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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记丨陈大叔:冷就去妈妈那里烤火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11-08 11:58:59


陈克云:冷就去妈妈那里烤火

作者丨彭晓玲


整个2014年,为了更真切地了解空巢老人的生活,从浏阳出发,我都跑过了湖北、四川、甘肃等几个省份,走访了各式各样的老人,自是感触良多。当回过头来看时,在湖南光浏阳一地代表性还不够,还得再走访几位外地老人呢。便去了桑植,也因此在江南江北划了一个大圈。

桑植,地处湖南西北部,古称充县,历属西楚荆州,素为土家族、苗族聚居地,还有白族,少数民族占了88%。看来是一个纯朴又浪漫之地。

2014年寒冷的冬天,天阴沉沉的,这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从长沙东站出发,坐上了前往张家界的大巴。下午三点,一到张家界市汽车站,我赶去售票窗口买去桑植的车票,却说直接去停车坪坐中巴车即可。

一路上青山连绵,间杂着栋栋小楼,崭新又粗陋,不想细看。

田间意外的整洁,一丘丘油菜,或是白菜,青悠悠的。

桑植原本多山,那些山上便有不少梯田,但只有田垅里的田才金贵。

山间住下,一夜寂静。

第二天一大早,桑植民政局的朋友就领我前往龙虎山村。龙虎山村离县城仅18公里,说到就到。古典式村委会大楼,一个整齐的小院子。年轻的村支书戴着眼镜,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热情地领我看村上刚刚通过验收的老年日间照料中心。多功能室就在一楼,看上去更像会议室,摆着十来排长条桌子及靠背椅,电视机挂在前面墙上,有些老人在边看电视边聊天。随后,我跟着他楼上楼下,一一看过健身房、学习室。

一切都是按照城里人想象中的乡村文明中心来建造的。

不止有学习室,还有娱乐室、医务室及配餐室,都在对面的老年活动中心,走过马路便到。

村支书不停地给我介绍情况,语气是习惯性的报告。村里60岁以上老人有190人,空巢老人占30%。60岁以上老人每月养老金60元,90岁以上老人每月100元,五保老人则在乡敬老院生活。土地贫乏之地,子女出外打工,老人们留守在家,得靠自己种地种菜,甚至还得带孙子孙女,日子过得十分艰辛与艰难。

可是,我更想找老人们聊聊天。是的,不用想,这里每天都会有老人来下象棋、打麻将,或者看看电视。

我慢慢地把话题引向我的思路,村支书开始叹气,给我介绍了陈克云大叔。

我随着陈克云大叔走出村委会,顺着前面那条水泥马路走,路过一个锯木头的棚子,走上了左边弯弯的田埂。田埂两边一高一低都是菜地,满是喜人的绿色。田埂下菜地再过去,是一条小溪,溪边长着些蓬草,看得见亮亮的浅水,却听不见水声。

陈克云中等个子,佝偻着背,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缓缓走着。他戴着深蓝色的鸭舌帽,穿着整洁的深蓝色夹克上衣及深蓝色裤子,黑色旧皮鞋,倒是挺讲究。一路无话,转到一长溜木板屋前,最顶头还横着一栋旧式的两层楼房,楼房贴着白色细条外墙瓷砖,门窗漆了蓝色的漆,门框上那些旧对联很打眼。而那些木板屋已呈深棕色,红色对联及喜字已然暗淡,大都门窗关闭。台阶上堆了些杂物,在屋檐下晾着一串衣服的门前,陈克云大叔掏出钥匙开门了。

跨过高高的木门槛,随他来到屋内,光线骤然暗淡,但见左上角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子,墙上还挂着几件衣服,床底边沿排了一些旧鞋。地面是泥土的,不太平坦,床对面靠墙摆了旧书桌,桌上放了台旧电视机,桌前几只塑料桶里盛满了白色的粉末,我估计是红薯粉。我走向床前一张木靠背椅,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了,坐了下来,房间里寒气逼人。

