。他说好吧好吧!杨掌柜反正也不算外人。

外面冰雪消融,裸露出了潮湿的土地。柳长风收回心事,说,我再送送你吧!至少也让我把你送到汉口,你看行不?杨千秋摆摆手,说大哥你一下子借给我这么大一笔钱,也不知道此生还不还得上了。如果还不上。他苦笑一声,如果还不上,这钱你就打了水漂了。柳长风说,还得上,你就还我,还不了我,哪又有什么关系呢?!杨千秋不吱声了。他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说,那我就走了,你也莫再送我。说罢头也不回,快步翻过山包,渐行渐远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最后连这黑点儿也瞧不见了,柳长风还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棵树。

不管怎么样,人总还是要活着。杨千秋清楚的知道,这世道,人如草芥,命若浮萍,唯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可对他杨千秋来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他还欠着柳长风一笔债呢!这比他活着还要紧,人活脸,树活皮,否则他这么个苦命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后来他又想,柳长风借这笔钱给他,不是让他心里有了这股子牵绊,还能为什么呢?但重整家业谈何容易啊!他祖上几代都是种田的农人,到了他手上,勉强摸懂一点经商之道,想要摸着石头过河,却屡屡受挫。钱到底是个好东西,在任何世道都是个好东西啊!好在有柳长风借给他的这笔本钱。于是,一家挂牌叫“风满楼”的新酒楼在济南城开张了,上上下下两层,大青砖楼,敞亮干净,虽说算不得很气派,但在济南城也算得上是一家好店了。开张那天,掌柜的带着两伙计大门一开,贴了贴红联,鞭炮噼里啪啦就算开了张。

生意就这样慢慢做起来了,着实不错。杨千秋觉得如果这样下去,还清所有债务的那一天会很快来到。可没到半年,一个叫牛二的人就出现了,这个人的出现,再一次翻转了他的生活。杨千秋有时在想,如果那天下午他在家,如果他的那个伙计来旺没有喝那半斤烧酒,再或者那个叫牛二的痞子不在那一个时刻出现在济南的这家风满楼,所有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牛二出现的那个下午,天气出奇的冷,从一大早就开始刮着呼呼的北风,还掀掉了他房顶的几片青瓦。现在想来,那就不是什么好兆头。牛二顶着风,歪歪斜斜地从左边那条小巷里转了出来,然后打了棉帘子,进了风满楼。他搓着手,说嗬,这儿可真是暖和。他又说,来旺,再给赊我半只烧鸡和一斤米酒。一起都给我记账上咯。来旺酒壮怂人胆,二话没说就拽着牛二往外边推,我们这店才开了半年,你说你的账都记了快一本了。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不要脸,那这风满楼还要不要开了?

牛二也是喝过酒的,他不喝酒的时候就是个无赖,何况现在还是个喝了酒的无赖。他开始揍伙计来旺,一拳一脚地揍在来旺的脸上身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说,来旺你佬佬的活腻了,你们掌柜的都没说个啥,你小子还敢来管我?来旺也是个年轻人,血气一下子冒上头顶,他先是由着牛二揍了几拳,终于还手了。后来杨千秋在监牢的时候才想,要是来旺不揍这狗日的牛二那几拳就好了,不揍这个痞子,充其量不过是舍一点小钱而已。

来旺把牛二给揍到了大街中央,他把平日里端盘子的力气全都使出来了,吃饭的人巴不得有热闹儿看,个个起着哄,跟在他们后边叫着好,来旺也觉有一种屙尿般的酣畅淋漓,他打小就在这地方长大,早就受够了牛二这个泼皮无赖,平常日子里有杨掌柜约束着,总说着开门是为了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吃点小亏没什么。牛二捂着脸,鼻青脸肿的落荒而逃,他边跑边骂说来旺你小子给我老实等着,你看我改天怎么收拾你。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牛二伤得并不严重,只是脸上几块淤青而已。他们叽叽喳喳地,说来旺这小子平时里看进来挺老实的一个娃,揍起人来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他们说牛二就是欠揍。他们说是啊是啊,揍得真是痛快。他们说完后尾随着来旺回到暖呼呼的风满楼里边,继续喝茶吃酒,继续吹牛聊天,这本就不是个什么事儿。

