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不知身在五溪滨
文丨彭晓玲
到达黔城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氵舞(舞)水缓缓绕城而过。远远看去,淡淡的雾气笼着浊黄的河水。站在氵舞水河畔时,遥想远在盛唐时期的诗人王昌龄,莫名的酸涩与怀想,涌上我的心头。再转过身来,我惊讶地发现,竟然面对一群灰墙青瓦檐角高翘的老房子,默然静立。不由自主地,我流连于奔流不已的河水与沿河蜿蜓的老房子之间。今夕何夕?竟得以与“诗家天子”王昌龄不期而遇!
一
王昌龄生平缺乏详尽记载,大致可知其早岁贫寒,却饱读诗书,二十四岁以前,一直呆在家乡灞上芷阳村。而这二十多年的时间,正是唐朝政治变动最剧烈的时期,是武、韦外戚擅权转为李唐王朝恢复政权的时期。唐玄宗在获取皇位后,开始励精图治,政局日趋稳定,但他作为一个明君的政绩尚未充分体现出来。这些风云变幻的事件,猛烈地冲击了王昌龄内心的沉静淡泊,其反对暴政主张仁政的儒家思想由此根深蒂固,且萌生了避世远祸的道家出世思想。
后来,由于父亲去世,作为长子,王昌龄不得不努力耕作,以维持全家的生计。终究得为今后的仕途进取图谋出路,在盛唐“漫游热”、“边塞热”和“隐居热”的感染下,他于开元七年(719)开始了仕前漫游。他的河南之行很不顺利,到大梁之后,曾出现过旅费紧张等种种困难,也与他此时徘徊于“出世”还是“入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终于,在这年年底或开元八年(720)初春,他来到了嵩山。上嵩山并非他的迫切愿望,但入乡随乡俗,入道遵道规,前几个月他还是认真地学道。后几个月则心神不定,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广交朋友和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上去了。到了秋天,他离开嵩山,来到河北,开始了他第一次边塞漫游。
纵观王昌龄一生,与大多数文人一样,并不心甘情愿地做一个纯粹的文人,因而变得辛苦而辗转,变成了行动着的思想者。当时热烈的拓边政策,使得他的思想因此激昂与清醒,一直热切地思索着安边宁民之策略。而唐玄宗即位后,继承并发展了积极开边的政策,对于战功卓著的将士不惜予以封侯和重赏,吸引了不少读书人前往边塞走立功进仕的道路。王昌龄自认“粗读兵书尽冥搜”,“洞晓山川无与俦”,通晓用兵之策,决计寻找机会参战杀敌,以建立功勋。他是以一种英雄的态势在漫游,他的身上放射着英雄主义的熠熠光环,他将自己看成了一位出征的壮士。王昌龄在河北边塞漫游了整整一年时间,深深地为国家积极的开边政策而自豪,其高昂的英雄主义气魄与满腔的爱国主义热情,洋溢于诗的字里行间。《从军行》云:“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此诗格调昂扬升腾,似在歌颂和鼓励一个正出榆关作战的大将军。只是因无李广之才,大将军以惨败告终,便有《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回溯盛唐时代,但见王昌龄站在月光朗朗的边关,在月光下徘徊,在月光下思索,进而慷慨地吟咏,其激昂之声穿越时空一次又一次地敲击人们的思索。