陈克云大叔坐在床上,双手依然放在裤袋里。同来的友人,可能觉得冷,站在外面去晒冬太阳了。

大叔依然低着头,脸上满是病脸与愁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气无力。

两个钟头,我总算拼凑起了陈克云的生活。他今年年初刚满60岁,年龄上不能算老,称他为大叔没错。为了养家,他一直在本地小溪煤矿下煤窑,后来得了严重的胃病,身体垮了,六年前才彻底不干了。

于1979年,他在这间木屋内成亲,第二年有了女儿,到第三年又有了儿子,儿女双全,说来还是令人知足。当时,他在煤矿干活,老婆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日子虽然清贫,倒也充满寄托与希望。可真没想到,就在他30岁那年,女儿才四岁儿子才二岁,老婆却不辞而归,跟人跑了。这一下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蒙了,孩子不见了娘,成天地哭。他也默默掉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但不能让人再多看笑话,他必须得咽下去,再振作起来。

他早上早早起床,安顿孩子们吃过早饭后,就让老母亲帮着照料,自己急急地骑着自行车赶往煤矿上班。上下班之余,他又当爹又当娘,还得耕种那些田土,还得干那满屋子的家务活。忙到晚上,安顿好孩子们睡觉后,他早已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孩子们上学了,他也没时间多管他们的功课,只要调皮的儿子不惹事生非就万事大吉了。

陈克云分家时分得一间厅屋一间卧室一间杂屋,原本计划好好攒几年钱,重新建一栋房子。老婆走了,他再也捡不起如此雄心,一直到现在都住在旧房子里。住旧屋子没什么,这么多年操劳与辛苦,他的胃病十分严重了,更可气的是儿子不听话!说到儿子,大叔头更低了,仿佛要将身子缩成一团。

陈克云的儿子从小顽皮,上学也不好好学习。他呢,随着儿女们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天天依然家里煤矿两头跑,还坚持养了猪,难得的休息日就忙地里的活。女儿呢,从小就帮着干家务,还帮着带弟弟。儿子到十一二岁时,常常在学校与同学打架,甚至小偷小摸,老师动不动就将他叫过去,叫他多管教儿子。陈克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将儿子扯回家后,一顿好打。儿子却直直地站着,不哭也不求饶,倒叫他有些凄然。想想儿子从小缺乏母爱,再看着儿子身上被他抽得青青紫紫的伤痕,不由暗暗悔恨,孩子还小,他怎么就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呢!但他内心早已苦楚不堪,也拂不下脸面再去劝慰儿子,儿子也就不亲他,父子俩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

女儿上初三了,可以帮着干不少活了,看起来也可以松一口气了。也许是饱一餐,饥一餐,又时常吃冷饭冷菜,他时常胃疼,痛时就买些药吃了,不痛时就不管了。据人说,他跑了的老婆去学校偷偷看过儿子女儿,但儿子女儿都不理她。儿子甚至说,之前那么小时不来看,现在来看有什么用?

儿子也上初中了,越来越难管教,陈克云常常得到学校协助老师教育儿子。此时,他已不敢轻易打骂儿子了。儿子性格更为倔强,在学校里简直就是一霸,回到家里对他这个爹也没有好声气好脸色。倒是与他姐姐感情深厚,姐姐初中毕业就南下到广州打去了,挣钱补贴家用,甚至还偷偷地寄钱给弟弟用,劝说弟弟好好上进。

儿子一初中毕业,就随着村上的熟人,跑到广东海丰县毛织厂打工去了。如此一来,就陈大叔独自在家了,家里顿时空荡起来,他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女儿挂念在家的爹,时常打电话回来问候,也寄钱回来家用。儿子不光不打电话,当陈大叔打电话过去,还没说上两句,就不耐烦地挂掉了,再拨便是关机。当后来辗转听到儿子辞掉了工作与当地小混混混在一起时,陈大叔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强忍住百般纠缠的情绪,打电话过去劝说,但儿子没说上两句就挂掉了。

儿子过年时从不回家,他也拿他没办法。

陈克云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后来,找了个当地女子一起过,那女子男人过世了,两个小孩也在外打工。但那两年正是他胃病严重之时,动不动就得住医院,收入少了,还得她去医院照顾他。她心生不满,两人常常为钱吵为儿女吵。结果,没什么结果,总之,分开了。这一分,他再也不想找老婆的事了。

天实在冷,我的脚冷得有些生疼了!我看了看四周,靠前窗倒是安了只新煤灶,看来还没动用,也再没有烤火炉之类的取暖用具了。冷风嗖嗖,我站了起来,真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陈大叔大概看出我冷了,进了里面那间屋子,出来时提着一只小烤炉,抱歉地说:天太冷了,也就这只烤炉!插好插座,很快有了丝丝热气。烤火炉如一只小小鸟笼,又旧又脏,满是灰尘!