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不是个什么事儿。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的人们就在街西花柳巷的角落发现了牛二的尸体。他死了,依然鼻青脸肿的模样,硬邦邦地歪斜在那里。有人报了官,警察局来人之前,来旺从后门跑了。于是,几个穿黑制服的差人就守在店里,等着杨千秋刚一抬脚进门,就被带走了。这是一宗命案,总得有人顶着。没过几天,衙门就判定来旺是杀人凶手,可惜抓不到人,只能以管教不严,纵人行凶,非法经营等诸多条罪将杨千秋收监关押。杨千秋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成了阶下囚。衙门不判也不放,先是封了风满楼,抄了杨千秋的家产,接下来又不闻不问拖了几个月。杨千秋上天无门,告状无路,人在牢里的黑暗中呆着,眼看就要傻了。


柳长风那时正在病中。立秋后,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病了,全身泛力、口咽生疮,不时剧烈咳嗽、痰中带血等症状。郎中来了几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开些中药,边服边调养。来旺就在这时候从山东带来了消息。

出事后,来旺又惊又怕,想着掌柜的受自己连累,一路南下,沿街乞讨,跑到宝庆府来报信儿。柳长风一下子傻了眼。这老天爷为了啥就不能给千秋一条活路呢?管家老黄听到这个消息也傻了眼,踌躇了一番,问,掌柜的,这事你看?柳长风躺在床上,他想坐起来,到底是有心无力,又重重地倒了下去。旁边的柳夫人抹了一把眼泪,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吗?这事你是帮不上了。让管家辛苦一趟吧!老黄接过话来,掌柜的,这事就依夫人的吧!我跑一趟山东。柳长风急促地咳嗽几声,说,那你即刻动身吧!我兄弟这会儿该有多受罪呢!然后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指着一旁惶恐不安的来旺说,这小兄弟仗义,给点钱让他走吧!

老黄是个过见世面的人,不辱使命,带着钱跑了一趟山东,上下打点,终于把这事给圆满了。衙门出了一纸公文澄清,证明牛二系醉酒冻死,此事与杨千秋来旺等人无直接关系,作消案处理。但是所收缴的财物充公,算是对杨千秋连带的一些惩处。这样一来,杨千秋又是一名不文。老黄扶着他走出牢房,正是大中午的,老黄擅察言观色,他说,杨掌柜,要不你吼两嗓子?他以为杨千秋会嚎啕大哭,杨千秋居然笑了,他站在济南城的大街上,哈哈地大笑起来。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从他的身旁经过,他们一脸的疑惑:这人该不会疯了吧?老黄心里有些发怵,他又说,杨掌柜的,您别难受!剩下的事,柳掌柜已经帮您安排好了。杨千秋一听这话,就不笑了。杨千秋的目光在老黄身上停留了一下,老黄的灰布长衫有些发旧了,衣袖处,居然有了一块小小的补丁。杨千秋感觉到了老黄的一丝不自在,这才开始收起眼线,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此时已是年关将至,大太阳挂在头顶上,像一个将死的老者,奄奄一息。杨千秋就直勾勾地盯着这太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眼泪终于落下来了。

柳长风又借给他一大笔钱:银元一百块。雪亮亮的一大袋呢。杨千秋送走老黄,他抱着这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元,突然指着头顶的天空骂了起来,他说狗日的老天爷,有种你就弄死我,你要不弄死我,老子就不信你了。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不骂了。他觉得老天爷一下子就没那么无所不能了,因为他这样骂老天爷,它居然没有立即给他一点报复。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小小的兴奋和畅快。

一个月后,济南城的人就都听说了这件事,说是一个叫杨千秋的济南人和一个湖南商人结义的故事,版本很多,有些是走了样的,但核心的部分没变。后来发展到了场子里那帮说书的也加进来,沸沸扬扬,讲得生动传神。故事是从衙门流出来的,杨千秋居然不知情,他只是在这个当口上,开了他的第三家店——一家未挂牌的杂货行。生意依然如故,没见有多好,也没见有多不好。就这般又折腾了一年,到了年关,杨千秋盘点了一番,除去本金,居然有小赢余。