至开元九年(721)夏秋之交,王昌龄自河北道卫州的湛上,来到河东道潞州理所。就在年底,他北上并州太原府,也就没有再往北行,直至开元十一年(723)秋,整整二年他都在河东漫游或客居。此时,通过对边塞实地考察后,他悲哀地发现,边关的确打过不少胜仗,但败仗也吃得很多,就在他在河北和河东边塞漫游与客居期间,吃败仗的事发生得更加频繁。其原因就在于做将帅的缺乏起码的指挥才能,且没有正确的赏罚政策去调动士卒们的积极性,长此以往,自是不堪设想。于是,随着漫游时间越久,发现的问题越多,他的非战思想也越突出,他的河陇边塞诗充溢了幽怨的情调。
就在辛苦的征途之上,王昌龄步履越走越远,他的思索渐渐地深刻沉重,乃至叹息声声: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边塞战士的命运牵扯着王昌龄,揪得他心酸心痛,他决心走科举进仕之路,以自己“贤良”的才德去实现安边宁民的理想。
王昌龄于开元十一年(723)秋返京兆,于开元十二年(724)春参加了科举考试,却未第。失落之余,他随即踏上了一次更为豪壮的边塞漫游——河西陇右之游。他离开长安后,沿渭河平原向西进发,经泾州、原州,出萧关而去陇右。再溯黄河而上,经会州至兰州,兰州是陇右道东部的腹心地带。他依然没有停止漫游的脚步,再西去鄯州,乃至北上凉州、甘州,最后到达肃州,甚至还去了肃州西部的玉门军驻地。王昌龄的此次西北之行,历时一年零十个月左右,计其里程约八千里之遥。而且,所经之地,或为山区,或为高原,或为沙漠,人烟稀少,气候恶劣,边患时生。他深切地感受了边关将士的艰难困苦,边庭战争的残酷性、危害性及不人道,更为坚决更全面地否定战争。
当是时,他心怀抱负,执着于功名,关注世事,在尘世间积极寻觅人生价值。他的字里行间有着大悲悯,落笔更有历史的厚重感。在河陇边塞之行后,他更坚定了安边宁民的理想,决心要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改变边塞的现状而努力行动。他借扶风主人的口说:“少年与运会,何事发悲端。天子初封禅,贤良刷羽翰。”
有人统计,他以河西、陇右为背景的总共二十一首边塞诗,就是他在塞上行与塞外行之时,一一收拾进他的诗囊,也正当他风华正茂意气干云的年华。“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参军行》)。那些幽咽悲壮的边塞之歌,是在哪几阵马蹄声中和哪几曲胡笳声里吟哦而成呢?至开元十五年(727),王昌龄登进士第时,已然32岁了。进士及第后,补秘书省校书郎,校书郎自古由文学之士充任,为当世所重。但王昌龄心有不甘,至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他入选博学宏词科,超绝群伦,于是改任汜水县尉,这大约是他生平最为快意的一段日子。其间,孟浩然进京,二人交往甚欢,“数年同笔砚”,同时还与王维、王缙、裴迪、储光义等联唱迭和,名动一时。
二
在诗的王国里,特别是在七绝的殿堂中,盛唐时代的王昌龄,高视阔步,南面而王。然而,在人生的江湖上,他却历经暗礁的嘲弄,险滩的暗害。
在当时,王昌龄“轻举随鸿鹄”之志不但无法施展,还于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已然43岁时遭贬岭南(今广东一带)。王昌龄的个性正如其自云“得罪由己招,本性易然诺”,看来应是他敢于揭露当时“兵满天下,流毒四海”的社会现实之故。贬谪已经令人苦楚了,何况他是北方人,南方炎热而潮湿,岭南更是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伴随他一路南行的,只有挥之不去的凄风苦雨。