我重新坐了下来,问他,平日在家不冷么?

他苦笑地说,一天到晚都得忙,难得有坐的时候,没有时间怕冷。

没有时间怕冷。就这一句,我顿时万般酸楚。

我擦了擦眼睛,我必须要问下去,问答之中,总算是有个人陪他说了会话。

万一,实在实在太冷了,怎么办?

就到我妈妈那里烤烤火!

您妈妈多大年纪了,没和您一起住了?我惊奇,疑惑不已。

陈大叔苦笑着解释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老二做上门女婿去了,老三出外打工去了!妈妈就住在隔壁老三那栋楼房里,帮老三照料家里照料孩子们。老三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周末都会回家!

妈妈80多岁了,天天还得干不少活,我有空还得去帮衬她!

您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开伙?

陈克云突然泪眼朦胧:我……我不忍心让80多岁的老母为自己操劳……

说说你的女儿吧。

女儿?嗯,还好。23岁那年结婚了,自怀孕后就一直呆在离此不远的慈利县婆家,现在外孙5岁了。她一直在家照顾孩子,女婿则在长沙打工。女儿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最多过年过节或我生日时回来看看我,给我两三百元钱,平时就难得有时间了。

儿子呢?

儿子?这么多年人从来没回来过,也从来没寄回来一分钱。

陈克云再次大把大把地抹眼泪……我呢,当初只是煤矿里的临时工,也就没有退休金!我种地种菜之外,一年得养几头猪,这还不够,还得四处去打零工!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书桌前那几只大桶:你看,这几只桶里都是红薯粉呢!我前几年在对面坡里开了几亩荒地,都用来种红薯,红薯可以喂猪,还可打几百斤红薯粉!今年我收了1000斤红薯,打了100多斤红薯粉,卖得就剩下这些了。全部买掉也能赚1000多元钱呢!只要舍得力气,也能赚点辛苦钱,只是再往后走,我年龄大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我不由称赞陈大叔算盘打得好,但是,短暂的笑容之后,他又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就连连叹气:都是没办法呢!儿子都32岁了,还没有成家,家里也只有这两间旧房子,真怕他会打一辈子单身!

我惊愕了,忙问: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迟些成家也不要紧呀!

他却连连摇头,欲言又止,看了看我,才说:我儿子不听话呢,我劝他好好挣钱,早些成家,他却半点都不听!他从工厂出来后,与海丰当地痞子混在一起做坏事,竟然还参与贩毒,常常海丰桑植两地跑!三年前被抓了,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到现在还被关在岳阳监狱。他不回家看我不说他,但他做这件伤天害理的事真是令我伤心!自从他出事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心里火烧火燎的!我真不知道他这辈子怎么办?

贩毒,又是贩毒。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曾几何时,为了几个钱,原本还算朴实的山里小伙子就铤而走险!

看着陈克云满脸的伤痛,我心里也凉凉的,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就在静默之时,一只深黄色的小狗冲了进来,亲热地往大叔腿上爬,看来想冲到他的怀里去。大叔不好意思地喝住了它,小狗委屈地围着他的腿打转,小尾巴依然摇得欢快。大叔告诉我说:当独自呆在家里时,实在是冷寂孤独,两年前养了这只小狗。小狗是宠物狗,很通人情也很粘人,常常我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倒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呢!

我让他带我去猪圈看看。陈克云今年养了两头土猪,全都喂青菜、红薯、萝卜等。上半年那头猪卖掉了,下半年这头猪前不久才杀掉,得了三百多斤肉,卖掉一半赚了2000多元钱,自已熏了100多斤腊肉。

100多斤?不少哩!都留着自家吃么?我好奇地问道!陈大叔脸上难得有了丝笑意,我一个人怎么能吃那么多?不久就要过年了,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亲戚朋友,就送些腊肉吧!来了客没有什么好菜,也就这腊肉金贵些!