杨千秋真的不知道柳长风那一次会不远千里过来看他。

距离那一次到来的时候,杨秋千的杂货行整整不咸不淡开了快三年了,其间他娶了一个寡妇。这女人丈夫去当兵没一年,就战死在外乡,有人一撮合,她就带着一个四岁大的儿子进了杨千秋的家。这对母子进了屋,杨千秋终于觉得这日子有点暖过来了。

头两天,一直在刮着北风,山东冬天比湘南来得更早,走得更晚。那会儿,杨千秋正在低头教他四岁的儿子认字,柳长风就披着一身寒冷掀开了门帘子,人未进门,笑声已至,兄弟,办事路过山东,过来看看你。

杨千秋像是做梦一般,慌里慌张地起身,竟然将前面的火盆差点揿倒,火星子沾了一地。他踉跄着紧握住柳长风的手,觉得他的手像枯木一般。他盯着柳长风打量半天,见他面有菜黄,苍老了许多。杨千秋一下子就羞愧起来。柳长风依然呵呵在笑,他说,转眼咱们兄弟又有几年没见了,想想我这几年一直忙于生意,都不曾来看望过你,真是说不过去了。说着,目光又在杨千秋店里绕了一圈,像是喃喃自语,兄弟生意不见得兴旺啊!杨千秋心里一下子想哭,又没哭出声来,眼泪倒是哗啦啦地流了一脸,拉过来儿子,说,小宝儿,快给你柳伯伯磕头,咱家的恩人来了。又朝里屋喊,花,快出来,咱家大哥来了。花,快出来,咱家大哥来了……他喊着喊着,终于哭出声来了,他就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小宝不知道他爹为何痛哭,吓着了,也跟着哇哇大哭着。

柳长风是一个人来的。他以前可不是。他以前出门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人,有时是管家,有时是伙计,但这一次,他真的是一个人来的,他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了。他正抱着小宝,笑呵呵地:千秋,你这是干吗?快起来,别吓着孩子了。

当时,柳长风眼里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从一开门,他就看到了做为他朋友杨千秋的这个小生意人的窘境,说实在的,心里多少有些许失落,但同时,内心又有着一丝安慰。他很奇怪自己有种感觉,一别数年,而这几年的风雨,足够让一片荒山郁郁葱葱,但同样也可以风干一池之水。一个人呢?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当年据说被政府军清剿一空的吴大棒棒一伙死灰复燃,几个落网之鱼继续竖起了吴大棒棒的匪旗,占山为恶,并且在某一个夜晚往风满楼和柳长风的戏院里丢了几把熊熊大火,以示对柳家当年的报复。那两把火,在宝庆府烧了大半夜,将整个宝庆府的夜空都烧红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死人。那时,柳长风无力地站在烈火之下,望着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一夜间化为灰烬,他的眼里最后一丝荣耀也没有了。这些狗日的土匪就是土匪,到底不是什么好汉,先是土,然后才是匪啊!除了这偷鸡摸狗的下作事儿,他们什么也不敢做了。柳长风心里是鄙视他们的,但是,柳家的百年根基在那一次彻底动摇了,柳长风破产了。无家可归的下人们纷纷化作鸟兽散,另择良主了。以前那些受过柳家巨大恩泽的朋友们也迅速与其撇清,他们假装与柳长风并无交情,或者交情并未深到可以同舟共济的地步。最后,整个柳家只剩下了柳长风和妻儿三人,当然还有管家老黄。那时的管家老黄其实已无多少事可管了。最后,柳长风不顾老黄的反对,让他也离开了柳家。后来很多的日子里,妻儿撕心裂肺的哭声隐藏在那一把大火里,在柳长风的梦里熊熊燃烧,他隐隐听到,又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耳朵里,只是经常听到那一夜的火光里,燃烧的樟木、楠木和桐油交集在一起的激烈演奏,吱吱喳喳的,像是一群老鼠在夜里交欢。

这家小店里也生着炉火,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到了。因为有了火,而使得屋里暖意浓烈。他看到这炉火,看到杨千秋,他原本冷冰冰的心一下子温暖了——他的朋友,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奸商。他依然是他的朋友,尽管他只是站在门口,双方也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

