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忧时君子心
文丨彭晓玲
正是仲秋的好时节,当我站在岳麓书院正门前,一眼便瞧见那令楚人为之一振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白底黑字,在金色的阳光里,如此鲜明如此刚劲有力,冲击着我,令我陷入一种无法言传的激越之中。千百年来,如一艘在学海里曲折前行的航船,任凭风吹雨打,岳麓书院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的方向。
一
书院始于唐代,盛于宋代。于是,南宋文化的一大奇观便是以书院为学术重镇,如黑夜里闪闪的航灯,引领儒学变革和发展。而在书院之外的哲学家和文化大师们,其睿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些宁静的书院。书院由此昌盛,在历史的长河中,曾如熠熠的星辰闪耀于青山绿水间,温暖了无数书生的心灵。倘漫步于岳麓书院之时,恍惚间便能看到许多大师飘逸而清瘦的身影,而看得最清楚的应是朱熹,尽管他离开此地已有800多年。
在朱熹看来,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事业比教书育人更重要,他曾经说过:“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习气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终其一生,他一直注视着乡野间的座座书院,不遗余力复兴书院,并与之结下了难解之缘。有学者作过统计,朱熹的讲学生涯长达40余年,一生接触过的书院多达28所。湖南久负盛名的“天下四大书院”中,朱熹曾精心耕耘过岳麓书院、石鼓书院和白鹿洞书院,曾为之或训或铭或记。
而说到岳麓书院,便不能不谈到张栻。梁启超在《儒学哲学》一文中说:“(王)船山是湖南人,他这一派叫湖湘学派。在北宋时为周濂溪,在南宋时为张南轩(栻),中间很消沉,至船山而复盛。”张栻一生好学不倦,师从胡宏之后的十余年,他四方访友,奔走讲学,深思明辨,精益求精。朱熹、吴祖谦、杨万里、张孝祥、陆游、辛弃疾等,都是他的好友,他们曾先后在宁乡城南书院、衡山南轩书院、善化岳麓书院、湘潭碧泉书院等聚徒讲学,声名极一时之盛。胡宏病逝后,张栻遂成为湖湘学派的领袖人物,他包容吸收了周敦颐、二程、张载等前辈学者的学术思想,极力提倡经世务实的学风,对如何组建和谐而理想的社会提出了独到的见解。
乾道元年(1165),刘拱知潭州,重修岳麓书院。他对张栻十分器重,曾多次举荐张栻,直到病危时还上奏推荐,认为“张学问醇正,可以拾遗补阙,愿亟召用之”,因而委张以岳麓书院主教的重任。当张栻到岳麓书院任山长时,正是枫叶红透的秋天,他躇踌满志地说道:“爱其山川之秀,栋宇之安,徘徊不忍去,以为会友讲习,诚莫此地宜也。”张栻来了,一时群英骤至,人文荟萃,从学者广及东南数省,人数达千人之多,“弦诵之声洋溢于衡峰湘水”,湖湘学派的教育基地从此转移到了岳麓书院。
也因此,湖湘学派的第三个时期是张栻实际为学术领袖的时期,潭州成了当时最令瞩目的思想、学术基地,时间大约在乾道二年(1166)至淳熙七年(1180)。
二
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开创“闽学”一派,宋代理学经过他的综合和总结,最终确立了独特的规模与体系。其学说被视为理学正宗,深刻影响着中国学术思想700多年的发展。闽学与湖湘学派同出自“二程”,基本倾向相同,但在“知行”等问题上却存在分歧。要实现“仁之大本”,须从具体的道德践履入手,这是张栻的“下学上达”之法,他还将“下学”理解为“致知力行”,重实践和经世致用。朱熹则批评湖湘学者“只说践履不务实理,亦非小病”。然而,分歧并没有阻碍朱熹与张的友谊,作为同一时代的高手,他们都在关注着对方。虽然山隔水横,相距千里,但他们常有书信往来,共同探讨理学中的一些基本问题。