究其原委,正是唐玄宗暮气沉沉,懒得亲理朝政,一心纵情享乐,开始重用奸相李林甫,权力下移的时候。当唐玄宗穷兵黩武,对西北边塞少数民族进行征讨的时候,王昌龄殷切希望谒见皇帝,陈御边良策。可是有李林甫这个奸相作祟,王昌龄纵有匡济之志,也无法施展。之前,宰相张九龄每遇事直言敢谏,唐玄宗对他很不满意。后被李林甫趁机排挤,罢免宰相,在荆州地方做行政长官。王昌龄路过荆州,对张九龄这个老上司深为不平,特地去拜访了他。而路经襄阳时,他又前去和好友孟浩然相晤,互诉衷情。孟浩然重病在身,见老友将要赴贬所岭南,以一首《送王昌龄之岭南》劝慰他。之后,王昌龄从汉水乘船而下,涉长江,入洞庭,溯湘江,经长沙,到衡阳,上郴州,去岭南。
王昌龄对于自己这次被贬岭南,虽比作“羁鸿”,此去“永与世人远”,但“今往何必忧”呢?可见他的胸襟是开阔的,气宇是轩昂的,并不因自己被贬岭南而沮丧。可他具体应贬流到什么地方,他一路的诗中均无定说。但既然过了郴州,理应到了当时岭南道的北部韶关一带,很可能在骑田岭周围的乐昌、临武及郴州所构成的三角地带活动。开元末年贬流此处的人员,大多是政治上与朝廷闹过别扭的,这些人对素来喜欢热闹的王昌龄来说,正是有着共同语言的患难之交,使得他得以排遣心中哀愁和感伤。
满天的阴霾偶尔散开,也会有亮丽的一角蓝空,苦雨暂收,照射在天上和心上。开元二十七年(739)春,因玄宗加尊号而下的大赦令后,王昌龄本已得以缓解的贬流之愁,彻底地得到解除,在回长安途中尤为轻松自如。时至当年秋日,他到达了巴陵,遇见了比他小4岁的大诗人李白,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巴陵乃南北要冲,唐代谪守岳州的中书令张说于此修建“岳阳楼”之后,更是名闻遐迩。意外的邂逅,“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令他们一见如故,乃携手同游巴陵,有说不完的离愁,也有痛饮高歌的欢乐。多情自古伤离别,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两个诗人在巴陵城头、洞庭湖滨,匆匆告别。李白乘舟北去,王昌龄以《巴陵别李十二》相赠: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倘遥望历史的深处,但见楫桨摇曳,一叶孤舟漂向洲渚远处,而李白和王昌龄互唤保重的声音,依然从水波上随风飘扬。舟行已远,李白从湖上回首,水绕山环,已然不见秋日巴陵的城郭。王昌龄呢?苍茫的暮色中,但见一片蒹葭苍苍,云水泱泱。
雪花飘飘的隆冬,王昌龄再次来到襄阳,重访挚友孟浩然。孟浩然留他多住了些时日,王昌龄此时既无公务在身,又无贬流之忧。只是他们未曾料到,这是他们的最后相聚,就在王昌龄回到长安没多久,孟浩然竟然撒手西归:“时浩然疾疹发背,且癒。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二。”或许因为他们都沾不上盛世的荣光,惟有以酒一浇块垒,孟浩然亦可谓舍命陪君子。由至情至性如孟浩然,颇可想见王昌龄的为人。
失意之后就是疏狂,就是放浪形骸。开元二十八年(740)冬天,王昌龄接到了赴江宁担任县丞的委任状,接着离京南下。后人又称他为“王江宁”。但古往今来,做官总以在天子脚下为重,王昌龄明显对江宁丞这一人微言轻的职务并不满意,常作牢骚语,如《送韦十二兵曹》诗中抱怨:“县职如长缨,终日检我身。平明趋郡府,不得展故人。”他希冀自己不会在江宁任上久留,可如他这般脱略世务不拘小节,江宁任内就被人罗列出两大罪状:一曰“好酒贪杯”;二曰“不守本职”。开元二十八年(740)冬日接调令,二十九年(741)夏日才离洛阳南下江宁任所。从长安赴江宁任所,,他故意迟迟不去报到,他在洛阳一住半年,其原因无非是“薄宦忘机栝,醉来即淹留”。县丞为全县之总管,既要处理公务公案,岂能因酒误事?任职一年多后,又于天宝二年(743)春离职上京,直至天宝三年(744)冬日才始返江宁。回江宁后,又曾去太湖、浙江一带游览。这种明显以懈怠公务为消极反抗的手段,过于意气用事,也实在太容易授人以柄。