之后,他带我朝里屋走去,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光线不好,一头摆着一张床,床上挂着旧蚊帐,一头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旧两门柜。朝前看,便看到好多串金黄色的腊肉挂在另一间屋子里,跨过高高的门槛,便站在腊肉跟前了,腊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腊肉下面有一只大铁锅,已有大半锅炭灰,看来铁锅当成了火盆来熏腊肉了!铁锅靠着老式大土灶,灶上安着大铁锅,便是做饭的地方。灶上还有几只未洗的碗,一只表面熏黑了的小高压锅。

待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时,不由暗暗吃惊,这是怎么样一间房子呀!且不说低矮昏暗,不规整,其布局实在有些特别:灶前面不远处开了一个小门,通向一间小洗澡房,里面放了一台半新的双缸洗衣机;灶后面的空间,靠内一半放了几只装粮食的大铁桶,另一半就是猪圈了,就简单地拦了半人高的木板。好在现在猪圈里没养猪,并没什么大的异味。不过,我猜想猪圈过去便是厕所了。

过了好一会,陈大叔不好意思地叹息说:早就想将猪圈向外移,可动不动就是几千元钱,也就一直拖着!

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他,匆匆走出了厨房,甚至都不敢多看。走了这么多地方,我还从没有见过将猪圈放在厨房里,也很少见过将卧室安在厅屋里。我想,陈大叔并不是不爱整洁之人,之所以家里灰扑扑的,也许是他心绪不高,没什么心思收捡吧。

重新回到前厅,见他情绪依然不高,我便问他这段时间在哪里打零工?他有些着急地说,前一段时间还好,天天有事做,每天还能赚一二百元钱。这向快要过年了,最多帮人家打打杂!越到过年越心慌,别人家过年热热闹闹,我常常只有一个人过年!每到大年三十,我常常会做一桌子菜,却什么也吃不下!说着说着,陈大叔说不下去了。想想吧,其时外面鞭炮声声,别人家欢声笑语,他却独自坐在一桌子菜跟前,怎么能咽得下一口饭呢?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还在田里收割稻谷,村支书找到了田边,告诉他他儿子被抓了,正关在桑植县城看守所。他呆立在田里,手里刚割下的稻谷全都掉在脚下了,继而,他不知不觉地蹲在了田里。村支书见了,忙走到他身边,将他拉到田埂上,对依然不太清醒的他说:你别急,还是搭车到城里看看吧!

他都很久不见儿子了,此时他的脑海里蹦出来的依然是儿子小时候可爱的模样。他连家也不回了,就直直地朝村委会那边小街上走。村支书便问他:你身上有没有带钱?他这才摸摸口袋,掏出来一看,只有几张拾元的票子及些零碎钱。

村支书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票子,数了五百给他。

他像木头人一样接过钱,就急急地朝小街上赶去。

村支书又把他叫住:你的鞋子呢?你还是洗洗脚吧!

他又回到田埂上,找到了那双塑料拖鞋,蹲下来撩拨了些水,胡乱洗了洗脚上的泥。

再也不管村支书还在说什么,他只管直直地朝前走,身上阵阵发冷。昏头昏脑地站在大太阳下等车,昏头昏脑上得车去,他根本没心思坐下,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看守所大门跟前。

车到了城里,人们都下车了,他也被动地走下车。可站在大街上,他四顾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只得问路人:到看守所怎么走?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挨到了看守所,一眼看到大门口身穿警服的警察,不由莫名地心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打听,却被不耐烦地告之:暂时还不能见,犯罪事实还在查证!

他狼狈地站在大厅里,当得知儿子竟是参与贩毒被抓,他又气愤又伤心,儿子怎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最后,在一旁别的家属善意的提醒下,他还是跑到看守所小超市里放了五百元钱,让儿子偶尔加加餐。

都过去几年了,直到现在说起此事,大叔依然满眼是泪,他不停地责备自己教子无方。

后来,您见到您儿子么?