早在朱熹师从李侗时,李侗很尽心地讲解了喜怒哀乐未发的中庸之义,但朱熹当时的兴趣却在训诂学。待到他感受到中庸之义的魅力时,李侗却已撒手人寰。所以,对于中庸之义,朱熹一直不得甚解。而张栻却得衡山胡氏真传,胡氏与李侗同一渊源。朱熹遂决定前往湖湘与张栻切磋一番。因为,他相信,高手之间的碰撞,一定会生出耀眼的火花,很有可能在一瞬间令他走出迷茫的摸索。
想当年,朱熹来到岳麓书院,是张栻的幸运,更是岳麓书院的幸运。此刻,站在岳麓书院大门口,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点。院子里的高大的榆树、银杏树,正绿意盎然。铺着小青砖的地上,飘浮着若有若无的绿意,却零零落落躺着点点黄叶。我穿过大门,穿过二门,来到了宽阔的讲堂。讲堂里一片安静,三三两两的游人悄无声息地走动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静默而沉甸甸的思绪,抑或缅怀。凝望着那两张古老的太师椅,眼前仿佛浮现朱熹与张栻会讲时激烈的情景,他俩的脸上可曾浮起了会意的微笑?事实上,两位大师智慧的碰撞曾如迅疾而猛烈的闪电,豁然洞开人们的思索,世界顿时明朗起来……
南宋乾道三年(1167)八月,朱熹不远千里,偕学生林择之、范伯崇,从福建崇安起程,专程前往潭州(长沙)。他们一路奔波,走了近一个月,行程3000余里,于九月八日始抵岳麓书院。
正是深秋,岳麓书院背靠岳麓山,大树参天,满山红叶,层林尽染。张栻怀着激动兴奋之情,用隆重的仪式,迎接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他率领众位弟子早早地肃立山门,合掌恭候。当时朱熹和张栻,一个三十七岁,一个三十四岁,却都已跻身中国学术文化的最前列。两位大师终于牵手在最成熟的季节,中国的文明顿时增加了重量和色泽。他们谈笑风生,一步一步走向书院的讲坛,著名的“朱张会讲”由此而展开。
朱熹在潭州逗留了三个多月,与张栻在岳麓书院和张栻的城南寓所朝夕晤谈,对理学中一系列问题一一辩论。据记载,他们“举凡天地之精深,圣言之奥妙,德业之进修,莫不悉其渊源,而一归于正大” 。据范伯崇讲,“二先生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谈得兴起时,两人竟通宵不眠。
朱熹说,道德自觉了,政治安定了,就有了达到至善之境的基础。什么是至善?就是中庸。朱熹说,中庸还有一个概念叫作“和”,跟“中”一样,“和”也是恰如其分的意思,凡事要把握分寸,就能够得心应手。和而不同,则世界只有多元并存,只有相互包容,才能够互相吸收,互相推动。朱熹还说,中庸的另一个根本意义就是“诚”,“诚”是天之道,所谓天人合一,以人道之诚去配天道之诚。其时,朱熹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张栻当然不甘示弱,他并不赞成朱熹的一些看法,便当仁不让地一一指出。虽然他肯定“过犹不及”是中庸之道的基本原则,但他认为中庸之道是 “和稀泥”、折中主义,折中主义最大的弊端就是缺乏原则性等等。
于是乎,坐在岳麓书院的讲堂之上,他们用高超精密的思维探讨着宇宙和人生的秘密,充满激情地演绎了一段中国思想文化史的经典场景。他们高亢的声音在讲堂之上久久回荡,众多书生则坐在下面聆听,心绪为之起伏,乃至陷入思索。这自是一次真正的绝世高手的过招,仅凭只言片语,便触发风云涌动。而此后的岁月里,朱熹回忆起此次会讲自是感慨万千:忆昔秋风里,寻朋湘水旁。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联床。别去多遗恨,归来识大方。惟应微密处,犹欲细商量。
一时间,“朱张会讲”名声大振,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不仅岳麓书院宽敞的讲堂中人满为患,不少人只能挤坐在堂前的走廊上或院子里,听讲者骑来的马几乎把书院前池塘里的水都喝干了。就在当时,两位大师满怀感慨地互相唱和,竟然联句成诗:“泛舟长沙渚,振策湘山岑。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寄言尘中客,莽苍谁能寻?”