在江宁丞任上约六七年之久,熟料至天宝七年(748),正在广陵游览的途中,他得到了因“不护细行”、从江宁丞贬为龙标尉(怀化黔城)的消息,他久病卧床的妻子闻此竟气绝身亡。
关于时人谓其“不护细行”、“不矜小节”,平心而论,唐人多有此病。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亦谓唐人轻狂,可见不护细行、不矜小节的绝非王昌龄一人,偏偏他因此频遭贬谪。想来他出身孤寒,在承南北朝旧俗、极重家世门阀的唐代,全无靠山可言,却又有着“卷舒形性表,脱略贤哲议”的不羁个性,难免为人诟病。可他即使大半辈子只是被支来使去的芝麻官,却始终期待着“黄鹤青云当一举,明珠吐著报君恩”。既是无处可逃,他只有不断地企盼与落空,再企盼与再落空。他的宫怨诗里,以男子写闺情,实则处处都有自己的影子。面对无奈的现实,王昌龄始终有化解不了的苦涩,那些栏杆拍遍、拔剑击柱的壮怀激烈,只能被岁月煎熬成茫然无奈的长叹息。但对节义操守的信奉,对功业理想的执着,在折磨他灵魂的同时,也支撑着他的灵魂。好在他这一生,说不尽的长亭短亭多少次折柳相送,却少有消沉颓丧之语。
三
龙标县自是偏远之地,群山环拱,交通阻隔,乃唐代又一贬谪之所。王昌龄得到被贬为龙标尉的消息,念及曾经安边宁民的理想,情绪竟高昂起来,悠然前往龙标。
天宝七年(748)九月左右,王昌龄带了一株和妻子共植的芙蓉上了船,沿长江到洞庭,溯沅水去贬所上任。从秋天走到第二年春天,据说在沅江过黄狮洞险滩时,官船被打翻,险些葬身鱼腹。他抱着两只装书的木箱,在冰冷的水中不知飘了多久,才被几位渔民搭救,捡得性命。
江宁虽然只是担任县丞,但较之龙标,应是人间天上。王昌龄在江宁任上曾回过一次长安,和被征召进京供奉翰林的李白第二次握手,而王昌龄再遭贬谪之时,李白也早已被放逐出朝而漫游于江南。当他辗转听到这一消息,已是第二年暮春时节了,至今传唱人口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不知李白写在哪家柳色青青的客舍: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龙标在沅陵县西南,李白没有去过,只能想象得之。当年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是何等弯曲难行,路旁便是河水清且涟漪的氵舞水。这湾氵舞水,曾照亮过王昌龄悲愤哀愁的眼睛,洗刷过他从金陵远谪而来的满身风尘吗?志书上曾记载他贬官来此前后的情况和传说,“往返惟琴书一肩,令苍头拾败叶自爨”。
他当年是一叶扁舟溯氵舞水而上呢,还是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踽踽独行?千百年来,龙标深藏在湘西南的万山丛中。昔日的龙标,今日的黔城镇,仍然只是一个简陋的小镇,仿佛还没有从古代的梦中完全醒来。镇上年深月久的窄街小巷,多用苍苍的青石铺成,写满沧桑,而猛一拐弯,或许还能听到王昌龄当年吟哦的回声。
再大的苦难也压不倒他执着的信念,再美的山水也融不化他忧国忧民的情怀和一心想回到朝廷效力的愿望。“莫道谗言似浪深,莫道迁客是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龙标正处于氵舞水和清水江汇入沅江之处,两岸青山隐隐,王昌龄经常坐船去对岸岩洞寻幽探胜,或溯沅江而上至沅陵,访寺庙,登高楼,弹箜篌,高歌醉酒而归。他在凶险的沅水上,高吟“谁识马将军,忠贞抱生死”,从未忘记“何当报君恩,却系单于头”。