柳长风住了一夜就走了。

那一夜柳长风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他说风满楼生意没以前那么好了,他说这世道艰难啊!他说他老了,他说他想起以前的很多事了。后来他又说了一句,他说你有没有经常会想起以前的某些事情?比如说骑在先人的肩头,看到很一些繁华的东西?杨千秋觉得这话好像是在问他,又好像不是。柳长风说完这句话,就倒在杨千秋的炕头呼呼大睡了,鼾声如雷。杨千秋在他旁边坐了半晌,和他女人转身进了里屋,俩人清点了家里所有钱财,数数有银元几十枚。女人说,家里刚刚进了几十吨粮食,如果不进这批货,倒是可以凑足一百。杨千秋看着堆了一屋的粮食,才想起上个月的时候,外地一个贩粮的商人破了产,走投无路之际,将家里所有的粮食便宜卖给了杨千秋,当时杨千秋本不想要这批粮食的,后来转念想起柳长风来,动了善念,就当是帮帮别人吧。于是将这批粮食收了。现在粮食全堆在家里,卖不脱,吃不完,正在头痛呢!杨千秋想了想,说,那我去找人借点,大哥要不是难了,能过来吗?女人愣头愣脑地看着杨千秋,好似不解。杨千秋叹息一声,他想和女人说点什么,但是他张开嘴巴很久,到底是没说出来。

跑了几家相熟的人家,要么说家中无钱,要么说钱也是刚刚用作他途了,杨千秋在外跑了一夜,总算在城外三十里处一个远房的亲戚家借到些钱,心里盘算了一下,刚好凑足一百块银元。于是火急火燎赶回来,天色已经大亮。

女人蹲在门口等他,看到杨千秋回来,老远就说,大哥已经走了,天没亮就起床赶路了,说是还要急着回家处理事情。杨千秋一听火冒三丈,骂将起来,你这个蠢女人,你怎么就不会留住他啊?女人被骂,自然觉得百般委屈,她说,我留了他的,他执意要走,我只好让他走了。

杨千秋抱着手上的钱,转身追出二十里地,柳长风的影子都没见着。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或者,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杨千秋站在视野开阔的一个山坡上,望着四周茫茫旷野,万物一片萧条,他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喊却喊不出来。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柳长风身上穿的,还是当年在宝庆府分别时的那件青布棉袄。这还是当年那个柳长风吗?唉,他可能光景不如往年了。杨千秋心里对自己说一句,他想,明年,我该去宝庆府看你们了。

不久,来旺也从外地回来了,这个孩子在江湖上担惊受怕地混了一圈,胆子越来越小了。听到风声,知道此事已了,才敢回来,怀着对杨千秋的惭愧,又找上门来,说些要给杨千秋当牛做马的话。杨千秋自然是不会让他当牛做马的,他知道来旺是个好伙计,是个讲义气的人。当年要是没有他千里迢迢赶去湖南给柳长风报信,自己可能早就死在监牢里面了。所以没怎么的,他就把来旺留下了。

第二年刚刚入了初夏,生意有了转机,大半个山东闹起了饥荒,粮食的价钱一下子翻了几十倍,原本废在铺子里的那一屋粮食突然奇货可居,成了抢手货。杨千秋也不贪心,见好就收,将铺子里的那几十吨粮食转手抛了出去,狠狠大赚了一笔。晚些清点了一下,这笔钱足够还清柳长风的所有债务,还有富余。这笔意外之财的到来,让杨千秋一下子雀跃起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想去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地方。他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带着妻儿和伙计来旺,举家迁往湖南。


宝庆府依然是当年那般萧条,但是杨千秋在街上走的时候,他发现原来柳家戏院和风满楼都不见了,原址之上,残垣断壁,一片狼藉,杨千秋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他原本的兴高采烈一下子化为乌有,踉呛着直扑柳家,好在那处院落依然气派地立在傍晚时分的暮色苍凉中。杨千秋拼命敲着那道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门,咚咚咚咚,又一阵咚咚咚咚,好半天,那门才懒洋洋地开了,一张肥头大脸从那门洞里面往外警惕地挤出一半来,扫了几眼,一张肥嘴巴在说,谁啊?找谁啊?