几百年后,当我站在赫曦台前,张望着古老的戏台,找寻着两位大师留下的诗句,想象他们当时相互欣赏相互怜惜的情景。这实在是一次令人羡慕的会晤,在千年之后仍让人们钦羡不已。事实上,他们信奉和践履的都是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路线,一种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他们的超脱只是偶尔的疲惫。
其时,除了当众会讲外,朱熹与张栻还抓住一切机会,私下热烈地交谈。岳麓书院和张栻的城南寓所,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朱张经常同舟往返其间,小小的“朱张渡”从此和两位大师——朱熹、张栻的身影遥相重叠。两位大师的一段佳话,竟如此深入地铭刻在这片山水之间。乃至几百年后的某年某日,我曾站在朱张渡,恍惚间还看到两位大师飘飘的身影,直至莫名感动。
“朱张会讲”所展开的“中和之辩”,以朱熹接受湖湘学派的“性为未发心为已发”、“先察识后持养”等观点而结束,且两人在“太极”等一些问题上的见解趋于一致。而据《宋史》记载,张栻的学问“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
这次会讲,不仅是长沙,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元代理学家吴澄在《重建岳麓书院记》中说:“自此之后,岳麓之为书院,非前之岳麓也,地以人为重也!”会讲之后,湖湘人始知摒弃自身之不足,努力学习别人之所长,才“归于平正”。彭龟年、游九言、胡大时、吴儆等都是张主教岳麓时的学生,被称之为“岳麓巨子”,其学术和政治活动使湖湖学派更加流光溢彩。
一眨眼冬天已经来了,崇安的家人来信给朱熹,催他回去。朱熹舍不得走,但又不得不走。这天清早起来,微风凛冽,朱熹来到书院安静的讲堂,他仿佛又看到书生们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目光,便急切地迈上讲台,挥笔写下了“忠孝廉节”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饱满稳重,滚烫如火。之后,它被刻在书院的前厅讲堂左右两侧,让后人们去读百年,读千年,永读不厌,自是昭示着先代学术大师的不朽功绩。当然,在朱熹之后,人们每每走进这深深庭院,都会在这几个大字跟前久久驻足凝视。无论年长,还是年幼,无论是尊贵还是卑微,都会若有所思。或羞愧。或汗颜。或振奋。或在默默修正自己的为人处世和道德标准。我自然也在这几个大字之前久久徘徊,我一直在想,“忠孝廉节”到底有没有过时呢?当回望日益浮躁的现实时,我觉得真得重提“忠孝廉节”,虽然得从现实出发,给“忠孝廉节”赋予时代的内涵,但其内核的精神依然没有过时,应该也可以拯救人们失衡的道德。试想人人都能完成道德的自觉,该是多么难能可贵,这个社会自然是大同世界了。
临行前,朱熹与张栻相约,同游南岳衡山,作为告别湖湘之旅。11月6日,朱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湖湘诸学者,在张栻等人的陪同下,沿着巨浪排空的湘江向衡山进发。几天后,朱熹一行经南天门从上封寺登上了祝融峰,但见茫茫翻滚的云海银涛之中,冰峰雪岫忽隐忽现,祝融峰犹如云海上的擎天大柱,而山下湘水如带,蜿蜿五曲北去,注入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湖。眼前的万千气象,令朱熹心旷神怡,他仰首挺立在千仞祝融峰巅,感慨万千: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想当初朱熹正是壮怀激烈的时期,其浩然之气激荡人心,哪会想起之后救国救民无门、内心的悲愤无以排遣之境况。