一个春深之日,既是来到昔日的龙标,我禁不住在龙标旧城辗转找寻。当然,我知道找不到王昌龄曾经的足迹,但依然在那些古老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突然友人却在前方呼唤,快来,芙蓉楼快到了。我奔上前一瞧,却是一座碧绿的园子。走进园子,满眼都是绿色,有浓郁的柚子花香幽幽袭来。转过一丛青竹,但见翠绿的庭院之间,点缀着几座亭台精致的楼阁。如一株出水的芙蓉,芙蓉楼风姿绰约地临江而立,温和,洁净,神秘。我急切地往前奔去。
当我站在芙蓉楼上,只见近处的氵舞水和远处的沅水在楼前流过,依然不舍昼夜。在春日楼头,我抚今追昔,怀古之幽情不禁油然而生。
唐天宝九年(750)夏天,遭贬湘西的陶副使来访龙标尉王昌龄。陶副使为王昌龄旧识,其任江宁丞时,曾作《别陶副使归南海》一诗。因公务清闲,王昌龄得以时刻陪同。时当初夏,二人在芙蓉楼内,幽篁深处,携春酒,唤歌姬,于琴棋之余、歌乐之间,相对欢饮,兴致颇浓。王昌龄兴之所至,挥笔写下了《龙标野宴》: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春山明月不曾空。
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时而旷达,时而幽怨,或许这才是王昌龄此时的心情。旷达的背后可能是更深的忧伤,但也可能旷达就是旷达,旷达的背后还是旷达。我相信王昌龄旷达的纯净,因为这可能更符合他的性格。天宝十一年(752)的秋天,他的友人魏二,乘船前来龙标访友。二人在龙标境地,游山玩水,饱览大好河山,对五溪的山山水水,赞不绝口。魏二在龙标游玩了一个月后,准备回到遥远的故乡,与王昌龄依依惜别。王昌龄为之送行,挥笔写下著名的诗篇《送魏二》:“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当年,王昌龄可曾辗转于氵舞水河畔?他忧伤的目光可曾抚过滔滔的河水?他在昔日偏僻的南蛮之地一呆就是八年,好在常有友人来访,他在龙标城东为送客而建的临江楼,不知道宴饮过多少次、送走了多少人。他送了魏二,送了张四,送了程六;送了狄宗亨,又送柴侍御;送了薛大赴安陆,又送朱越;送了李棹游江东,送李十五;送了崔参军往龙溪,又送吴十九往沅陵。让他的送别诗名扬天下的,却是芙蓉楼送辛渐。
当此刻我站在芙蓉楼上,四周一片寂静,但见灰灰的天空,缓缓流淌的江水,还有对岸默默的青山,山脚下疏疏的农舍。遥想当年,王昌龄寂寞于偏远之地,空有济世之志,理想依然无从舒展。多少次,他站在楼上,目送友人的船渐行渐远,直至青山挡住了他无奈的视线。
当然,一个文人,王昌龄本身是脆弱的,无力的,但他毕竟有思想有抱负。出于安边宁民的思想,他,一个北方人,就平和地留守在南方龙标,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还有阴雨连绵更兼湿热沉闷的气候,直至所有的希望都成零落成泥。辛渐,相伴王昌龄多年的朋友,现在要离开他,回到北方的洛阳。把酒话别之时,寒雨潇潇而下,笼罩着江水,笼罩着芙蓉楼,今日离别何时才能重逢?一夜秋雨,连江入吴,更添离愁别绪,两个好友离情萦怀一夜未眠。当天色微明之际,站在凄风苦雨的渡口,王昌龄与友人执手相看泪眼。终于,帆扬起来了,船渐行渐远,王昌龄依然孤独地站在渡口,一动不动。友人就此离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了,就像孤零零的楚山一样,伫立在江畔空望流水逝去。辛渐啊,回到洛阳,如果亲友们问起我时,你就告诉他们,我王昌龄还是过去的王昌龄,仍然如晶莹剔透的冰心玉壶,光明磊落,表里澄澈!