陈克云长吁了一口气说:一年后,儿子被判了徒刑,在送监狱之前,看守所通知家属去见面。我与女儿赶去了!一家人终于聚在一块了,却是窗内窗外。他姐姐只知道哭,我也无话可说。最后,我与女儿一人给了他1000元,让他好好改造。他倒有了些难过的模样。

之后还去看过没有?

之后看过没有?毕竟是儿子,我当然想他,但他远在岳阳,我跑一趟太难了,还要花不少钱!这几年煤矿每月有90元钱,满60岁后养老金每月才80元钱,但大多花在看病吃药上,哪里还能顾他?不过,我还是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劝他好好改造!儿子渐渐有了些改变,再也不挂我的电话了!

这时,外面有谁在说得热闹,我与大叔出来一瞧,竟是大叔妈妈在与我的友人聊天。外面阳光很好,婆婆刚从小溪里洗菜回来,两手冻得红通通的,我一眼就看到地坪里那只菜篮里满满一篮碧绿的青菜。大叔便低声地对母亲说:你看你,说了不要到圳里去洗菜?要是摔跤了怎么办?婆婆笑了,儿子的责备倒给她带来了开心!婆婆很瘦,满脸皱纹,戴着深红色毛线帽子,齐耳白发,紫红色旧棉袄有些长,色彩已然黯淡。她热情地邀我们去旁边那栋楼房里烤烤火,友人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笑笑说:“谢谢啦,下次来吧,我们还得赶路呢!”说完,友人看了我一眼,便带头告辞。

大叔忙关上门,默默地跟上我们,我故意落在后面,还想和他聊聊。

到了村委会大门口,趁车子在倒车,我对他说: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早些出来吧?他点点头,说,儿子今年都32岁了!他得争取40多岁出来,到50岁出来就完蛋了!我握握他的手,安慰他说:儿子既然这样了,你着急也没有!还是好好养自己的身体!他忧心地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当我坐上车时,他呆立在车门外,愣愣地看着我。

车开上了大路,我回过头去瞧,他依然呆立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像鲁迅《故乡》里的闺土。


到今年7月底,我再次将所有的文稿都梳理了一遍,回头再看看,看到最后,觉得还有些许欠缺。我决定就以浏阳为代表,来看看城乡养老事业的发展现状。浏阳居于内陆地区,浏阳养老事业的现状,应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采访倒是很顺利,就浏阳当下的老人生活现状及所作的种种努力,与几位基层民政工作者进行了探讨。由此跳出个体老人的命运,来看待当下整体老年人的生存现状,我的心渐渐凝重。基层民政工作者,一直奔走在广阔的城市及乡野,为那么多老人送去了温暖及关怀。但仅仅这些温暖,又怎令普天下的老人,生活平稳身体康健内心平和呢?想想我一路走来,那些在人生风雨中飘摇孤独甚至挣扎的老父老母,我自是坐卧不宁!

恰在此时,友人向我推荐蕾秋·乔伊斯的《一个人的朝圣》,我顺手拿起来就读,一读就被深深打动了。哈罗德,一个已经退休了的65岁老人,“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在接到好友奎妮•轩尼斯身患癌症即将离世的消息之后,哈罗德终于做出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决定,用走路的方式去激励奎妮•轩尼斯活下去的勇气。

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显得暗淡无光。然而每个人的生活又是如此独特,每个人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的圣地。1个人,87天,627英里——哈罗德穿越时光隧道的朝圣之路,是如此打动人心: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会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回望从2013年年底起,快两年的时间里,我一次次走近不同的老人,一次次忧心于老人们人生际遇的曲折及晚景的悲凉,一次次感动于老人们生命的顽强及积极向上!他们为儿女为这个世界几乎奉献了毕生的精力,他们即将走向人生旅程的终点!他们对社会对子女没有抱怨,也无从抱怨!他们都只是普通的老人,在某种意义上又都是我要找的廖婆婆,也如哈罗德般卑微如飞扬的尘埃,但与他们相遇,走进他们的内心,便会得到纷纭的人生启示,包括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我想,我走向老人之路,也是朝圣之路。曾让我心力憔悴,也曾让我感慨万千,还曾让我欢欣鼓舞。终于,我走过来了。


(刊于《创作与评论》2016年4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