三
淳熙七年(1180)二月,张栻在留下了《南轩文集》、《论语解》、《孟子说》等著作后,病逝于湖北江陵,年仅48岁。因为早逝,张栻的智慧之光也就此熄灭。
朱熹接到讣告,罢宴恸哭,悲痛难抑。他在写给吕祖谦的书信中时常流露出对张栻之死的哀痛,且情真意切,催人泪下:荆州之讣,前书想已奉阅。两月来,每一念及之,辄为之泫然。事实上,对朱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般性的丧友之痛,更重要的是丧失学术知音和道学同调的悲伤。他们是为着学术走到一起,且抛弃了一切个人的名利观。惟其如此,他们的心是相通的,虽然存在分歧。
还在绍熙五年(1194)年初,朱熹由丞相留正推荐出任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再次来到潭州。这时离他与张栻“挽袂”、“联床”已整整隔了二十七年,昔日两位青年俊才不见了,只剩下一个60余岁的老人。朱熹伤心之余,第一站便直奔岳麓山。旧地重游,今非昔比。岳麓书院已是“师道陵夷,讲论废息,士气不振,议者惜之”。
而当我走进书院后院,游人更少了,也更安静了。就在崇道祠门前,有一丛翠绿的竹子,还有一棵高大的柚子树,树上挂满了圆圆的柚子。好一幅丰收在望的情景。当我走进崇道祠,一眼便看朱熹与张栻坐而论道的塑像,一时间不由感慨万分。由此,我自是可以想象朱熹再次来到岳麓书院时的心绪了,知音已逝,还有谁能与他辩论理学大义,讲述中庸之道呢?当穿行在有些破败的书院,朱熹自是睹物思人,乃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振兴岳麓书院,让长眠于地下的友人得到慰安。
于是,朱熹不顾年迈,将振兴岳麓书院当作了他最重要的事,迅速行动起来了。一上任就提出《潭州委教授措置岳麓书院牒》,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整顿士风和建设书院。他聘请弟子黎贵臣充任书院读书职事,又聘张门生郑一之为学录,掌管学规和辅助教授。随之,他派人对岳麓书院进行了大规模修复,“更建干爽之地,规制一新”,扩建宣圣殿5间,殿前引水为池,列屋百间。更难得的是,朱熹为岳麓书院置学田50顷,乞赐九经御书,甚至对书院斋舍、几案、床榻之类的具体事项,皆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其拳拳之心由此可见。
朱熹知潭州时,虽年事已高,“治郡事甚劳,夜则与诸生讲论,随问而答,略无倦色。多训以切己务实,毋厌卑近而慕高远。恳恻至到,闻者感动”。其实,朱熹不仅经常在寓所向来访的学生授课,还亲自到岳麓书院督课,检查学生的学习情况。一次,他到书院后,采取抽签的方式让学生讲《大学》的语意,抽查了两个学生都讲不清楚。他便谕诸生曰:“前人建书院,本以待四方士友,相与讲学,非止为科举计”。因而不光来学者日众,学风也日益严谨。而每每走进岳麓书院时,张栻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朱熹不由有些黯然又有些振作,快速地走向讲堂……