而当我站在江边,送客亭之侧,暮色悄然自四周笼了过来,有冷风袭来。江还是那江,江上却无帆。仿佛依稀间,自历史的深处,谁的吟唱渐渐清晰: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贬到龙标时,正是年过50的壮年岁月,他在重重雪峰山脉重重阻隔之下,行吟泽畔,泛舟氵舞水,建芙蓉楼,植古柏树,以长安洛阳精致典丽的雅歌来对蛮荒之地未尝雕饰的山歌,日子倒过得张驰有致,活色生香。无苦么?无;无怨么?无;无悲么?无;无报复心么?无;无贪鄙心么?无;无重回长安去钻营之心么?无。这,就是一片“冰心”吧。
来到城西南氵舞水和沅水的汇流之处,该是传说中的“芙蓉渡口”。在王昌龄咏歌啸傲过的江边,他抑扬顿挫的吟哦,和滔滔江水一起在我的心头流唱:
月色溶溶照古城,芙蓉渡口水风清。
焦桐一曲梨花雨,不知身在五溪滨。
四
龙标四周的群山如插翅难飞的囚笼,软禁了王昌龄的壮年岁月。
天宝末年,安史乱起,两京沦陷,玄宗避乱出逃。唐至德元年(756),唐肃宗李亨在甘肃灵武即位,改元至德而大赦天下,此时,昔日豪放的王昌龄已经垂垂老矣,才得以离开龙标。后世曾多方揣测他的用意,有说是去投奔永王,好友李白在那里,也有说是省亲,又或许他只是走向冥冥中的结局。但长安尚未收复,道路不宁,想回故里实无可能,王昌龄只得沿江东下,于次年秋天到达九江。随后两京收复的消息于岁末传到江东,他决计还乡,但他怎能预知自己的生命也接近终点了呢?
他路经亳州(今安徽亳县)时,竟然被刺史闾丘晓杀害,一代巨星,遽然殒灭!傲视权贵,嫉恶如仇,脱略世务,不拘小节,大概是王昌龄这种才干与骨气并兼的文人的通病。而闾丘晓身处高位,在乱世中拥兵自重,加之“愎戾”的本性,更是作威作福,还很有可能忌妒他的诗才和名声,于是王昌龄便在劫难逃了。
然而,正所谓“人生无常,天道好还”,闾丘晓终于未能逃脱命运对他的处罚。应当感谢的是张镐。张镐出身布衣,为人刚正,当时兼任河南节度使。安史叛军合围张巡、许远逝守卫的睢阳,张巡告急。张镐挥师昼夜兼程,传檄闾丘晓克日就近赴援。但闾丘晓居然逡巡不进,待张镐赶到时,睢阳已陷。张镐以军法问罪于闾丘晓,而将之处死。闾丘晓连连求饶说:“家有老母,请留我一命。”张镐的答复令九泉之下的王昌龄冤恨稍伸,令千载之后的人们依然人心大快:“王昌龄也有老母,谁去抚养呢?”遂杖杀之。
再一次深深地张望芙蓉楼,仿佛依稀间,王昌龄依然衣袂飘飘地站在楼上。身在龙标,心忧天下呀!他命运多舛,济世之志都成空,好在他豁达开朗,善于自遣,用玩世不恭的方式,走过生命的重重波折,留下了众多美妙的诗篇。不由分说地,王昌龄满腔的赤诚,穿越历史的云烟,执着地萦绕在我的周遭!我徘徊又徘徊,心绪时起时落,无言地眺望着滔滔的江水。也许,在历史的长河里,无数的苦难打磨着一颗颗坚韧的灵魂,使之高贵使之坦然,比如王昌龄,比如辛弃疾,比如陆游。浑身已然伤痕累累,却依然先天下之忧而忧,其灵魂是那么坚贞那么坦然那么执着。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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