杨千秋拱手,说,麻烦通报一下,我想见你家柳掌柜的。那肥嘴巴吱吱唔唔了一下,柳掌柜……?杨千秋说是啊,我找你家柳掌柜的,您就说是山东的杨千秋来访。那门终于开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处,对杨千秋拱手回礼,语气明显客气多了,说,嘿嘿,原来您就是杨掌柜的啊?呵呵呵呵,我好像听人提及起过您,但一时又记不起来在啥地方听说的了。杨千秋心想到底柳家的人还是认识自己的,正准备搭腔,那人又说,杨掌柜,眼下这院子柳家早就卖了,我们老爷姓刘,文刀刘的刘。早先在省城经商的……杨千秋脑袋瓜子一震,说,那柳掌柜一家呢?那人摇头说,杨掌柜的,您来晚了。柳掌柜的已经过世了。杨千秋闻言一下子就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突然没有了一丝力量,要不是身后的来旺眼快一把扶住他,差一点倒在地上。那人看到杨千秋这番模样,也大为不忍,跟着来旺过来扶他,讲土匪是怎么烧的柳家。他说,柳掌柜这几年,诸多不顺,铺子和戏院被烧了以后,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那把火烧掉了邻居的好些铺子,您说这事能怨柳掌柜不?不能啊!但这帮人就是不依不饶,非说是柳家连累得他们,个个都逼着柳掌柜赔偿损失,更不承想这柳掌柜真的把家产卖了,赔了个精光,自己一家搬到城西的葫芦巷里,您说这世道还有柳掌柜这样的人么?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张望了一下,又讲一些情节和一些世态炎凉之类的话,好像在讲一个故事。杨千秋脑子一片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他隐隐听清了,又好像没听到。好在来旺和夫人机灵,一左一右架着杨千秋。来旺问,那柳夫人少爷现在那里?那人想了想,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他们母子现在住在城西的葫芦巷里边,孤儿寡母的很可怜,你们去那打听打听吧!

柳家母子真的住在葫芦巷里,那是苦命的人才住的地方,可以想像,柳长风搬到这里来,该有多么山穷水尽了。看着嫂夫子胆怯地给他们开了门,屋中寒气逼人,除了一张破桌和一张床,什么都没有,柳长风十三岁的儿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看到几个生人进来,居然吓哭了——想想,这母子是让人欺负怕了。曾经显赫一方的家族,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杨千秋后悔不已,那一刻简直无法原谅自己。他对自己说,杨千秋,你就应该早一点来的,你要早一点来宝庆府,也许你兄弟就不会这样了。我真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了。他一下子跪下痛哭,哭完了才说:嫂嫂,我来晚了。他说嫂嫂,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啊!

有一个叫杨千秋的山东商人来到了宝庆府。

宝庆府很多人是知道他的,有些人还不认识他。于是不认识他的人就去找认识他的人打听,说那杨掌柜和死了的那柳掌柜是什么关系啊?居然又把那柳家大院给买回去了,房契居然写着柳长风的名字。啧啧啧,真是义气!又有不认识杨千秋的人说,那算啥,你没看到那烧掉的风满楼又在动工了,那杨掌柜发了话,说要按原来的样子重装呢!认识杨千秋的人于是也跟着啧啧一番,然后就把这些故事讲了。于是,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认识他们或者不认识他们的人都很感慨地说,你说我们怎么就没有一个杨掌柜这样的朋友呢?他们一起摇头晃脑,说,是啊是啊!他们在说着这些的时候,柳家原来卖给刘家的院子重新回到了柳家人的手中,风满楼也已经在如火如荼地重建了。几个月后,一座与原貌几乎一模一样的风满楼建成开张了,开张那天真是热闹啊!宝庆府都沸腾了。大家围在这新开的风满楼下,品头论足,指手画脚。杨千秋亲自带着伙计来旺等人在大门口迎客,他对每一位客人都说同一句话:这风满楼还姓柳,我是柳家的新管家杨千秋,今后大家管我叫杨管家好了。他是笑呵呵地对所有人说着这一句话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充满着暖意,然后目光在人群里划了一圈,他看到一个孩子,正骑在一个老人的肩头上。那孩子笑呵呵地看着风满楼,大声地对他跨下的老人在说着什么话。杨千秋想他在说什么呢?他这么想的时候,宝庆府就下起了雨,杨千秋看着不远处站着的说说笑笑的妻儿和嫂子侄儿,他真的笑了,他抬头看着突如其来的这场雨,说,大哥,这真是一场好雨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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