朱熹兴学岳麓,对书院影响最大的是颁行了《朱子书院教条》,使岳麓书院第一次有了用以规范约束生徒的正式学规。这个学规便是朱熹在任知南康军、兴复白鹿洞书院时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揭示》的翻版,只是改名《朱子书院教条》而已。在此学规中,朱熹明确提出书院的教育方针是实施“五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实现这个方针,朱熹提出了为学、修身、处事和接物的重要原则。
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处事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之后,岳麓书院以此规训学生达千年之久。而读过此学规,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化精髓一览无余,自是让众儒生热血沸腾、雄心勃勃地投身到火热的现实生活中去。
如此有力的措施接二连三地下来,岳麓书院重又显现出一派繁荣,以之为典范的书院教育遍于湖湘各地,而当时岳麓书院已云集学者千余人,他这才欣慰地笑了。朱熹之后,又有他的高足真德秀、魏了翁先后来潭州,致力于复兴书院,继续传播义理之学。
朱熹两次在潭州讲学,培养了一大批弟子。据《朱子门人》所列及门弟子中,著名的湘籍门人就有10人。他们或仕进为官,或从事文教、学术活动,始终高举着湖湘文化的火把,引得众学子奔赴而来。
四
朱熹是宋代理学家中学问最渊博的一人,著述十分宏富,经史子集,四部齐备,据周予同考辨,共126种。影响最大的当为《四书章句集注》,以及后人编辑的《朱文公集》、《朱子语类》等。不敢评说朱熹的学说,那是个可怕的陷阱,足以耗去一个普通学者的一生。
理学使儒学在吸收佛道思想基础上完成了儒学哲学化,尽管理学有束缚人性的一面,但是理学的产生确实是重大的历史进步。至于后来被意识形态化,变成束缚人性束缚学问发展的教条,明代朝廷应该负更多的责任。而今人对于朱熹学说的反感,大半由于它是官方哲学,被利用和庸俗化。其实,这不能由朱熹负责。作为一个思想家,他的学说生前不但不受统治者欢迎,甚至受到迫害,他甚至曾经勇敢地为自己的思想受难,但他比我们时代的绝大多数学者更有尊严。帝王不喜欢他的理论,他就离开庙堂,在民间讲学传播。
早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南宋皇帝赵构在众叛亲离之后,内禅让孝宗继位。朱熹位卑未敢忘国忧,在昏黄的油灯下,他铺开白纸,反复斟酌和修改,以监潭州南岳庙之职向皇帝写了份厚厚的奏疏。他全面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表明了其力主抗金的决心。年轻的皇帝试图振作,孝宗被朱熹的奏疏所打动,便当即下令要朱熹入朝奏事。
第二年金秋时节,朱熹带了一名仆从,兴冲冲地从崇安启程,赴京面君。到底是读书人,朱熹在年轻的孝宗面前,慷慨陈辞:您不要再沉迷于佛道的虚无境界,而要学习儒家的《大学》之道,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越说越激扬,孝宗却听着听着就不高兴了,脸越拉越长,恼怒之余,便赏了朱熹一个武学博士的官职。事已至此,朱熹只好长叹一声,转而继续埋头于理学之道了。
谁知十五年之后,朝廷又突然想起了朱熹,于淳熙五年(1178)任命他为南康知军。在南康四年,朱熹实日夜奔波,又是兴办学校,又是赈济饥民,又是打击豪强奸商。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朝廷,要求减免赋税。朝廷不由又有些恼怒,下诏申斥,做官要有做官的规矩!朱熹又碰了一鼻子灰!
绍熙五年(1194)七月,光宗赵惇内禅,宁宗赵扩继位,赵扩在做太子时就知道朱熹的学问,便下令朱熹入朝,受焕章阁侍制兼侍讲,为皇帝进讲《大学》之道。此时,朱熹已65岁高龄了,他心里依然燃烧着一股烈焰。可他哪里知道皇帝要的只是阿谀奉承,要的只是锦衣玉石,要的只是偏安一隅。当朱熹真诚地劝导宁宗不要贪图享受,要停止修葺东宫及下诏自责时,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找了个由头,又将朱熹逐出了朝廷。朱熹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却壮心不已,在武夷山群山间的竹林精舍传道授业去了。
而大约在他重返潭州前的十年左右时间内,他一直被攻击为不学无术、欺世盗名、携门人而妄自推尊、实为乱人之首、宜摈斥勿用之人。幸好有担任太常博士的另一位大哲学家叶适出来说话。叶适与朱熹并不是一个学派,互相间观点甚至还很对立,但他知道朱熹的学术品格,在皇帝面前大声责斥那些诬陷朱熹的高官们“游辞无实,谗言横生,善良受害,无所不有”,才使朱熹还有可能到潭州来做官兴学。朱熹在潭州任内忍辱负重地大兴岳麓书院的举动,没有逃过诬陷者们的注意,就在他到潭州的第二年,他向学生们讲授的理学已被朝廷某些人宣判为“伪学。再过一年,朱熹被免职,他的学生也遭逮捕,有一个叫余嘉的人甚至上奏皇帝要求处死朱熹:枭首朝市,号令开下,庶伪学可绝,伪徒可消,而悖逆有所警。不然,作孽日新,祸且不测,臣恐朝廷之忧方大矣。
又过一年,“伪学”进一步升格为“逆党”,并把朱熹的学生和追随者都记入 “伪学逆党籍”,多方拘捕。朱熹虽然没有被杀,但著作被禁,罪名深重,当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和朋友一个个因自己而受到迫害,实在悲凉与痛苦。但是,他努力振作起来,以一个教育家的独特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从来没有停止过讲学。有人劝他,说朝廷对他正虎视眈眈呢,赶快别再召集学生讲课了,他笑而不答。直到庆元五年(1199),他觉得真的已走到生命尽头了,自述道:我越来越衰弱了,想到我那几个好学生都已死于贬所,而我却还活着,真是痛心,看来支撑不了多久了。果然到第二年三月九日,晨曦初露,朱熹在孤独、凄凉的病榻上与世长辞,死于建阳。在前一天,他写了三封遗书,分别给儿子、女婿、学生,叫他们整理好自己的遗文,临死都不失大道学家的风度。
这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之死。他晚年所受的灾难完全来自于他的学术和教育事业,对此,他的学生们最清楚。当他的遗体下葬时,散落在四方的学生依然不顾朝廷禁令纷纷赶来。不能来的则纷纷在各地聚会纪念:“讣告所至,从游之士与夫闻风慕义者,莫不相与为位为聚哭焉。禁锢虽严,有所不避也。”辛弃疾在挽文中写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廪犹生。
好在九年之后,朝廷为朱熹恢复了名誉,尊称他为“朱文公”,继之为“信国公”,再继之“徽国公”,其《四书集注》列为国学,婺源朱氏故居名“文公阙里”,同孔子阙里,朱熹竟几乎取得了与大圣人孔子并列的地位。此后,朱熹学说作为官方学说,成为声誉隆盛的显学,流传数百年而不衰。而朱熹大一统观念、和而不同的理念、四海一家的理想、包容万物的心态,在中国历史的治乱兴衰过程中,成为中华民族走向统一的精神支柱。
千年之后,这座千年学府已然沉寂,先贤曾经探讨学问的地方,已“藏之名山,纳于大麓”,已演绎为一种象征。山下却热闹非凡,一溜子小吃摊点,现代学子们拿着冰糖葫芦、烤羊肉串四处逛悠。身边不时呼啸穿过新潮的自行车、小轿车,自是渐渐淹没了朗朗诵读声。如今学生还在,书生却大概化为历史的尘土了。曾经有书生聚于书院,俯首听讲,执疑而问,赞服其学说者则以师称之,疑而辩者则以友称之,其情其景亦消失在浩瀚的历史时空里。好在喧嚣汹涌而来之时,便有圣贤的叹息执着地划过城市上空,让蠢蠢欲动的人们渐渐镇定,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
而朱熹却始终念念不忘岳麓书院,在《怀岳麓》如此写道:风月平生意,江湖自有身。年华供转徙,眼界得清新。试问西山雨,何如湘水春。悠然一长笑,妙绝两无伦。
(本文已刊于《天津文学》2013年6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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